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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与真实

2009-05-07陈礼珍

译林 2009年2期

陈礼珍 程 渊

摘要:《荒村》的感伤话语在现实世界之外创造了两个虚构的文本世界,使人们认识到历史的虚构性,它用否定性的策略对当时英国正在成型中的国家身份进行积极的建构,用反思的文学话语帮助认清和形成更加健全的国家身份。

关键词:哥尔斯密《荒村》国家身份感伤主义

一、《荒村》的虚构与真实

在18世纪所有批判现代性的感伤文学中,奥列佛·哥尔斯密的长诗《荒村》是较为读者和批评家关注的一部作品。这部发表于1770年长达430行的诗歌自发表之日起就风靡英国。诗中哥尔斯密理想化地创造了一个已经成为过去的村庄奥本:“洵美的奥本啊!平原上最宜人的乡村,/健康与丰足抚慰劳作的农人,/和煦的初春风物无边,/夏日的繁花一再流连。”而与这个乌托邦式的村庄相对应的是衰败与颓废的现实世界:“如今这里已经开始倾颓,/破败之势早就无法挽回;/如今我站在这里思绪联翩,/看到乡村淳朴的美德渐行渐远。”(395~398行)在哥尔斯密笔下,曾经富庶与兴旺的乡村如今已经变得冷清与凄凉。今昔之间的对比是感伤的,村庄如今已经荒芜破败,变得人烟稀少。村庄中只剩下一位可怜的老寡妇,她为生活所迫而留了下来,靠采食溪边的水芹为生,靠拾荆棘和树枝取暖,她在棚屋中留宿,独自流泪到天明。她是村庄衰败历史的“悲惨的见证人”(132—136行)。在这里哥尔斯密描绘了一幅悲惨与阴郁的乡村图景。他将乡村的衰败归因于工业化进程中造成的贪欲、奢侈和重商情结。

这首诗歌往往被认为是对18世纪英国乡村空心化与衰败的历史记录。然而,历史事实是这样的吗?1770年6月在《评论》杂志中就有匿名的批评家指出这样一个问题:“凡是对我国乡村风貌不熟悉的读者看了《荒村》后都可能会认为我们国家有许多荒芜的村庄和荒废的耕地。而事实上,英格兰现在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好,除了诗歌想象以外,现实中极少能见到颓败的村庄。”这一评论与哥尔斯密《荒村》中的描绘大相径庭。事实上,大英帝国经过殖民扩张已经积累了巨额的财富,掌握了海上霸权,到18世纪中期工业革命已经开始并得到蓬勃发展,与世界各国的贸易也飞速发展。此时的英格兰正在逐渐步入辉煌。

18世纪同样见证了文化作为商品生产和消费工业的兴起。在哥尔斯密生活的时代,作家逐步脱离依附封建贵族资助人而转向读者市场,由迎合主顾品位到由读者市场需求决定写作题材和风格。18世纪后半期文学报纸和期刊的高度繁荣使得越来越多的公众参与到社会事务中,由此形成了由强大的舆论力量主导的公共领域,与国家权力机关和意识形态机器直接公开对话或对抗。巴雷尔曾就这点批评过哥尔斯密时代的批评家只注重《荒村》的修辞和“文学美”,而对该作品的政治主张视而不见或者不屑一顾。哥尔斯密的《荒村》其实是有强烈的政治主张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写这首具有政治挽歌倾向的作品其实也并不单纯是为了讽刺时政。有足够的文本证据表明,他在1764年尝试《旅行者》大获成功后就计划着手写另一部题材和风格类似的长诗,他知道读者市场需要什么样的作品。哥尔斯密将中古时期文学中常见的牧歌形式嫁接到挽歌形式上,适应了当时风头正劲的感伤文学潮流。在当时他计划写长诗,因为长诗比小说和散文更有读者市场。沃德在他的《怀特主教生平与时代》中提及此事:“宾夕法尼亚州的怀特主教在他的自传中记录了一次他1770年与哥尔斯密就这一话题的谈话。当被问到为什么不用小册子的形式阐述他在《荒村》中关于农村颓败的思想时,哥尔斯密答道:‘那可划不来,一首好诗可以挣到100几尼呢,小册子可挣不到几个钱。”在重商主义思潮和新兴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冲击下,在18世纪后半叶批评界甚至流行一种观点,认为文学作品已经失去认知和预言的功能。于是,《荒村》在当时并没有被当成记录社会变迁的文献,而是被当成抒发多愁善感情怀的感伤文学的代表。

二、历史上的村庄与文学中的村庄

下面我们不妨再看一看村庄这个概念形态在英格兰历史中的演变。不管在社会学意义上还是地理学意义上来说,“村庄”都不是一个稳定的实体,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社区和聚居地。农业机械化、圈地运动和庄园的大规模化一起导致了村庄居民生活地貌的恶化。18世纪的英国正在迅速地从农村农业社会向城市化的工业社会转化。行政命令和市场兼并行为使得土地越来越集中,很多农村居民都失去土地,成为雇佣工人。和机械化比起来,手工劳动又无法适应农业规模化经营的历史潮流,农民失业现象严重,都被迫背井离乡去城市里谋生。于是,村庄就慢慢荒废下来。

哥尔斯密笔下丰乐富足的村庄毫无疑问是理想化的。不论在西方还是世界各国,在城市文明兴起后,人们往往将农村描绘成一个接近大自然和返回本真的地方,以此来对抗城市文明的颓废与腐化,而这种对抗又往往是虚构性和规约性的。批评家斯多姆就认为,《荒村》这部作品反映的不是哥尔斯密的个人情感,而是融合了维吉尔式田园诗歌和本土风景诗所塑造的一个规约化和标准化的文学类型。文本上的乡村总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选择与简化来表征的。哥尔斯密在《荒村》的开头就选取了大量理想化的场景和人物来塑造乡村风光的魅力。文学中所表征的乡村生活都是经过选择的,而选择往往是受价值判断影响而扭曲现实,罗伯特·塞茨就指出过哥尔斯密在写这部作品时的意识形态选择倾向,他认为,“哥尔斯密在1761年左右在英格兰看到了他的奥本村,正如乔治·克拉布严正指出的那样,他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并且他一旦找到自己理想的——村庄社群后就以此为依托建构他的社会和政治哲学,而这些却又主要是由爱尔兰因素构成的。”

评论家们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对《荒村》中奥本这个地名的考据与考证,人们往往将它与爱尔兰基尔克尼教区的一个名叫里索伊的地方联系在一起,哥尔斯密从两岁到七岁都在那里生活。有的批评家坚信里索伊就是奥本不折不扣的原型,而另外一些则认为二者之间确实可能有某种渊源,但不是单纯的对应关系。评论家往往认为诗歌中的乡村牧师的原型是哥尔斯密的兄长亨利,他曾是里索伊的助理牧师。在哥尔斯密笔下历史中真实与虚构的疆界很难区分。然而,“即使奥本没有像考贝特那样‘正确地把握农村空心化的历史,也展示了哥尔斯密试图去理解那些受历史变化所迫而迁移的人的境遇与动机。”在《荒村》平静的怀旧情绪的掩盖下哥尔斯密所传达的是一种强烈的政治主张。

这种政治主张背后隐藏的其实是哥尔斯密对工业化进程的忧虑,他在自觉或不自觉中进行的是文学在历史转型过程中对国家身份建构的一种尝试。身份的建构过程必须以话语叙述为媒介;文学话语也是社会话语构成的一部分,它与产生文学文本的具体社会与历史话语构成密不可分,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提到思维作品应该在被生产出来以后立即就被消费掉,它的意义是依存于环境且不易保存的,

就像香蕉刚从树上摘下来时味道最好是一样的道理。哥尔斯密用感伤的文学话语告诉他同时代的人,曾经有这样一个想象中的乐土,它是“这片平原上最宜人的村庄”,是“淳朴与祥和”之地,那里“健康与丰足”抚慰劳作的农人(1~5行)。在那里一切都是美好和宁静的。然而,通过细读《荒村》我们可以看到在它平静而有序的感伤话语表面下流动的是杂乱与颠覆性的潜流。传统农业社会价值观逐渐消亡的趋势是无法逆转的,《荒村》中哥尔斯密慨叹:“徒劳而短暂的辉煌!难道一切都无法/阻止这摇摇欲坠的房屋倾覆吗?”(237~238行)他感觉到个人的渺小与无助,找不到抵抗的办法和出路,只好在诗歌的虚构世界取得慰藉。哥尔斯密在《荒村》中用感伤的文学话语虚构了一个名叫奥本的乐土,昭示人们在通向工业化、城市化与形成统一帝国的历史进程中不能忘记过去的身份与背景。

三、新时期的前景与国家身份

1536年《合并法案》把威尔士与英格兰王国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1707年苏格兰和英格兰合并成为大不列颠联合王国,1801年随着《合并法案》的通过,爱尔兰也成了联合王国的一部分。虽然在大英帝国形成的过程中在民族与政治问题上一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和冲突,各个民族之间的民族主义纷争也从未平息。但是作为一个国家整体而出现的大英帝国在这个历史过程中逐渐地建构和获得了自己的国家身份。18世纪见证了大英帝国国内和海外贸易的激增。随着航运贸易的激增和海外殖民地的扩张,新的国家身份正在慢慢成型——世界霸权、商贸帝国、工业化社会等等。这些词汇在官方话语中是屡见不鲜的;然而,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语后面还是有一些其他声音来指出国家中存在的阴暗面和潜在的危机。《荒村》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哥尔斯密昭示了他那个时代的人们虽然不可能再回到美好的理想化的田园生活,但是也不应该在充斥着贪欲和奢侈的现代社会中堕落,而是要对当时的国家身份保持双重意识。

18世纪的英国正在迅速地向统一的民族一国家、早期现代社会和世界霸权演进,在此过程中国家身份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传统的农业社会价值观与现代工业社会价值观发生了冲突。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成型意味着相应的政治体系的变革、道德准则的修改、价值观的重塑、审美标准的变迁、民族特性的再思考和国家身份的重新建构。在许多人看来,以交换关系和商业化为重要标志的新的经济秩序给现存的国家身份带来了危机,因为商业化是“启蒙运动的新政治经济,它不仅对英国农村的地方村落带来直接的经济威胁,而且还破坏、分裂和腐蚀这些村落的主流话语,同时也在瓦解着关于道德和国家身份的传统观念”。国家身份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在国家身份转变过程中政府往往利用权力强行或隐秘地在公共话语领域里刻意引导和凸显建构一种对凝聚国民和巩固统治有利的镜像,同时也会着力消抹不利或不稳定的镜像。只有对历史境遇与历史话语有较为清醒认识的人才能意识到这一点。而认识自身所处历史境遇的一个有效的途径就是文学。历史可以通过文学话语显现自身,进而为人们所把握。

相对于国家中占主导地位的英格兰人而言,作为爱尔兰人的哥尔斯密在族群心理上总是处于边缘地位,他非主流的族群身份决定了他具有“双重(甚至多重)的政治情感和历史记忆”,让他对国家历史和身份有更加深刻的认识。哥尔斯密在《荒村》中描绘的是否是他所处时代历史的“真实”并不重要,是否完全是英格兰的社会景况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用感伤话语创作了两个虚构的世界(一个过于美化的生活田园和一个过于丑化的衰败乡村),它们都是英国国家历史“真实”的两个可能的存在状态。这两个世界有助于当时的人在他者当中去想象历史本身。哥尔斯密通过感伤文学话语书写了一段虚构的历史,通过《荒村》人们可以清醒地看到他所处时代国家身份的双重特征:进步与堕落的并存。他已经“放弃先前那种可怜兮兮的返回孩童时代安全感的冲动(这种强烈的冲动足以毁灭他在《威克菲德的牧师》当中的艺术性),认识到了过去只能作为理想的记忆并且意识到人必须单独面对不可知和混乱的现在与将来。在这种意义上说来,《荒村》不仅意味着哥尔斯密一个时代的结束,而且也意味着英国文学一个时代的结束”。

(陈礼珍: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大学英语系博士研究生,邮编:330046;程渊:江西理工大学外语外贸学院,邮编:3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