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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无瑕

2009-05-07[美国]乔舒亚·斯帕诺格勒李红侠

译林 2009年2期
关键词:多萝西墨菲蒂姆

[美国]乔舒亚·斯帕诺格勒 著 李红侠 译

纳特·麦考密克曾是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医学侦探,看够了人间的苦难。现在,他离开了疾控中心,决心去旧金山和女友开始新生活。然而,他的老朋友。一名生物科技研究员遭到恶意谋杀。这样一来,纳特不得不回到他刚刚离开的医学界。就在警方追捕凶手的同时,纳特也开始筛选证据,决定找出导致朋友死亡的罪魁祸首。然而,最终揭露的真相远远超出他最坏的想象。

纳特周遭危险重重,他最爱的女人也被卷入火线。他惊奇地发现,罪犯和科学家结成了秘密联盟,价值10亿美元的医疗公司决意不惜任何代价,彻底隐藏其产品的受害者。这个代价正是对纳特来说最重要的人——除非他能及时揭露出药品和谋杀案背后的完美阴谋。

从显微镜下令人震惊的证据,到对医疗界誓言的无情背叛,《完美无瑕》将带领读者踏上让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惊险旅程。这个千钧一发、紧张刺激、环环相扣的故事,会让你掩卷深思。

本文作者乔舒亚·斯帕诺格勒是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和耶鲁大学的研究生,他同时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生物伦理学中心做研究。他的第一部医学惊悚小说《隔离病房》曾深受好评。

1

我给热醒了。

我能感到头皮在渗汗,我双眼虽然紧闭,但眼底还是能感到一圈橘红色的光。我睁开双眼,看到阳光在窗外的棕榈树上婆娑起舞,它透过树叶缝隙落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我一阵迷惑:棕榈树?起居室?

我怎么会在沙发上?

对了。布鲁克。还有一场令人不快的争吵。

我从绒线枕上抬起头,头痛欲裂,像是被人用靴子踩过似的。真不明智,我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一开始是吃晚饭,喝了一瓶度数很高的加州金饭葡萄酒,近些日子我喝这酒有点上瘾;接下来呢,是陪布鲁克去参加她的朋友聚会。我喝了一杯又一杯,都是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

全都想起来了。

布鲁克朋友的朋友,一名律师,他穿着法式袖扣衬衫和牛仔裤,自以为很会解决国内的医疗问题。他大谈特谈自由市场和激励机制,又说什么4700万未参保人员的统计数据不准,“实际上没那么多。”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移身到他们说话的吧台前,手里握着一罐饮料,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架势。我一开腔,就发现布鲁克已经拉长了脸,但我就是停不下来。我言语中时不时冒出句“蠢货”,要么是“先动动脑子”、“弱智”。接下来的事,我记得是布鲁克一边使劲把我往门口拉,一边跟朋友一一道别。

告辞时,我听见布鲁克对主人轻声耳语:“真的很抱歉,他近来压力很大。”我立马回嘴:“嗯,教笨蛋用脑子所以压力大。”我们钻进了轿车,可我嘴里还在嘟嘟囔嚷。“他简直是个白痴,”我说,“完完全全的大白痴。”我压根儿不知道聚会的女主人正在一边努力地安抚那位身穿法式袖扣衬衫的绅士。

干得太棒了,麦考密克。

我闭上眼想再睡一觉,但是有阳光,光线有些晃眼。卧室门开了,接着洗澡间的门打开又关上。我甚至都没瞥见布鲁克的人影。

我开始替自己辩解:我早就不再酗酒了;那家伙太蠢;实际上,我有很多压力。我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从亚特兰大来到旧金山。这不仅仅是从内陆城市来到海边城市的大变动,某种程度上讲,这种变动中断了我的事业。我在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流行病情报所工作,两年的任期就快满了,但我还想再干上几年。起初,他们说非常欢迎我留在亚特兰大总部,这样他们好给我安排更多的行政职务。但我不想接手什么行政职务,也根本不想呆在亚特兰大。那里潮湿,潮湿叫我发狂。

尽管疾控中心还想挽留我,但我在那里的日子已是如履薄冰。头一年,我因为解决巴尔的摩到圣何塞的流行病案子得了些荣誉,但这份荣誉到现在已是荡然无存。再有,我主动推掉了一次与上司们开会交流的机会——那次亚特兰大的会议本该对我的事业大有帮助——之后我就越混越惨了。从严格意义上讲,我那会儿是擅离职守,因为疾控中心和公共卫生部与它们的老东家海军还有些牵连。一场风暴横扫过来,我的头儿联系上正在度假的我,他向我摊牌:如果还想要自己的事业的话,立马搭下一班飞机回东部。我返回亚特兰大呆了一天,之后又飞回加利福尼亚度完假期。

在那之后,作为流行病情报所的官员,我任内余下的活儿杂七杂八,这些活儿或稀松平常,或让我感到兴奋。除了案头工作,我在安哥拉呆了三周,帮助处理那里的马堡病毒。我查了一整周的数据库资料,又在接下来的一周用110华氏度的漂白剂给尸体喷雾消毒。生活又翻开了一页,是吧?我两年任满,确实又像是要转运了。我工作调动的问题好像进展不错,除了亚特兰大的工作,有不少我感兴趣的职位,也有不少人希望由我来填补这些空缺。然而,那会儿政工部门正在抨击疾控中心,那伙人很狂热,顾不上真相。改报告,把科学政治化,尽说些废话。科学家和流行病学家通常不喜欢撒谎和被人操控,所以他们在疾控中心的日子越来越难。我有一位朋友,她报告中的关键数据给删除了,为此她递交了辞呈——她的数据证明,教孩子使用避孕套对防止乱交毫无作用。我紧随其后也辞了职。我不能容忍愚蠢的言行,它们会让政府雇员麻烦不已。

我的个人生活也不太顺。我不能说它很糟糕——实际上,对我这样一个约会姑娘的平均成功率大概在两位数出头的小伙子来说,它是相当不错的。我与布鲁克在海边风花雪月了一个月,之后我回到亚特兰大,她则继续留在加州,她供职于圣克拉拉市的公共卫生局。我们分居两地,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我十分之一的薪水都花在飞来飞去的机票上了,可见我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不薄。刚刚辞职时,我想劝布鲁克搬家。哪儿都行,我求她,就是别呆在北加州。加州湾是这地球上我最不想呆的地方,就是巴格达也比它有吸引力。如果硬要我搬到那该死的地方,我宁愿选择东南部。旧金山人满为患,想到这点我就头疼。但是布鲁克已经在那儿安顿下来,因此,在和那白痴律师吵架前一个月,我搬到了西海岸。没了工作,没了自己的住处,我搬过来只是为了爱。

这也许又错了。

“你今天打算去看房子吗?”布鲁克问我。

她站在客厅拱门处,抱着肩,健美的身材,一头金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她上身穿着白色紧身T恤衫,下身着棉质内裤,没穿长裤。她看上去很性感,而且很生气。

“问的真是时候,布鲁克。”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去看,”她说,“你都在这儿住下了。”

我在枕头上转了下脑袋,脸朝向客厅的墙壁,那儿靠墙堆放着些盒子和生活用具。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儿了,“还是把它们打包回东部划算。”

“我没让你离开加州,只是让你别住这儿,这里,我的房子里。你明白我的意思。”

“亲爱的,我没住这儿。除非你认为浴室里有我的牙刷就算是我住这儿了。”

“纳特……”

“布鲁克……”

她在沙发尽头的椅子上坐下,我实实在在地欣赏着她的内裤。她发现了,然后跷起二郎腿。

“好吧,”我说,“对这次变动我可能还是有点不适应……”

“有点不适应?你已经得罪了我半数的朋友。”

“另一半关系不是更铁了吗,布鲁克?”

“上帝啊,这次你能不能不开玩笑?”

“我得弄杯水喝。”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离开沙发,拖着步子进了厨房。我担心自己的头要爆炸了,这对布鲁克来说倒是干净,当然也肯定会让她更生气。布鲁克的猫——巴迪,一见我进厨房就开溜了,它怕是在担心我的头炸了会殃及池鱼。我找到水和退热片,又蹒跚着坐回到沙发上。

“我昨晚已经道过歉了,”我说,“够诚恳的了,不会再道歉了。”

“我又没让你再道歉,纳撒尼亚。”她叫我纳撒尼亚!

我昂起脖子,吞下一大口水,问:“那要怎样?”

“我不知道。”她环视着整间屋子。她住的是套位于帕洛阿尔托郊区的两居室,这里离圣何塞和旧金山差不多远。布鲁克的屋子比我亚特兰大的公寓齐整多了,硬木地板,白色墙壁,漂亮的灯。她为构筑自己的小窝可谓下足了工夫,房里都是些年轻女孩的至爱——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复制藏品和安塞尔·亚当斯的摄影作品,需要悉心养护的植物,还有只猫。但是,她养了猫也能保持屋里一尘不染。地上找不着一根猫毛。毕竟,布鲁克是公共卫生学的博士嘛。对了,她家里还有自行车、登山包、破冰斧和登山绳。感谢上帝,还有这些东西在,这样我就不至于总提醒自己她啥都比我强了,虽然她扳手腕还赢不了我。

所以说,她的住处是个理想的舒适居所。但很不凑巧,它也挨着我曾就读过的一所大学,在那里我好好地念了一段时间医科,之后就被开除了。

“我租这房子是因为面积比较大,”她说,“所以,你知道,如果事情进展顺利……”

尽管我反应迟钝,但也马上感到情况不妙,“事情进展不顺利吗?”

“不,我不是那意思。哦,也许是的,不顺利。我租这儿是因为我觉得你也许会呆下来……呆上一段日子,而这儿的房间够用。”

“我还以为你租这儿是因为它挨着旧金山呢,我打算在那边找个住处。”

“嗯,也是。”

“哦,到底是因为什么?”

“都有,纳特。可以都有,不是吗?”

“当然,但也许我们交流一下想法会更好。”

“那会有什么改观吗?”

“不,我想不会……”我转而缓和气氛道,“你看,布鲁克,我们都习惯这样了。分开一年,难免会有些摩擦,而且昨晚我确实是喝多了。当然,我也蠢透了,居然和一个自称无所不知的笨蛋探讨医疗问题。我呆在这里,这是个给我留下永生难忘的痛苦记忆的城市。我失了业,正试着通过打电话联系工作。我所有的零七碎八都装在外面那辆卡罗拉轿车里,它们肯定都给颠得稀里哗啦了。”

“这都是你的事,不是吗?你的零七碎八,你的卡罗拉,你的工作?为什么要扯上我和我的朋友?为什么要扰乱我的生活?”

和情感大师探讨情感问题是不智之举,再说,她或许是对的。

“好吧,我一定努力,不让自己的不安全感‘感染你的生活。”布鲁克摇摇头。我说:“现在我回答你刚开始的问题,我确实和人约好了去城里看房子。两个地方,你要一起来吗?”

“我很乐意,但我得先洗碗。”她笑着说,这是她15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给我笑脸看,“如果你不再那么夸张,我就跟你一起去。我的没安全感的‘病毒,求你了。”

我滚到地板上,朝她的方向爬去,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逗她乐,“我的主人,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行。不夸张,也不携带病毒,我的主人。”布鲁克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拿脚踢我。“就这样,就这样,主人,揍我吧。”我一把抓住她的一条腿,然后将手伸进她的T恤衫下……

就在这时该死的手机响了。

“我得接个电话,主人。可能是房东叫我去看房。”

我爬向自己的牛仔裤,摸出手机。

“是纳特·麦考密克吗?”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我不认识,电话里的声音也辨不出来,肯定不会是房东,当然也不会是想要卖东西或租东西给我的人,那些人通常会巴结地称呼我“医生”。

我回答说我就是。

“纳特,我是保罗·墨菲。”

听到这话,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清醒了,心也被紧紧地揪住了。

2

保罗·墨菲,久违了的名字。这名字对我来说意义可不一般。

“保罗·墨菲,”我寒暄道,“好久不见。”

“10年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天哪,有10年了。”

“10年,是的,”他清了清嗓子,“呃,你还好吗?”

“挺好,”我望了一眼布鲁克,然后问道,“你呢?”

“我很好,好极了。”但听他的语气好像没那么肯定。我是在医学院认识他的,墨菲那会儿很活跃,看起来跟谁都熟,一场谈话能让他给变成个人演说。

“你有事吗?”我问。

“哦,也没什么。还在做癌症攻关。”

“有进展吗?”

“有吧。”

我们俩都干笑起来,又没话说了。

“呃,墨菲,你怎么了?”

“哦,抱歉,忘跟你提了。我为旧金山南部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工作,有两个孩子,要还一大笔住房贷款,还有就是工作。你还在亚特兰大吗?”

“不,我刚过来。”

“哦,太好了。他们说你离开疾控中心可能到这儿了。”

“谁说的?”

“疾控中心的人,我从那儿打听到你的号码。”

“他们不应该把我的号码透露出去。”

“那儿我有熟人,维克·帕泰尔,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人不错,也是医学院的……低我们几届。呃,我希望我的电话没打扰到你。我告诉他,我有要事得跟你谈……”

他的话头又断了。如果谈话总这样卡壳,就真是打扰到我了。我搜肠刮肚,一时也找不到话和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套近乎,若是在当年,我也许会喜欢这种突然袭击。另外,我还有正事要办。我得去看房子,那事真的很重要。

不过,不管我和保罗·墨菲曾有过什么过节,大家也算是朋友一场,而眼下这家伙显然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墨菲,有事吗?”这是我第三次问他了。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纳特。你有时间吗?”

“有,说吧。”

“我一直想见你,咱们见面聊吧。”

“没问题。我下周比较有空·…一”

“我想今天就见你。有要事。”

“呃,好吧,我上午还有些事……”

“那下午3点怎样?”

“我在旧金山有几个约好的……”

“太好了,我刚巧要进城送儿子参加足球赛。纳特,很抱歉这么急催你见面,真的,但你知道……你总是和这样的事情打交道。”

“我真不知道,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你知道吗?”我说。到处都是危险的信号——古怪的谈话,焦躁的墨菲,他居然不顾以往的过节给我打电话。

“3点,对吧?”我刚要挂电话,突然想起一件事,“嘿,墨菲,你怎么知道我在疾控中心工作?”

“通过去年的凯米雷根事件,纳特。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你算是露脸了,哥们,15分钟哦。”

3

凯米雷根事件。

的确如墨菲所说,一年前各地的报纸上都有我的报道。15分钟就声名鹊起了,我当时受伤落下的

疤还在,布鲁克的也是。

我挂断电话,摊开左手然后握紧,还是感觉有点僵。

“又有另外的公寓要看?”布鲁克问。她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裹了条浴巾。我闻到她身上润肤露的味道,通常它会激起我强烈的欲望,但这次我没有蠢蠢欲动,墨菲的来电使我感到不安。

“是医学院的老朋友。”我说,“约了下午一起喝咖啡。”

“好啊,”她兴高采烈道,“你看,这儿也没你想得那么糟嘛。”

“可能是吧。”我说,其实我不信。

那么,也许该解释一下为何我会如此讨厌加州湾了——若是换作地球上任何其他人,他们都会喜欢上这个该死的地方。首先,我在这儿的医学院读博士,后来被开除了。第二,我在这儿失过恋。第三,每个人都说这儿是世外桃源,而不容我持反对意见。第四,房价。第五,交通。第六,四季不分明。第七,布鲁克不愿意随我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每天我都会想起她那健美身躯里包着颗自私的心。第八,那个凯米雷根事件。

但是留在这儿是我自己选的。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应该接受自己的决定。

不管我怎样抱怨,说实在的,这儿确实是个景色迷人的地方,尤其是到了9月。布鲁克和我驾驶着她的红色宝马上了280号公路,驶向旧金山。晨雾已经消散,雾气收拢到了圣克鲁兹山顶——好似给墨绿色的青山盖上了一块白色的毯子。我把车开上左车道,时速控制在80英里左右,然后我瞥了眼布鲁克。她戴着太阳镜,头发上扎了块头巾,颇似上世纪50年代的影星劳伦·白考尔。我伸过手去摸她的膝盖,她用手握住我的手。我们就像是一对快乐的情侣。嗯,算是吧。

“你该给安打个电话,”布鲁克说,“你那样对待那个律师,该道个歉,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喜欢这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愿意。

“我帮了她的忙。”安是布鲁克的好姐妹,昨晚那场令我颜面扫地的聚会的女主人。她过去做过律师。但是当时她一直在喝酒,而我则表现得像位身着闪亮盔甲的骑士,时刻准备去拯救受困的少女,也不管她需不需要。我能力举千斤,双目喷火。

“帮了她的忙?你帮了她什么忙?”布鲁克问。

“我向她证明了那个律师很蠢,她该谢我。”

布鲁克摇摇头,像是在说“你根本不了解情况”。接着她就把这话吐了出来。

“不了解什么?”我问。

“你认为她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是的。如果知道的话,她早该拿酒瓶砸他脑袋了。”

“这么说吧,纳特。第一,你不了解那人。第二,你见到他时他已经醉了,正在胡言乱语呢。”

“酒后吐真言。”我说。

“亲爱的,他说你才是自以为是、骄傲自大的混蛋,是个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人。”

“永远别信醉鬼讲的话。”

“第三,那天是安的36岁生日。”

“那又怎样?”

布鲁克看看我,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外,又摇了摇头,“安过得不太好。”

“很抱歉。”是的,我真的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欢迎回到我们中来,安,“生日过得很苦涩,对吧?”

“是的,苦涩的生日。”布鲁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路面,“社会使人焦虑。”

“哦,此话怎讲?”

布鲁克开始玩她的iPod,她在曲目中搜来搜去,一首也没选中。“她长得很好看,对吧?至少我这样认为。我认为她长得挺漂亮,但她总想着自己还没成家却有了皱纹和眼袋。”

她选了首我从没听过的歌,乐声低沉。

“所以才要生产保妥适。”我说。

布鲁克转了一下眼珠子,“你知道安给自己买了什么生日礼物吗?”

我摇了摇头。

“保妥适和面部除皱凝胶。你真是天才,给你说中了。”

“是啊,她挺漂亮。”我笑了,布鲁克没笑。我又试着调节气氛,“她会在收到下份生日礼物前把自己嫁出去的。”

“别说了。”布鲁克说。

我瞥了她一眼,琢磨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之前,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好看的眉形和唇形上了。“千万别在布鲁克·迈克尔斯的脸上打保妥适注射针哦。”我说,然后我立刻就感到自己失言了。

“上帝呀!为什么你总是说错话?”

恶习难改,我心想。

布鲁克又开始用手指触摸她的iPod了。她选了首摇滚歌曲,音乐愤世而粗犷。“你知道看到自己的朋友变成这样是什么感受吗?看到她又整出一张新脸,到处展示自己,好像自己真的变了样似的,看到她肌肉痉挛时抓狂的样子,什么感受?”

我很想结束这场谈话。我伸出手摸摸布鲁克的膝盖,“我俩其实想的完全一样,安一定会过得比那个混蛋律师好。”

“也许吧,但那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提到了保妥适,你压根儿不懂,我觉得这一点也不有趣。”她膝盖从我手下滑开,“如果你连这点都看不出,那你就是个混蛋。”

我给自己的舌头上了锁,把想骂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很显然,布鲁克有点焦躁不安。也许是因为她为朋友担心或是对社会不满。也许不止这些,显然她谈到了我们俩。也许她觉得跟我这个他妈的傻子在一起白白浪费了一年的大好光阴。

4

我们在城里看了两处房子,没有一处适合未来麦考密克小两口的用房价格标准。对一个习惯了亚特兰大的租售房价格的人来讲,这儿的看房经历叫人触目惊心、沮丧万分。一处标榜有“艺术家风格”的一居室,房东明显未对房屋进行过必要的维护,到处都是杰克逊·渡洛克和他的老友们挥洒的颜料,开价却达140O美元。另一处,是间没有电梯的公寓,那里的盥洗室比一口棺材还小,开价却要1200美元。

“这儿的邻居们都是最热情的。”房东说。她是个瘦削的中年妇女,头发紧紧地盘了个发髻,整张脸的肌肉都往上拽。

我拉着布鲁克的手回到街上。

“还是去买套房子得了,”我说,“我的信托基金的收益没原先想的那么高,我正在考虑那几百万该投哪儿呢。”

布鲁克笑道:“我们为什么不拿信托基金下注赌一把,赢了就买下这一整条街?”

“或者买下整座城市。我一直想拥有一座城市。”

“好,我让老爸跟市长打个招呼。”

其实,布鲁克的爸爸是弗吉尼亚州的-_一名退休高中教师,而我尽管总想做地主,可祖上几辈都是农民,我宾夕法尼亚州的先人负债累累,他们根本没有财产能传下来。虽然我认识的人中有个拥有信托基金的,但上大学后我就没再联系过他,我想他是不可能拿几百万送我的。

我看了下表,快两点了。我转向布鲁克,“喝咖啡去?”

5

在去海特街的路上,我长话短说地向布鲁克介绍了保罗·墨菲。12年前,那时我在实验室紧锣密鼓地做实验,为获博士学位做准备,而墨菲刚刚入校,是名学癌症生物学的博士研究生。他的实验室就在我实验室的隔壁,我们俩共用一台切片机——一种切割冷冻组织薄片的机器。遥想当年,那会儿墨菲留着满脸的大胡子,一副校园大人物的派头。墨菲在爱荷华州时一直在打橄榄球,后来有次作为小马队的一员参加大学橄榄球季赛,膝盖受了伤,自此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说太不值得,毕竟他只是个

替补队员。有一天晚上,他几次实验都失败了,我们就一起喝酒侃大山。突然之间,我们的关系就拉近了。“你知道有句老话叫运动员有两条命吗?”他问我。我从没听过这句老话,但是打那时起它就深深烙在我脑海中了:运动员有两条命。这句话里肯定有故事。

不管怎么说,我们成了朋友,原因嘛,或许是因为共同分享实验室秘密,或许是因为我们夜晚聚在一起抱怨或发泄对生命科学的不满,或许是因为我疏远了那些决定不拿博士学位的同学。至少有那么一阵子,墨菲成了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我们之间关系的破裂,是在我的实验遇到麻烦之后,那次“篡改数据事件”给了我很大打击。墨菲,我一直认为他会在整个事件中站在我这一边,尽管我这一边相对而言是站不住脚的。我没想到他处理事情竟他妈的如此幼稚。我希望他能给纪律委员会写一封信,讲述一下我的人品,证明除了这个小小的犯规之外,我是个多么光明正大的青年。然而,我所得到的只是一封邮件,在当年,邮件只是一串信息转化的代码。邮件的大意是:“纳特,于科学而言,你是个骗子、伪君子、一个不讲信用的人。我要跟你绝交,你这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嗯,这并不是墨菲的原话,但大意就是这样。

自此,墨菲在我眼中就是株道德上的墙头草,他假装正派,用科学的名义来压人。我因此完蛋了,我跟他的友谊也到此为止。

我被学校扫地出门后,就没再跟他说过话——我发誓再不理会此人。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铁哥们,滚他妈的蛋。

我跟布鲁克控诉完墨菲的不义之举后,她有好一阵子没说话,“你以前从没跟我提过。”

我得说我把这段故事隐去,是因为我认为这段历史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但这显然是谎言。我不谈论它是因为我憎恶自己的这段历史,它是我的软肋。我花了10年时间想要抹掉它,想要忘却自己曾做过错事。但是正如该隐所知,有些痕迹是不可能擦干净的。

“但我到时候会告诉你,”我说,“我不会瞒你的。”

我们进了咖啡馆,布鲁克啜饮着一大杯绿茶。她缩了缩身子,跟我说:“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现在她的脸色和语气都变得更加温和了。

我的脸色也缓和下来,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算不算是勇敢。把自己尘封多年的往事说出来,或者我只是耍了点手段,通过抖落自己的缺点来操纵女友的情绪。诚实并不总是可信的。

“不管它了,”我说,“让我们看看墨菲能带来什么好消息。如果他带根绳索或带副手铐来,你去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赶紧逃。”

我往后靠靠,木椅嘎吱嘎吱地响,我注意到店内环境是完全旧金山式的——一对穿耳洞的、拿笔写写画画的情侣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印有摇滚音乐会T恤衫的白胡子老头在读萨特的作品,对面角落里有四个人埋首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是起草下一周的工作计划,就是在写下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这家咖啡馆有各色茶品和咖啡,有中国的珠茶,也有苏门答腊的门德林。

“他为什么现在打电话给你?”布鲁克突然问道。

“我想该是遇到疾控中心管的那类问题了吧。”

“啊,而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对,但我还开着一辆1988年产的卡罗拉。”

布鲁克不干了,“你这种男人真是没指望了,整天抱怨自己那辆破车,还把它开着到处显摆。”

“我这车可没让我在这物质世界中随波逐流。我要颠覆这世界。”

“噢,你可真是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我喜欢。”

“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

“别停下来,革命的激情点燃了我。”

“是谁让这资本主义的机器高速运转,是我们优秀的高科技工人……”

“天哪,纳特,你该把这些记下来。”

“我们说话这工夫,我的经纪人正把这份宣言拿到好莱坞叫卖。”

布鲁克乐得直拍我的腿。

我喜欢这样愉悦的气氛,我想着该邀请布鲁克到厕所速战速决地乐一场,也好升华一下她的政治观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高1米90的科学家就矗在咖啡馆门口了。如今的他没留胡子,也没穿褪色的法兰绒外套。保罗·墨菲肯定没少走路,他上身的浅黄色夹克敞着,里面套了件球衫,下身穿了条牛仔裤,脚上蹬一双昂贵的帆布胶底运动鞋。好像这年头人人都爱这样打扮。

他没认出我来,所以我轻轻扬起两根手指挥了挥。他看见我在打手势,笑了,然后看见了布鲁克。他向我们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纳特。”他喊我,同时伸出一双大手握住我的手。

“这是布鲁克·迈克尔斯。”我介绍道,墨菲又跟她握了握手,布鲁克的手太小,被他的大手一握都看不到了,“她以前也在疾控中心工作,现在在圣克拉拉市的卫生部门做事。”

墨菲坐下来,我们聊了一些平常的话题:孩子,房子,工作。然而能看出来墨菲没有闲心拉家常,他不停地抠自己的指甲,抖动着膝盖。他几乎不看布鲁克。

突然,布鲁克站起身来。“我去买点东西,你们先聊,”她说,“我需要一个新的脐环。”

布鲁克从来就没有脐环。

她出门时连头都没回一下,我想她可能是生气了。

“抱歉,伙计。”墨菲说。

我目送布鲁克出了门,然后转过头再次面对保罗·墨菲,这个家伙又一次搅乱了我的生活。

“我的事很棘手。”他说。

“什么事?”

墨菲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它吐出来,“你一直在处理药品,是吧?”

“什么样的药品?”

“比较敏感的药品,”他看起来像是刚抢劫了银行,“你明白我说的东西?”

“不太明白。你遇到麻烦了?”

“不,不是。不是遇到麻烦。但是有些事情……”他突然四下望了望,然后起身坐到布鲁克刚才的位置。我注意到,这个位置可以让他清楚地看见咖啡馆门口的情况。

“我可能是有点……处境困难。”他说。

“是吗?”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想我该先找一下公共卫生部门的人。”

“我不是公共卫生部门的人了,至少此时此刻不是。”

“哦,”他大吃一惊,“那你现在干吗?”

“我还在找工作。”墨菲一下子松开抓住我手腕的手,坐回到椅子上,我又有了那种被他评判的焦灼感。这一次是因为没有工作。“你知道我不再为疾控中心工作。你认为我冷不丁地在这儿出现,是又找了一家政府部门当差?”我问道。

“我以为……”

是的,你以为。你如此热衷于自己的想法,根本没在电话中问过我。害我多跑了这趟冤枉路,混蛋。

墨菲盯着桌面,他的膝盖抖个不停,就像缝纫机的机针那样。他内心一定在进行激烈的斗争,肯定和我没有利害关系。我就像在看一出默剧。

我又等了他几分钟,用勺子搅拌了下我的埃塞俄比亚咖啡,先顺时针搅,再逆时针搅。

“你父母好吗?”我问。也许聊些家常可以打破这种僵局。

“比前段时间好多了。”

“还在爱荷华州?”

“还在。”

又没话了。我看看表,“你看,我得去找布鲁克了,得去向她赔个罪。”我扫了一眼他的脸,想看看他是不是打算走了。没有任何迹象。“想谈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吧。不谈也行,随你便。下次一起喝一

杯,聊聊过去吧。”我说。

他抬头看看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我原以为我能,但是……我面临很多压力。”

“一定是的。没关系,给我电话吧。”我掏出笔,但马上又想起来了,“你有我的号码。”

“是的。”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厚厚的白色长方形纸片上,压花印着“泰特拉生物制剂”,在由一串渐渐变小的蓝点构成的企业标识下面,印着保罗·墨菲,首席科学家,研究员,还有他的联系方式。

“再见,墨菲。”我说。

“纳特,我要跟你说点事。”他的眼睛向其他地方瞥了一下,接着定在我身上,目光有点扎人,“我很抱歉以前那事。”

“别再提了。”

“不。”他再次抓住我的手腕,痛苦地说,“我很抱歉,我10年来都感到对不起你。我那会儿真蠢,但是……但是人会变的,对吗?”

“是的,人会变的,墨菲。”

“那你为什么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不想告诉他那是因为我不能忍受他对朋友的背叛。我不想让过去那个纳特-麦考密克从坟墓中复活。我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我对此很抱歉。”

“那好,我很抱歉,你也很抱歉,我们算扯平了?”

我想闪人,而墨菲则几近绝望地想要修复关系。他紧抓住我的手腕,他恳求我,这些让我不知所措。我们这样一点都不像男人。

“我希望我们还会再联系。”他说。

“我们不正联系着吗?”

“是的,我想是的。”

不过,我还是能看出来,有些事情比解开一位生气老友的心结更加重要。他提过的,艰难的处境。

出咖啡馆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墨菲正盯着我看,他220磅的身体深陷在椅子中,仿佛每一英寸、每一磅都在销蚀。

6

因为墨菲曾经是我的朋友,因为他带着某种歉意来找我,他和他的忧虑占据了我一部分的思想空间。但是那只持续了几分钟。想到自己的住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又愁上心头。

“我认为第二处房子很不错。”我们在280号公路上往南开时,布鲁克评论道。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那儿比较暖和。”

“我妈的子宫还暖和呢。那地方太小了。”

我把车速提到每小时90英里,对布鲁克的潜台词越发感到恼火。过去的这几个小时,她一会儿跟我很亲近,一会儿又把我推出八丈远。我任凭窗外的风打在脸上,几乎是在喊着说:“嗯,你去购物,而且有机会思考问题。”

“我只是认为你没有努力找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努力找地方。”

“现在你知道了。”

“上帝啊,布鲁克。就是因为我对安的朋友大喊大叫了,就是因为这个才要闹别扭?”

“是的,还有很多别的事。你的朋友明显是想打发我走……”

“他有些心不在焉。”

“不仅仅是他。纳特,你真叫人难受。你到处闲逛……”

“哦,上帝,我已经寄出简历了。”

“多少份?”

“我想是4份,也许是3份……不过,”我说,“我并不打算向你证明什么。”

“这正是我要谈的!”她喊起来。她戳着倒霉的iPod,它现在充当了比音乐播放器更重要的角色。

“什么?”

“这不是证明,”她大吼道,“我们生活在一起,纳特。假如我们是一对夫妻,假如我们彼此相爱,夫妻商量事情,夫妻互相扶持,这当中不需要证明什么。你说过要沟通的,好,让我们沟通吧。要你留在我这儿好像很不现实,你所有的破烂玩意都在那些箱子里,看来你早就打算好事情进展不顺时就卷铺盖走人了。去吧,回到你的现实生活中去吧。”

“这全是胡扯淡,布鲁克。”我说。当然,这并不是胡扯淡。

我们驶过了那些壮丽的山峰和金色的山峦。我们之间的距离足足有千里之遥。布鲁克对我说:“我爱你,纳撒尼亚·麦考密克。”怎么听起来像是要跟我分手了。

7

那晚到家后,布鲁克和我做爱。我故意用“做爱”这个词,是因为我不想把性的问题给粗俗化,但是我也决不会去使用那些令人作呕的委婉语。不管怎么说,爱是做了,不过他妈的真叫人伤心。我无法不去想我们的关系正在走向终点,或者早就到了终点。我想知道结局——或者想避免知道结局,于是在第二天,一个星期天,我不辞而别了。我开车往南去大苏尔,沿着s形的1号公路,这是一条缎带似的延伸到州际边缘的柏油马路,路上十步一景,车跑起来的感觉很不错。所以,不是宝马又怎样?我爱卡罗拉。见鬼去吧,巴伐利亚的发动机。见鬼去吧,布鲁克·迈克尔斯。见鬼去吧,我们的关系,这种关系现在比维护她的车还要花力气。

我一整天都在山中远足,孤独伴着我。我尽力不去想布鲁克,虽然我来到西海岸只是为了和她在一起。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呆在加州湾?一个原因是,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这个原因相当重要。

远足后,我在一家叫做“松林”的汽车旅馆开了房,这里都是些不规则的小木屋。我又买了一盒微波食物,临睡前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半。

周一,我开车回到帕洛阿尔托市。感谢上帝,布鲁克上班去了。我用笔记本电脑又发出4份求职简历,约好了去看3处房子。然后,因为感到孤独,因为除了坐在那里跟猫玩别无他事,我拨通了多年前我最好朋友的电话。

8

闲扯,瞎聊。我花了5分钟才让自己打开心门。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得了,你不想那么绝情,对吧?然后,我说:“墨菲,有空出来喝一杯吗?”

“呃,当然。嘿,听着,我过5分钟给你回电话。”

他挂断了。3分钟后,我的电话铃响了。

“这儿好多了,”墨菲说,“我只是想到办公室外面来打电话。隔墙有耳。”我能听到他听筒里传来风呼呼吹的声音。“对,能一起聚聚真好。”他的话很有诚意。

“那好,你来定时间。最近我有的是时间。”

“什么?”

“时间。”

“噢,不过我今天没空,手上的活急着交差,晚上儿子学校还有个家长会……”

“我跟你说过的,我有的是时间。”

“我们真的要谈一谈,伙计,真的。我有个一举两得的办法,你看合不合适?我马上要出去送些东西,你看能不能在那儿碰面,在旧金山市南边的一个地方。”

“不是去送毒品什么的吧?”

墨菲笑道:“比那还好玩。你上次查出问题是什么时候?”

两小时后,我推开了半岛中心一家射击俱乐部的玻璃门。我没想过会见到眼前的情景——身穿迷彩服、神情紧张的家伙;头上插把刀的拉登版射击靶;印着“杀了他们,让上帝替他们分类”的T恤衫。但这地方看起来相当沉闷:架子上摆放着一排排的射击夹克、罩裤、手套、护目镜和人像靶,要不是上锁的玻璃柜里陈列着火药,我还以为自己进了鞋店

墨菲已经到了,他就站在我的左侧,眼睛盯着玻璃柜上的什么东西在看。他面前走过一个人,要不是看到他脸上骄横的笑容,他还真像个卖鞋的。我进来的时候,那人冲我点点头,墨菲也抬起头来。

“过来,纳特。”

我走过去,看清了墨菲盯着看的那样东西。

“朋友,这是把史密斯·韦森686型手枪,出色

的实战型手枪。”他手里那闪闪发光的金属家伙显得轻飘飘的,这是把纯不锈钢材质的非合金左轮手枪,不用开火,光看上去就能杀人。

“这手枪样子不赖。”“卖鞋的”说道。

墨菲为我们介绍:“纳特,这是戴尔·康诺里。戴尔,这是纳特·麦考密克医生。”

戴尔朝我点点头,我回敬他,也点了下头。

“这家伙是戴尔帮我挑的,”墨菲说,“双动击发,357或,38的口径。”

“你朋友可能更喜欢格洛克18型9毫米手枪。不过像你这样的大个子,应该选一把大枪。格洛克对你而言就像把玩具枪。”

“不管怎么说,格洛克手枪是全自动的。”墨菲说。

“全自动,那是给……”戴尔对全自动型手枪的态度叫人一目了然。

从他们的打趣中,我猜不管是戴尔还是墨菲,他们都不知道我对格洛克枪、686型或是双动击发其实一无所知。

墨菲弹出弹膛,旋转,整个过程没一点声响,“想试试吗?”

“当然。”我说。我不是真的想,但人总是要面子的。

真没想到手枪会这么沉,大概有2,5磅到3磅重。我把它在手里颠来倒去,感到很有分量,同时也很致命。

在靶场内,我很快就露馅了,我不知道怎么上子弹,怎么抬胳膊肘。这会儿戴尔不在,我不用担心自己会丢脸。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可能会杀了自己或是墨菲。

我对墨菲说——其实是喊,因为我俩都戴着耳护——“我不会弄!”

墨菲听到了,而且好像我们旁边的人也听到了。一个拉美小子和他的白人女友,他们用余光看着我。

“我以为你会开枪,”墨菲说,“报纸上有篇文章,提到去年的那件事。”

“那不能说明我知道怎么用枪。另外,我那会儿也用不着上子弹。”

那个拉美小子和他的女友这次肯定是被吓住了。他们把靶子退回去,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靶场尽头一只左轮手枪连开了几枪。

墨菲教我怎么给枪上子弹,怎么慢慢地扣动扳机。他给我演示如何把大的人像靶放好,如何设置5码、10码、15码的距离。他用手握住上了子弹的枪,“看我做。”

靶场尽头的枪声又晌了。“上帝啊,”我问,“那人在射什么?”

“可能和我们一样吧。看好了。”

墨菲把射击靶定在10码远的位置,然后摆好姿势,射击靶中的黑色人像。每次枪响,我都能感到胸口一震。射了6发后,墨菲揿了下他身边的一个开关,接着射击靶缓缓向我们这边移来。

3发命中靶心,2发脱靶,1发打到靶子的右上方。“你得学着习惯,”他说,然后看着我,“打死他们,麦考密克。”

他把枪递给我。

玩了1小时射击之后,我们来到停车场,此时我的心跳得还是有点快。我说过的,我从来都不喜欢枪。但是,在打了40多发子弹和8个靶子后,我的态度变了。现在,我和墨菲都很放松,没什么比火药更能让两个大男人彼此放松戒备了。

“作为新手,你打得不赖,”墨菲说,“靶子你留着吧。”

“太好了,我要拿这些宝贝糊厕所墙。”

我的手还是麻麻的。我把有问题的左手伸开又握紧,它因为握枪而变得有些僵硬。

“神枪手,”我说,“你认为我会成神枪手吗?”

“上帝啊,麦考密克,你走火入魔了。”

“如果我能更多地击中靶心的话……”

我们来到墨菲的奔驰SUV前。他把枪盒放在后座上,带上门。墨菲没有保留他的靶子。

“现在,站在公共卫生的角度上,我得给你提个醒,关于枪支和孩子……”我半开玩笑道。

“我把枪锁在卧室床头柜下的保险箱里。孩子们从不进我的卧室。”

“孩子们总会进卧室的,而且能找到钥匙。”

“孩子们的身高都还不足4英尺,钥匙放在衣橱顶上,那高度可不止7英尺。”

“于得好。”我环视了一下停车场,它夹在面向高速公路的一条马路和射击俱乐部中间。俱乐部所在的楼狭长而低矮,租住这楼的还有一家汽车玻璃店和一家地毯进口公司。我认为这儿多少有些商业气息:如果正正经经地卖波斯货,至少这儿挺安全。

“那么,”我加快了发问的语速,在过去的1小时我一直想要问这个问题,“怎么想到要玩枪的?”

“这时代,这年纪,人要学会保护自己。”

“说得在理,那你现在住哪儿了?”

“伍德赛德。”

“那儿不错。”

“不过还是有些非法进入的外来人员,他们是来摘蘑菇的。”他在笑,但笑容一闪而过,“说到保护自己,纳特,我是很认真的。”

现在他的幽默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在咖啡馆里见过的焦躁不安。墨菲扫了一眼停车场、玻璃店和地毯进口公司,“我遇到了麻烦,伙计,真的很麻烦。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卷进去的。”

“卷进去?”

“当然,什么事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想到它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你在说什么,保罗?”

“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非常需要。”

“好吧,老兄。我可以帮你,但你得告诉我……”我打住了,因为我看到墨菲脸色大变,“怎么了?”

“该死,该死。”他从我左肩往后盯着看。

我刚要回头,墨菲“嘘”了一声,“别看,千万别看。”他再次打开SUV的后门,“想不到他们会在这儿。这事来得太快了,纳特,太快了。”

“谁在这儿?”我巡视了一圈停车场,该死的墨菲,我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墨菲打开枪盒,把他的史密斯·韦森握在手里,关上后门。

“见鬼,你在干什么?”我问。墨菲没有答话,他打开驾驶室的门,爬进去,把枪放在腿上。

“注意停车场尽头,有辆白色的凯迪拉克。”他说。我看过去,确实,在地毯进口公司前面有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它正在怠速运转。我刚才没注意到它。“该死,他们想让我知道他们知道了。”

“墨菲,你必须告诉我……”

“今晚晚些时候来我住处,11点左右,我给你看我手头上的东西。你要确保没人跟踪你。”他笑了,他显然指的是凯迪拉克车上的人。

“不要给我打电话,好吗?”墨菲朝我咧嘴笑道,“直接上我家来。”

然后,他告诉了我他在伍德赛德的住址,那儿离布鲁克的住处不远,是半岛上的一个富人区,住那儿的人都像牛仔一样对马很着迷。

“我需要帮助,纳特。我真的需要帮助。”他推到倒车挡,把车倒出了停车位。之后发生的事让我很吃惊,墨菲把车驶向停在停车场尽头的那辆凯迪拉克,我看见墨菲的右手举到窗口,手中握着枪,透过车窗指向那辆车。他不是在瞄准,只是握着枪。奔驰左转向灯亮了,他驾车驶过停车场尽头有停车标记的牌子,驶上了公路。

凯迪拉克侧转了一个大大的弧度,我瞥见里面坐着两个人。它的左转向灯也亮了,然后开上了同一方向的临街道路。

我现在很紧张,有一年时间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再也不想体会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扫视停车场,这儿只剩下些老款的小汽车和卡车。

没事,我自言自语道,墨菲只不过是产生幻觉罢了,也许那辆白色凯迪拉克只是个做地毯买卖的老头开的。一个老头和他的老伴,现在他们被墨菲举的枪吓着了,正驶往心脏病医生那里,想检查一下心

跳是否正常。

但不是的,墨菲认识那辆车,他知道那辆车是谁开的。它的出现把他吓坏了。

9

我把车停在布鲁克的房前,琢磨墨菲到底卷进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卷进去。

这些问题实际上很好回答:如果墨菲不出一点纰漏,他就不会越界。但是按他的个性,他也不会让真正麻烦的东西流出去。墨菲真他妈的还是个童子军。

但有时候做童子军会很危险,不信,可以去问问那些告密者。

在布鲁克家的沙发上坐定后,我想着法儿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怎么能一看见地毯上神经质的猫袭击脏兮兮的布偶兔子就产生妄想呢?另外,闪电不会两次击中同一个人。我已经被闪电击过一次,算是到阎王爷那里报过到了。

想到这儿,我又恢复了正常,于是像平时那样开始消磨下午余下的时光。我上网到处逛了逛,寻找更多的住房信息和工作机会。有那么一会儿,我差点软下心来想给布鲁克打电话,想请她帮忙打听打听当地卫生部门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但我忍住了,我还是多少要点自尊的。

那天晚些时候我还是给布鲁克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从大苏尔回来了,晚饭不过来吃了,要跟保罗-墨菲一起吃。她没吱声,但隐隐能感到她是比较满意的。她好像很高兴我能出去结交朋友,而她于此有功。

我当然不会跟墨菲一起吃晚饭。在医学院附近的一家汉堡包连锁店,我独自把晚饭给解决了。我在吧台坐了4小时,吃了加拿大培根汉堡,喝了几瓶啤酒,看了巨人队与卡罗拉多洛基队的棒球延时赛,还和其他几个没有女伴的哥们聊了天——个大学研究生,一个上了年纪的嬉皮士,他简直就是只酒桶。当延时赛从第10局打到第ll局的时候,我的思绪又飘回到布鲁克身上,心想本来此刻我是可以和一位漂亮女士一起吃色拉的。

比赛还处于僵局,我买了单,开车驶向需要15分钟车程的伍德赛德。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一路开车前行,两侧的公寓楼和街灯迅速地朝身后跑去。我借助Google软件的导向功能,穿过掩映在橡树丛中的秘密小道,驶上一条路边竖立着两只邮箱的车道,又开进去50码,来到岔路口。两个标有数字的木头牌子指向一棵树。墨菲的住处要往左。我找对了,是不是,老朋友?

又开了200英尺,我能看见房子了。房子低矮,外墙用的是暗色的木头,与周围环境很谐调。一扇窗户里亮着灯,灯光被一层薄纱窗帘给遮住了,而门廊上的灯也亮着。

我把车停在房前,走出车子。我关上车门,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我闻到了一股泥土的气息,跟早上在大苏尔闻到的味道一样。所有这一切——所见所闻——都令人感到非常惬意。

我走向大门,停住了脚步,门开着。

10

我提醒自己我站的地方可能是美国犯罪率最低的地区了。在这里,如果门上锁可能才让我感到奇怪。但是,我还是感到哪里不对头;这儿突然见鬼似的安静。

我敲了两下门。“墨菲?”我说。

没有动静。我用手指按门铃,听见门里铃响。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退回到车道上,走到车库。一辆蓝色雷克萨斯轿车和那辆奔驰SUV停在里面。看来所有人都在家。我又回到大门处,脚蹭着地在门廊里转了转。我决定不再按门铃。如今父母都会在临睡前给孩子讲故事,我不想打破夜晚的宁静或是打断父母给孩子讲故事。

我又等了几分钟,屁股靠在引擎盖上。然后我一边拨打墨菲的手机,一边又走回房子前。

我能听见房子里面有电话铃响,接着断掉了。我的耳机里传来墨菲的声音:“你现在可以给墨菲的语音信箱留言……”

“墨菲,”我透过门缝喊,接着用更大的声音叫道,“保罗。”

没人应声。我推开门,走进房子,“保罗!”

我右边是一间客厅,镶着木板,装饰着一幅大画的窗户占了一面墙。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从外面看窗户这么亮了:一盏漂亮的卤素落地灯翻倒在厚厚的东方地毯上,灯光打亮窗帘,就像舞台上的脚灯。还好灯泡没有打碎,没有引燃地毯。我捡起灯把它扶正。

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套木质音响,它的连接线曾经连着电视机。一本打开的书摊在地上。孩子们画的画和老师给的评语散落在皮椅子和垫脚凳上,到处都是——每张上面都打着金星,并用红笔写着“好!,。房间尽头的地上满是玩具和孩子们的书。但是孩子们不在,他们的父母也不在。

“喂?”我喊道。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逐渐消失。

从过道可以直接看到后面的厨房。那里,我可以看到大理石的厨房台面,可以听到隐约的古典音乐在飘荡。我走上前。厨房配备了最好的厨具,透着一股小资情调:沃尔夫牌电炉,维京牌冰箱,都是比较大的物件。厨房里的抽屉全开着,一些银器掉在地上。音乐——现在没有音乐了,但是传来某个柔和的男中音——是从台面上一台旧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靠近水池,地板上到处是被踩过的小甜饼,一只摔碎的玻璃坛子躺在其中。“哦,天哪,哦,老天。”我说,现在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慢跑回到门廊,“喂?”

我的右边还有一个门廊。实木地板上有一层泥,看起来好像几个孩子穿着满脚是泥的鞋子跑过这个地方。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孩子们疯玩,浑身是泥,在房子里追来追去,咯咯笑着,撞倒了灯,踩翻了小甜饼。但愿是这样,我想,即使所有的迹象表明事情并非如此。

我来到第一扇门前推开它,抑制着越来越膨胀的恐惧感。这是一间儿童房,角落里有一张童床,一部带鱼饰的手机挂在上面摇摆着。童床上有东西。我急忙打开顶灯,看到只是一床揉皱的毯子。

穿过大厅有间浴室,左边有一间房间,我进去。又是一间儿童房。从装饰布置看,是个男孩房间,大一点的男孩。蓝色的墙壁,贴着皮克斯动画工作室的电影海报。一张巴里·邦德的放大照片。一架飞机挂在天花板上。

地板上有只垫子,门廊照进来的灯光显出它的轮廓。垫子上坐着一个孩子,身体斜靠在墙上。那个男孩,我想。另外一个孩子蜷曲着趴在他的腿上。男孩的胳膊抱着他的妹妹。他的头萎靡不振地耷拉着;他在睡觉。很可爱。这一切天真无邪,我感到自己放松了一点。

“嘿,孩子们……”我说,又赶紧打住,我打开电灯,“抱歉……”

但是他们没听见我说话。

什么地方——那一刻这些景象之间的什么地方涌入我的脑海,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感到体内某种东西瞬间崩溃了。我的血液凝固了。所有那些年的培训,所有那些医院用的代码,你正在快速冲过医院走廊跑向某个人的房间,他的心脏刚刚停止跳动,所有那种时候,你确切知道应该怎么做——拿肾上腺素,抓起电击除颤器,推进阿托品——所有那些遥远的经验,我都突然想不起来了。也许如果我训练得更好,如果我是急诊医生,如果我是治疗外伤的外科医生,也许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更快地施救了。但是我不是,我做不到。

我大步穿过房间,低头看那个浅黄色头发的男孩和他金发的妹妹。小女孩,最多18个月大,抓着一只毛绒兔子。她的头被往后拉,脖子被割断了,血染红了毛绒兔子的白色绒毛和粉色耳朵。男孩的眼

子处移开了,这比我一生中做过的任何事情都困难。我确切知道的是,在那一刻,我杀了她。

我绕到墨菲后面,把手再次放到他的脖子上。他肌肉绷紧,对抗卡住他脖子的手,对抗我。我能感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变紧,几乎能感到血液涌出更厉害了,“墨菲,是我。我是纳特。一定……”我的声音哽咽,“一定坚持住,好吗?一定要平静下来,老伙计,好吗?”

他照做了。

我看着床上的那个女人,“墨菲太太,不要死。你不会死的,你听见我说话吗?不要死。”

一切都是那样安静,除了窗外不时传来树蛙的叫声,墨菲和他妻子微弱的呼吸声,我偶尔的大叫声。

“你不会死。”

但是,她当然会死。她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接着她的胸脯停止了跳动。我的手锁定在墨菲的脖子上。我什么也没帮她,除了吐出几句没用的话。“你呼吸啊,该死!”我的头垂到我的双手间,此时我才意识到我在哭。“求求你,呼吸。”我无力地说。

为了让自己摆脱那种不称职的想法,我开始对墨菲说话。我告诉他不管是谁干的,我们都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很抱歉。我不是干这个的。我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这时,我听到了警笛声,我说的一切就是:“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墨菲死掉了。我猜他已经死了有5分钟。他的生命安静地滑掉了,没有战栗,没有死亡的嘎嘎声,就这么死了。再没有呼吸穿过他气管的伤口处。我甚至没有费事去寻找脉搏:因为我不想脱下他的衬衫,我不想把衬衫拿掉。

光线——蓝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在树丛中扫过来扫过去。过了一会儿,有了脚步声和喊叫声。

“警察!”

我大喊起来。更多的喊叫声。我听到有人说:“两个孩子!”然后,从大厅那里传来:“我们是警察!”

“我知道你们是!”我尖声叫道,“快到这儿来!”我正在迷失。见鬼,从踏进这所房子我就开始迷失,但是事情现在真的变得四分五裂了。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知道!”

在大厅,一名警察正在大喊,他在保护现场,我想,犯罪实验室的伙计们将像蝗虫一样扑向这里。我感到房里到处都是人。

“进来,在里面!”我大叫。

实木地板上响起拖着脚步走的声音。“走边上!”有人喊,“不要踩到脚印。”

突然,我听到有人屏住呼吸道:“哦,我的天哪……”行动有所迟缓;我想象得出他们看到现场的神色:两具浑身被血浸染的尸体,塑料软管从他们的脖子上垂下来,就像是科幻电影中的怪物。

有人问:“先生,你还好吗?”

我点头。

警察——听声音有三四个——进入房间。一个人叹道:“上帝啊。”另一个人说:“不要碰任何东西。”最后有个人问我:“先生,房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认为不会有了。”

“叫医生来!”

“他们死了。”我说。

传来一阵由于人移动发出的沙沙声。

“他们死了!”

一名警察向我走过来。他是个肌肉发达的身穿警服的亚洲人。他先是低头看看墨菲,然后抬起头来看我。他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们要叫医生过来。”

“他们死了,你们看不见吗?我就是他妈见鬼的医生,他们死了。”

我听见一阵骚动,两个人——是医生——像好奇的学生那样冲进房间。他们放下医用工具,女医生开始抢救墨菲的妻子。男医生走过来,他看见墨菲那没有眼睛和耳朵的尸体,还有脖子处伸出的管子,感到很是震惊;然后他开始干活。“那儿,保持压力。”他告诉我。

我真想给他一拳。

这位医生红头发,瘦得皮包骨,太年轻了,现在已经是深夜,头顶还架着副太阳镜。他开始在尸体上到处探摸,评估墨菲现在的状态。

“他已经死了。”我说。

他扫了我一眼,“多谢。”然后继续到处探摸。

“我是名医生,你这个白痴,他已经死了。”

我这样一说,现在该轮到他想要给我一拳了。太好了。不过至少他现在停止了恶作剧般的探摸。另一位医生也从墨菲妻子的身边站起来,她摇摇头。

那位亚洲人警察缓缓伸出一只手放到我胳膊上。我僵硬地站着,他把手收了回去。

“你是医生?”

“是的,我是见鬼的医生。我叫纳撒尼尔·麦考密克。我是名公共卫生方面的医生。我并没有受过诊治这类问题的专门训练。”

“没关系的,”警察温和地说,“你……呃……你已经尽力了……”他转向我身后的一个人,点点头,“我们现在可以把尸体拖走了。”

“不。”我说。

警察停了一会儿,然后再次点点头。有人静静地搬拖,一只大手按在我肩膀上。“医生,请跟我来一下。”有个人对我说。这只大手轻轻拉我。

我的本能要我去战斗。我要挥出我的拳头,我要用脚去踢他们,拿鞭子抽他们,这些流氓别想让我放弃。但瞬间我又意识到墨菲确实是死了,即使我的拳头握得再紧也于事无补,见鬼,它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慢慢放松了抓衬衫的手。这是最终的妥协。

我的双手隐隐作痛,我低头看它们,爪子样的,蜷曲着,尽是血。我的左手,受过伤的那只,很痛。直到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了疼痛,我希望这种疼痛能够再猛烈一些。

我转了下身,看见那名把手放在我肩上的警察。他是个大个子白人,一头金发,长得有点像墨菲,或者说是像保罗·墨菲以往的样子。另一个人长了张拉美人的面孔,他站在门廊那儿,枪已经拔了出来。只是朝下指着。他在那儿,我想是打算在必要时朝我开枪。

大个子白人领我走到门口。“小心,”他警告我,指着那些有血污的地板,“尽量靠门廊边上走。保护现场。”

我离开了房间,我死去的朋友,他死去的妻子,还有圣马特奥县的警察留在房内,那个词——抱歉,抱歉,抱歉——始终在我头脑里盘旋。

11

在墨菲家客厅的沙发上。

我的手已经恢复了些知觉,可以握住咖啡杯了。那个时候,整所房子看起来就像是个马蜂窝似的乱哄哄一片:探照灯亮着,拉起了警用标带,丈量用的卷尺,照相机,刷子,取证用的袋子。医护人员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我想,是验尸官。勘察犯罪现场的人来了,更多的警察。还有记者,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他们已经被阻隔在外面的路口处。还有博尼塔·桑切斯警探,就是她递给我咖啡的。

“你准备好跟我们谈了吗?”她问。她50多岁,有点发福,头发向后扎得很紧。强硬派,“像啄木鸟的嘴巴一样强硬”,我的一位朋友这样说过。但她对我还不错,我对此心存感激。

“没有。”我说。

她点点头,走向房间里聚集着人群的地方。

我感到了咖啡的热度,双手握紧咖啡杯。我用额头抵住杯子,感受其中的温暖。

曾经有一段时光,那是在医学院的时候,我们中间如果有人逃课,大家就会开玩笑,“哦,有人要死掉了。”如果有人在凌晨1点离开小组自习室,我们同样会这样开玩笑。我们也许只是在开玩笑,但有时候忌言成真:你知识中的小小漏洞,你逃课导致的知识上的小小缺口,可能最终会杀死某个人。

我们所有的人——医学院的学生、实习医生、主

治医生、外科主刀医生——都曾受困于这一点,恼于自己的无知。假设,随着年龄和经验的增长,情况会有所改善。但是,在发病率和死亡率上仍然有得商谈,还是有操作不当的病例发生。

因此你担心。你担心因自己睡懒觉而逃掉的实习医生讲座,包含着可能挽救一条生命的信息。你担心,如果自己学习再刻苦一些,如果自己在医院里呆的时间再久一些,如果自己参加了癌症救治的额外课程,自己就不会用双手抓住一个死人的头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反而只能延长他最后毫无意义的几分钟的痛苦。你想象着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保罗·墨菲和他的妻子也许还有救。

同时,你告诉自己,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你自我安慰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你是在撒谎。

“麦考密克医生?”桑切斯警探坐在我对面无靠背的长软椅上。我猜她是要跟我谈谈了,不管我有没有准备好,“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是我们必须快点,调查还要继续。”

我呷了一口咖啡,点点头。

桑切斯警探拿出一本便签簿和一支钢笔。她看着我。接着说道:“知道吗,你很走运。早一点,你很可能撞见罪犯。”

“那样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恶性的杀人案了。”

“麦考密克医生……”她说。但是我的脸色告诉她,任何乐观想法都不是和我开聊的话题。她言归正传,“你怎么和这一家认识的?”

我告诉她墨菲和我很多年前的交情,关于来到西海岸的交往。桑切斯警探说她听说过我的名字,我们最后还是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凯米雷根事件。然后她言归正传,是谁谋害了保罗·墨菲?

我告诉她墨菲一直在担心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告诉她那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我告诉她保罗本来今晚要给我看一些东西的,还要跟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枪的事。我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录在本子上了。她就墨菲的大秘密用5种不同的方式问我,以便看看我是否还有所隐瞒。我可能是个不称职的医生,但我不是白痴。

“我不知道,桑切斯警探。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如果你再问我就走了,你可以逮捕我,把我关进巴格达的阿布格莱布监狱,但我还是不知道。”

警探的脸拉长了,“好吧,麦考密克医生。我们把谈过的话再过一遍。只是为了确认一下。”

不管怎么说,过一遍说过的话比起抗议来要容易得多。

12

在大批警察赶到现场的3小时后,我被允许离开。我的卡罗拉停在屋外,它被警察的巡逻车、验尸官的小厢车和外形好笑的法医实验室的蓝色货车给堵得死死的,所以我等这些车让路又等了20分钟。博尼塔·桑切斯帮了我大忙,她高声指挥着这些车辆。没有她的帮忙,估计我得一直在墨菲这里呆到圣诞节。

我沿着长长的车道往外开,穿过劳雷尔路上密集的新闻记者。我开车经过之处,都引起一阵骚动,我车速很慢,以免碰到那些手持话筒、相机或是摄像机的记者。我真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有那么一会儿,看到布鲁克的住处真让我感到高兴。我笨手笨脚地摸出钥匙,开门进了屋。我眼前还是不断地闪现出墨菲那张没有眼睛和舌头的脸,浑身是血的孩子们,还有墨菲死去的妻子。我迫使自己什么也不要想。

我碰到床头柜,布鲁克给吵醒了。她看看钟,哑着嗓子道:“我想你明天是哪里都不用去吧。”我在黑暗中站着,想是不是该往沙发那儿走。“纳特?”

她拧开灯。我想我浑身上下的血迹发挥了作用,她从床上笔直地坐了起来。

“哦,我的上帝。”她忘了问我是否没事。我猜,她知道我不太好。“哦,上帝啊,纳特。”

我走到床边,仰面躺在床上。布鲁克用她的胳膊抱住我,她一直紧紧地抱着,像是怕我会跑掉。

而我,像个胎儿那样弓着身躯,看着那些影像在我眼前晃动:墨菲,他的妻子,孩子们。我无法把这些影像从眼前抹去,它们不断地在我脑中闪现,一遍又一遍。

13

天一亮我就起床了,我想我是再也睡不成好觉了。头脑中有这么多具尸体,谁能睡得好呢?

我把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光着身子站在一旁,看着水缓缓注入洗衣桶内。水注满后,我按下了浸泡键,只有多泡泡才能把衣服上的血迹给洗掉。之后我去冲了把澡。

我所能做的就这些了,不是吗?我使劲地搓澡,不知道何时才能把指甲底下和皮肤毛孔中的血迹给清除干净。出来,出来,讨厌的血斑,都给我出来。

我擦干身子,看了看雾蒙蒙的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又打开淋浴器冲洗起来。在温暖的水流中,我张大嘴巴去接水,想要洗净一切,洗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甚至包括我的五脏六腑。

浴室的门打开又关上,然后是淋浴房的门,“你快要洗成西梅干了。”布鲁克说,她手里拿着块香皂。当她给我浑身擦香皂的时候,我告诉了她发生的一切。

“干什么呢?”布鲁克问。她已经决定请假一天来陪我。一个小姿态,但我还是很感激。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看新闻。”我一边说,一边用她的电脑上了网。

“你真的想看?”

“当然不想,但是我好像必须看。”

“为什么?”

“因为我想再体验一次。”

她面露愠色,但并没有跟我发作。她知道我的心理受到了惊吓,不是吗?

我点开《圣何塞水星新闻报》的网址。布鲁克站在我身后,她用胳膊环住我的脖子。头靠在我肩膀上。

在“最新新闻”一栏,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信息。“一家四口在伍德赛德的家中被害。”我大声读出来。

“你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布鲁克问。

“‘保罗·墨菲,35岁,他的妻子戴安娜,32岁,他们的孩子德鲁,5岁,斯蒂芬妮,2岁,大概今天零点在伍德赛德的家中被害。这一家的一位朋友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之后圣马特奥县警方到达了现场。至少他们没有——哦,见鬼,他们说了,‘根据一位调查人员的说法,保罗和戴安娜被发现的时候还活着,警察到来之前他们死掉了。验尸官办公室的发言人说,4个人的死因是头部和颈部受到致命伤害。…

我继续道:“不称职的医生纳撒尼尔·麦考密克做了毫无成功希望的努力,但没能救回墨菲医生和他的太太。”

“人家新闻可没这么写。”布鲁克说。

“这是潜台词。”我扫了一下这篇短文的剩下部分,没什么新鲜内容,然后就下了线。

我们在门洛公园找了个地方吃早餐。那里的餐桌摆放在一个很大的平台上,非常通风,明亮,一切正常。

在等煎蛋卷的时候,布鲁克探过身子,握住我的左手。她把我的左手轻轻地握在手心,用一根手指顺着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游走,腕骨,掌骨,手腕。因为有疤,我的手握起来会很僵硬,但我还能打字和系领带,碰巧还能开枪。不过,我不得不把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奏的计划给放一放。

“我还是不敢相信,”她说,“发生了两次这样的事,还是在两年之内。”

“我把上帝给惹毛了,他要好好整整我这个罪人。”我说。

“什么时候开始信上帝了,麦考密克医生?”

“只是引用一下上大学时美国文化研究课上的说辞。”

侍应生把食物放到我们桌上。他是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人,穿着难看的摇滚T恤衫,上面还黏着自助

洗衣店的标记。

我说:“小心点,布鲁克。你该立马跟我绝交,做我的朋友可是有生命危险的。”

她勉强一笑,垂下头看自己的盘子。我想我的警告让她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你还好吗?”她问。

“好啊,”我看着她,“其实不好。”

她再次抓住我的手。

“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说。

“什么都不需要做。”

“总得做些什么。”我挣开她的手,起身走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看了今天的报纸,”我告诉博尼塔·桑切斯,“有进展吗,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警探愣了一会儿,然后拖长声音说:“我不能对此发表意见。”

“你当然能。”我说。桑切斯没有应声,我继续问:“你跟墨菲一家的朋友们谈过了吗?”

“医生,这事你别管。”

“别这样,我的警探大人。这事与我有关,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只是个目击证人,至少我们是这样希望的,对吗?”

“什么意思?”

“我不想解释,医生。”事情有点不清不楚,但我不会因此而罢手。

“他是我的朋友。”我说。

“你瞧,我知道你心里不安,你必须熬过这一段,对此我感到很抱歉,真的。我也为你朋友一家感到抱歉,尤其是那两个孩子。但关于调查的事,我无可奉告,我也没时间在这儿跟你纠缠。”她在电话中叹了口气,“我这么做是为你好。”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有人蹲了州监狱,他们很生气。”

“监狱里的所有人吗?”

她大笑,“你从哪儿学的这么贫嘴?来这儿之前,我在奥克兰呆了20年。不过现在我知道你去年看到什么可怕的事了。”

去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去翻旧账?

“但是这次你什么也没看到。相信我,我们会尽力做事的。还有,如果你不想把我惹火的话,也必须相信我。”

“我相信你。对了,查出那辆白色凯迪拉克了吗?”

“这世上有很多的白色凯迪拉克,医生。”我在心中不断地咒骂自己,居然忘了留意车牌号。

“我要挂电话了。”桑切斯说。

“好的,说再见吧。”我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14

我从沙发上可以瞥见布鲁克在收拾房间和清洁厨房,而我则坐在一边把玩墨菲的名片。

“知道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吗?”我问。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你上网搜搜吧。”

我照做了。

“癌症的克星。”我自言自语道。然后我对布鲁克说。这会儿她走出了我的视线,“抑制转录因子,我猜这就是墨菲在忙活的事。注意这个,‘泰特拉生物制剂在癌症研究、糖尿病治疗、组织再生和抗病毒新品方面均有项目。你难道不喜欢吗?‘抗病毒新品,现在好像什么都能叫‘新品。”

“这太有趣了。”布鲁克说,但她的语气让人觉得这一点都不有趣。

“公司办了有5年,”我说,“但不为公众所知。”布鲁克没吱声,只是丁丁当当地把盘子放回原位。我点击进人政府办的医学论文库,这里有过去30年发表的几乎所有论文。其中有41篇文章署了墨菲的名字。最后发表的一些文章有关转录因子和癌症。我下载了文章摘要,发现墨菲的研究是为某个机构在做的。“看来他在泰特拉公司著作颇丰啊。”我说。

“那很好。”

“他也许在那里有朋友。”

“也许。”布鲁克喊道,她的声音紧绷绷的。

“我想知道他在那儿干了多久?”

她不理我了。

“我也许该去那儿看看。”我说。

布鲁克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块擦杯子用的抹布,“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你都告诉警察了吗?”

“当然。”

“你认为警察不会调查吗?

“我不知道。我忘了问他们是否在调查他工作的地方。”

“对,你最好打电话问问他们,告诉他们去调查那里。我相信他们一定没有考虑到这点。”她语带讥讽地说。

“多个人手没什么坏处。”我说。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厨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答应过墨菲我要找出是谁……”

“然后呢?然后你又能怎样呢?”她又回到厨房门口,手里的抹布揉成一团,“警察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又能怎样?如果你真的找出了是谁干的,你怎么办?抓住他们,然后把他们都绑到橡树上?用手铐铐住他们,然后把钥匙扔掉?”

我无言以对。

她走到沙发旁,跪在我面前,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湿抹布碰到了我的皮肤。

“我很怕,真的怕。这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如果你早10分钟出现,也许已经死了。我很怕你去找这些人。去年你就是这样,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我也怕。”

“那就别管这事了。”

“我不能。”

“为什么?”她眼中闪着泪光,“难道有什么目的吗?为了让余生得到解脱?”

“他的孩子和妻子,布鲁克……我答应过的。”

“他死了,你答应过什么对他都没用了。”她的泪水哗哗地往下淌,“我今天请假来陪你,看电影,去海滩,或者就坐在这里握着你的手,你想干什么都行。但你却不要任何安慰,是吗?”

“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什么时候?10年前?两天前你想都不愿想这家伙。”

“行了,我们之间也许是有些问题没有解决。”

“那就不解决算了,这样岂不更好?他死了,纳特,而我没有。你快要失去我了。我不想这样,我努力了但却无能为力,而你竟然无动于衷。我不想再玩游戏,也不想再给你暗示。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清楚,只是好像不在乎。”

“我不是无动于衷。”

“请别再这么说了,哦,纳特,请别说了。你知道你有多么铁石心肠。”布鲁克把头埋在我的双膝间,眼泪弄湿了我的牛仔裤。她抬起头,“去找一份工作吧,不一定要能干一辈子的,只要让我们能够回到从前。求你离泰特拉公司远一点,别再给警察打电话了,离这案子远一点,求你了。”

我坐在那儿听她哭。她是对的。不过,墨菲一家被杀给了我启示。几个月来我一直避不开的那个问题得到了解答。我为什么在这儿?很简单,是为了弄清楚这些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并为他们争取到正义。

但我也在想,我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一个月前,我和布鲁克的生活轨迹是那么清晰。退回去,找份工作,搬到自己的住处,然后再搬去和布鲁克一起住。结婚,生子,还住房贷款,抚养孩子长大。现在,这一切变模糊了,我甚至搞不清第二天会发生什么。我轻抚布鲁克的秀发——毫无疑问,我是爱她的——说了句:“我答应你,我会离这案子远一点。”

15

布鲁克和我一起度过了当天余下的时光,尽力让我们的关系回到从前。一切都很好,只要不算上想到墨菲全家的时刻。但是他们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做爱,午餐,海滩漫步,一天过得还算轻松。布鲁克想看詹妮弗·安妮斯顿演的电影,我经过理性分析,确定了其中不含暴力成分。我们晚餐吃得较迟,然后是亲吻,上床。

我可能会轻飘飘地说一句,我们新一轮的集体生活又开始了——斗嘴,和好,一天好,一天又是老

样子。但其实不可能再是老样子了。现在,我脑袋里装了四具尸体,每一次谈话,每一顿饭,每一次接吻,它们都会出现。

第二天,我有点疲劳。布鲁克去上班了,我却无事可做。我又想起墨菲全家遇害那天晚上自己无力的救护,唯一能让我摆脱罪恶感的办法,就是不断地自责。我给一个在医院实习时认识的家伙打了电话,他现在是北加州的一名外科医生。

泰德·布莱克两分钟后回了我的传呼。我开始喜欢上了外科医生的办事效率。泰德在他们班上是动作最麻利的,实际上他人也不赖。因此在寒暄了几句后,我跟他简单说了下事情恐怖的细节,他的全部回答是:“他们是救不活的,纳特。没什么你能做的了。”“应该能做点什么的。”“切断了双侧颈静脉,或许还深及颈动脉。没救了,伙计。你打通气道,直接压住气管,剩下的只有祈祷了。你祈祷了吗?”

“我想是的。”

“那就是了。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多想了。”

布莱克医生想的倒是轻松,他的工作已经令他对失败习以为常。但是对我这样的药学医生而言,事情却很不轻松。

我谢过泰德,我们约好了有机会出来聚聚。

嗯,就这样了。犯罪感稍稍减弱了些,只能说是稍稍。

我给投过求职信的公司打电话,他们还没有看过我的求职申请和简历。租房子的事倒是进展得快些,我约好了去城里的两个地方看房。

这就是我,为了遵守对布鲁克的承诺而没有遵守对墨菲的承诺。简直是一团糟。

这一天我还有很多时间,布鲁克在公共卫生局的某个部门正忙着当差,而我去了曾就读的大学,去了医学院的图书馆,如果布鲁克打电话来,我就说是故地重游。该死的故地重游,是的,但是还……

我想进入大学数据库。如果我想找到点泰特拉公司资料的话,那是最好的地方。我没去那家公司,不是吗?只是进行一点点侦察。

我也不想布鲁克无意间查看她的上网历史记录,发现我在查找这些文件。

我上次来医学院是一年前了。自从搬来加州湾,我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地方。现在,不好的记忆移植到不好的记忆中加重了不好的记忆,变成了更不好的记忆。有些人看见山峰感到了伟大,我看见医学研究中心时也感到了伟大。除了这座我非常熟悉的建筑物——我第一间实验室的所在地,我和墨菲做了大量实验的地方,医学院里又起了一座新楼,它的样子就像是晾衣绳上用的夹子。这座新楼高高耸立在停车场的一侧,顶上两层围了一圈酒红色的栏杆,它的内侧全是玻璃墙和实验室,正对着花岗岩砌成的院子,它的外侧看起来像极了20世纪60年代的汽车旅馆。

我走进低矮的医学院大楼——大家都希望能把它拆掉,可是永远也拆不成,因为它是座里程碑。它是学院最古老的建筑,由一位著名建筑师设计,全混凝土结构,中间有个院子,建筑物呈米色,外墙和所有柱子上都有模糊的纳粹万字饰,很是怪异。

图书馆环绕着其中的一个院子,这个院子里有棵大树,保洁员一直忙着清理树下体闲桌椅上的碎石屑。

我用图书馆的电脑上网搜索。40分钟后,我挖出了一些信息: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成立于5年前。创始人是一位前任伊利诺伊大学生化和分子生物学教授以及一名原先经营小型医疗设备的商人。教授的名字叫汤姆·布科夫斯基,出钱的是达斯汀-阿尔伯特。没有公共投入,因此这家公司应该是由私人经营的,由一些风险投资基金持股,部分投资来自大医药公司,还有一家叫黄金海岸基金公司的小投资公司。他们只向市场投放了一种药品——用来治疗多种硬化症的干扰素。他们余下的药品还处在研发阶段,其中有两种已在接受食品药物管理局的审批,看来很快就可以投放市场了。这两种药品中的一种是转录因子抑制剂,这是墨菲生前负责研究的项目。另一种是针对伤口愈合和“其他软组织问题”的组织再生项目。嗯,对泰特拉公司和它的投资人来说都还不错。

接着,我在快要打盹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汤姆·布科夫斯基,泰特拉公司的两位创始人之一,已经死亡。

我扩大了搜索面,搜看了一些更早的文章。看起来泰特拉公司在两年前的8月份运转并不太好,对于公司的首席科学家来说更是如此。8月23日,布科夫斯基去加州的蒙特雷县钓鱼,他坐的船发生了爆炸。布科夫斯基被炸死,同时遇难的还有一个名叫彼得·叶的男人。船长和大副也同时遇难。彼得·叶和大副的尸体没有找到。布科夫斯基的尸体——只是部分残肢——被上潜泳课的当地学生发现。

文章显示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但是调查结论是机械故障引发了爆炸。所谓“机械故障”指的是油路短路,导致下甲板产生火花。布科夫斯基的家人起诉了轮船所有人和引擎制造商,案子最终庭外和解。

我继续搜索,想找到些关于保罗·墨菲在泰特拉公司的友人信息,但是一无所获。

那天下午,我再次背叛了布鲁克,给博尼塔·桑切斯打了电话。这名警探并没有因接到我的电话而感到惊喜,但在我提醒已有一整天没烦她之后,她向我敞开了一点心扉。我说“一点”,意思是她告诉我警方对调查仍给予110%的关注。我问她是否和墨菲的亲朋好友谈过。当然谈过,她说。我问她是否和墨菲在泰特拉公司的同事谈过。当然,当然。

最后,她终于软下口气来跟我把事情说白了,“这看起来像是一起入室抢劫案,弄得不好才成了这样,”她说,“我很抱歉。”然后她发誓说如果我对媒体说出去的话她会杀了我。因为我对她的坦率相当满意,所以不会去跟媒体爆料。

打过电话,我还是心魔难除。墨菲死了——德鲁、斯蒂芬妮、戴安娜也死了——而这些人的死亡竟然没有合理的解释。更糟糕的是,他们死得竟然毫无意义。

我不禁想起了10年前我和墨菲之间的恩怨。实际上,那次数据舞弊案之后,我并没有被踢出学校。他们要求我休假,我这样做了,最后在校园的咖啡馆找了个不用动脑的工作。正如我说过的,对于我在实验室的这次行为和我的博士学位,墨菲相当自以为是。我没说过的是这家伙帮倒忙。

两周多的时间里,咖啡馆侍应纳特·麦考密克递送盘子和卡布奇诺咖啡的时候,保罗·墨菲都会过来喝一杯咖啡。每次他都试图和我搭讪。起初,他的友好姿态在我看来很可怜,但进入到第二周后,他的坚持就让我感到讨厌了。

最后墨菲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为他火上浇油的行为表示道歉。然而,到了那时,自以为是的其实已经是我了。

“太棒了。”我告诉他,把小毛巾往肩上一甩,然后一路把他推到吧台尽头,“一切都过去了,是吧?”

“我是这样希望的。”墨菲说。

“你想要左右逢源,伙计?对系里跟个童子军似的,然后又跑来安抚我,因为不想有负罪感?”

“我只是想说我很抱歉……”

“得了,伙计。太晚了。”我不再理他,径自往收银台走。店里排了很多人,另一名叫贝卡的侍应不住地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祝你前程似锦,”我大声说,“心想事成啊。”我对医学院里曾经最要好的朋友送上了这句刺耳的祝福,那高高大大的男人看着我,像是被人在脸上扇了

一巴掌。他呆立了一会儿,像个受伤的动物那样叹了口气,之后摔门而去。

此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在咖啡馆当班的时候,打了个白痴。一周后,学校就让我收拾行李滚蛋了。

10年过去了,墨菲在另一家咖啡馆再次跟我道歉。这一次我接受了,迈出了和他重修旧好的第一步。我想我内心还是非常想跟他再做朋友的,但那个手持刀子的施虐狂却让一切都化为乌有。

那么,是负疚感驱使我来到图书馆的吗?可能。我愤怒了?想复仇?也可能。但除了这些念头以外,我还觉得这样的谋杀破坏了一种平衡,我要重新把它建立起来。我想在这不公正的世界上做些公正的事情。

我不能真的打入墨菲的社交圈,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社交圈在哪里,而警方也不会向我提供帮助,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还有一件事情我也很有把握:这个社交圈一定对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感兴趣。

为了克制自己不去给博尼塔·桑切斯打电话,还有不去泰特拉公司,我给布鲁克打了电话。“你现在穿的是什么?”我问。

“情趣内裤。我一会儿要去见我的老板。”

布鲁克的老板身高5.8英尺,体重250磅。就让他等着心脏病发作吧。

正当我要告诉她我现在在家重新装箱,一群医大学生从一间教室鱼贯而出,拥进院子。

“是什么声音那么吵?”她问。

“松鼠。”我说,然后我告诉她我想去管理一家高尔夫俱乐部。我不认为她会相信我。我们两个都不打高尔夫。

“找工作的事进展如何?”她问。

“相当不错。他们刚给了我一个职位,加州卫生总监。”

“哇!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职位。”

“以前没有。他们专门为我设的。”

“就是比你更安稳的人也不会遇上这好事。嘿,我得走了,”她说,“我真的和老板有个约会。”

我跟她讲改天一定要谢谢她的老板如此守时。

我回到图书馆,开始在网上找工作。相比之下。调查泰特拉公司更可怕些。

不过,我实际上没把心思放在找工作上。我想着怎样才能进入泰特拉公司。如今这个年代,安检实在太严了,尤其在生物科技领域,人们对商业间谍行为很敏感。怎样才能打探到我想要的信息呢?我想我可以在泰特拉公司外面的停车场安营扎寨,他们下班的时候呢,就趁机找他们攀谈。不行,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尤其是他们的一名同事出了这样的事。那么,我总能找到一份雇员名单吧,然后我可以到他们家里去拜访。还是毛骨悚然。要不我可以得到一份清洁工的工作,这样也可以趁机翻找档案文件。有意思。我想他们会付给我多少薪水。

不管怎么说,我又登陆了泰特拉公司的网站,点开了“职位”一栏。泰特拉医学主管助理——抗病毒药品部。这条消息发布在“药品开发,医学/临床信息”栏目下。对于一个已经花了几年时间寻找传染病毒的人来讲,这是个理想的职位。

哦,伙计,难道布鲁克不会为此感到骄傲吗?事实是,她也许会阉了我。但管它呢?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拿出自己的移动盘,通过他们的网站上传了我的简历。好了,就是如此简单。

嗯,也许没那么简单:布鲁克满脸是泪的影像映人我的脑海。绝不简单。

16

“上帝啊,那些孩子。”布鲁克低语道,我们从那些大理石墓碑处回到车旁。我们刚才坐在那里听完悼词,看着4口棺材放人墓穴。两个大墓穴是墨菲和他妻子的,而两个小墓穴是他们的两个孩子的。

两个孩子,我思忖着。

我见过孩子死去,在撒哈拉沙漠那些没有医疗条件的偏远乡村呆了两年,不可能没见过。艾滋病,疟疾,昏睡症,我在那里治病,抱怨,喊叫;那是我终生难忘的工作。

在刚才听悼词时,我知道自己很愤怒,本不该震惊,但是确实震惊。杀掉两个孩子的不是病毒,而是人,是应该受到指责、惩罚并为此付出代价的人。

在车子旁,布鲁克抱住我,她低语道:“此时此刻我为他们感到悲痛。”

现在,她应该比以前更了解我了。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来了又去,对于那些没有工作、没有朋友,而且心情沮丧的人来讲,日子像是爬行,非常缓慢。我查了一下电子邮件,又查了一下语音信箱。我实际上只关心一条反馈信息。我在等泰特拉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信。我一点也不想联系其他的单位,不想在泰特拉公司之前接到其他单位的应聘通知。

实际情况是,在泰特拉公司之前有人和我联系过,一些出租房子的人,还有一家设在伯克利的政策中心,即“加州新现传染病项目组”。项目组的一位主管想约我在后半周面谈,我跟她编了个理由说要去佛罗里达开会,把事给拖延下来。

一天后,我终于等到了泰特拉公司的电话。人力资源部的一位女士说他们对我的简历很感兴趣,想让我过去谈一谈。她问我明天可以吗?当然,我说。你们最好快点,我说。我们当然会尽快,她说。

接完电话,我走过几个街区,到了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花准备送给布鲁克。鸢尾花,她的最爱。

回到她的公寓,我把花放进水里,决定去跑步。尽管我的余生已经无法修补,但我一定要保证已有的计划照章进行。布鲁克把她的iPod忘在家里了,我带上它离开了房子。

往左还是往右?这是生活中的大问题。我前后扫了扫街面。在我右边大约50码外,停着一辆黑色的林肯SUV。车后站着一个人。我去花店的路上见过这辆车?可能见过,但是我的神经还是受到了点刺激。我转向右边,跑向那辆车。

车子里面看不清楚。我开始跑的时候,那辆林肯领航员驶上了马路,从我身边呼啸而去。车里边。一个男人正在用手机通电话。我放慢速度,往车尾看,没看见车牌。林肯领航员在街角的停车信号前刹了下车,然后打了右转向灯。

我想,也许只是一通房产经纪人看房的电话。可能仅此而已。

17

“见鬼,纳特。”

我扒拉着布鲁克做的芝麻杏仁色拉,眼睛盯着盘子。鸢尾花插在我们俩之间的花瓶中,“只是份工作。”我说。

“这不是工作,”刚给我做了色拉的人说,“你把我当白痴?”

“我可以不告诉你的。”

事实是,我并不真正在意将此事告诉她,但是我恨自己大嘴跟她说下周还有两次面谈。布鲁克穷迫不舍,问我是哪儿要人,我不想再厚颜无耻地跟她撒谎,于是脱口说出用人单位设在古巴。

“现在他们可能比以往需要更多的人手,”我说,“看起来他们希望雇员像苍蝇那样到处飞。”

“别开该死的玩笑,好吗?就一次,别开该死的玩笑了。”

“用语不雅哦,迈克尔斯医生。”

最后这句算不得是真正的玩笑话,但可以肯定布鲁克不喜欢它。她把叉子扔到盘子上,“我真是忍无可忍了。”然后,她恨恨地切下一片面包来,“你难道一点点都不尊重我吗?还有我们?我一边工作一边担心你,怕你会想方设法接近那警探和那该死的泰特拉公司。我劝自己不要多虑,我跟自己说纳特爱我,他不会……”

“我确实爱你。”

她瞪了我一眼,目光可以夷平一座城池,“那就不会这样不尊重我。”

我们俩都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说:“我想你

是非常了解我的,不是吗?”

“我想是的,”她尖起嗓子,“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小男孩,纳撒尼亚。你能不能像个成年人那样做一回决定,表现得跟你的年龄相符。想想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好吧,我认可最后一句话,那些什么表现与年龄相符的话,我睬也不睬。

我咽下最后一口色拉,放下叉子,用我认为的强而有力的沉默表示反抗,我站了起来。

“你真正在乎的并不是人,是吗?”她又说,“你在乎病人,当然,死去的人。但是活着的人,还在喘气的人,就要和你好好谈谈了——你到底对他们有多在乎?你告诉我,在保罗·墨菲被害前你到底给了他多少关心?”

我进了客厅,拾掇起所有的个人物品。布鲁克一直坐在桌子跟前,动也没动一下;坐在那里,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这边的一举一动。

“成熟了,纳特。你都带走吧。你就离开吧。”

我当真就离开了。真希望我只带我的态度和一把剃须刀离开就可以了。

我把所有东西都扔进卡罗拉车的后备箱,猛地关上。我使劲拉开驾驶室的门,不知道这样做是要给谁看。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几辆车靠路边停着,唯一的声音就是100码外高速公路上驶过的汽车声。

我围着车子转了好大一个圈,最后看了一眼亮着灯光的小房子和整个街区。

也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辆车,远远地停在街那头,停在一处街灯照不到的阴影处。一辆黑色SUV。

我朝它走了几步,弄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人。然后我举起手,伸出两根中指。

来抓我啊,你们这些社会的毒刺。

18

尽管波士顿、费城等城市也在吹嘘自己的生物技术如何如何,但论及产业规模,哪里也比不上加州湾。美国总共有1500家生物技术公司,其中有800多家落户加州湾。

加州湾有许多得天独厚的优势。这里集中了多所世界一流大学——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以及我那常困扰我的母校。这里有极具进攻性的风险投资文化和很棒的气候。生物技术产业的许多老字号都生于斯,长于斯,它们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科幻小说与希腊神话的笨拙结合。尽管那些公司在不断地向外拓展,但旧金山南部仍是这一行业的核心地带。

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在旧金山南部成功置了业,它离美国基因技术公司这一行业老大约有l英里远。美国基因技术公司有一段时间业绩辉煌,投资者捕捉住了信号,金钱源源不断地从大机构和硅谷涌入。后来它效益不好的时候——呃,没人说过生物技术是好干的。

泰特拉公司的大楼建成后,它的钢粱和碧绿的玻璃幕墙令人震惊。大楼整体形状像一艘海轮的船头,仿佛从船的甲板处生生给砍了下来,而船的其余部分,我想,已经沉入了旧金山湾的海底。蒸汽从6楼顶部两个出气孔喷出来,避难的海鸥集中在停车场的一角,这一切很符合大海的氛围。

现在时间大概是早上10点30分,距离我的面试还有半小时。昨晚,我在101号公路边上一家糟糕的汽车旅馆度过,睡得不好,所以我希望能坐在停车场里整理一下思绪。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每一次当我找到头绪,布鲁克就会跑进我的头脑中,让我的思绪消失不见。

我放弃了停车场,盘算可能到公司里思路会清晰些。我穿过停车场内成排的汽车,走向泰特拉公司,一周前保罗·墨菲还在此掐着点上班。大楼外的走廊上空悬着玻璃和钢做的罩篷,罩篷下是一盏神秘而古怪的海洋一样的灯,我的心跳加快了。

我的鞋子在大厅光亮的花岗岩地板上踏出了响声。花岗岩上嵌着一块铜牌,上面用拉丁文刻着:认识你自己。同样一句话还出现在德尔斐神庙的入口处。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奠基人维萨里首次将它用在书本的扉页,此后它流传了好几个世纪,在21世纪初的加州叉重新流行了起来。泰特拉公司的人很幸运,版权法不适用于这些古代贤言。

我向保安做了自我介绍,他站在一张高度概念化的金属桌子后面,我告诉他我来这里要见弗朗辛·哈特曼。他接过我乔治亚卅I的驾驶证,迅速看了我一眼,给某个人打了电话。咕哝了几句之后,他挂断电话,指向大厅侧面的一台电脑。

“她几分钟后就过来。你在那里登记一下,填一份保密协议,然后会给你一张访客证。”

在他指的那台电脑上,我输入一些个人信息——姓名、社保号码以及各种个人特征,还填写了泰特拉公司的保密协议。这些事情对任何一家技术公司都是强制要求的,经营生命科学的公司位于对知识产权最敏感的公司之列。

我通读了一下协议,文本中不断地跳出“机密”、“私有”、“禁止”、“仲裁”等字眼。如果你仔细阅读这些内容——我不再仔细阅读了——可能以后20年都要在担心中度过,唯恐自己无意间会泄漏一些商业机密,比如说厕所的颜色。

我在协议下方点击了“同意”,电脑下面的打印机打出一张证明我身份的标记牌。我揭开标记牌背面的不干胶,把它贴到我的外套上。这样可以辨识了,我在民权被限制后有了一席之地。

弗朗辛·哈特曼并没有出现,我在硬硬的大理石凳子上坐了9分钟,屁股都坐疼了。我换了一个又一个姿势,光顾着屁股的不舒服,根本没注意到向我走过来的女人,而她看着我在大理石凳子上折腾,像一个露着屁眼的黑猩猩。“麦考密克医生?”我抬起头,看见一只雌性灵长目动物,大概35岁,太有风度了,一定是人力资源部或市场营销部的。弗朗辛·哈特曼。她向我介绍起自己,而我也立马站起来,跟她握手。

“那些长椅,一定需要些衬垫,是吧?”

我感到自己脸红了。

我们走过玻璃门去乘电梯,弗朗辛,她坚持要我这样称呼她,向我简要介绍了这家公司。在电梯到达6楼之前,她一直在说着乏味的公司情况,都是我在网上已经知道的情况,我认为,没什么新内容。之后,电梯门开了。

这一层楼铺着地毯,它立刻给了我一个信号:6楼没有多少科研部门。你不会托着盛放细胞培养基的盘子走地毯,如果不小心把这些细胞掉到地毯上,真的很难把它们从地毯纤维中除去。

这一层显然是公司运营人员呆的地方,他们穿着套装,都是些寄生虫,靠像保罗·墨菲那样的人生存。

弗朗辛指向过道,“那里是头儿们呆的地方。我们呆在这儿。”

“达斯汀·阿尔伯特还是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吗?”

“还是,麦考密克医生,你是有备而来的哦。”

如果这也算是做了准备,那么进入这公司的门槛也太低了。我说:“我一直在做准备,从小学三年级老师留我堂时起……”

我打住了话头,因为我意识到弗朗辛根本就没在听。

我们继续沿着过道朝前走。一边是带有窗户的办公室,另一边的办公室全是墙,许多地方好像还没有给利用上。

弗朗辛领我到她的办公室,这一间我注意到是带窗户的。

她坐下来,递给我一只公司的宣传资料袋,袋子上印着公司的标志。

“袋子里有你今天的日程安排。你要和抗病毒药品部的丹·米苏拉和亚历山德拉·罗德里格斯见面。”

弗朗辛背靠着她那把昂贵的椅子,东拉西扯地谈论着泰特拉公司,而我也饱了眼福。她穿着一件

黑色罩衫,多解了一粒扣子,露出更多的深棕色皮肤。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皮肤过多暴露在阳光下是有危险的。

她费了不少口舌,逐字逐句给我讲了宣传资料上的信息,没什么新鲜的。

“抗病毒药品部设立多久了?”我打断她。

“哦,不久,三四年吧。我们刚刚通过产品研发的第二阶段,很快将进入第三阶段,”她用修剪过的指甲指向我,“所以我们需要一位新的医学主管。”

“是什么产品?”

“问得好,麦考密克医生,很直接。我喜欢直截了当。米苏拉医生和罗德里格斯医生会和你详谈。这种产品原本是盖特拉公司——那是一家大型跨国制药公司——用来治疗罕见疾病的一种药物,我们得到了白纸黑字的政府许可。它看起来对c型肝炎有些效果。”

用来治疗罕见疾病的药物是不受宠的产品,对于着眼于赚取巨额利润的大公司来说没有什么经济价值。

“类似利巴韦林……”我说。

“够了!”她用手指挡在脸的前方,摆动手指,像是刚被蝙蝠攻击过一样。她开始像猩猩一样大笑,“别说了!我不懂这些!我3个月前刚从雅虎网站应聘过来,才学会转录酶原来不是聊天软件。”

我们都笑起来——哈哈哈——笑她说的话。天哪,这个女人真怪。也许我不需要跟她谈论皮肤癌,而要谈论咖啡因中毒。

弗朗辛继续谈着一些其他产品:一种减肥药,一种治肠道癌的药。墨菲一定是在研究这些治癌药物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真是惊喜,弗朗辛讲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不过最让我兴奋的是一种基因再生产品。”她一定看见我的眉毛抬了一下,因为她说:“不是基因再生这叫法唬人,而是它的市场价值让人激动。它是细胞重组之类的东西。”

“那就是你们的伤口愈合类产品?”

弗朗辛看着我,像一只鹿突然被探照灯给罩住了,她那漂白过的牙齿在我面前闪闪发光,像是冰川的表面。“我在你们的网站上看到的。”我解释道。

“是的,当然。是伤口愈合剂。”

“哇,”我说,“听起来相当……酷。”

“非常酷,麦考密克医生,非常酷。基因再生产品可能会成为我们的重磅炸弹。”

“恭喜。”

“谢谢。我们满怀希望,但也不是期望太高。他们告诉过我,药品想通过食品药物管理局的审批很难。老天保佑。”

趁她兴致颇高,我说:“我有——以前有——一位朋友在这儿工作过。他说这是家很棒的单位。”

“是这样。”

“所以我想来这儿工作。保罗·墨菲,你知道他吗?”

她的笑容僵住了,“哦,老天,你是墨菲的朋友?”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认识他的。”

“太可怕了……”

“我想了解一下你是否知道这家公司里谁和他比较熟,我想联系……”我把后面的话拖住了。

“我很抱歉。我对他不太了解。也许你可以问问米苏拉医生或罗德里格斯医生。上帝啊,这真是艰难的一周。他可怜的孩子们……”她看看表,“哦,时间过得真快。我必须领你去罗德里格斯医生的办公室了。她肯定在等着。”

19

罗德里格斯医生,抗病毒药品项目的研发主任,让我在一间上了锁的门外等了13分钟。这里的地上没有铺地毯,所以应该是研发重地。

双层门开了,我转过身看见一位女士,我希望她就是罗德里格斯医生。我之所以如此希望是因为她是个美人,我不介意与她共度宝贵的30分钟。

“麦考密克医生?”

“是我,你是罗德里格斯医生?”我希望是。

她点点头。太棒了。

“请跟我来。”她冷冷地说。

我跟着她。她30岁出头,橄榄色的皮肤,黑发披肩,抹了古铜色唇膏的嘴唇叫人垂涎欲滴。

“你是本地人吗?”她问。

“不是。我是宾夕法尼亚人,现在住这里,以前我随工作到哪儿就住哪儿。”

“我看过你的简历。”

罗德里格斯医生推开一扇门,领我进了一间小型办公套间。外间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名男性助理,四面都是白墙,有四扇门通往四个不同的房间。我们穿过最里面的一扇门,走进一间大小适中、颇为美观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一大堆参考书中只摆放着一幅镶框的照片:一位女性的黑白照片,双手托着岩石一样坚毅的脸。

“请坐,麦考密克医生。”

我坐下来。她脱掉实验室外套,露出短袖的罩衫和肌肉坚实的胳膊。“那是你吗?”我指着照片问。

“是的。”罗德里格斯医生一脸严肃,没给我任何调情的空间。她开始讨论我的简历。

“和平队,马里兰州大学医学院,北卡罗来纳州大学内科住院部,疾控中心两年。你在大学毕业后到上医学院之间做了些什么?这段经历我没看到。”

啊,问题来了。自上次找工作后我已很久没去想这个肯定要被问到的问题了。如何回答这4年的经历,坦白吗?告诉她我被往南30英里的医学院扫地出门了,因为我欺骗和打架斗殴?像我当初参加疾控中心面谈那样编个借口,告诉她我那时还没准备好学医,所以休学了,然后换了所医学院读?

因为我不想她在我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之前把我撵出这幢大楼,所以我选择了有所保留。嘿,过去它管用过。

“那么,你医学院的头两年是在这儿的?”她问。

“又读了两年的博士学位。”

她停了一下,想着,“你离开了。”

“是的,我离开了。我那时太年轻,太愚蠢了。”

“那么,我不得不假定你现在长大了也更加明智了。你为疾控中心做了不少工作。”她一定看出了我的惊奇,“我看过你的事迹报道。不过,我得告诉你,你对凯米雷根公司做的那些短期内不会在我们这儿派上用场。”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因为我们健全多了,”她说,“这是照章办事的好处。”

“我很高兴知道这点。”

她把简历放回到文件夹中,问道:“为什么要换工作?”

“我和疾控中心闹翻了。我一直认为研究工作令人着迷。”我意识到这理由站不住脚,因此又加上一句,“我攻读博士学位期间,研究过c型肝炎。”

研究可能是令人着迷的,但是这次面谈绝对不是。我谈论起10年前的c型肝炎工作,她谈论了抗病毒药品项目。面谈开始后20分钟,罗德里格斯医生问我还有没有问题,嗯,你知道怎样?我有问题。

“你认识保罗·墨菲吗?”

那张漂亮的圆脸凝固了。

“是的,”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

又是一个凝固的神情,接着,罗德里格斯医生眨了眨眼。“对他们的离去,我感到遗憾。”她木然地说,然后结束了面谈。

20

亚历山德拉·罗德里格斯走出办公室,1分钟后回来了,告诉我跟她去见丹·米苏拉。我到了地方才知道,米苏拉医生的办公室只离这儿15英尺远。在门口,漂亮的罗德里格斯医生和我握别。她的手指冰凉的。“保持联系。”她说。

丹·米苏拉的办公室非常大,窗户也非常大。丹·米苏拉的个子相当小,长着稀疏的胡子和强有力的大手。他的手用力一握,像是要把我的手拧断以弥补他身材上的缺憾。我立马不喜欢这个男人。

17楼。一名30岁上下、穿着得体的接待员问我是否与张先生约好了,我向她保证他正在等着我。她说她会通知张先生我来了。

我所在的接待区域装饰着红木嵌板,和我面前的红木咖啡桌匹配。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实验室和医院的人来讲,周围的这种环境令我非常不舒服。我们学医的人不喜欢木头。很难清理,很容易藏细菌,而且也很贵。这些也与是不是绅士无关。

我等了几分钟,等得不耐烦了,随手抓起一份《华尔街日报》,读起上升的汇率,下跌的美元,飞涨的赤字,还有各种表明经济摇摇欲坠的指标。感谢上帝我没有钱,要不我也要开始担心了。

20分钟后,我津津有味地读着时事评论,有些家伙说国家的新政简直就是一堆狗屎,我也有同感。又是5分钟过去了。lO分钟。丹尼尔的咖啡开始显示它的威力了,我要上厕所。

我站起来,开始走动。一个隔断处,我看见一位女士坐在电脑旁,正在浏览一长串的手袋名录。对于这些网上购物的热衷者,电子商务领域看来大有作为。

“这款包很好看。”我说。

女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我来这儿见丹尼尔·张。”我说。

她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让我感到颇为紧张。

“你是谁?”她朱唇轻启,“你不是刚来的,对吧?”

“不是。”我稍微一含胸,“我叫纳特·麦考密克。”

“张先生和你约好了吗?”咔哒,咔哒,咔哒,她的手指头敲击着桌面。

“我在这儿已经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

“你是律师吗?”

“我是医生。”

“哦,是真的吗?”她饶有兴致地问,“你是哪方面的医生?”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就出来了个人。我转过身,看见一名和我个头相当的男子,年纪也和我相仿。他正低着头看手上的文件。“斯塔斯,”他说,“你去跟山姆那儿联系一下……”他抬头看见我,停下不说了。

“张先生,这位是麦考密克医生。他说他一直等着见你。”

“好。”他说,“我5分钟后再找你。”他看了看我,说:“请跟我来。”

斯塔斯轻轻摆了摆手指,“再见,麦考密克医生。”

丹尼尔·张穿夹克衫系领带,着装风格与我完全不同,没我那么休闲。他的衣服剪裁得体,身材不错,以我这个疾病专家的眼光看,他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在健身房。他把文件扔到桌上,坐回他的椅子,并示意我在对面坐下。

我第一次好好看他,看得出来他和他妹妹长得很像。他的面孔更加棱角分明,牙齿也很健康,真是一副标准的律师脸。

丹尼尔·张坐在椅子上向后靠去,双手一摊,“什么事?”

我没法做到像他这样单刀直人,因此问道:“你是多萝西·张的哥哥吗?”

“也许你得先回答我你是谁。”

“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

“再说一遍。”

当我重新介绍自己的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没有工作的压力。我是谁?一名失业医生?没有工作,我是谁呢?根本上讲,我是一个给女友甩了的家伙,一个关注正在侵蚀人们脸蛋的癌症的市民,一个对朋友一家的死感到愤怒,而且想要刨根问底的男人。但说这些不会让对面这男人对我有好感。

所以,我编了瞎话,“我是疾控中心的一名医生。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保罗·墨菲和他一家不幸被害。我正在调查此事。”

“疾控中心为何要参与谋杀案的调查?”张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的身份吗?”

我摸了一下口袋,掏出工作证递过去。我希望他不要发现这玩意过期了。

张瞄了一眼我的工作证,然后把它递还给我,“我想今天早上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

“可我不得要领。”我承认道。

“如果你这么迟钝,那你的调查将很难继续。”

“我需要跟你妹妹谈一下。”

“什么妹妹?”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手伸进肩上的背包,取出一只文件夹,翻出其中一页打印纸,把它推到他面前。

这位律师看了这页纸,抬起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妹妹的名字是那个全家被杀的男人给我的,”我进一步道,“你妹妹可能有危险。”

张定定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他低头看桌上的文件,“你的事我相信你也能自己解决好。”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他的冷漠态度,于是站起身道:“我会找到她的。”

“如果你不再烦我或是我母亲的话,我将不胜感激。否则,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给你的上司打电话。”

“向别人告状可不算是上策。是吧,张先生?”

我走出办公室,斯塔斯还在那儿埋头上网,她头也不抬地问:“这么快就完事了?”

我想赶快出门,在我的民权受到威胁之前,在我的账户被冻结之前,或是在我的脾气发作之前,但是我也需要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你能告诉我洗手间在哪里吗?”

斯塔斯抬起头来,对我灿然一笑,把我一下送回到了13岁。她的指甲在我眼前闪耀,“拐角,你左边。”

还好。她没有自告奋勇来给我带路,我靠自己找到了男厕所。

40

“是的,我就是你要找的金医生。”不管怎样我找到了肯德尔·金——芝加哥的耳鼻喉科医生,多萝西·张的前夫,他们的儿子蒂姆的父亲——第一次电话就拨通了,这是个好兆头。“但我已有半年没跟多萝西联系了。”

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站在丹尼尔·张供职的律师事务所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写有肯德尔·金电话号码的打印纸。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问。

“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纳撒尼尔·麦考密克。疾控中心的。”

“为什么疾控中心的人要找多萝西·张?”

“请恕我保密。”

“随你,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关心她在哪里。”

我有个感觉我踩了地雷,一宗乱糟糟的、神经敏感的离婚官司。然而,我还是继续加压。

“她有孩子的监护权?”

“是的,她有监护权。但她没让我去看儿子。”

“多久了?”

“半年了。”金叹气道,“你瞧,麦考密克医生,如果你还想继续谈论这件事,我想你最好是安排电话预约,传真过来你的证明文件。我无意要冒犯你,但是我确实很忙,再说我根本不想跟除了我的律师以外的任何人谈论这个话题。请你理解。”

他挂断电话。

然而我不理解。人怎么能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怎么能做到这样呢,还带着个孩子?

我找到了最近的一台自助取款机,从机器中取了200美元,我账户上还剩下2000美元。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我决定改变行动策略。

我给博尼塔·桑切斯打了电话。

“我希望你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想向我汇报。”她说。

“呃,我这边的天气确实不错。”

“你在哪里?”

“想过来抓我?”

“如果我能的话。”

“好吧,我在凤凰城,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我听到她在对什么人说着什么,“如果你打算追踪我的电话,我现在是在旧金山给你打手机。”

“你这家伙真能吹。”

“听说过一个叫多萝西·张的女人吗?”

“你先告诉我,我桌上怎么会多出一个u盘来。

你从哪里弄到的?”

“保罗·墨菲给我的。”

“你之前没跟我提,别告诉我说只是疏忽了哦?”

“过去的事咱不提,关键是盘在你手上了。照片和你昨天得到的一样。你可以看见那上面有我的名字,这就是说u盘本来就是要给我的。”我继续道,“我只是想知道多萝西·张在哪里,”我又挥起了橄榄枝,“而且我想让你知道我找到了其中的一个病人。”

“在哪里?”

“米尔皮塔斯。公共卫生部门正在介人调查。”我告诉她病人就是这些照片中的一个,她死掉了,其他的我一无所知。圣克拉拉市和加利福尼亚州正在追踪此事。“这个女人的名字叫辛西娅·杨。”

“你在卫生部门的联络人是谁?”她想知道。

我给了她布鲁克和拉维的电话号码,“现在,我们是否可以谈谈多萝西·张?”

桑切斯叹了口气,“她过去是一名新闻主播

“还有她失踪了。这些我知道。有没有任何失踪人员报案登记和她有关呢?”

“没有。我们查过旧金山的户籍资料,没有失踪记录。可能是她没有失踪,也可能是她失踪了,而她的家人和朋友没有报告。”

“所以,那些人应该知道她在哪儿。”

桑切斯又叹了口气,“你看,麦考密克医生,我很感谢你提供的新线索,我会跟进调查。对于张的事情,我也会跟进,但我得告诉你人力是有限的。”

“有限的?”我想知道这话对一宗灭门惨案的调查来讲意味着什么,但她已挂断了电话。

41

找到丹尼尔·张的住处比我预料中的要顺利得多。我先问信息台,一无所获,但之后给拉维·辛格打了一通电话,他轻轻松松地就解决了。

“你又欠了我一份人情哦。”辛格医生挂断电话前提醒我。

我驾车开往遥远的旧金山西部雾蒙蒙的地区,高楼大厦逐步让位于两三层高的民宅和商铺。

我开车过了欧文大街2387号。现在才下午3点,我想律师是不会这么早到家的,因此继续往海边开。海滨停车场的车位大概还空着四分之三。大雾遮住了太阳,海风吹拂着沙滩上的海草和低矮的楼房。旧金山这一地区总是一派淡季的景象,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像海鸟一样在沙滩上漫步。这片海滩离城较近,从这点上讲,人不算多。

海风和雾气使我感到寒冷,这不是我呆的地方。这应该是情侣或厌恶人类的人呆的地方。我不属于情侣范畴,我当然也不承认自己是厌恶人类的人。

我最后又看了一眼泛着白浪的太平洋,回到车里,然后向东,开往日落区。我把车停在靠欧文大街2387号的街面上,坐在车里等。

日落区的名字起得很奇怪,因为这儿雾大,很少有机会能看到日落。但是,跟其他地区相比,这一区的物价比较便宜。

丹尼尔·张的家很现代,看起来像是由大大的白色立方体组成,一块块随意地在顶部叠加。他家的窗户是暗黑的。

我在车里等着。不时有汽车停下又离开。我胡乱调着收音机,这是最没创意、最令人厌烦的消磨时间的方法。

大约8点钟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听见汽车关门声和警报器开启的声音,就醒了。一辆醒目的红色奔驰现在停在车道里,丹尼尔-张正大步踏上他家房门前的台阶。

我下车,马上就停住了。

只见三个男人冲向张。一个人挥起手中的棒球棍,将他打翻在地,然后又挥起来打在他身上,接着这帮人对他一阵猛踢。我能听见他压抑的哼哼声和痛苦的呻吟声。

我爬回车上,在座位下摸索。我手指碰到了枪,握住。手枪感觉挺沉的,不熟悉。感觉很不对劲儿。

我要做什么呢?把这三个家伙赶跑?对。

“见鬼,”我啐了一口,“真是见鬼。”

我把枪放到座位上,抓起手机,拨打了911报警。我从后座上偷偷望出去——其中一个男的骑在丹尼尔的身上,冲他耳朵说着什么,把他的脸压到草坪里去。

骑在张身上的家伙猛击他的脸。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朝着草坪快速走去,我的手做着“一切该结束了”的手势,“嘿,嘿。”我说。

三个人掉转头来看着我。袭击者是亚洲人,穿得都很好,像是闪光面料的套装。其中一个“黄毛”梳着刺猬似的根根站立的发型,另一个拿棒球棍的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

“警察马上就到!”我大喊,“放开他!”

有那么一会儿,没一个人动。我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来回地转,“黄毛”和戴棒球帽的,我不认识,但是那个用膝盖压住丹尼尔背、用手抓住丹尼尔头发的,我见过。我在泰特拉公司停车场见过他。

他吼了一嗓子什么,我听不懂。突然,“黄毛”和“棒球帽”行动起来,朝我走了过来。我意识到自己毫无准备,本以为一提警察,他们就会被吓跑的。

我的腿有点软,开始后退。那两个男人的步伐加快了。他们离我只有15英尺远。

“警察……”我嘟哝道。我能想到的就是,棒球棍会打碎我的头盖骨。

我转身跑向汽车,打开车门,抓起枪。这一次我没感到它沉,转回身,我用枪指着那两个男的。即便我的枪在抖,在晃,我想他们看到枪,也会被吓住。

确实。这样的情景大概维持了3秒钟的工夫。

“棒球帽”丢下手中的棍子,往夹克里摸去,“黄毛”的手也伸进自己的口袋。接下来,我盯着的就是两根黑漆漆的自动手枪的枪管。

这两个人向我步步紧逼,迈着专业的步伐,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干过很多次了。13英尺,11英尺,10英尺。我的枪又变沉了,抖得非常厉害,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击中距离哪怕只有一步远的目标。

“快走吧,”我请求他们,“警察就要到了。”

在他们身后,我瞥见了那个文身男子。他现在站起身来,看着我们,就像一个杀戮之后的猎人。

我听见大街上传来汽车声。

灯光照亮了这两个男人的脸,现在他们距离我只有7英尺远。当车子驶近的时候,他们的影子流转并扩大,“黄毛”看了同伙一眼,然后跑到街中间,用枪指着。从车子的声音——刹车,车轮高速反转,轮胎尖锐的摩擦声——我估摸汽车离我们不超过40英尺。

“黄毛”转向我,枪随着他的盯视指向我。

不远处,警笛长鸣。

文身男子喊了句什么。话语简练,像战场上的命令,“黄毛”和“棒球帽”朝后退,直到距离我有15英尺,然后他们转身,把枪装进手枪套,“棒球帽”捡起他的棒球棍。他们夺路而逃,奔向停在我后面35英尺开外的白色凯迪拉克。

警笛更响了,这三个家伙加快了步伐。

“下次再找你。”文身男子朝地下瞥了眼丹尼尔威胁道。然后他转身追他的同伙去了。

这三个家伙到了车那里,“黄毛”奔向驾驶座,“棒球帽”坐到后排,文身男子上了副驾驶座。我感到自己放松下来,垂下了枪。

但是我枪放下得太早了,车子开过来,那个文身男子从夹克中掏出手枪,指着我。

“砰……”他说,咧嘴笑着。然后他滑进凯迪拉克,静静地关上门,车开走了。

42

警笛声越来越响,我跑到环绕房子的树篱跟前,把枪扔到树篱后面。丹尼尔·张从地上爬起来,无精打采地坐在门阶上,头耷拉着。他吐出一口粉红色唾液,吐到两腿之间。

“别提枪,”我告诉他,“我没有枪。”

他抬头看着我,脸上出现了血淤,“你怎么回事?”他吐了口唾沫。

“什么?”我愣了一下,“噢,我不想讨论我从哪儿弄的……”

“这真是他妈的一团糟。真他妈的。”

我有点被他不知感激的态度惹恼了,“我刚救了你一命。要不你早被刚才那混蛋打死了。”

“你害了我,白痴。我操。”他又吐了口唾沫,然后用手捧住脑袋,“你害了你自己。”我们在这现代化的房子里呆了一个小时,告诉警察发生的事情,或者,至少是所发生事情的新版本。那几个人的长相,事情的细节。张,算守信用,没提我有枪。

“你们需要我叫救护车吗?”一名高大的红脸警察问,他的名牌上写着“波拉斯基”。

丹尼尔摇摇头。

“确定?你好像伤得不清。”

“他没事的。我已经给他检查过了。”我撒谎道。这时,波拉斯基知道我是一名医生。

波拉斯基又问了些问题,并记了笔记。我听到这些名称:华青帮,杰克逊街男孩,和合图。这些名称对我来讲毫无意义,但它们好像对丹尼尔意味着什么。他说了好几次“我不知道”,然后高声叫道:“我不是帮会成员。我从没加入过任何帮会。我不会去加入任何帮会。我从不认识任何帮会中的人。”

波拉斯基决定放弃帮助那些不想要别人帮助的人。他递给我们每人一张调查联系表,指着两个已经打过勾的空格。一个写着“一般案件”,另一个写着“有组织犯罪”。每一个下面都留着一个电话号码。

“如果你们想起什么,可以打这两个电话。”波拉斯基说。

“一般案件是什么?”我问。

“上面写得不是很明白吗?”波拉斯基的话越来越不友善了,“一般案件,受到袭击一类的。”

我不必多问有组织犯罪是什么了。

离开之前,波拉斯基发表了离去声明,“要知道,你们是能够阻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他突然显得很厌倦,好像看够了这样的事情。

“你应该去医院。”前门合上后我对丹尼尔说。

“我没事。”

“你感到恶心吗?”我问。

“不。”

“视力还好吗?”

丹尼尔·张一脸不在乎的笑。

“你有可能会脑出血,”我解释道,“最好做个CT确认一下……”

“眼下,脑出血倒不是我所担心的。”

“那你担心什么?那些人是谁?”

“别问了,医生。”

他把警察刚给的联系表拿在手上,盯着看。“你为什么不能放手,”他说,“你为什么要去我上班的地方找我,又为什么要追到这儿来?”

“我需要知道你妹妹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行吗?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想知道她在哪里。”他把表格撕碎了丢到桌上。“可现在这帮恶棍认为我知道了。”

“什么恶棍?帮会?”

他摇头。

“你妹妹告诉过你病人的情况吗?那些脸部毁容的人,看起来像……”

张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看。

“怎么了?”我坚持,“她告诉过你,不是吗?她告诉你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告诉我。”

“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保罗·墨菲?”

他眼睛望向别处。我抓住他的胳膊,“她提到过他,是不是?她说了些关于他的事。”

他抽回胳膊,站在那里,“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带着我母亲一起离开这里。”

“你妹妹怎么办?”

“我妹妹能照顾自己。让我给你一些建议吧,医生,赶紧离开此地,忘记曾经听说过我妹妹这回事。”

“你知道,我也可以更积极些,可以和警察一起处理这事。”

“对,”他凄然一笑,“你那样做吧。看看会怎样。”

我看了看他,然后把自己那份联系表握紧。

“他们知道你,”张看着我把表格叠好,“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那你……”他没把话说完,“现在是结束的开始,医生,快离开吧。”

我离开了。

在车里,我把左轮手枪放在座位下面,然后盯着面前颤抖的双手。结束的开始,丹尼尔是这样说的。什么开始?什么结束?

我努力稳住自己的手,但不成功。

丹尼尔·张从他的房子里出来了,他把两只黑色的行李袋扔进车里。他爬进汽车,只一会儿就消失了。

43

在距丹尼尔·张家5英里半的地方,我把车靠近一家酒吧的入口停了下来。我从倒车镜中往后看,看见过往车辆的前灯隐约闪现,然后开过去,满心以为能看见一辆白色凯迪拉克缓缓驶入,枪口从车窗户里竖起来。

我停下车,关上门,四下环顾。车子一辆接着一辆驶过,一些行人在漫步。所有一切——汽车,行人,装百叶窗的建筑物——看起来都是危机四伏。我绕着车转了一圈,打开了肩带上的手枪盒套。

我在酒吧尽头找了个座,这样方便观察门口的动静。这酒吧的氛围有点朦胧,同时有点西部味道的装饰风格。我向女侍者要了一杯啤酒。

“你看起来很累,老兄。”旁边有个男人边嚼着汉堡边咕哝道。

“我是累了,老兄。”我说。

“我们都累了。举国上下都累了,伙计,你能够感觉得到。大家都得掰着指头过日子。你在附近工作吗?”

我早该知道在周末午夜的酒吧不会碰上孤独无伴而又喜欢孤独的人,只会碰上像我邻座这样酷爱社交而又不合时宜的人。

“我不工作。”我说。

这样会让他闭嘴。

或者不会。

“他们还说经济正在复苏呢,鬼扯淡。”

“你瞧,伙计,我真的累了。”

“好,不聊了,老兄。”

我灌下一大口酒,把双手放在面前端详,稳稳的,像见鬼的石头。

“你不是搞软件开发的,对吧?”那伙计又问话了。

“不是。”

“我看你倒像是做生意的。”

“我是医生。”

“哦,靠手吃饭。外科医生?”

“不是。”

“那是?”

“公共卫生方面的。”

“不会见鬼这么巧吧?我们刚刚做完一个大型数据库项目,给乔治亚州卫生局做的。”

“哦,是吗?”第一次,我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我以前在那儿呆过。”

这就是我遇见迈尔斯·皮卡尔的经过,他是帕拉丁软件公司的首席技术官。

两个小时后,我们喝了5瓶啤酒,我已经对迈尔斯和盘托出了前几周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哦,我没有跟他提枪。

他呷了一口啤酒,“那个姓张的女人就消失了?”

“看起来是这样。”我说。

迈尔斯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些数据库、不负责任的父亲、养小孩和找工作的事。父亲的话题让我想起了亲子关系,让我想起了孩子们,尤其是一个特殊的孩子——蒂姆-金。

我打断迈尔斯,“这个消失的女人有个孩子。一个男孩。”

“他也许是和他爸在一起。”

“他没跟他爸在一起。他爸不知道他在哪里。另外,”我说,“这样做也很合理,不是吗?如果她打算躲避什么,就不会把孩子丢给他爸。因为那样,孩子会被人轻易地扣为人质。”

迈尔斯耸耸肩,“会是很好的人质。你有孩子吗?”

“没有。”

“我也没有。你有伴侣吗?”

我告诉他我和布鲁克的事,并说她在我生命中第三重要,第一是墨菲,第二是找出照片中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的前两项,我的朋友,都有点提不上筷子。”

你说得对,老兄。

他拍拍我的肩,“我得走了,纳特。”

“现在还不晚。”我可怜兮兮地说。

“不行啊,明天还要早起练瑜伽,之后好为大人物们弯腰屈膝。”

“是的,是的。”

迈尔斯怀着明显的怜悯之情望着我。“呆会儿你准备往哪冲?”他问。

“不知道。这附近可能有汽车旅馆。”我示意侍者过来,但她假装没听见。可见,我现在已是一副醉鬼模样。

“听着,老兄,我有一间不用的卧室。愿意的话,你可以过来住。”

“不,”我转向酒吧侍者,“打扰一下,这附近有没有汽车旅馆?”

她没有回答我,反而看着迈尔斯,摆出一副“他醉了”的姿势。

“不要再烦她了,”迈尔斯建议道,“她恨你这样。来吧,去我那儿住。”

“我不能。”

“为什么?”

我答不上来。

迈尔斯笑了,站起来,把我从椅子上扶起来。

44

我跟迈尔斯回到了他的住处。这个穿着掉线头的粉色T恤衫的首席技术官居然拥有一整套公寓。

“这个地方,伙计……这个地方,很酷。”我对着他装修豪华的公寓感叹道,不过有点口齿不清。

“革命在这里开始,在舒适宁静的皮卡尔家。”

迈尔斯领我进了厨房边上的一个房间,一个干净的地方,有独立的卫生间,“这是你的封地。”

在我看来这是一片打通的环境里唯一的独立房间,“那你在哪儿睡?”

“那里。”他指着几台电脑和平面屏幕监视器旁的一张床,“我睡在我的宝贝旁边。”

我醉得不轻,所以认为这解释很合理。

“你去睡吧,老兄。还有大事等着你去办呢。”

我点点头,头重脚轻地走向卧室。

“呃,等一下,老大。你说那孩子的名字叫蒂姆·金?”

“谁?”因为醉酒,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蒂姆·金。多萝西·张的孩子。是的。”

“有没有中间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怎么了?”

他又拍拍我的肩膀,“去睡吧,医生。”

45

早晨。

我生命中有些时候会做些愚蠢的事情。难以相信,我知道,但我在地球上的四分之三的时间都过得不是很明智。比如,带着枪去酒吧不明智,半夜三更像这样喝醉酒也不明智。

醒来时,我身上盖着条毯子,不知道它是怎么盖到我身上的。我光脚站在卫生间冰冷的花岗石地面上,脸盆里锃亮的不锈钢水龙头流出热腾腾的热水使我马上暖和起来。我花了很长时间用力擦洗我的脸,好像这样做可以赶走宿醉。可是没用,我还是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难闻的酒气。我确实需要冲把澡。

但是,我首先应该跟主人打个招呼,确认一下人家愿意我弄脏他的毛巾,弄糟他典范之家的卫生间。我穿上衣服,确定枪还在床上的防风夹克里呆着。我查看了一下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来自一个被屏蔽掉的号码。

白天光线很亮,或者说这会儿我清醒了。所以能够看清楚房间尽头有三台平面屏幕监视器和一盏台灯。我穿着袜子走近监视器。两个屏幕上有些文字,另外一个屏幕上是一串打不开的文件。

“壶里有咖啡,”迈尔斯没有回头,“睡得好吗?”

“很好,你呢?”

“睡了两小时,老兄。”

“两小时?是要赶着交活吗?”

“是做好事。去倒杯咖啡喝,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我到厨房找了只杯子,上面印着“国家标准和科技学院”。我把咖啡倒进去,那漆黑的液体像是石油。

“不在芝加哥,”我回到迈尔斯身旁时他说,眼睛盯着电脑,“你是对的,没跟他爸在一起。”

他打开一个文件,屏幕上显示出一张电子数据表格,上面列着姓氏——“金”,名字——“蒂姆”,中间名——“东伟”。这男孩子今年8岁,他的种族、免疫状况和家庭住址都列在表上。

“怎么弄到的?”我问迈尔斯。

“数据库魔术,我的朋友。是早些时候为加州基础教育数据系统做的工作,这个系统收集孩子和他们的课程状况。后来这个系统做过很多改变,但是我的人搭建了最初的框架。”

“这对公众是开放的吗?”

他对着我怪笑,什么也没说。

我回了他一个笑,“你当黑客了?”

“‘黑客是个贬义词,医生,很不好听。让我们换一种说法,我是从后门进入的。而且,我很久以前开发过这个软件,所以我感觉对它多少有点所有权。”

“当然,你说得有理。”

他敲击更多的键,一长串名单显示出来。蒂姆·金的名字用黄颜色突出显示,“这是从旧金山学区得到的数据。小蒂姆今年6月份从这个系统中消失了。”他又翻开一页,“夏季时他在伯克利的一所暑期学校注册,上了一些艺术和科学的课程。他8月份离开,然后……”他回到首页,“在纳帕学区的格兰菲尔德小学注册。”

“这是最近的地址吗?”我指着屏幕。

“是几周前的,是最新的。”

我注意到在“父母/监护人”一栏填着“多萝西·张”,后面注着“(母亲)”。

“太好了。”我说。

“老兄,数据太好了,数据库棒极了。”

我呷了一口咖啡,感到神经苏醒了,开始有了生命,“这是否违法?”

“严重违法。但是我掩盖了我们的痕迹。另外,我们是为了做好事……”

“是的。”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迈尔斯戴上耳机,快速地对着话筒说:“忙,在忙。在帮一位朋友,昨晚酒吧碰上的……不,不是那回事。他是医生,不要瞎猜。上来吧。”他取下耳机,迈尔斯·皮卡尔,数据库领袖,再次让我吃惊。

“你马上会见到我的男朋友。他很酷,但是只醋坛子。你不是双性恋什么的,对吧?”

“不是。”

“我看你也不像。不过我要提醒你,安杰尔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生气。”

越来越有意思了,我想。宿醉和卷入情人的争吵。

“花点时间在电脑上,”迈尔斯指了指电脑,“拿你想要的信息去找那孩子。我要去换衣服了。”

迈尔斯消失了,我斜着眼睛看资料,心里有点发毛,可能是害怕快要到的“醋坛子”。

“你好。”我听到有人走进公寓,转过身一看,是个高个、身材很棒的光头佬,他那型有点像过了全盛期若干年的控球后卫。他身穿休闲裤和加厚背心,手上抓着一罐果汁和一只褐色小包。

“你好。”我说。动动身子和咖啡杯对他打招呼。他放下包跟我握手。

“你是迈尔斯在酒吧认识的朋友?”

上帝,他让我觉得自己很不清白。“是的。”我说。

“迈尔斯在哪?”

“他说他去换衣服了。”

“他当然要换衣服了。”

我们站在那里别扭了一会儿,然后我问他:“要咖啡吗?”

他讥讽似的大笑,好像我是专门给人倒咖啡的,“那么说,你俩是昨夜遇见的?”

“对。迈尔斯在帮我的忙。”

“哦,什么事?”

“一些公共卫生方面的事。我是这方面的医生。”

“嗯,迈尔斯当然了解那些。你俩是一丘之貉。”

“是啊,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作家,写科幻小说的。你听说过《电子喷泉》吗?”

“没有。”

“《浪花》?”

我想我还会听到更多的书名。

谢天谢地,这时迈尔斯出现了,他皮包骨头的小白腿从休闲中裤底下露出来,上身则罩了件让人崩溃的死神T恤。

“瑜伽时间,”他宣布,“你俩见面了。酷。”

迈尔斯匆匆吻了下安杰尔,然后打开小包,“蓝莓麦麸饼,棒极了。纳特,你也来练瑜伽?”

“不了,谢谢。”

“很酷的,还可以帮你排毒。”

“我可以用我的脑袋排毒。”

“可以排除你灵魂中的毒素。”

“灵魂喜欢毒素。”

迈尔斯把一只手放在安杰尔的肩膀上,问:“你几点去上班?”

“9点半。”安杰尔说。他见我正一脸迷惑地看他,笑道:“我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亲爱的。”然后,当迈尔斯放DVD的时候,我听到安杰尔在一边小声咕哝:“《浪花》。”他轻声地笑。

我在一张纸上记着笔记。虽然打印出来会更简单,但我不想打断瑜伽大师。

10分钟后,我抄好了蒂姆·金现在的地址。还有他在旧金山和伯克利留下的联系电话。我又在网上搜索。弄清了去纳帕的路线。

另外,我还有一点要提,那就是我在迈尔斯的电脑桌面上发现了一个名为“NMcc”的文件夹。我觉得那些字母有点眼熟,就点开来看了看,发现里面装了15个文件,都是保存下来的网页,有文章,也有一些疾控中心的简介。

都是关于我的内容。

46

我在一个大理石池子里洗了把澡,这池子跟我的第一间公寓差不多大。但我身上的酒味还是很难闻,像是臭鼬放的屁一样难闻。

我穿上裤子和衬衫,盯住里面放了一把枪的鼓鼓的防风夹克。纳特·麦考密克和史密斯·韦森手枪?见鬼,我不想变成一个被吓到要弄把枪防身的男人,但我确实受到了恐吓。尽管对这样做有点厌恶,我还是背上枪,拉上了防风夹克的拉链。

我从卧室出来,安杰尔正在搅拌深紫色的蔬菜果汁,迈尔斯紧贴在他身后,用胳膊环着他的腰。

安杰尔关掉搅拌机。

迈尔斯转向我,“调匀了吧?蓝莓和麦芽,富含抗氧化因子。”

我说当然,安杰尔倒出了三杯,递给我一杯,我看见他的眼睛在我身上停了片刻。

他们俩都换好了衣服,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安杰尔穿着时髦的职业休闲服,迈尔斯穿着套装系着领带。他的头发往后梳成一个马尾。

我感到安杰尔正在盯着我。

“要去参加葬礼?”我问迈尔斯。

“不,是今天有个重要会面。”他说了个本地大型软件公司的名字。

“为什么穿夹克,纳特?”安杰尔问。

“呃,我有点冷。”

“可天气不冷。”他说,然后继续盯着我看。我喝了一口麦芽汁,尽可能地显得若无其事。

“滚出去。”安杰尔说。“安杰尔……”迈尔斯看起来很震惊。

“现在就滚。”他的情人重复道。

我一时语塞,“怎么……”

“他有枪,迈尔斯,”安杰尔啐了一口,“你把一个带枪的家伙请到家里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

“我说你的左胳膊下面。我当过两年公诉人,难道不知道手枪肩带长什么样?”

很长时间没人说一句话。迈尔斯一脸的困惑与失望。最后,他说:“你得走,医生。”

我放下杯子,“谢谢你……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当场被抓住的骗子和盗贼。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向电梯走去。

“你打算要做什么,老兄?”

“他要走,迈尔斯,”安杰尔说,“让他走。”

“你打算要做什么,纳特?”迈尔斯重复道,“你认为你可以用枪解决问题吗?你要跟害死你朋友的那些家伙决战吗?你枪法很准,纳特?”

安杰尔叹气道:“迈尔斯……”

“安静点,甜心。”他转向我,“这不是你,纳特。”

“你不知道我是谁。”

“很显然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想知道你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你想找到那个姓张的女人,但你这样做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我示弱道。

“你就让他拿着他的玩具枪,迈尔斯。”

“安杰尔,”迈尔斯严厉地说,“医生,不要玩火。这些家伙找到你,发现你有枪,你掏出来。只要射击一次,你就死定了。这些家伙找到你,你没有枪,你还有机会。”

“不管哪样,我都没有机会。”

“老兄,振作点。你有自己的脑子。你有自己的智力。你有机会。但不是带着枪。”他指着我胳膊下面的凸起部分,“你听着,我不想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死讯。收起武器吧。”

我盯着他,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想了一下可能出现的情况。然后我拉开夹克衫的拉链,迈尔斯退后了一步。

我解开手枪套,把枪里面的子弹卸了下来,递给迈尔斯。“我欠你的。”我跟他说。

“这样做就对了。”迈尔斯笑道,他在我肩上拍了拍,“需要帮忙的时候就开口,我们不希望有更多的人得上那恶心的癌症。不是吗?”

从迈尔斯家出来,我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挖了个坑,把枪埋了进去。至于其他的子弹和肩带,我也没留下,统统给埋了。

好了。现在我除了自己的智慧别无他物。我希望我足够聪明。

我往车跟前走的时候,手机振动了。一个被屏蔽的号码。我接听。

“你怎么不接电话?我今天早晨给你打了两次电话,麦考密克。”

“但是你并没留下信息,拉维。”

“因为我在疾控中心,用的是他们的电话,我对自己说如果你再不接电话的话,我就自己接过这个案子处理了。”

“你在说什么呢?”

“我们发现了一例,伙计。”他说,“我们又有了一例。”

47

我驾车开往旧金山总医院,直奔医院大楼的4楼。拉维正在护士站等我,他身边站着一位身材娇小、戴厚重眼镜的金发女子。拉维没穿制服,穿的是黑色裤子、浅黄色真丝T恤衫和运动外套。他脸上的胡子估计有两天没刮了。

“好久没见了,纳特·麦考密克。”拉维招呼我道,然后转向他身边的女子,“莫妮卡,这是麦考密克,疾病克星,而且在哪儿都是坏家伙。”然后他又转向我说,“这是莫妮卡,皮肤病和囊肿性痤疮的克星。”莫妮卡脸红了。我注意到她拥有完美的肌肤。我跟她握握手,直视她的眼睛,不让她感到我注意到了她的尴尬。

“有什么情况?”我问。

莫妮卡张嘴要说话,但是拉维盖住了她,“莫妮卡收到她旧金山公共卫生局一位好友的报告。”

“不是正式的。”莫妮卡补充道。

“是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决定早点来这儿看一看。正是它,伙计。嘴和眼睛周围的软组织上都是瘤。这个女的来这儿是因为她有一处开始出血。”

“她在哪儿?”

莫妮卡指着大厅那边的一个房间,“在……”

再一次,拉维打断她,“但有个问题。”

我等着听解释。

“旧金山公共卫生局的人现在跟她在一起。莫妮卡的好友原先没意识到会有什么值得兴奋的,直到我们表现得如此。”他扫了他的合作者一眼,她的脸又红了,“现在我们面临权限之争。”

“难道他们没请你们来?”

“旧金山从来不把问题带进州里。”

一些大城市,像旧金山、洛杉矶、纽约,那里的人

比阿特丽斯·卢脸上瘤的分布——沿着鼻唇沟,眼角——和照片中瘤的分布一模一样。

我注意到盐溶液旁边有一瓶吗啡点滴。

“你们今天很受欢迎。”拉维笑着说。卢先生挤出一丝笑容,他妻子脸上的纱布也动了一下,我猜她也是想笑。两人看起来都很疲劳。

“这是疾控中心的麦考密克医生。”拉维告诉他们。我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我开始对撒谎感到恶心,自己骗人已经很不好受,别人替我撒谎就更让人难堪,“你们听说过疾控中心,对吗?”

卢先生点点头。

“照片呢?”我问。拉维取出文件袋,把照片倒出来。他递给我,我拿起来给卢太太看。

他们看见照片脸色大变。“我以前给他们看过,”拉维低声说,“他们看来不喜欢这些。”

“为什么?”

“他们不说。”

我们把照片收了回去。

“现在,”拉维告诉卢夫妇,“我知道我们以前谈过这个问题,但我希望你们能够告诉麦考密克医生,你们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大概半年前,我注意到一个小的隆起物。在这儿。”卢先生指着自己上嘴唇的左边,“它越长越大,然后我们在这儿看到其他的隆起物,”他指向左眼,“还有这儿。”他触摸下巴。

“那时候你们有没有去看医生呢?”我问。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

“为什么?”

“我们以前回答过辛格医生,之后又回答过斯潘格勒医生。”

“抱歉。医生的工作就是这样,”我说,对他报以一笑,以赢回他的信任,“我们会一再地问同一个问题。但是我们非常关心你的妻子,还有你,我们要确定所有的问题都被问过了。也许还有其他人得了和你妻子一样的病。”

卢先生的双唇紧闭。我继续问道:“你妻子感觉还好吗?”

“还好。”

“最近有没有得过什么病?”

“没有。”

“夜间出汗吗?”

“不。”

“有没有接触任何病人?”

“我们没有接触任何病人。她没有接触任何化学物质。我们过去一年只去香港旅行过一次。她那会儿没病。我们没有养宠物。她是一名会计……”

“很好,卢先生。”

“……在一家软件公司。我们有两个孩子。一个15岁,一个17岁。她没服用药物……”

“卢先生……”

“……除了复合维生素。她从来没有受到辐射。她一直很健康,除了因良性纤维瘤做过一次子宫切除……”

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让他从不断的充满痛苦的不问自答中安静下来,“好了,卢先生。卢太太,你疼吗?”

“是的,”卢先生代他妻子答道,“她非常疼。”

“你妻子会说英文吗?”我问他。

我敢说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恨意。卢先生说:“当然。”

“那么,我想跟她说说话。单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认为……”

卢太太说话了——语音又累又尖厉——用中文。她丈夫的脸黑了。“我去喝杯咖啡。”卢先生宣布。

我转过身,看着拉维的眼睛点点头。

“我也要杯咖啡。”拉维说。

当他们离开房间,我坐在刚才她丈夫坐过的椅子上。

“很抱歉支走其他人,我只想跟你谈谈。”我轻声说道,不至于打扰——或是引起布帘另一边的病人的兴趣。

缠着绷带的女人点点头。

“你还疼吗?”

“不。”她喘气。因为是靠近嘴巴的外科手术,她的话含糊不清,“现在不疼。吗啡……”

“那就好。”

疼痛是根线,我紧跟这条线,“你来这儿之前在服用止痛药吗?”

“是的。”

“什么药物?”

“盐酸羟考酮控释片和维可丁。我们告诉过医生的。”

“谁开的处方?”

卢太太叹口气,轻轻地摇摇头。

“谁写的处方?”

“没有处方。”

“谁让你服用的?”

她没说话。

“卢太太,你要告诉我。否则,我无法帮助你。”

如果不是看见她眼里缓缓流出的泪水,流过她脸上的隆起物,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哭泣。

“会没事的。”我告诉她,尽管我们两人都知道不会没事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你的伤口。”

“我不介意。”她柔声道。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缠绕在她嘴唇上的纱布。我先看了一下外科手术的部位。伤口很大,大概有4平方厘米,穿过嘴唇边缘。我能看见瘤切除后留下的骨头和肌肉轮廓。我想这里只能进行些外科整形了。即便用最好的药物治疗,卢太太的面容也不可能恢复到正常。

我坐回椅子,手伸进背包,取出墨菲留的那些照片。“这些人得了和你一样的病。”我告诉她。我一张一张翻看,试图在这些丑陋的形象中找出一张能够和卢的脸相匹配的。

没有她。

“还有其他人也病了。”我说。

“是的。”她同意。

我感到心跳加速了,“你知道还有其他人?”

卢太太盯着我。

“在哪里?在这里?香港?你能认出这些人吗?”我把照片拿给她看。“有这么多……”她低语,接着她对我说,“求求你。停止吧。”

我停住,收回这些照片,“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生病吗?卢太太?”我的眼睛转向她眼角隆起的一堆肉,转向她嘴巴上永远改变了她声音的伤口。

“我不知道。”她说。

“在香港发生了什么?”

“我帮不上你。”她说。

“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阻止其他人生病。”

“我知道,”她说,“但我帮不上你。”

我轻轻地把绷带给她缠了回去,坐下来。我拉起她的手,握在我的双手中。我们静静地坐着,她手上的皮肤光滑,完美。

“很抱歉。”她说。她的眼睛在向我乞求我不能给她的帮助。

我看着她毁掉的脸上起伏的形状,看着纱布上渗出的血清污渍。“我也很抱歉。”我告诉她。

49

我又和比阿特丽斯·卢呆了10分钟,做了我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给她一点安慰。

看着床上这个缠着绷带的女人,我感到气馁,因为她正在走向死亡。

我撕下装着照片的文件袋的一角,潦草地写下我的联系方式。“我的名片。”我笑着说。卢太太也回笑,我的心都碎了。

“我明天再来,”我说,“也许我们到时候可以再谈谈。”

“是的,”她的回答让我惊喜,“是的。”

我的精神这么多天第一次提了起来。

“我们正在设法挽救她的生命……”

“辛格医生,我……”

“……你没有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一切。”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医生。”

我来到卢太太病房外的走廊里,看见拉维正表情严肃地侵犯着卢先生的领地。拉维,比另外一个男人矮两英寸,手指像柄短剑一样指着他。

我想若论与人相处,我并不得要旨,但与拉维·辛格相比,我算得上是位天使。

“你是在胡说八道,伙计。”拉维贴着卢先生的耳朵厉声问,“你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走廊里两名护士盯着他们看。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是医生。”

“嘿,别再说这些了,我知道不是真话。”拉维说,“你再跟我说一遍,她用没用过什么化妆品?乳霜,肥皂,收敛水……”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

“胡说,没有女人不用这些的。她有没有接触过

化学品?砷?聚氯乙烯?二恶英?”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会引发软组织瘤的化学物质。

“没有。”

“她在香港有没有做过什么手术?”

“手术?没有。”

“胡说,过去这一年中,她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没有。”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

“拉维……”我说。

“什么?”

“……算了。”我看得出谈话是不会有结果的,而拉维因为被战斗的激情冲昏了头脑却看不见,“卢先生不想谈,他有权不谈。”

“不,医生。”拉维看了我一眼,好像要杀人。而卢先生看到有人把一个疯子从他那里赶走,变得放松了。

“别再做一厢情愿的事情了。如果卢先生想帮自己妻子的话,会向我们提供线索的。”

卢的脸上显现出痛苦的表情,“我是想帮我妻子的。”然后他转身往他妻子的病房走去,我给他让路,他拖着步子,手伸向墙壁寻找支撑。

卢走了后,我转向拉维,“我们能够一起工作了,辛格医生?”

“如果你能放手让我干的话。”

“别蛮干就行。你们头儿知道你今天来这儿吗?”

他没回答。

“这事现在归我管,伙计,”我说,“不是我想这样,但正如你说的,没人会因为我们手上的这些材料来正式接手此事。旧金山市不会管,不到再冒出半打这样的病例来,州里也不会管的。”“这事我来管。”“当然不行。这事需要你参与,但只能由我来管。”

“但你没有立场来管,现在一点都没有。”

“没办法,只能这样了。”我想了一会儿,把各方面的问题都考虑了一下,“别让莫妮卡涉入得太深,这事可能很危险。”

“莫妮卡是个大姑娘了,她想要加入进来。”他停顿了一下,“再说她喜欢皮肤。该死……我还要去开个会。”他大步往外走,然后停住了。他转过身,“他们说你和其他人相处得不太好。”

“有意思。他们也是这样说你的。”

他咧嘴一笑,“这将会是一场爆炸,麦考密克。”

奇怪的是,我想他说得对。

50

离开医院的路上,我头脑中反复想着我和卢太太的谈话。有样东西不停浮出水面冒着泡泡。那是一种感觉,是我在米尔皮塔斯从杨先生和他死去的妻子、他的刀、他挤作一团的孩子们那里得到的同样的感应。这些人受到了恐吓。

卢先生因为妻子流血不止而把她送到医院,但没有尽早去,是在害怕什么呢?但是如果他真被吓得厉害,为什么又要去寻求整形外科、皮肤科、肿瘤科的专家会诊呢?为什么不在他妻子一稳定的时候就逃跑呢?撇开法律不谈,想打听的人要找出卢夫妇在这里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有比总医院更好的藏身之所。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开呢?他们为什么认为总医院是安全的呢?

我突然停下来,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绊了一下,撞到我身上。我边跑边回头道歉。

“账务中心在哪里?”我在问讯处问道。

一位年长些的女士很负责任地取出地图,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把它找着了。“这问题没多少人问。”她解释道,然后伸手去接电话。

在主楼前面一幢楼的4楼。医院的账务中心是这个星球上最令人沮丧的地方。首先,是因为它的环境——都是土褐色、沉闷的斗室和电脑,还有嗡嗡直响的荧光灯。更让人沮丧的是账务中心对于眼下的许多医疗问题束手无策。仔细倾听,你几乎都能听到这个体系的基础在呻吟。

我来到柜台前,按了下铃,一位体重超重的漂亮女人回应了我的铃声。我开始用医疗官员的辞令对她说话,她叫来一位叫迪格斯的先生帮助我。迪格斯是一位极瘦的黑人,笑得很开,戴着大大的眼镜。他问能帮上我什么忙。

好,我开始演戏了,“我需要看一下一个病人的交款记录。”然后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疾控中心的过期工作证。我祈祷但愿他不认为有必要核查一下我不存在的特权。

迪格斯那天情绪确实不错,也许是因为医疗保险刚刚提高了报销比率,所以他没有为难我。他带我穿过拥挤的斗室来到他桌前。“我们不经常看见疾控中心的人。”他透露。

我也不常看到,我心想。

“实际上,我们以前没打过交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好意思,我不便讨论这个。”

“当然,我知道。只是问问。病人姓名?”

“比阿特丽斯·卢。”

他敲了几下键盘,“亚洲人,呃?禽流感患者?”

“感谢上帝,不是。”

“很好,你们这些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分工不同。”

“我应该准备抗流感药物吗?”

“是这份记录吗?”我打岔道。

“是的。”

我扫了一眼电脑屏幕。外科费用,整形费用,住院费,其他杂项。这张账单总金额超过4万美元。

“很奇怪。”迪格斯说。

“什么?”

他指着屏幕底部:上面写着“费用已付”,日期是今天。“等一下,”他敲击了更多的键,“看起来这女人一接受院方服务就付费了。从我们出纳的角度来谈,当然是希望这样,但是……”他摩挲着脸,一脸困惑,“没人这样做。”

“查一下病人住址。”

迪格斯找到病人记录,找到住址。

“你这里能上网吗?”

“当然。”

“到网上查查这个住址。”

迪格斯上网一查,“奇怪,地址不存在。”

“是很奇怪。”我一边表示同意,一边已经开始往外跑。因为现在我意识到那个病人也不存在了。

51

我跑向主楼,向上跑了4层。

我冲进比阿特丽斯·卢的病房。病床空了。我把隔在屋中间的布帘拉开,第一次看见靠窗病床上的病人。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对我的突然出现很是震惊。“你看见这些人离开吗?”我问她,“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她一脸茫然。病房门口处的白板上写的名字是“马丁内斯”。见鬼,我学西班牙语的时候太懒。

我又冲回走廊,抓住一名护士,“你负责15房2床吗?”

她点头。

“病人呢?”

“在病房啊。”

“不在。”

护士快速走向病房,抓着头,“也许他们散步去了。”

“她的东西都不在了。叫保安。”

“我确定他们只是去……”

“散步要带上所有的东西?叫保安!”

护士怒视着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找病区接待员。一分钟后,我听到广播播报:“病人比阿特丽斯·卢,请和保安联系。病人比阿特丽斯·卢……”

52

所以说,卢夫妇不想有人知道他们在医院。他们付了现金以匿名保护自己不被人知。

他们逃了。

让他们感到害怕的东西也正让我感到害怕。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时,我不停地东张西望,看是否有人跟踪我。那个穿宽松T恤衫的高个子?不是。那个建筑工人?邮递员?花匠?那个矮胖子?不,不,不是。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妄想症恶化,我努力去想一些和我有关联的人和事。丹尼尔·张,卢夫妇,杨的一家,墨菲……

墨菲。

就几个小时,我想。只要墨菲在这个地球上再多活几个小时,多呼吸几个小时,告诉我是什么让这些人毁了容。再给我几个小时,我就会告诉他们带

着自己的孩子,远远逃离这个地方。但是太迟了,墨菲死了,他妻子死了,他的孩子们死了,现在其他人也死了,还有人快死了。

我进到车里,拨通拉维的电话。“卢夫妇跑了。”我告诉他。

“你在说什么?他们出院了?”

“不。他们偷偷溜掉了。”

“我们可以追踪到他们家里。”他说。

“我们不能。他们用的是假名字和假地址。”

“查一下账单。”

“已经查过了。他们用现金支付的。”

“真叫人难以置信。妈的。妈的。”他停顿了一下,“别说出来,麦考密克。”

“说什么?”

“别说‘我跟你说过。”

“他们离开是迟早的事,只是你加快了事情的进度。”

“为什么?”

“因为他们非常害怕被某个人找到,而这人不是我们。他们更害怕的是人而不是瘤。”

53

我得寻求更多的帮助。

我拨通了一个亚特兰大的号码。

“米莉·包。”

“米莉,我是纳撒尼尔·麦考密克。”

“哦,我的天,你在哪里?”

“加州。”

“哇,还在那里。这么说你跟布鲁克处得不错了?”她的语气很是怀疑。

“正试图跟她修好呢。孩子怎么样?”

“唉,一团糟。”

米莉·包在疾控中心做艾滋病和结核病方面的研究。她早年在中国呆过,在那里这位黄头发蓝眼睛的得州姑娘遇见了她的黑头发黑眼睛的白马王子,他名字叫包黎明。他们相爱,结婚,生育了5个孩子。我是通过黎明认识的米莉,我和黎明一道在非洲做过传染病研究。去年,只要我不去布鲁克那里,就在他们家吃喝,反正他们都养了5个孩子,再多养一个又何妨?

“我需要帮忙。”我说。

“多大的忙?”

“中等吧。”

“照看你一两天?”

“我在西海岸呢,米莉。”

“但是你会回来的。”

“你先听一下我要你帮的是什么忙,然后再决定帮还是不帮。”

“我看不管是什么忙,都得花上不少力气。”

“我想请你跟香港那边联系一下,打听他们是否有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病例。”

“呃,你再说一遍。”

“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罕见的软组织瘤。”

“你现在研究癌症了?”

“不全是。”

“我能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你可以问。但是……嗯,让我们这样说吧,我还不认为疾控中心会对此感兴趣。别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请你查的。”

“好吧。那么我怎么跟香港方面说?”

“告诉他们我们怀疑那里有小规模的疫情暴发,所以要确认一下。”

我给了米莉我的手机号码,然后挂断了。

54

“有组织犯罪组。”一个女声传来。

我刚花了几秒钟来决定是打电话给一般案件组还是有组织犯罪组。

我把上次丹尼尔·张遇袭时报警的案件编号报给了接线员,她说这案子转给了一位唐警官,并帮我接通了对方的电话。

“杰克·唐。”一个声音说道。

我自我介绍,提到我打电话来是想了解一下那晚的丹尼尔-张遇袭案。唐让我等一下不要挂机,我听到电话里传来拖着步子移动的声音,然后一个声音飘进我耳朵,“你刚说你是谁?”

我告诉他。

“是的,”他说,“目击证人。你的朋友从来不回我的调查电话。”

“我一点也不吃惊。”

“他不想要快递邮件,也不想去医院。”

“是的。我有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我想问问是谁干的。”

“那也正是我们想要知道的,麦考密克先生。”唐警官说。

“昨晚的警官说了有关有组织犯罪的一些事情。他说那样的事情是不会无缘无故发生的。”

“所以你打算告诉我原因?”

“不是,我不知道任何原因。”

“也许你的朋友知道原因。”

“也许吧。不过,我在想你们警方会不会通过查一些档案来找到他们。”

“什么档案?”

“我不知道。你们的有组织犯罪档案。我不知道。”

“张和有组织犯罪有关联吗?”

“我不知道。”

“你看,麦考密克先生……”

“我是一名医生……”

“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尽全力的。”

“需要我辨认嫌疑犯照片吗?也许其中有的人我见过……”

对方没有接话。

“这样做没什么用,”我说,“忘了我的电话吧。”

“等等,等一下。”我几乎能听到他对着听筒笑,“你为什么不到警局来一趟,我们可以谈一谈。你也可以看嫌疑犯照片,如果你想看的话。”

是的,唐警官,我想看。

55

有组织犯罪组在警局大楼的5楼。这儿空间狭小,除了警官们的装备,其他的都让人感到发热。

秘书向我指了指房间尽头一个隔开的小间。那里有个男的脚跷在桌子上,和走道对面一个小间里的另外一个人谈笑着。

他35岁的样子,很有点周润发的派头。

唐把脚从桌上放下,和我握了握手。他没有起身,“你来得真快,麦考密克先生。”

“全程限速,”我说,“实际上你可以叫我麦考密克医生。”

通常,叫不叫我医生我无所谓,但是现在我需要一些尊重。

“我知道你是医生,”他答道,“我们家里有一打医生,他们也都对此感到大惊小怪。”“我不是感到大惊小怪。”“你当然不是。”他往椅背上靠了靠,示意我在边上坐下。“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他问。

“只有电话里说的那些。”

“那可不够。”

看来我们的谈话没能开个好头,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他。

“我跟别人也是这样。”他向我保证,“也请你替我想想。我在有组织犯罪组,知道吧?勒索,袭击,卖淫,枪击——任何与有组织犯罪有关的事。”

“知道。”

“还有,我这儿案子的卷宗堆起来比我的车都高。”

“是这样。”

“巡警已经断定这是一桩与有组织犯罪有关的袭击案,所以你的案子到了我的桌上。”

“有道理。”

“但是调查无法继续,除非你们两人愿意配合。你会向我提供线索,让我相信这是一桩有组织犯罪的案子吗?”

“我知道一个人被三名持枪男子打了一顿。”

他大笑起来,跷着二郎腿,吐着烟圈,“你的朋友可是告诉我们警官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

“这不是一场误会。”

“那么,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种感觉。”

“一种感觉?”

我告诉他我以前为疾控中心工作,也算是位“医学侦探”。我想这样会让我的话可信些。

“‘医学侦探。”他又吐了一个大烟圈,“你是来这儿看照片的,咱们去看吧。”他把我带到问讯处的一个女人跟前,对她说:“丹娜,请给麦考密克医生看一下我们这儿的亚洲帮会成员的照片。”他看了看我后又补充道,“给医生看全些,所有的都给他看。”然后,他走开了,我猜是去打电话了。

丹娜是一名中年黑人妇女,她带我来到一台电脑前。“想不想来杯咖啡?”她问。

“不用,谢谢。”

“你确定?”她笑了,“你要在这里呆上好一会儿的。”

她登陆上了一个工作平台,一会儿,按照种族、

年龄分类的一份名单显示了出来。

“有多少人?”我问。

“哦,大概有600人,是那些已经登记过并被拍了照的。你看完这些再过来找我。然后我再给你看其他人的。”

“其他人?”

“那些被拘留过但没登记的,都是些存档照片。”

“那有多少人?”

“几百人吧。”她愉快地答道。

所以,我是要在这里呆上好一会儿了,我对她说:“也许我还真的需要来杯咖啡。”

56

旧金山市有组织犯罪组的人这些年来一直都很忙。有登记在案的帮会成员照片,当然,还有活页夹里的存档照片:都是些表情别扭、难以区分的年轻人。照片标注着:“本尼·谭,又名莱格斯。”许多也标有“已知有关联”或是“有关联?”。后面是一个组织的名称:乔男孩,华青帮,竹联帮,杰克逊街男孩。

两个小时后,我看了许多张一脸凶相的人的照片。但几乎一无所获。我在电脑上调出一张让我感兴趣的照片。此人不像是那个把爪子放到我汽车引擎盖上、狠揍丹尼尔·张的人,这人的脸上满是痤疮疤痕。他没有文身,也没有笑容。但他的眼部有些什么,我想。也许是相似的轮廓。照片下面有一行说明文字:迈克尔·邝,东保安组织成员。

我的第二个发现——活页夹里面的一张照片,此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丹尼尔·张被打那晚戴着棒球帽、拿枪戳我脸的人。他眼睛两边下垂,眼白充血,好像这个家伙像我那次一样,正在宿醉之后。

“麦考密克先生,进展如何?”

“唐警官,”我笑道,“还不错。我找到两张。”

我指着有可能是戴棒球帽的那个家伙的照片。唐扫了一眼,手指轻敲键盘寻找有关他的信息。“比利·恽。不是你要找的人。”

“听起来你非常确定。”

他在电脑上又打开一个窗口,在搜索栏打出“恽”这个字,敲了一个键。屏幕上出现了大量文字,顶上有一张照片,正是活页夹里的那个人。“恽先生目前正在福尔瑟姆服刑,他因杀人未遂被判了8年。”唐说。

“好吧,”我说,“不是他。另一个家伙呢?”

唐关掉有关比利·恽的窗口之后,盯着那个名叫迈克尔·邝的男人死人一样的眼睛。“可能不是。”

“可能?”

“迈克尔·邝已经不在这个国家了。”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不走,那他就是个蠢货。”

“你能详细说一下吗?”

“有一项针对他的诈骗诉讼。大概7年前,我们起诉了6个人,邝是其中之一。他在佩利肯湾服了两年刑,之后他的罪名因为一个不重要的细节被推翻了。后来他被驱逐出境到了香港。”

“他是谁?”

他重新点击照片,没理会我的提问。“另外,迈克尔·邝并不是肌肉男。我想象不出他会手持棒球棍揍什么人。”

“但是他是谁呢?”

唐站直了,“香港有五大帮会——14K,新义安,和胜和,和合图,东保安。东保安是其中规模最小的一个,而迈克尔·邝是其成员。我们相信,他被派来这里是为了把他们的势力扩大到加州。”

“迈克尔·邝就是干这个的?”

“我们认为是。他们把势力扩大到加州和温哥华,是为了增加收入来源,但是他们发展得并不好。”

“不好?”

“不好。自他下船开始,我们跟踪了他11个月。有谣传说他在香港是大人物,但后来发现他只是个小角色。他手下有两家赌场和一些小喽哕。他来这里与街头团伙勾结,开赌场和贩毒。我们和联邦调查局一道坏了他的好事。”

“所以你们认为他离开了。”

“帮会派了个小喽哕来试水,发现水深,就撤了。”唐点击回到迈克尔·邝的照片。“自那以后,还没有发现这些帮会在美国活动,但我们已掌握了一些证据,知道他们可能会卷土重来。”

唐看看表,“我没有时间给你上历史课,麦考密克先生。我现在要赶去一个地方。”

“那我陪你走一段,警官。我认为历史课很重要。”

57

我在汽车里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唐——关于墨菲和他的一家,关于文身男子,关于丹尼尔·张和多萝西·张,关于脸上长瘤的男人和女人。我没有提我用来吓唬匪徒的那把枪。

“看来也许有人在恐吓他们。”唐说。

“恐吓?已经有四个人被害,包括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人。我还看见一个人被打得半死。”

“我知道,但是这不能……我不能因此作出任何结论。”他挠了挠自己又短又硬的胡子。“让我们把事情分成两条线,我们现在面临两件事情——你在伍德赛德的好友和你在这里的张姓朋友。”

“丹尼尔·张不是我的朋友。”

“在我看来,伍德赛德的事还没有跟帮会犯罪搭上边。”

“那些照片怎么解释?那些病人?他们通过丹尼尔·张的妹妹把他跟伍德赛德联系在一起。”

“我不能说他们有还是没有关联。你确信你的老友……”

“保罗·墨菲。”

“你确信保罗-墨菲没有卷入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比如?”

“赌博,毒品,女人……”

我最初的反应是没有,他当然没有。但是第一反应过后,我那有如花岗岩般坚强的信心动摇了。我到底对保罗·墨菲有多了解呢?我们10年前就是好朋友了?他死在我怀里,让我感觉我和他的关系很亲近,但这只是一种幻觉罢了。我对保罗·墨菲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我说,“我认为不会。”

“丹尼尔·张呢?”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昨天才遇见他。”

我们后面有辆车按喇叭,唐朝对方打了个手势。“嗯,我们别扯得太远了。”

“这么说你不感兴趣?”

“伙计,让我喘口气。我以前不感兴趣,现在我感兴趣了,行了吗?显然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显然。”

“你说你看见那个家伙有文身?”

“是的。”

“看起来像什么?”

“像是龙的尾巴。红色和黑色。在脖子左侧。”我用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看起来是从背部文上来的吗?”

“好像是的。这怎么了?”

“帮会通常在二头肌强健筋肉的左边文黑色的龙,右边文白色的虎。有些人还会文得更多,比如背上文一条大龙。他们是用古法文身,手工刺,以显示他们多么能忍受痛苦。”他看了看交通状况,然后说——既像是对他自己又像是对我,“文身是帮会的标识。”

“你说过不是有组织犯罪的。”

“我说过很多事。那个圣马特奥县的警探,是叫桑切斯,对吧?我要给她打个电话,跟她谈谈。”

“太好了,你终于要行动了。”

“但是我不会插手保罗·墨菲的案子。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伙计。”

“上帝啊,司法职责划分比公共卫生管理还要混乱。”

“我的管辖范围已经够大了。”

我打开车门,差点碰到卡罗拉车。“嘿,”唐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家伙都开着奔驰呢。”

58

我驾车过金门大桥,上101号公路转37号公路,往东开往纳帕山谷。我看着车流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道路中穿行,看着交通阻塞,刹车灯汇聚成一条深红色的线,心里不停地诅咒。

一路过来,我想保罗·墨菲,想丹尼尔·张,然后又想到多萝西·张,这个我马上要去见的女人。

我用从迈尔斯那里弄到的地址,找到纳帕城靠北边的一个安静街区。我又核对了一遍地址,心因为好奇而怦怦直跳。

我下了车,来到一幢棕色木屋顶的两层小楼前,按了门铃。我鼓舞自己说,马上要和一位东方美女面对面了。门上的窥视孔黑了一下。锁咔嗒一声。门开了。

不是多萝西-张。

这个男人穿着正装长裤和白衬衫,领口没有扣。他人到中年,中等身材,一张亚洲人的面孔,戴着眼镜,拿着报纸。

“有事吗?”他问。

我说我要找多萝西·张。

“我很抱歉,”他一脸困惑地说,“你找谁?”

我重复了一遍多萝西的名字。在他身后,电视机里正在小声地播放着新闻节目。

“嗯,她不住在这儿。”这个男人用长辈慈爱的语调,带着慈爱的笑说,“我不认识你说的女人。”

我往里望,看到客厅里有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他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那一定是蒂姆。”我说。

男人笑了,“不,那不是他的名字。”我等着他说这个男孩叫什么。他没说。

我问:“他妈妈呢?”

他继续开心地笑着,“他妈妈不在这儿。我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吗?”

因为我们俩都在撒谎,我就说了以前用过的假名字,“伯特·麦考布鲁克。我是一名律师。”

“你找多萝西·张有什么事,麦考布鲁克先生?”

“我真的不能说。请你理解。”

“当然。我对我的提问感到抱歉。”他是如此礼貌,让我觉得仿佛置身于白金汉宫,和一位爵士在交谈。

“我想和你的——他是你儿子吗?”我昂起脖子以便看到那个男孩,他走出来,然后又退回去,好像碰到了一堵有电的篱笆墙。

“我好像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跟你谈话,麦考布鲁克先生。感谢你的拜访,祝你好运。”

在门关上之前,我又瞥了眼那男孩,他的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

59

第二天,我做了我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嗯,也许我有点夸张,但是它真的艰难。

我卖掉了卡罗拉。

我越想越觉得汽车是个累赘。我忍痛在二手车市场上卖掉了我的宝贝。

二手车市场是我好不容易挑的,收旧车的是个50多岁的白人,他因为整个夏天都呆在露天停车场做生意而面色发红。

在仔细看完我的汽车内部后,那人盖上引擎盖,对我皱眉道:“500。”

“500?”我难以置信。

“是啊。”

“不会吧。我本来想要1000的。指导价是1500。”

“指导价指的是车况好的车。”他开始围着卡罗拉转圈,“你的车生锈了。”他东指西指地挑毛病,“你的装饰材料有破损。”这倒是真的;我撕掉了后座的拖带,很多年以前拖山地车的。“你没有CD播放器。”

“能播放磁带。有天窗啊。”

他看看我,好像我是一个傻子。

“好吧,900。”我说。

“525。”

“850。”

“540。”

“800。”

“545。”

我能看出最后结果。他摸透了我的心理。“546,”我坚决地说,“现金。”他笑了,“听起来对我有利。”我想是的,狗屁家伙。

60

最后,我净得541美元,因为这个流氓还要我付5美元把这辆车送到租赁公司。“油钱。”他耸耸肩道。

眼下,先不管这交易有多不划算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比如说,我正紧盯着格兰菲尔德小学。

我是在中午放学时到达这里的,那时学生们正从楼里出来。我要为纳帕山谷的父母们说说这点:他们是很警觉的。对于他们来说,一个30多岁的白人男子,坐在一辆不起眼的汽车里,停在一所小学的大门口,要说不让人生疑简直就不可能。当第四个妈妈带着她的孩子从我的土星汽车边上匆匆走过时,我决定不再让这些母亲忧虑。

因此我漫无目的地绕着纳帕城兜圈,让我的思绪随意飘动。我对卖了卡罗拉还是感觉心痛,但是新车帮我隐藏了身份让我也舒服多了。空调开得很足,音响系统也不赖,还有驾驶座,不会有弹簧戳我屁股。我的笔记本电脑在后座上,和我的除臭剂与牙刷放在一起。我为一切做好了准备。

61

我在距离学校还有好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弃车步行。学生们这会儿都回家了,这块地方现在空无一人,留下我尽情享受9月的这个美好秋日。

我上次走进一所小学校园距今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那次是亚特兰大一个富有的郊区小学暴发咳嗽,那里的家长们头脑中已经有了一种很深的观念,认为接种疫苗没有多大益处。这些害怕疫苗有危险而不带孩子去注射、失去理智的傻瓜父母应该被强制用麦秆呼吸一周,让他们感觉一下,然后我们再来谈。

格兰菲尔德小学的安全措施不是很严格,但是在人口处的桌子后面坐着一名男子。我给他看了我的身份证,他向我指明了校长室的位置。

行政楼是新的,装修也挺有时代感。

格兰菲尔德小学的校长金妮·普劳,矮矮胖胖的,看上去就像是那种老派的教育狂人。我告诉她我是这儿的一名公共卫生医生,想找蒂姆·金谈话。令我吃惊的是,普劳太太要求看我的证明。我拿出已经过期的疾控中心工作证。她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希望没发生什么吧。”

“没有,”我说,“我只是想和蒂姆谈几分钟。”

“他还能呆在学校吗?”

“当然,”我说,“真的,没什么要担心的。”

“蒂姆没事吧,是不是?”

“我向你保证他没事。”

“但是你一定要确保告诉我们如果……蒂姆是今年新来的,我们有很多孩子……”

我摆出一个公共卫生官员式的笑容,然后她拿起电话去叫她的秘书。

5分钟后,我一个人呆在普劳校长的办公室里,坐在那里,想着如果我是这儿的一名三年级学生,我会想到编一首什么样的歌来吟唱她。“普劳校长是头可怜的老母牛……”估计全是这一类的歌曲。孩子们就是这么刻薄。

玻璃门上传来敲门声,普劳校长回来了,手里拉着一个矮小的亚洲小男孩,他看见我的时候有点恐惧,好像是看到了一盘他不要吃的菜。他的害怕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我,还是因为他被从班上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我说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这个男孩就是昨天晚上盯着我看的那个小男孩。

普劳校长让小男孩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后,就告辞出去了。“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叫我,我就在外面。”她告诉小男孩,然后在离开之前对我投来一瞥,像是不太放心似的。

“蒂姆。”我说。

他咕哝了句什么。

“我是一名医生,我来自政府部门,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他轻摇着头,我把这当作他默认点头同意。

“很好,多谢。”重要的事情先来,“昨天晚上你在家里看见我了吗?”

他耸耸肩。

“你的意思是看见了?”

他又耸耸肩。

很显然,小蒂姆对我们以前是否不期而遇感到困惑。

“你是和你妈妈住在一起吗?”

他咕哝了句什么。

“很抱歉,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不是。”

好了,得到一个答案,我想。

“蒂姆,昨天晚上我看见你时,和你在一起的那

个男的是谁?你爸爸吗?”

“我的姨公。”

“你的姨公。你一直跟他一起生活吗?”

“不是。”

“你跟妈妈一起生活吗?”

他又咕哝了几句什么。上帝啊,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都发的什么音啊?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是的。”他坚定地说。

“你妈妈是叫多萝西·张吗?”

“是的。”

“她以前在电视台工作?”

“是的。”

“除了‘是的、‘不是,你还能说点其他什么吗?”

“我说过‘我的姨公。”他提醒我,有点恼火。

“当然,你说过的。我忘记了。”

现在,我想我应该说明一下我真的很想喜欢孩子们。真的,我愿意。讲到这点,我很愿意和他们“友好”相处,我想这和我喜欢他们有关。我头脑中有这种形象——完全是编造的——我脱了衬衫,增加了大约10磅胸部肌肉,怀里抱着个胖小孩。我甚至睁大了眼睛想这件事。

事实是,孩子们让我感到一点也不舒服。从他们嘴巴中出来的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要求你回应。在那次亚特兰大暴发咳嗽的时候,我不停地误读我的听众。我跟一个10岁大的小孩谈话,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似的,然后我又矫枉过正,跟一个7岁的小孩谈话。又把她当成一个经济学方面的专家。当然,我对此毫无察觉,但是一位女同事替我指出了这点。然后她补充了一句很有帮助的话,“你跟孩子们处得真不怎么样,对吧?”

如果他们再大20岁,我会跟他们相处得很好,我告诉她。

蒂姆抱臂站着。

“你喜欢口香糖吗?”我问,手伸进口袋找口香糖。也许给他点甜头可以让他愿意配合我。

“学校不允许我们吃口香糖。”

“对,我忘了这是学校。”我把口香糖又装回裤子口袋,“蒂姆,你知道你妈妈在哪里吗?”

“不。”

好,第二个问题。

“她还好吗?她感觉还好吗?”

“是的。”蒂姆·金的眼睛望向我身后的窗户。我回头,看见金妮·酱劳对着我们晃着她的手表。我对着她摆动了一下表。看来,我的探访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既然你跟姨公一起住,那你有时也和妈妈说话吗?”我继续问。

“现在不。”

“她为什么要离开呢?”

蒂姆耸耸肩。没任何收获。

“她是不是在试图保护你?”

又是一次耸肩。

“为什么你姨公不让我跟你说话?”

蒂姆咬住嘴唇,现在他是完全违抗了他姨公的命令。

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校长还有一分钟谈话结束。普劳太太点点头,转身离开去忙别的事了。

“蒂姆,”我手伸进口袋摸钱包,拿出我的旧名片。我画掉以前的办公室电话和传真号码。只留下手机号。“你留着这张名片,下次你跟妈妈说话的时候,告诉你妈妈打这个电话号码给我。”他接过名片,认真地看着,好像里面藏着某个大秘密的答案。“这非常重要,不要给任何其他人看这张名片,蒂姆,你跟我谈过话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除了你妈妈。好吗?”

“好吧,”他淡淡地说,“你说过你叫伯特·麦考布鲁克的。”

我的伪装给扯掉了。

“我从没那样说过。”

“你说过。昨晚。”

“不,不是……我,呃……”

请让这一切结束吧……可是没有,蒂姆还在用我的名片来盘查我。

“什么是病原体?”

“把名片放在口袋里,不要给你妈妈以外的人看到。”我敷衍道,不像是在交朋友。还好,他照做了,把名片塞进裤子口袋,然后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

“病原体会让你生病。”我只得解释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疾病呢?”我的名片上印着“病原体专家”而非“疾病专家”的字样。

“从技术上讲,病原体通常是一种会引起疾病的有机物。”

“像是细菌?”

“是的。我的工作是跟病毒打交道,病毒就像是细菌。”

“病毒比细菌小?”他问我。

“是的。”

“那为什么不叫它们小细菌?”

我像一个落水的人想要活命,不停地往窗户外面望,希望金妮-普劳能快来救我出苦海。“因为病毒和细菌在其他方面有些不同。”

“哪些方面?”

“呃,病毒无法自我繁殖,但细菌可以。‘繁殖的意思是有宝宝。”

“我知道,”他不耐烦地说,“为什么病毒不可以繁殖?”

因为它就是那样的,小家伙,“因为它们就是那样演化的。病毒需要另外一个细胞才能繁殖。”

“为什么?”

我开始准确计算要多少时间才能打住他的大问题,“呃,蒂姆,开始的时候……”

正在这时,我的救星到了。金妮·普劳敲门,进了办公室。“你们两个,事情进展还顺利吗?”她简洁地问道。

“当然顺利,”我说,“我们两个刚刚讨论完病毒和细菌。”

“哦,我的上帝,”她说,“我不能承受那样的事情,电影《极度恐慌》开场10分钟我就退场了。”

我像个疾病克星一样大笑起来。哈哈哈。

金妮·普劳把蒂姆从办公室领到教学大楼,她告诉我是带他去上科学课。我希望我的小朋友不要拿出名片,就“病原体”给他的同学做个专题报告。否则,不仅我的伪装会被完全扯掉,而且我还有可能会被请回他班上做讲座。

“麦考密克医生,请告诉我是否发生了什么我要担心的事情。”普劳校长漂亮、丰满的脸上笼罩着焦虑,“我们这儿有400个孩子……”

“他们都绝对安全。”我把手放在她面团似的肩上,让她放心。“我找蒂姆是因为他曾经去所罗门群岛旅游过,那里暴发过斑疹伤寒。但是我找错人了,我要找的是另外一个重名的蒂姆·金。”

“哦……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绝对不需要为任何事担心。”

我同样把这话送给我自己。

62

我走出校门,心里想着自己大大小小的犯规行为。大的方面包括假冒疾控中心的官员。但愿上帝阻止金妮·普劳致电我以前的头儿,问她的400名学生得病的几率可能有多大。但愿上帝阻止他们,不要让他们发现我还在用我失效的疾控中心的工作证和名片。那些人很可能会把我扔进监狱。

我自责了一会儿,然后又对正在进行的调查进行了一番反思。当然,我想,我是在调查。“调查”给了它太冠冕堂皇的理由。

突然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拉维。

“我们找到了卢。”他说。

“太好了。”

“他不真的姓卢,而是姓明。”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胜利感。实际上,他听起来都不像是拉维。了。”

“干得漂亮。他们在哪里?”

“他们在家,在旧金山。”他长叹一声,“他们死了。”

63

脸部近距离受到枪击。我能看到火药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比阿特丽斯·卢的绷带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枪给打掉的。

我跪在卢太太——不,应该是明太太——旁边的浅蓝色地毯上,端详着她的脸:一条污浊的唇线,部分已经被肿瘤和外科手术侵蚀了,眼睛旁边是渗出脓液的肉块,从她左眼下打进去的子弹弹孔是她脸上最干净的记号。

她的嘴巴张着。一个黑洞。

“他们杀死她之后割舌头,所以没出太多的

血。”是拉维,他站在我身后。

我直接从纳帕过来。拉维到得更早,他拨开左右两边的警察给我让出一条路进到房子里面。“孩子们呢?”我问。“出事的时候在学校,”拉维说,“女儿发现了他们。警察立刻就到了。”

“上帝啊。”

我戴着橡胶手套,用床单重新盖上明太太的脸。法庭的调查员允许我们看尸体,但是不能碰。夫妻俩被发现的时候是怎么躺的,现在还是那样。每张床单下都伸出一只胳膊伸向被害的配偶。十指相扣。我记起在医院里,明先生坐在妻子的病床前,紧握她的手。

“在丈夫身上发现什么了吗?”我问拉维。

“脸部受到枪击,舌头没了。”

“你们俩是医生吗?”我们身后的声音又尖又响。我转身看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矮胖男人。他的警徽有点从夹克衫上脱落下来。

“是的。”我说。

拉维和我慢慢向后退,好像在离开一枚滴答作响的炸弹。

明夫妇在日落区他们住处的客厅里被谋杀了,离丹尼尔·张的住处不远。在一架钢琴上摆放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镶在银制的相框里。

“你们是昨天在旧金山总医院看见明夫妇的吗?”长着八字胡的警察问我们。

“你是?”我问。

“亨德里克警官,凶杀组的。”我把自己介绍了一下,脱下橡胶手套,跟他握了握手。亨德里克也和拉维握了握手。

“是的,”拉维说,“我们昨天见过他们。”

“对于这儿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亨德里克摆出了做记录的架势。

“没有,”拉维说,“我们谈论了她的病情,仅此而已。”

“和那个可怜的女人?”

“是的。”拉维说。

“他们在医院用的是假名字。”我指出。

“是吗?”亨德里克问,“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

“他们说他们叫什么?”

“他们自称姓卢。他们用现金支付的费用。现金支票,更确切地说。”

“我们要查一下。”亨德里克在他的本子上记了些东西,“这么说,我们可以断定他们不想在医院被发现?”

我再次思考着这一点。如果明夫妇想要隐藏的话,他们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们不在意人们知道他们在家,但他们在意人们知道他们去了医院。这意味着他们在意人们知道明太太病了。

“我想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我说。

亨德里克合上记录本,毫无目的地扫了一眼房间。他的目光有意地避开了躺在浅蓝色地毯上的夫妻俩。“不知道,不知道,”他说,“不知道谁干的,不知道为什么。抢劫?也许。身上和楼上的珠宝都不见了。一些电器不见了。但是他们并没有碰夏加尔。”

“夏加尔?”

“那里的一幅画。是真品。至少那张证书是这样说的。”

拉维走近画,读着画作正面粘贴的真品证书。他转过头,小声笑了,意思是说俗气。

俗气,是的,但是符合人性。我们眼前地上的情景让我感觉更糟糕。那幅画,丑陋的证书嵌入那么大的相框,在我看起来更加诚实。我在大学和研究生院认识的人,那些拼命想要爬进上流社会的人,会把夏加尔的画放进一个小框子,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在谈话的头5分钟之内,他们会让你注意到这件东西,说这是件宝贝。

“也许是因为药吧。”亨德里克说,“楼上的药箱被洗劫了。”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眼,“她在服用盐酸羟考酮控释片和维可丁,用来止痛。”

没人说话。“开出药方的医生姓名应该在那里。”我解释道。

亨德里克点点头,知道这条线索没有了。他犹豫了一下,合上记录本,递给我和拉维每人一张名片,“如果想起或是发现了什么,给我打电话。”

拉维这回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也递过去他本人的名片,“也请你一样。我们恐怕这件事会成为公共卫生部门的烦心事。”

“什么?你是说他妻子的脸?”

“是的。”

他的眼睛在盖着的尸体上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道:“舌头。这不是一桩抢劫案。”

我也是这么想的。

64

我打开钢琴架上的家庭相册。身穿结婚礼服的明太太非常漂亮,照片背景是一座塔。明先生站在新娘旁边,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顺着照片拍摄的时间顺序,你能看出这个家庭的生活轨迹。

首先是明太太的怀孕照,然后是婴儿照。孩子在学校的照片,全家到意大利度假的照片,扶着大提琴的小女孩……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面多了一对老夫妻,所有人都站在一条挂着许多中英文店招的繁华街道上。他们的香港之旅?最后一张照片是在室内拍的,明太太看起来容光焕发,明先生则面露喜色。

“医生?”

我转过身,又是亨德里克。他问:“你还要再看尸体吗?医检部门的车马上就到。”

“我看完了。”我告诉他,然后往前门走。亨德里克在大厅拦住我。

“你说他们是用现金支付的住院费用?”

“是的。”

“多少?”

“大概4万。”

“这笔钱对于开情侣礼品店的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除了大笔现金,他还有夏加尔的画和崭新的奔驰轿车。”

“也许商店经营得很好。”

“也许这些家伙背后有名堂。”

我掂量着他这句话,“你是说他们借高利贷?”

“不知道。”亨德里克叹口气。

“如果是放高利贷的人干的,为什么他们不拿走夏加尔的画呢?这样不是可以减少一部分损失吗?”

“很难解释。艺术品黑市不喜欢双尸案。另外——这也符合当地的道道——他们不包容罪犯。或者,这仅仅是一桩抢劫案。这些蠢人本应该拿走那些东西的。蠢人干蠢事吧。”

也许不是蠢人干蠢事。“你听说过半岛发生的谋杀案吗?墨菲一家被害案?”我问。

“是的,死了四个,男的被肢解了。”

“我和那男的是朋友。我发现了他们。”

他扬起眉毛,“我很抱歉,医生。”

“我不知道你们在加州湾遇到过多少尸体被肢解的案子,但是看起来事情有些联系。”

“我已经打算给圣马特奥县打电话,如果这是你要问的。”

“这正是我要问的。对了,还要请你帮个忙。”

“说吧,咱们是一条战线上的。”

“替我把这事告诉唐警官,我想他会感兴趣的。”

亨德里克笑了笑,“医生,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已经打过电话,唐警官一个小时前就在这里了。”

夜幕正在慢慢降临,太阳就要落山了,此刻的太阳像是片橘红色的小薄片,夹在大海和云层之间。

拉维站在那里,抽着烟。他看到我来了,把手伸进夹克,掏出一盒万宝路。

“我车里备着烟,就是为这时候备着的。”他把烟盒扔给我。

我取出一根烟,上次抽烟是一年前的事了。

“警察认为明夫妇遇害跟高利贷有关。”我说。

拉维点燃了第二根烟,“至少在理论上是成立的。”他用脚踩灭第一根烟的烟头,踢到一旁,“以前我从未见过犯罪现场。”他语气平静。

“这应该归功于你运气好。”

“我不知道,麦考密克。我感觉我们来对地方了。”

“夫妻双双遇害的现场?”

“它让我们知道要对付的不像是疾病。”

“你要处理的就是和疾病有关的那些事,拉

维。”

拉维吸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确定他是否在听我说话。然后他说:“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转向我,“你呢,你想要追踪的是什么呢,麦考密克?”

拉维离开了,我呆在门廊里,又抽了第二根香烟,肺部感觉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医检处的车开过来,工作人员从车上拿下令人讨厌的必需工具——两只殓尸袋和一副担架。他们抬着担架从我身边经过。

医检处的人忙着拉上黑色殓尸袋的拉链,把明太太的尸体抬上担架。我绕过他们,走到夏加尔的画前。这幅画是6个月前购买的,如果证书上的日期可信的话。也许亨德里克是对的,明夫妇最近很富裕。也许他们的富裕源自借来的现金。也许高额利息对于他们来讲太高了。

我再次打开钢琴架上的家庭相册。明太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头,非常漂亮,完全不同于我在医院看到的毁了容的女人形象。明先生冲妻子笑着,伸出一只手触摸她的脸颊。

我又翻看前几年的照片。岁月不饶人。从新娘到怀孕的女人到在比萨斜塔前的女人再到在香港的女人,她一次比一次显得老。

然后看到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好像年轻了10岁。

65

我是个能够注意到细节的人,这是我的天赋。在机场附近一家汽车旅馆,我坐在硬邦邦的床上胡思乱想。我注意到一个女人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衰老。这种时光倒流好像发生在她到过香港之后,发生在她脸上长瘤之前。

我注意到她脸上瘤的分布,沿着鼻唇沟所谓的“笑纹”,从鼻翼到嘴角的条状地带,还有眼睛的周围。这些是进行血管注射的最佳位置,整形外科医生通常在这些地方为正在老化的脸注射。

但是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它和一例痛苦的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病例或是入室谋杀案有怎样的联系。难道明先生是从什么靠不住的人那里借来很多高利贷,买夏加尔的画,买豪华汽车和珠宝,给他妻子注射那些影星们常用的能重新焕发青春的美容品的吗?他也是用这笔钱付的住院费用,试图隐藏身份,对……对谁呢?对文身男子?然后他被咔嚓掉了,如他们所说,被抢劫了,因为他还不上债。

这毫无道理。

有道理的是她停留香港的那段时间,比阿特丽斯·明一定做了什么才看起来那么漂亮。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的脸被毁掉了。这些事情有没有联系,又有怎样的联系?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知道有人可以帮助我:我在医学院最先遇到的一个男生。他瘦得皮包骨头,是个认真的孩子,叫比尔·扬特。

我刚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下扬特的诊所地址,就听见外面有汽车门关上的声音。我紧张起来,迅速关上电脑,熄掉灯,希望这会儿我的左轮手枪还在我手中。我坐在窗帘后的黑暗中,盯着门,想着这汽车旅馆房门上的两把锁能撑多久。

门外有脚步声。停车场昏暗的灯光透过窗帘射进来。灯光在经过窗前的一个人影身上闪了一下。

有一会儿,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然后,脚步声再次想起,逐渐远去。

我从床上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拨到一边。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家三口疲劳地从一辆满是灰尘的SUV上下来。

我又躺回床上,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成功。

我想,是孤注一掷的时候了。我找到两枚硬币,丢进投币盒,看一下神奇手指是否能让我放松下来。床开始轻摇,晃动,弄出令人讨厌的噪音。它没有缓解焦虑,而是让我感到了恶心。

所以,我在接下来的15分钟穿着拳击短裤坐在椅子上,一只眼睛盯着门,另一只眼睛盯着剧烈晃动的用了30年的旧床。

66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就醒了,“醒了”是相对于我曾经睡着过,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睡着过。每一声汽车关门声,每一声门外的脚步声,都会让我从床上坐起来,屏住呼吸,听着这个汽车旅馆的小夜曲。

我起来跑步,试图燃烧掉一些肾上腺素。但是沿着机场附近的大街跑步一点也没有让我放松,所以我又跑回旅馆爬楼梯,上上下下两层楼,大概爬了20分钟。在我下楼前往停车场的时候,一个落魄的生意人和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少女给我让出了一条宽道。我听见那男人叽咕了一句:“可恶。”哈,一大早就触了别人的霉头。

我冲了澡,刮了胡子,把行李打好,准备离开这个猪圈。我用手机叫来服务员结账,同时注意到又有一个未接电话。被屏蔽的号码。没有短信息。也许是拉维。也许是那个文身的坏蛋。也许是墨菲一家或是明一家,从天上某个地方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我的正义行为帮我积了大德。

我给疾控中心的米莉·包打电话。

“我认为香港那边有些问题,”我对她说,“他们得马上查一下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案例。”

“现在那边已经是晚上10点以后了,纳特。”她指出来。

“那么他们明天有一整天时间。”

“现在还不够报告的条件,他们那边的数据库里查不到任何现有的信息。所以,我必须打电话过去请他们帮忙,让他们想办法出去搜集些数据回来。”

“你在等授权,是吧?你觉得还不到请人帮忙的时候?”我问,米莉不置可否。

“那好,我再出去查查,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把背包甩到肩上,跟这个鬼地方道永别。我打算找个地方安营扎寨,就在比尔·扬特的皮肤病诊所外。

我出了汽车旅馆,往停车场走去,把包丢进车里。我关上车门,坐好,有样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看见车子的挡风玻璃上有个白色的小物件。

我的第一反应是:罚单?

但是当我下了车,绕到车子前面,我发现那白色的东西太厚,不可能是一张罚单。它是一团用餐巾纸包裹着的东西,用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压着。是吃了一半的甜甜圈?

我从雨刮器下抽出那团纸。凭手感,我知道里面包的不会是甜甜圈。也许是热狗或者香肠。

停车场旁边有只垃圾箱。我拿起纸团走过去,这时我注意到白色餐巾纸上有点泛色。那绝不是你见过的从热狗上或是吃了一半的香肠上渗出来的油脂。它太红了。

慢慢地,我揭开餐巾纸。

里面是一个人的舌头。

67

“这是要告诉你什么呢,麦考密克先生?”

在布莱恩特大街警察局5楼,我看着唐警官。我们之间是一只来自布维纳科斯塔汽车旅馆办公室的纸杯,舌头就在里面。我的行李放在我脚边。

“我认为这相当清楚。”我说。

“很高兴你能看到。”

“想不看到都难。”

“你认为你为什么得到这个信息?为什么你没被袭击?或者更糟?”

“因为我在外面,他们不想碰我。或者他们不知道我住在哪一间房间。”

“他们知道你住在哪一间。”他做了个鬼脸,“可怕,”他说,“你认为在事情变得糟糕之前你还会收到多少这样的警告?”

“我不知道。5到8个?”我挤出笑容,唐没笑。

“我喜欢你,麦考密克先生。你有点傻,但是,嘿,我可以宽恕那点。我欠你一份情,是你把我引进这儿的案子。但是你正蹬进危险的浑水。我不想你或是你的朋友们受到伤害。”

“我没有朋友。”

“你这人真有趣。”他拿起装着舌头的杯子,坐

在椅子上往后靠去。

“我们发现大笔资金11个月以前转入明在香港的账户,”唐说,“超过70万美元。我昨晚跟香港通过电话,追踪这笔钱的来源。”

“你们怎么发现这笔钱的?”

“它写在他们的收支本上。”

“哦。”

“我们还没有找出细节,但也许它根本就不是笔横财。”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也许这70万美元是借来的。”

我想告诉唐,明太太看起来变漂亮了,但是忍住没说。

“亨德里克和我也告诉过桑切斯,”唐继续说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保罗·墨菲的银行账户上有大笔存款,这里6万,那里4万。你对此了解吗?”

我很震惊,“不,我不知道。”

“你朋友从来没告诉过你关于钱上的麻烦吗?赌博和吸毒呢?”

“我告诉过桑切斯警官,也告诉过你。如果你认为他不得不去借高利贷的话,我可不买账。他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一座好房子。他可以像正常的富人那样得到钱。他可以去银行贷款。”

唐耸耸肩,“也许他想对妻子隐瞒这笔贷款,也许那座房子对于他来讲太贵。谁知道呢?”

是啊,我想。谁知道呢?不管怎样,保罗是有正当理由那样做的。正当的理由,对吧?

“我告诉你的那些人怎样了?保罗留下的那些照片呢?”

“也许你的朋友有恋物癖。”

我怒视着他。

“抱歉,”他说,“他是你的朋友。但是你看,如果我们有1000个人手处理此事,我们就可以追踪下去,但我们没有。公共卫生部门正在调查病人,是不是?”

“当然,但是……”

“这就对了。他们做他们该做的,我们做我们该做的。至于你……”他把纸杯摇了摇,“你需要离开这里,带一个姑娘,去圣巴巴拉品尝红酒。已经死了6个人,我不想看见第7个。”他站起来,“你的汽车24小时内不允许开,法医们至少需要这么长时间。”

我皱了皱眉头,“你们有没有车可以供我开?”

“没有。”他拿起装着舌头的纸杯,“我要去装袋贴标。对于你的汽车我很抱歉,几个街区外有家租车店。”

他转身离开,然后又转身回来。

“去圣巴巴拉吧,”他说,“今天就去那里。”

我想到明一家,他们是因为和我谈话遇害的。我想到墨菲一家,他们也是这样的情况。我想到那些卑鄙的坏蛋。“再说吧。”我说。

他走过来靠近我,我们的脸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不要做傻事,麦考密克医生,不要再卷进去了,你会受到伤害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点。”

我选择了一辆卡罗拉。在停车场,我拨通了拉维的电话。

“你要当心点。”我告诉他我的汽车挡风玻璃上出现了死人的舌头。

“上帝啊,”他沉默了片刻,“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例,麦考密克。”

“又是一位女性?”

“男性。莫妮卡找到了两个月前在奥克兰发现的一个病例,这是当地医院见过的最糟糕的纤维肉瘤病例,大圆桌会议讨论了此事。”

大圆桌会议是医院每周的例会,由各个部门轮流主办。

“大圆桌会议,”我说,“看来他们有恬组织检查和图片。”

“都有,但是病人从地球上消失了,甚至都没有现身来看病理学结果。我们正在设法找他。”

“他和我给你的那些照片相匹配吗?”

“我们认为他和其中一幅照片上的男子匹配。”

我揉了揉太阳穴,“这样的病例不止几例。该死!”

“是的。”

“这些人病了,拉维。他们需要治疗,但是他们不会再治疗了。明的案子见报了吗?我还没空……”

“是的。”

“媒体提到了毁容?”

“当然提到了。”

“该死。但是没提纤维肉瘤,对吗?”

“那个,也提到了。”

“见鬼,他们怎么知道的?”我头脑中又回放了一遍前天发生的事情,“哦,不,伙计。你没有……”

“昨晚我正要离开明住处的时候,一些记者找到我。我想如果我说出这个词,更多的人会走出来。”

“该死,拉维。真该死。”

“我想警察认为这一切都和高利贷有关。”

我告诉拉维明家钢琴上的照片,并指出女主人一定在香港做了美容手术。

“你不能单凭一张照片就做出这样的结论。”

“我……”

“而且你也不能说明夫妇的死是因为明太太得了纤维肉瘤。想想吧,这太复杂、太疯狂了。有谁因为得了癌症被杀掉呢?得了吧,伙计,警察的解释更合理。”

“那墨菲和他的照片呢?得了癌症的这些人从雷达上消失了,这又怎么解释?”

“我解释不了。”他说。

“你当然解释不了,因为你没看出来纤维肉瘤、失踪的人和谋杀案实际上就是一回事。”

“把这告诉警察。”他说。

“我试过,但线索太少了。”

“不要再担心那些线索了,还是担心一下那该死的舌头吧,麦考密克,担心一下那个吧。”

“我在担心呢。”我看看表,“去奥克兰找到那个人,联系上他,开始治疗。我们不能让人们藏匿起来然后腐烂掉。哦,伙计,也许你他妈的跟媒体乱讲会帮上我们的忙,也许有人会站出来。”拉维没反应,“你不要让我着急,拉维。我需要在挂断电话之前听到你说好的。”

“好的,麦考密克。当然。”

我驾车穿越城市往南开,然后向北。我闯了一个红灯,进入一条单行道,又闯了一个红灯,绝望地想甩开那些想杀我的坏蛋和想给我开罚单的警察。

这样开了大概15分钟,我一只眼睛看着后视镜,一只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一我拐上了加利福尼亚大街。

68

在加利福尼亚大街上,我找到了扬特的诊所。

我把车停到路边,手握方向盘,看着整条街。

从眼角的余光,我看见一辆车开到我旁边,停了下来。我想这家伙一定是在等红灯,但是他一直停在路中间。我感到浑身变得僵硬。我再次希望手里有那把该死的枪。

我慢慢看向左边。

一个穿着蓝色猎豹服的男人向我挥了挥手。他是个白人,60多岁,没带武器。我意识到他是在向我打招呼,问我走不走。我摇摇头,那人把车开走了。

冷静点,麦考密克。

我下车。

扬特的生意做得不错,两幢相邻楼房的一层裙楼连在一起。灰色石头建筑,窗户内嵌,门廊的玻璃门上贴着烫金的“比尔·扬特,医学博士”彩纸,而诊所的招牌也是烫金的。窗户里面装点着硕大的植物。我能看见成系列摆放的美容品,墙上张贴着让人艳羡的完美女人的宣传照。

我走向入口处,推门进入比尔·扬特的接待区。三个人坐在古董样的椅子上排队,看着《时尚》和《世界时装之苑》一类让人产生欲望的刊物。比尔保持了这幢建筑物的风貌:雕刻的木楣,铺着东方地毯的暗色木地板,看起来更像是一家私人外科诊所。看见接待区后面现代化办公区域的时候,我很是吃惊。

一个女人朝我媚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走近她,低声说:“我要见扬特医生。我是他在医学院读书时的一个老朋友。”

她的笑容并没有变化。作为美容样板,她的整形手术做得太过了,整张脸看起来像是被飓风席卷过一样。她皮肤的塑料般光泽则让人想到皮肤磨削术。她扬起的眉头连一根眉毛都没有,让我想到她

已经注射过抗皱纹的肉毒杆菌素了。此外,她皮肤至少有两处移植过,低领处显露出的胸部就是紧绷绷的。

“你有预约吗?”她很开心地问。

“没有。我是他的一个老友。”

“扬特医生非常繁忙。你能否预约一下?”她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我……”

“我们能安排的最佳时间是从现在算起三个月后。要么我们也可以给你安排扬特医生的助手,这样的话……”

我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是病人。我是比尔的朋友……”

就在此时,接待员右边的门猛地打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大踏步走过来。他稀疏的淡黄色头发未加梳理。他凌乱的胡子,松垂的面颊,皱褶的脸,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10岁。他没穿白大褂,而是穿着运动裤和石灰绿的高尔夫球衫。

比尔·扬特看见我的时候僵住了。

接待员张开嘴巴道:“扬特医生……”

“等一下,”他说,眼珠在我身上到处打量,像个老师那样晃着一根手指,“我认识你。”我点点头,“比尔,我是……”“别说,我能想起来。内德·厄特尔。两年前芝加哥的学术会议。12月份。”

“不对。”

“皮肤外科会议,费城?布拉克斯顿?你是尼尔·布拉克斯顿?你就悬垂修复发表的演讲引起了轰动……”

“比尔……”

“等一下。不对。我是比尔。”他笑了,房间里的三个病人笑了,接待员也笑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全都预约满了。

“比尔,”我说,“我是纳特·麦考密克。我们是一起在医学院读书的校友。我比你低两届。”

扬特的嘴一咧大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纳特,”他上来拥抱我,在我后背上拍着,“纳特,纳特,纳特。你在忙什么?”

“我在……”

“真是太棒了。太棒了。见到你真高兴。你跟蒂娜预约一下吧……嘿,蒂娜,给这位医生插进来,安排在下周。”他看看三个等候着的女人,她们看起来不喜欢这么快速的服务,“尊重同行,女士们。”

“比尔,我不需要约见,我需要和你谈谈。”

“谈谈?谈谈?这倒是新鲜。来吧,上我办公室来。”扬特伸出一只胳膊揽着我,我们推开门走上大街。

在人行道上站定了后,扬特问:“要跟我谈什么,老弟?”

“我想了解血管注射剂。填充料,保妥适,所有这些……”

“想了解血管注射剂哪方面的情况?”

“所有情况。”

在眼镜后面,他的眼睛眯起来,“你不是要做整形?你是想……什么呢?外科手术?”

“我对内服药感兴趣。”

扬特看了看表,“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我要……”他停下来,露出牙齿,“你为我做一些事情,我就告诉你关于血管注射剂的一切。”

“要我做什么?”

扬特笑了,“你打高尔夫吗?”

30分钟后,我们已经在球场上激情挥杆了。一同的还有风险投资人托布勒和外科医生李。专利律师特德打电话说来不了了。这些家伙自称“废物四人组”。

“我们都是衰人。”扬特解释道。

扬特把夫人的球杆借给我——“她根本就不用,”他说——对我而言,她的球杆刚巧短了3英寸。她的高尔夫球鞋比我的脚小5码,因此我只能用脚趾来走路了。

“看起来很棒,”扬特看着我塞进脚,“来一杯。”他递给我一杯百威。

我喝了一口,“有关血管注射剂,比尔……”

“第一洞之后谈,我现在需要全神贯注。”

“废物四人组”全是动机不明的新手,每周三下午在城里的林肯公园高尔夫课上联系。这并不真的是在进行一种运动,扬特说,更多的是逃离工作和家庭的藩篱。

这个“废物四人组”——现在是三人组——正如扬特警告过的,都是衰人。当他们的球落地超出我们10码,或是危险地斜击到下一个平坦球道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又是冷笑又是尖叫。

他们都击完球后,我走到开球处,挥了挥球杆。

“让我们开开眼,纳特。”李说。

“也不要太开眼了。”托布勒说。

“别分他神。”扬特说。

这是我10年来第一次碰高尔夫球。我选好线路,然后试着挥杆朝左方划了个圆圈。放松手臂,我告诉自己。很奇怪,球杆在我手里感觉很自然。我在击球前最后练了一次挥杆。抬头,挥杆时放松,好像你是坐在酒吧的凳子上,忘掉自己很多年没有打过球了。

我拉回手臂,以屁股为枢轴,手臂紧跟。

这次我是超常发挥,球直接飞向平坦球道,弹跳,然后停在离绿地八杆的地方。

“他妈的太棒了。”托布勒说。

“高手啊。”李说。

“你这个狗娘养的。”扬特说。

第一洞打成这样简直是个妖怪。

当我们把球车推到第二洞,扬特看看我,“那么,关于血管注射剂……”

“我想知道……”我说。

“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感兴趣吗?”

“工作原因。”

“很好,”扬特停住球车,“能透露一些你工作的事情吗?我是说,我们又不是谈论埃博拉病毒感染或是什么,对吧?”

“不是埃博拉病毒。”

李和托布勒抽出他们的四号短杆。扬特也跟着做。我们一边取杆,一边平静地谈着。

“保妥适,我想你是知道的。肉毒杆菌毒素使肌肉麻痹,减少那些肌肉聚束引起的皱纹。你对皮肤和皱纹了解多少?”

“差不多和你对埃博拉病毒的了解一样。”

“好吧。那么,现在我开始上课。”他说,“对于初学者来讲,皱纹源自三种皮肤构成——弹性蛋白、胶原蛋白和透明质酸。医药公司对于后两种开发得很好。20世纪70年代开始注射胶原蛋白,一开始的原材料来源于母牛,后来市场上出现了替代性的人类生物工程产品,没有过敏反应,但是只能维持几个月。”扬特停顿了一下,这时李把球击到草丛中去了,“几年前,我们有了透明质酸,或者叫它瑞斯雷恩。它结合了弹性蛋白和胶原蛋白,将水分子注入注射的地方。但是注射它有痛苦而且会引起发炎,治疗效果只能多维持短短几个月。”

“美丽是魔鬼。”我说。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扬特告诉我,“研发新的填充材料。”

“对于填充材料会引发肿瘤,你持什么观点?”

扬特说:“不会的。没有报道说有人患上了癌症。尽管有时候会有人患上肉芽瘤。”——肉芽瘤是机体对于外来物质材料的反应,是纤维性的聚集,从而在皮肤上产生凸起——“或者是外来填充物质材料在肌体组织上形成储存。但这不是肿瘤。”

我们到达第三洞,很关键的第三洞。李打出一个漂亮的击球,飞过绿地。托布勒大叫,拍了他五下,然后将他的球座插进地里。

“据你所知,什么会引起癌症呢?”我问。

扬特想了起来,“有些工作是通过自体的成纤维细胞移植来完成的,但是技术还没有成熟,仍处于研究阶段。”

自体成纤维细胞移植是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成纤维细胞——皮肤的构成物——从病人身上移出,在培养基中培育,然后重新植入该病人的肌体。

“并且,”扬特继续说道,“我还真看不出移植会导致癌症。细胞要么能生根,要么不能。研究人员遇到的问题是这些细胞不能生根,不能在身体中成长。情况不容乐观。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任何引起

肿瘤的事情。”

打完这一洞,扬特转向我,“纳特,我得说你的问题让我感到不安。这是我的生计。如果你有什么消息,希望能给我介绍一下。”

我告诉了他纤维肉瘤,还有那些女人的情况。

他看起来神情严肃,“我什么也没听说。没有非法治疗引起问题的报道,当然更没有合法治疗产生问题的报道了。如果有什么令我担心的事情请一定告诉我。”我告诉他我会的。他凝望着第四洞,“你一定要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纳特。不仅仅是为了我,我是说,这对我毕竟仅仅是一份工作。但是你向我描述的那些……”他摇摇头,“谁也不该受那份罪。”

点火,抽烟,在第五洞,我又高出标准杆两杆。托布勒伸手到球袋中,拿出四支粗短的黑雪茄。令人艳羡的球技,喝着啤酒,抽着上好的雪茄,我感到身体里某些郁结正在散开。当刺鼻的烟雾盘旋又散开,我感觉自己喜欢这些男人了。我乐意他们喜欢我。他们甚至谈到要把律师特德从四人组中开除出去。

我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如果我选择另外一条道路的话,我的生活本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在某个工作日装病逃出来,和老友侃大山,谈谈生意上的事,聊聊夫妻间的矛盾。但是,我怎么也摆脱不掉那样一种感觉——这些都是其他人生活中的片段。

在第九洞,李告诉我他已经下注20美元,赌我在这一洞赢。我还没来得及下赌注,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我告诉扬特继续,然后接听电话。

“是麦考密克医生吗?”是个女性的声音,声音有点压抑。

我说我就是。

“我是多萝西-张。我相信你一直想要联系上我。”

69

我要去伯克利见多萝西·张,她给了我一个地址。我不能告诉警察。如果我告诉警察,她警告我,那我就见不到她。但是她相信我不会带警察来的。

“你为什么相信我?”我问她。

你是保罗的朋友,她简单地回答道。

我在头脑中搜索着伯克利的地图,驶上阿什比大街。那些坏蛋认识我的车——我对此确信不疑——但是我没有时间换车。接下来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我想,就是能在一所大学校园里将他们甩掉。

转遍了大学校园柏油铺就的每个角落后,我正全神贯注盯着信号灯看,这时我终于找到了我一直在找寻的地址。这是一座浅绿色的大楼,总共大概有10个单元,位于校园附近的一条小街道上。我想不通为什么多萝西-张会呆在这儿,而不是和她留在纳帕的儿子蒂姆在一起。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把儿子托付给一个否认孩子姓名的家伙;除非她正策划谋杀和在加州湾搞什么大破坏。没人想让自己的后代看到类似的事情。

我把车停到公寓的对面,坐在车里左右打量了一下这个街区,然后才鼓起勇气拿起后座上的运动外套,走出汽车。

两层的楼房很干净,环绕着一个小院子,多萝西·张的住处看起来更像是一家汽车旅馆,而不是永久住所。我踏上二楼走廊,走向它的尽头。8号房。

我站在猫眼旁边,敲敲门。

没人应答,我又敲了敲门。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扭了一下门把手,很容易就拧转了。门打开了。

我走了进去。

70

“张女士?”

房子简单地装修过——日本床垫、木质桌子和一把椅子——都被掀翻了。日本床垫也被割坏了。衣服翻得乱七八糟。地毯被掀得底朝天,好像地板本身也被洗劫过一样。

一架摄像机躺在地板上,内部线路像肠子一样露出来。

我走过壁橱,里面的几件衣服被扯到地板上。洗澡间里,药瓶都被倒空了放在洗脸池里。地上到处是香波和定型剂。

我检查了一下药瓶。维可丁,盐酸羟考酮控释片剂。药片正在潮湿的瓷盆里溶解。

厨房也好不到哪里去。冰箱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东西——花生酱,粗麦粉,冰淇淋——洒了一台子。

房子有个后门,后面是楼梯。锁被撬掉了。

我很震惊……

我在餐桌上发现了一张照片:背景天空湛蓝,一个小男孩头发湿漉漉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给他拍照故意用水弄湿头发,以便使头发服帖些。

蒂姆·金。

我伸手取下照片,这时我感到手机振动;我接听。

“快离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吼道,“现在。”

“你是……”

但是我的话被打断了,前门处有一阵响动。

我狂奔向后门。

71

我跌跌撞撞跑下后门的楼梯,穿过一块绿地,这块绿地看样子是个院子。我头顶上有人在大叫,我面前是一道篱笆。我翻身爬过大约5英尺的木篱笆,跌落到隔壁院落里,惊起一阵鸟叫。我顾不得回头,穿过院子跑到一道矮些的篱笆跟前,翻身跃过去。

我向左穿过院子,跑向一条过道。又翻越一道篱笆,穿过另外一个鸟筑巢的院落,来到大街上。然后我就跑啊,跑啊,跑啊。4年的高中生全国长跑赛经历这回可是派上了用场。

我一口气跑到校园的最深处。最后,我停下来,累惨了,双手放在膝盖上,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如果你想轻易地消失在人群中,大学校园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尤其是像加大伯克利分校这样人满为患的大学。我扫了一眼操场,没看见有人像要给我脑袋来一枪的样子。但是,我仍然感到在这里太暴露了,因此我快步走向最近的一座大楼——估计是地球科学报告厅——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又过了两分钟,我才感到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稍微停歇下来,我开始思考见多萝西-张的过程。

我差不多就找到她了,可是她紧跟着又失踪了。

手机振动起来。

“麦考密克医生吗?”同一个女性的声音。

“张女士。”我说。

我紧握手机好像要保护什么东西一样,我想如果这是你一直苦苦寻觅的东西,你会这么做的。

“你在哪里?”我问。

“你呢,你在哪里?”

“我在伯克利校园里。我去过你的住处。”

“所以我让你马上离开。”

她话中有话,我听得出来。

“我们需要见一面。”我说。

她笑了。

“怎么了?”我问。

“你把我的地址告诉其他人了?”她问。

“没告诉任何人。”

“我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麦考密克医生。两个小时前,我告诉了你我住在哪里,然后……”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绝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你,也没跟警察提起过,一个人也没有。”我感到多萝西·张正在从我的指缝中溜走,“我一个人也没有告诉。我不会——有些人一直在盯梢我。昨天有人被害了,那些人割掉了他们的舌头,给我留下一个警告。你可以给旧金山警察局打电话,问他们。”

她沉默了。

“我知道有人病了,”我告诉她,“我找到了保罗·墨菲的那些照片。保罗想要给我看那些照片的。”我激动起来,“你应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回答。反过来,她问我:“你知道希腊剧院在哪里吗?”

我对校园的记忆已经斑驳不清了。我问了三次方向,被问的三个学生都脚穿夹趾拖鞋。提到剧院,每个人都语气轻松,充满加州阳光般的欢快。这儿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我走过校园的一块绿地,学生们在上面晒太阳,

谈论着康德和杰西卡·辛普森。在商学院,我找到了去希腊剧院的路。

几辆车在桉树遮盖下的柏油停车场扬起尘土。其中有一辆里面有人。当我走近,司机打开了副驾驶座位的门。是个头戴白帽的女人,脸上架着副硕大的墨镜。她穿着入时的蓝色牛仔裤和紧身的橄榄色套头羊毛衫。车中飘着淡淡的香水味。

但是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上来。麦考密克医生。”她说。

她即使戴着硕大的墨镜,我仍然能够看到她脸颊上有鹅卵石大小的肿块。一个肿瘤抬高了她的左嘴唇。一个伤疤延伸到她右嘴唇,穿过她右脸颊。我的眼睛长时间地停留在这张曾经美丽现在却被毁坏的脸上。

“我很高兴你……”

我永远也说不完那句话了。

我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接下来我感觉两眼像火烧一般,我用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眼睛。

72

涕泪横流,我根本不知道涕泪是从哪里产生的。不知是谁的一只手,伸进我的夹克衫中到处翻找。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因为我的血管已经凝住,我的呼吸变得困难。

在推搡中,我努力挤出一句话:“你……在……干什么?”

“我只是要确认一下。”她回答,我感到她的手拿开了。

“确认什么?我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做声。

“至少给我一张纸巾或是什么的,好吗?”

她说:“我没有。”我只得拽出衬衫,用衬衫角擦拭眼泪和鼻涕,现在它们还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流淌。

“保罗给了你照片?”她问。

“他没来得及给。他被害了。”

“那你是怎么拿到那些照片的?”

“我闯进他的房子。我在那里找到的。”

“你找到了照片,而警察没有找到?”

“我是观察家,比警察更敏锐。”

“观察家,”她重复道,“保罗让你联系我的?”

“不是。你的名字出现在u盘的文件夹名上。”我又用衬衫擤鼻涕,非常不雅,但是很有效果,“你有,是不是?”

“什么?”

“纤维肉瘤。”

“是的,麦考密克医生。”

“你知道你是怎么得的这种病吗?”

“当然。”

这时,我的衬衫角都湿透了。但是,我还是看不见。

“这里。”张说,我感觉到一些柔软的东西放到我腿上:一包纸巾。再一次,我擤了下鼻涕。

“你说你没有的。”

“你不能每个人都相信,对不对?”她叹口气,但是我觉察出她的口气中有了一丝愉悦,“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你可以查查我的简历。我通常不会和新闻界的人打交道。”

“我确实查过了。”

“保罗呢?他怎么跟你说我的?”

“保罗说你是个好人。”

“那就是了。我是个好人。你正和一个好人交往。”

我用手揉着眼睛。上帝,这可真不好受。接着我想起了其他人的命运,那些卷进一团乱麻中的人。总而言之,和他们比较起来,我还算好的了。

“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她说。

“这儿还行。”我揶揄道。

“但是我必须小心谨慎。我很抱歉,可还是得开走。”

“那么开吧。我当然不会……”

“我很抱歉。”她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哦,不要……”

脸上又被喷了一下。

73

汽车停下来。我脸上热辣辣的,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真不是滋味。除了一些光亮和黑暗,我仍然看不清楚。我听见正驾驶座那边的门打开又关上。我手肘边的车门打开了。

“你根本没必要喷我两次,”我恼火万分,“那玩意的效果可以持续30分钟。”

“我没有读使用说明,”她说,“来,我扶着你。”她抓着我的手肘,将我拽出汽车,“新鲜空气会有所帮助的。”

“你不会把我推下悬崖吧?”我问。

“不会。”多萝西·张牵着我的胳膊肘,好像我骨折了似的。

“你还是把我推下悬崖吧,好结束我的痛苦。”

“拿着,”她说,递给我一只瓶子,“用这个洗洗眼睛。”

“水是没有用的。你有没有护手霜?或者有没有油性乳液?”

她把手从我胳膊上拿走,我想她伸手到钱包里去找了。过了一会儿,她说:“给你。”她把一个管状东西塞到我手里,“护手霜。”

我把管中剩下的乳霜全部挤到手里,擦到脸上。又用衬衫擦脸。

“现在给我水。”我说。

等我清洗完毕,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减弱时,我的视线也清楚了一点。我只能大概看出她的轮廓——高个子,瘦瘦的——带帽檐的白帽遮住脸庞。她看起来像是一朵郁金香。

水顺着面颊往下淌,我又用上了衬衫,擤鼻涕。

我听见她在咯咯笑。

“我真高兴这能给你带来乐趣。”我说。

“我只是……”她想说更多的话,但是没说完,因为她一直在笑,“你看起来……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全身湿透了,有臭味,还有几盎司的护手霜和半升水。想想看,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能有多开心,”我咕哝着,“我们这是在哪里?”我看见我们站在一大片白色的边上,中间夹杂着成片的彩色。在上面,可以看见绿色和棕色。在我头顶,是蓝色。

“草莓沟。”多萝西说,我们现在是在伯克利校园东面不远的半荒凉地带。

“为什么选择这儿?”

“这儿安静。”她说。

她的胳膊挎着我的胳膊,我们开始了奇怪的旅程。

“我以前常来这里,”她告诉我,“当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我们以前跑步会跑到这里。”

这个时候,我听见一阵脚步声,瞥见白色、蓝色和粉红色朝我们走过来。我看见多萝西抬了一下下巴,用那顶大帽子遮住面颊。

我很紧张,多萝西看来注意到了我的紧张,“只是一对慢跑的情侣。”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我最初的很多约会也都是在这儿的,”她说,“徒步旅行约会比一起喝咖啡好多了。就算大家没感觉,你还得到了锻炼呢。”

她的触摸有力而又温柔,她的声音也是如此。我猜不仅仅是她出众的美貌使得公众不停地看她的节目。

“我和一个女孩的初次约会在这儿。”

“怎么样?”

“棒极了,直到那个女孩拿出辣椒喷雾剂,喷我一头一脸的。”

“没办法,我必须那样做,麦考密克医生。”

“纳特。”

“纳特。我得相信你,然后才能冒险。我一告诉你我的住址,那些人就在我的住处出现了……”

“但是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我相信那些眼睛都辣得要掉出来了还有心思开玩笑的蠢人。”

草莓沟的初次约会。看来,多萝西·张和我除了名字同时出现在一个死去男人的存储数据中以外,还有其他共同点呢。

在医学院第一年,我是飘摇不定的单身汉,我胡冲乱撞,和这儿的一个研究文艺复兴的博士生约会上了。第一次见面前,我们在电话中聊的不少,然后我们决定一起进行一次大家不会感到有压力的徒步旅行,穿越草莓沟。这次活动的总指挥是来自宾卅I的一位朋友,他在伯克利学工科。我迄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认为一个医学博士生和一个文艺复兴博士生结合比起氨水和漂白剂的结合更好。但是我就那样约会了,10年前,在相同的山上挥汗如雨。

你来自哪里,大学怎么样,今天天气不错呀……

当谈完这些轻松的话题之后,我和文艺复兴博士的谈话就渐人僵局了。当她告诉我我看起来就像她原来的男朋友时,我们就彻底无话可说了。这个女人有点把我的沉默当成了仰慕。当她再次给我打电话约会的时候,我就借口胃不舒服,工作太多。当她又打电话来,查看我的消化不良和工作负担的时候,我就撒谎说我女朋友又回到我身边了。在那之后,她的电话我都接到自动答录机上,从不回电。纳特·麦考密克,骑士品质的典范。

我不知道为何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多萝西听。也许我是想告诉她,尽管她用辣椒水喷我,我也不怨恨。也许是她的胳膊挎着我的胳膊让我感觉太舒服了。

多萝西的手在我胳膊上用力,她的头又低下来。两个人影正朝我们靠近。

从我们身边走过时,那对情侣欢快地道了声问候。

“你怎么不告诉我过去这几周你都忙些什么?”多萝西问,“自从保罗死了之后。”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告诉你。”

“不要这么贪心,麦考密克医生。你不想让我对你再次失去信任吧。”

“你还有辣椒水喷剂?”

“有毒的,为那些被抛弃的女博士生们复仇。”

我笑了,很惊奇这个女人——这个我寻找了那么久的女人,这个美丽的电视界名流,这个被伤害的逃命者,我的唯一联系上被害朋友的坚实纽带,这个带给我身体诸多痛苦的女人——如此富有魅力。

魅力难挡,我开始陈述。

74

“我感觉自己深陷于黑暗之中,”结束了长篇大论之后我说道,“所有这些事情都真真切切,但是我却无法将它们整合在一起。我也理不出个头绪。”

也就在此时,我的视力基本恢复正常。向西望去,景色十分迷人。伯克利像一个青翠和灰紫的艺术混合品,校园与城镇交织在一起,仿佛床罩上的斑点一般。校园正中的高塔——钟楼——就像中指一样凸出,就像是一句对无处不在的反动势力的不隐晦的咒骂一样。

伯克利。老天。

我看着多萝西,从侧面可以看到她眼角一些遮在大太阳镜下的包。帽檐遮住了她的脸,但是没有遮住她嘴边带疤痕的肉,这彻底将她的嘴撕成了一个裂口。我发觉要我看着她有点困难,然而不看也不好。

她发现我在盯着她看,于是把脸转过去看景色。

“哎,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她,“我到底还有哪些不知道?”

“我只能告诉你我遭受了什么。”

“那也比我现在知道的要多。”

“我想是的,”她轻柔地说,“好了。我过去所做的……噢,天啊……过去几年。”她用手指把眼镜推得更高了,“13个月前,我听说了这种新的美容方法,比用肉毒杆菌毒素要好,比透明质酸要好。好很多。我那时是节目主持人,一直用的是肉毒杆菌毒素。多么疼啊。真的。隔几个月扎几针。效果是好,但也不是特别好。你皮肤还是会松弛、干枯。你岁数依然在增长。当我听说这种疗法的时候,我很感兴趣。”

“你从哪里听说的?”

“从我母亲那里。她的姐姐也做了。据我妈说,她姐姐的朋友们,那些朋友的朋友们,他们都做了。大家都对效果很满意。我姨妈,她看起来棒极了。我的意思是说,近60岁的女人看上去像40岁。”

“噢,可你为什么要做啊?”

我觉得她好像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太阳镜下的眼睛看了下我,然后又移开了。

她过了会儿才回答我,“因为干我这行,长的怎么样比什么都重要。有一家网站给女主持排名,我排得非常靠前,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们走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接着说道:“我小时候长相平平。我撒谎了,其实我有点儿丑。我的头和我身体相比太大了,我的脸很肥。但到了青春期,一切都改变了。我并没有注意到我有什么变化,可是,我的确注意到其他人注意到了我的变化。那扇一直向我紧闭的大门打开了。学校的戏剧、睡衣晚会还有约会。在大学的时候,这一切就更加明显了。我想,如果我还是六年级时那个怪物的话,没人会建议我从事新闻这一职业的。如果没人建议我从事新闻……”

“美的神奇魔力。”

“不管怎样,我知道,我的工作,我对男人的期望,甚至母亲对我的爱,都和我的脸有很大关系。所以我觉得我欠我的脸很多。我再也不想成为丑小鸭了。”

随后,她急促地改变了话题,“不管怎样,琼姨妈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是帮她整容的医生。几经周折,我最终看到了那些照片。”

“照片?”

“前前后后的照片。那个自称贾斯珀的男人,带了一摞子的照片。那些女人看上去好精致。真神奇,就像有人抹去了脸上的皱纹。看上去至少年轻了10岁。”

“那个叫贾斯珀的家伙有没有说到风险问题?”

“没有,我也没问。我那会儿也不想知道有什么风险。我只看到手术帮助了那么多人,它也会帮到我的。”

我摇了下头。

“别这么看我,麦考密克医生。一切都已成为事实,我正为此付出代价,行了吧?”

“好的。”

她朝西站立,向着那圆圆的夕阳,它像一枚炸弹投向城市。

“贾斯珀告诉我需要皮肤注射,就像注射肉毒杆菌毒素。它的效果非常持久。那个替我注射的医生在大学里就已经做了一些独创性研究。”

“哪所大学?”

“芝加哥的伊利诺伊大学。怎么了?”

我紧张起来,冥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汤姆·布科夫斯基,已去世的泰特拉公司创始人,“那个医生叫什么?”

“方伟研。不管怎样,贾斯珀给我看了那些照片,并且向我保证那是百分之百安全的。他说,疗效会持续好几年,他还有那么多的证书。我的姨妈做了。她的朋友们做了。她们看起来都棒极了。它看起来很安全。”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要做这样的手术……”

“不是人人都是医生,对每件事都要去做15年的研究。”

不管我试图说什么,我都触怒了她。“花了多少钱?”我问道。问这个问题应该是没事的。

“12000美元,给的现金。”

我想嘘一下,但是嘴里依然黏糊糊的。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惋惜,“一年前的事?”

“9个月前。”

“你在哪里做的手术?”

“盖瑞街上的一家诊所。前面是一家美甲店,后面是医生的办公室。看上去很干净,很专业。有4个女人在候诊室等着。”

“那家美甲店叫什么?”

“那有什么要紧的吗?我听说几个月前他们搬家了。”

“搬哪里了?”我坚持问道。

“克莱门特街和36街的拐角处。”

“他们告诉你究竟注射了什么吗?”

“他们称之为‘美精华。名字很好听,对吧?”

“听上去像香料按摩。他们告诉你这种美精华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让流失的组织再生。”

“组织再生?怎么做啊?”

“他们不愿意讨论这个。他们说这是商业机密。”

我想了想那个“组织再生”。这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做的:一直会生根繁殖的于细胞,添加物质促进体内原有细胞生长,关闭抑制细胞生长的细胞机理。但设计组织生长可不是件简单的活,因为身体会检查以及平衡体内失控的生长,如同癌症。就如比尔·扬特和我说的,早期的成纤维干细胞工作一直

不尽如人意。

我认为,最可能引起不良反应的是填充物,扬特说这些物质使注射部位长出细胞。这种技术很陈旧,但却随处可见。

但是不管怎么样,它就像子弹一样往多萝西的脸上射人了癌症。

“至少,你应该问过副作用吧?”我有点不耐烦了。她也是。

“他们说会有肿胀的。还说,我应该避免几天日晒。”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她抬起头来,看了会儿天空,“手术过程很简单。和注射肉毒杆菌毒素相比,要多注射几针。我记得他们说给我注射了50多针——在我的眼睛、嘴巴和前额周围。方伟研亲自替我注射的。我一看到他就该走的。”她痛苦地说道。

“怎么说?”

“我从未见过有人这么紧张。他就像一个亡命之徒一样走进了房间。”

“也许他就是个亡命之徒呢?因为他注射的东西是不合法的?”我的话变得严厉起来。

去年,这个国家有1000多万人做了整容手术。其中400万人使用肉毒杆菌毒素注射,100万人生化去皮,300万人丰胸。此外还有抽脂、去眼袋、面部拉皮。1000多万人通过手术获得了更美好的生活,或者至少说更结实的下巴,或者是珍妮弗·洛佩兹的屁股。

除此以外,还有黑市问题。其实没有人记录这些不法交易,但是偶尔会有人因此丧命。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地下室里,一名年轻女子在整形手术中死了,一团脂肪游移到她的肺里去了。另有四个人在被医生(已被吊销营业执照)注射了一种未经食品药物管理局审批的肉毒杆菌毒素之后瘫痪了。一名妇产科医生,在周末开的工作室给人合法地注射透明质酸,这算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灰色地带;而人们使用未经食品药物管理局批准在人身上使用的药物,就算是违法的黑色地带。而多萝西给我描述的状况听起来就很违法:一个移动的诊所,不透露注射物质,不谈论手术风险。

“12000美元一次,是吗?”我问道。

“40分钟就结束了。”

“真是暴利。”作为公共卫生医生,我又被深深触动了,“很多人去吗?一天10个病人?更多?”

“我觉得更多。”

“你姨妈现在怎么样了?”

“据我所知,挺好的。”

“她的朋友们呢?”

“我已经好久没和家里联系了,除了我的哥哥。我觉得他们应该都没有问题。”

“那不是所有人都得了纤维肉瘤。”

“是啊。只有那不幸的几个人。”她的声音颤抖着,口水像小溪一般从嘴里流出来,“注射之后,方医生说,我第二周就会看到效果。”

“那结果呢?”

“一切都像方医生说的那样。一个月后,我的脸看上去更美了。而我看到第一个包的时候,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长在哪里?”

“你猜。”

“你的嘴唇,右侧的嘴唇。”

她勉强对我笑了一下,那笑转瞬即逝。

75

“一开始只是起了个小包,小得我用指尖都摸不到。后来我见到方医生,就给他看了一下。方很感兴趣,问我什么时候有这种症状的,别的地方是否也有。他取下了一点组织,说要研究一下。他的反应让我很紧张,我跟他说我打算拿它到我常去的皮肤病医生那里去检查。就在这时,他变得十分激动,然后跟我说,他们会在诊所里搞定它的。”

“可是你没有听他的。”

“当然没有。我第二天就去看了医生。”

“是吗?”

“我的皮肤病医生取样观察了。医生说是隆突性纤维肉瘤。”

“没错。”

“我吓坏了,我的意思是——可能是癌。”她又一次安静下来,“我拿到了检查结果,方医生便打电话给我,确认我没有去别处求医。”

“你告诉了他什么?”

“我告诉他,带上他的医学博士证书,他妈的快滚蛋。我告诉他,我会自己治。他说我那么做将是个错误,他会让我及我的家人免受他人的伤害。他说他知道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你明白吗?”

她没有回答。

“行了,”我鼓励她,“你哥哥也是这么说的。说起了‘那些人以及‘你不明白你在和谁斗。”

“我非常清楚我在和谁斗。丹尼尔也明白。”

“见鬼,他们是谁?”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母亲的妹妹也做了这个整容手术吗?”

“是啊。”

“嗯,琼姨妈嫁给了托尼姨父。”

“太棒了。”

“托尼姨父就是‘那些人。”她又扶了扶眼镜腿,“直到方医生提起这事,我才知道他也和这事有关。我们一直知道托尼姨父暗地里瞒着些事,可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不管怎样,在那之后,我就很害怕。到那时为止,我已经休息了一个月。我去了纳帕,带着蒂姆,试图消失。我的意思是,我的面容也毁了,我又能向谁抱怨呢?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合法,可是我受到了威胁。我很害怕。我的脸也变得越来越糟糕——我真的很害怕。我最后去了外科医生那里,把肿瘤切除了。”

“切干净了吗?”我问道。

“医生是这么说的。很棒,对吧?皮肤光滑。或许化化妆,我还能继续上电视呢。”

她想笑的,可是留有疤痕的右侧嘴唇以及肿瘤感染的左侧令她笑不出来。

“别的肿瘤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问道。

“一个肿瘤切除后的几个星期。”

“你没再做切除手术了?”

“是的。”

“为什么?”

“他们知道我第一次做手术那件事了。‘那些人,”她痛苦地说道,“因此,他们带走了我的儿子。他们带走了蒂姆。”

76

太阳西下,树影更长了,多萝西说她又开始疼了。

“我没时间买止疼药。”她解释道。我们沿着峡谷向下走向汽车。

“止疼药就在你公寓的水槽柜里,”我告诉她,“这个肿块包围并压迫了神经,那就是疼痛的根源。”

“我压根儿不在乎疼痛的根源。”她厉声叫道。

我得承认,有时候我的确会忘掉,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上过医学院。医生们想的是很好的——找出病因、病理、病源,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根本不管这些。他们只是疼,想要解脱。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帮不了多萝西什么。

“我们不能回你的公寓。”我说道。我想到了布鲁克,然后又想到了拉维·辛格,“我有个能为你开处方的朋友。什么药对你最有效?”

“盐酸羟考酮控释片剂最管用。”

“我打电话给他。”

我四处翻寻电话,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说道:“不用找了,没关系。”

“可是你说……”

“它是疼。但是药物会让我晕乎乎的,我就不能……我现在需要思考。”

“你要先止疼啊。”我坚持道。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要去保护这个女人,用尽一切方法,也要让她的疼痛缓解。也许这仅仅是纳特喜欢同情弱者;也许是别的,“我们会一起……”

“你不明白。”她把手从我的胳膊上移开,“我觉得他们很害怕。”

“好。那很好。”

“不,纳特,一点都不好。”

现在我已经看得见了,而多萝西在慢慢适应不用止痛药,我发动了她的汽车。她不断地抚摸自己的脸,轻轻地按摩。到太阳光线不再那么刺眼时,她才将墨镜摘掉。不少小肿块从她的眼角处散播开

来。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精致,手上的皮肤保养得非常光泽。她的指甲涂成了粉色;我又一次闻到了香水的芬芳。很久之前,我照料过一位非常不幸的病人,她的前额长了鳞状细胞癌。通常情况下,这种癌症极易治愈,但是她的癌症沿着一根三叉神经的分支进入了她的大脑中。外科医生跨过她的前额,沿着神经,想移除肿瘤,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尽管那个女人被诊断为活不过一年,可她坚持让外科医生为她做整形手术。

所以,细节很重要。粉色指甲油也很重要。

“让我给我朋友打个电话吧。”我征求多萝西的意见。

“不。”说完她背向我。

我们在伯克利市的大学大道找了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多萝西直接进屋,而我出去买些外卖。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多萝西已经在一张床上铺上毛巾。她脱下帽子,摘下太阳镜,我能看出她面容美丽的痕迹,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下面,依然能看到高颧骨、杏仁眼。

我们盘腿而坐,把食物放在两人中间。盒子在不平整的床上歪斜着,随时有可能翻掉。我把放苜蓿的盒子调整了一下位置。

“我们必须拿到你的车才行。”多萝西说。

“车就停在你的公寓外面。可是,现在去拿并非明智之举。”

“可能是吧。”

多萝西咬了一大口牛肉,吃了一大口花椰菜,她筷子用得非常娴熟。她咀嚼着,酱汁和肉汁顺着她的左下巴流下来,那是因为肿瘤让她的嘴唇合不上了。她撕下餐巾纸胡乱抹了一下。才5分钟,我们就把餐厅给的餐巾纸用完了。

又一股唾液从她口中流出来。“太恶心了,”她说道,“我平常都是能控制自己的,但是——”“哎,”我说,“没关系的。”“有关系的,这绝对有关系。”她把筷子扔在毛巾上,“我连吃都不会。”她将手肘抵着膝盖,两手紧紧抓着头发。我伸出一只手想安慰她,但是她逃开了。

“你需要回去做手术。”我说道。她摇摇头。“上次的手术成功了,对吧?”她没有回答。“我们要找到每个有这种病的病人,让他们去做手术。这是可以治愈的。”

“我不能去。他们也治不好的。”

我沮丧极了。很简单的解决方法,对不?你生了一种病,就有一种治愈的方法。治好就行。

“多萝西,它这么折磨你,没道理的。我知道明一家,我也知道人是有恐惧感的,但是,如果人人都挺身而出……”

她抬头看着我。灯光照在她的肿瘤上,留下一道阴影,“没人会做什么的。纳特,你为什么不明白那点呢?”

“我们有照片,”我坚持道,“保罗的照片。”

“我也有照片,纳特。我还知道那些人的名字。也正因此,我的公寓给毁了。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多少‘好事,而那群到我家的王八蛋又有多愚蠢吗?我得到的名字都是假的。我找到他们每一个人,而每一个人都对我撒谎。哎,纳特,你觉得那些照片是用来干吗的?保罗的那些照片?你认为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你想要做我说的那些事,”我轻声道,“你想要每一个人都挺身而出。”

“保罗和我想要揭露这件事,这实在是一个愚蠢而幼稚的想法。我要好好为他们写一个故事,然后把整个故事交给警察或者《60分钟》节目。但是这从未实现过。我连谁是幕后黑手都不知道。”

“你的姨父?”

“是,我姨父是参与其中,但是又能怎样?我又不能打电话给他,然后说,‘哎,托尼姨父,到底怎么了?这太疯狂了——他们不信任我,我当然也不信任他们。而既然保罗他……既然他已不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我不能闲逛。我是一个怪物,纳特。人们只要看一看我,就会被我吓跑。”

“保罗是因此而被害的吗?”

“是的!,,她愤怒地叫道,“你们认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一切都按你们说的做。我坐在诊所外面,等着看是否有人戴大帽子和太阳镜出现。当我看到他们,他们也看到我的纤维肉瘤,他们才愿意开口说话。我是多好的一个小记者啊,我迅速和那些人建立起了融洽的关系。只要我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他们中就会有人愿意让我拍照。如果我一直和他们纠缠,有人甚至连名字都会告诉我。但是如果那么做,他们会被吓坏的;因为方医生警告过他们的安全问题,他们家人的安全问题。但是当我们知道他们给我的那些名字都是假的时候,保罗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因为这,他联系了你。”

“明一家,”我说道,感觉晕乎乎的,“我和他们讲过话。”

“那你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害了吧。”多萝西立马接道,“所有有我这些照片的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杀。”

我把筷子放在毛巾上,筷子上的海鲜酱将白毛巾染成了褐色。我给比阿特丽斯·明照过相,照到过如黑洞一般空空的嘴。我觉得拉维和我贸然闯进了一个比阿特丽斯和她丈夫竭力保护的世界,并且,我们把这个世界毁了。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逃离了,我甚至希望他们早点离开。我希望我从未见过他们。

“你和保罗到底怎么回事?”

“那真的重要吗?”

“你觉得呢?”

她直直地坐着,有好一会儿,我以为她打算告诉我了,可她没有。她拿起一块幸运曲奇,掰成两半。我也拿了一块。每块曲奇里面都有一张小纸片。她没有读出声来,我则大声读了我那张纸上的文字。“你对旅游、艺术或做生意颇有兴趣。太好了。”我说道,然后吃了那块曲奇,“这是我读过的最无聊的运程,你的纸上怎么说的?”

多萝西揉皱了纸条,丢在毛巾上。“你吃好了吗?”她问道。

我说是的。

“那我们收拾一下吧。”

我们把剩下的曲奇收起来。“你对保罗了解多少?”多萝西问道。

“我有10年没见过他了。你了解他吗?”

多萝西起身,离开床,走向水池,洗了一下手。她那张幸运曲奇里的小纸片躺在食物的残渣中。我把一半饼干塞进嘴里,然后去看那张纸片。纸片上写的是:慎交朋友。

多萝西关掉水龙头,擦干手。她转过身来,斜靠着水池。她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在保护什么,“那你不知道保罗和他妻子有矛盾。”

他妻子。戴安娜,是吗?那个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女人。多萝西说的“保罗和她妻子有矛盾”让我想起了戴安娜。我想象了一下打斗的场面,她的形象变得生动起来:打发两个孩子去上学,爬上墨菲的床。戴安娜。

她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

“保罗和我是在市里的一个慈善会上认识的,”多萝西说道,“一个由电视台及保罗的公司共同资助的基金会。他妻子因为孩子有事没来。我丈夫没来是因为我早就没有丈夫了。保罗和我开始说话……”

“啊,老天……”我实在不愿意想墨菲。

她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事情一个接着一个。”

“什么时候开始的?”

“9个月之前。”

“什么时候结束的?”

她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他死的时候,他们带走了我的孩子,他们害死了我所爱的人。”

这时,我该走过去,安慰这个失去了孩子、爱人、工作以及身份的女人。天啊,她的脸啊!可是我却做不到。

“也就是说,”我酸溜溜地说道,“你和一个有老婆和两个孩子的男人有婚外情。继续说。”

多萝西摇了摇头,又转向水池,“我去洗澡了。”

“噢,别这样……”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愤怒,“我告诉你吧,纳特,人们是会有婚外情的。别做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那么说,就让一切顺理成章了?”

“保罗活得非常不快乐。他不再爱妻子了,她也不爱他了。她只爱孩子们,只爱做个母亲,只爱伍德赛德的漂亮房子。”

“可她现在死了,因为墨菲在和一个虚荣的女人鬼混,她是那么虚荣,超越了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应有的本分。”就算在此时,我也知道我不该那么无礼。

“他只是在帮我惩罚那群人。”

“他做得真好啊。”

她从水池边走向浴室,砰地关上门。

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我轻易地走进了情绪的雷区,脑子里萦绕的全是那天我做的疯狂的事。而我的疯狂又是因为那个奸夫。

不,它不该是这样的。

我非常愤恨自己被骗了,浪费了悲痛、同情以及幼稚的复仇幻想。

我气呼呼地把剩下的饭菜收拾干净,感觉自己像一个莽撞的年轻人。我把最后一只白盒子丢进了垃圾桶,然后走到浴室门口,里面有哭声。

我敲了敲门,等了会儿,然后才开口。

“保罗是我在医学院里最好的朋友,”我说道,“这你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们后来吵过架,这你应该也知道。保罗有点喜欢说三道四,我无法原谅他这一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惦记的那个人竟然是个伪君子,至少比我要伪善,那个人竟然在搞婚外情,而收场竟然是家破人亡。”

里面的人并未作答。

“唉,我知道现在情况越来越复杂。我也不善于剖析复杂的事情,事实上,这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只是尽力不去责怪任何人。我只是尽力不去责怪墨菲,是他害死了三个爱他的人。我一半同情你们,一半则觉得你们是咎由自取。”我勉强一笑,“这对于一个公共卫生医生来说是个什么样?责备受害者以及所有一切。”

我又侧耳听了听,至少哭声已经减弱了。“你患纤维肉瘤期间保罗一直陪着你?”我对着门问她。

过了好长一会儿,门里才传来回答:“是的,保罗一直陪着我。”

“他是个好男人。”我说道。

“总体来说是好的。”

我听到锁啪的一声,门开了条缝。她的眼睛湿湿的,眼睛周围翻开的肉因为哭泣鼓胀起来。她此时的脸丑陋而美丽。

“你疼得厉害吗?”我问道。

“别再像个医生一样了,别这么纠缠于我的疼痛了。”她摇摇头,“还是疼,但是我还活着。”

就在此时,我知道我们都在想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墨菲,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辛西娅·杨,明夫妇……还有多少呢?我想知道。多少人死了?

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离她有6英寸远;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我感到她的手指触摸着我的左手,看着她把手举到我的面前。“你的伤疤。”她说道。

然后她把我的手打开,放在她的脸上。手掌靠着脸颊,手指斜放在她的眼睛到太阳穴的地方。我能摸到组织上的硬块。

“我们必须去找外科医生。”我说道。

“不行,还不行。”

“因为我们要找到你儿子?”

“是的,是的,我们要找到蒂姆。在找到蒂姆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77

多萝西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痛一刻也没消停过。

过了一会儿,我起床,找到衬衫穿上。我拿着手机离开了汽车旅馆。

“天哪,麦考密克,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拉维的声音满是睡意和恼火。

“半夜1点12分,太平洋时间。我需要你帮忙。”

“去死吧。”

“一个小忙。我想要一张止疼药的处方。”

“噢,哥们。你开什么玩笑啊?你把我吵醒就是为了……”

“拉维,我现在就要。”

他停顿了一下,“你自己不能写吗?”

“在加利福尼亚不行。”

“那需要一式三份。”他抱怨道。

一些药——比如说止疼药,很可能被滥用——必须开在一种特殊的一式三份的处方笺上。一份交给病人,一份给医生做记录,还有一份给政府。

“这药开给谁?”拉维想知道。

“一个朋友。但是把处方写成开给我的。如果有人问,告诉他们是用来治我的手的。”电话那头的沉默告诉我拉维在想什么,“就是给一个朋友的。相信我,我真的需要它。”

电话那头传来移动的瑟瑟声。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要挂掉电话了,但是电话那头动作的声响更大了,“好吧,你来拿该死的药方吧。”

从汽车旅馆开车到拉维的住地只要10分钟。他穿着拖鞋和一条没系带的毛巾布浴袍在屋外见我。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袍子不松开,另一只手拿了一张纸。

“你这是在让我弄虚作假,”他说道,拿着纸对我甩着,“你告诉我这是开给谁的,我就把处方笺给你。”

“别那么混蛋。”我说道。

“那要看你的行动了。”

我上下打量了下这条宁静的街。没有人,但我还是……“我不能告诉你,拉维。”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处方笺,盯着我,“你不愿透露半点信息?你不相信我?”

是的,我不相信你。让媒体知道了纤维肉瘤的事,拉维的上司们非常生气。他让他们非常尴尬;他们觉得他不是个东西。如果说拉维这时需要什么的话,那就是给他们去爆点新鲜的料。多萝西会是绝佳猛料,然而,让她上头条比打电话通知警察还要糟糕。糟糕得多。

“你的上司们现在还感兴趣吗?”我问道。

他对我咧嘴一笑,知道我在转换话题,“稍微有点吧。今天我们找到了那个来自奥克兰的家伙,他的脸像战场一样惨不忍睹。”

“他告诉了你什么?”

“我自报家门时,他砰地把我关在了门外。”

“那些头儿说了什么?”

“谁会关心几例不曾耳闻的肉瘤呢?”

“那家伙没有说话,他们没发火?”

“他们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呢?现在没人想把这事称为公共卫生状况。我们也不能强迫那家伙开口。没证据表明那家伙保持沉默会威胁到他人。”

我和拉维讲了诊所的事,讲了多萝西被毁容的事情。这些足以引起公共卫生大人物们的兴趣。也许他们会突袭诊所,也许不会。但是我不相信公共卫生局会快速采取秘密措施。

如果多萝西相信她儿子的性命取决于警察不卷入此事,那她也一定认为不能把公共卫生部门卷进来,因为那里的好医生们不会发动装甲兵去救她儿子的。但我还是要布局让公共卫生部门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我还不是很确定,“这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告诉拉维,“它们不是几起单独的案例。”

“我俩都是这么想,其他人可不是。”

“那墨菲的照片呢?”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照片是从哪儿来的,哥们。那些照片可能只是一些神经病对于肿瘤的幻想。”

“你的上司是这么说的?”

“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错了。”

78

在24小时药店,药剂师意味深长而又伪善地看了一眼我的鼻子。其实一点也不奇怪,看看我衬衫的样子以及撒过胡椒粉的眼睛就知道了。我猜,他认为又是一个雅痞上瘾的人来过瘾了。

“是用在我手上的。”我说道,如同给他证据一

人质,他的风险可是减少了。

我回身跪下,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蒂姆,你受伤了吗?”

“关你什么事?”

“不是玩笑。你没事吧?”

“是的。”

“你妈妈在哪儿?”

他举起手,手里拿着一块黑布,是个头罩,而这小孩才8岁。我感到愤怒。

“我们走。”我拉着男孩的手,他一路小跑地跟着我。我在街的拐角处停下,旁边是一座老教堂,“你是从这里出来的吗?你在哪里拿掉头罩的?”

他顿住了。“指给我看。”我说。我们向前走了20码,停在一扇轧钢门前。

“这儿。”蒂姆说。

“你是从这间房子里出来的,还是从车里出来的?”

“车里。”

有个老人在路的尽头扫地。我拉着蒂姆的手,走向扫地的人。

“向你打听一下。”我说。我向那个老人打听一辆车,一个女人,和我身边的这个男孩。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来,蒂姆。”我说,继续走。男孩走在我旁边。

“你应该去医院看看。”他告诉我。

我困惑了,“什么。哪家医院?”

“迈克尔斯医生所在的那家。”

“什么,布鲁克……”

我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拉着蒂姆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81

我开得很快,直接到达大学医院。我的双手紧握方向盘,一路飞驰。转速表直线飙升,我的手指都快要掐进方向盘里去了。我内心焦虑。我甚至希望能干点什么蠢事,让警察来制止我,这样我就有机会大叫,或是跟谁打一架——随便什么,能让我从眼下的焦虑不安中摆脱出来就行。

蒂姆默默地坐在我的旁边,小手抓着车门把手,眼睛盯着风驰电掣般闪过的风景。

从电话里,我得知布鲁克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正在接受手术。

我拉着蒂姆的手穿过医院的走廊。在重症监护室,我没有惊动护士。护士台的后面有一块大白板,迈克尔斯的名字赫然在目。

“5号病房在哪里?”我问护士。

“现在不是探病时间。”

“蒂姆,在这儿等我,”我又转向护士,“帮我看好他。”

我离开蒂姆,快速向玻璃门走去。

5号病房。护士抬起头,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

我看见了布鲁克,“哦,上帝啊!”

布鲁克的嘴唇开裂,插着呼吸管,她的头发遮住了左脸,左眼四周的肌肉没有血色,有明显的肿胀。

我看了一眼监护器:生命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我开始检查她还有没有其他伤。

“先生,你不可以。”护士在我后面喊道,“你得停下来。”

“我是医生,这是我的执照,”我说,“把住院医生找来。”

她看了我一眼。“现在就去把住院医生找来。”我吼道。

她消失了,留下我继续检查。

她的手脚没受伤,她的身体没受伤,可是她的脸

“布鲁克,”我喊她,随后又提高了些声音,“布鲁克。”还是没有回答。

“嘿。”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人个头不高,看来有两天没刮胡子了,就像当了住院医生后就没睡过觉似的。

“把麻醉先停了,我要给她做检查,”我对他说,“我是医生。”

“我不管你是基督还是圣母,你不能那样做。请离开病房。”

护士和其他住院医生站在门外,每个人都注视着我,没人喜欢我像猴子一样在病人身边指手画脚。

“你得离开这个房间。”那个住院医生说。

“她的格拉斯哥昏迷评分在哪里?”

“出去。”

布鲁克躺在那里,监视器在蜂鸣,我点点头,“好的,我出去。”

我站在走廊里问:“你有她的格拉斯哥昏迷评分吗?”格拉斯哥昏迷量表是评价大脑损伤的评分系统。

“你是医生?她的未婚夫吗?”医生问。

“是的。”我说,每听到什么未婚夫我就感觉有点不舒服。

“好,不要再打扰病人了,行吗?你再那样干,我就把你从这里扔出去。”他说,“我们已经做了1小时神经检查。格拉斯哥昏迷评分8至9分,那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你们期望什么?”

他看起来很谨慎,“警察没有联系你吗?”

“如果警察联系我,我就不问了。我只知道她头受伤了。”

“她遭到袭击了。我想她是在家门口被棍子打伤的。”医生说。

82

我推开医生,看见蒂姆还在护士那里。“我很快回来,”我说,“看着他。”

眼泪湿润了我的眼睛。我听见有人问:“你还好吗?”我无法回答。我开始跑,下了楼梯,来到街上。

“我在这儿!这儿!”我挥着手臂喊道。

“来,我在这儿!来啊,我就是该死的麦考密克!”

我喊到喉咙嘶哑。

我感觉不到冷水灌进我的鞋子和裤管里。我看不见保安们试图靠近我,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近我,想要捉住我这个在喷水池里又哭又喊的男人。

世界塌了,就像是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我就是该死的麦考密克,来抓我啊!”我喊道。

83

看过我在喷水池里的惊人表演之后,重症室的人都不太敢让我继续留在病区了。我只能通过主治医生的干预才能进入病房。

我坐在重症监护室旁一间简陋的小会议室里等主治医生,思绪从布鲁克到多萝西,再到墨菲的照片,最后到我旁边这个沉默的小孩。我很难想象此刻蒂姆的感受:他的母亲不在身边,现在又和我呆在重症监护室,他的特别保护者有点精神失控。

蒂姆从背包里取出课本——他看来总是背着全部的课本——轻轻翻看了10分钟。功课看得厌倦了,他就拿出一本小说。

尽管我想回到重症监护室,和布鲁克呆在一起,但一些原因使我不能那样干。女护士也许得到命令,如果我在没有护卫的状态下进入病房,就可以杀了我。

“你在看什么?”我问,想思考些东西。

“《霍比特人》。”蒂姆说。

“对三年级学生可是有点深了。”

“我已经看过两遍了。”

“两遍?厉害。”

“事实上,我自己看了一遍,”他纠正道,“妈妈给我读了一遍。”

“你最喜欢哪个角色?”我问,试图忽略母亲的话题。

“索林,”他说,“他是侏儒头领。”

“我总是认为侏儒头领很酷的。”

“索林是个英雄。”

“比尔博怎么样?”

“他有点胆小。”蒂姆说得很认真,好像这是大家都认可了的真理。

一个胆小鬼?“他已经尽力了。”

“他还是个胆小鬼。”

好吧,小家伙,让我们看看你面对恶龙会怎么样。“这是他的人生旅途,”我说,“他开始有点谨慎,但后来变得勇敢了。”

“索林从一开始就很勇敢。”他指出来说。

“尽管害怕还是做了勇敢的事情不是更好?”我真的只是就小矮人的荣誉在和一个8岁孩子争辩吗?“谁挽救了大局?”

“诗人鲍曼。”

“谁发现了斯茅格肚子上的弱点?”

“比尔博。”他不情愿地承认。

认输吧,小爱因斯坦。8岁的小毛孩要搞清楚:跟纳撒尼尔·麦考密克争论是赢不了的。不管是有关病毒还是有关小矮人方面,“你要我读给你听吗?”

“不用,谢谢!”

我伸手轻轻搂住蒂姆的肩膀。“我们会找到你

妈妈的,”我告诉他,“我们去抓住那些干了坏事的人。”我没有详细说明坏事是什么。可能因为我也不知道。

会议室的门开了。我从来没因为碰到热纳·内桑森而这么开心过。

“噢,纳特,真的很抱歉。是你未婚妻?”

“不,我那样说是因为……我们住在一起,但还没有订婚呢。”

“好,你必须做好你该做的事。这是谁?”她指着我身边的小家伙,他埋头看书,头也不抬一下,也许正在寻找比尔博身上的大毛病。

“他是蒂姆。我替一个朋友照看他。”

“你好,蒂姆!”热纳伸出手,跟他握手,“我是内桑森医生。”

蒂姆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和她握了握手。

热纳坐了下来,“首先,我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布鲁克处于昏迷状态,就像你看见的……”

“会好吗?”

“她受到强烈的……呃,她左颞区遭到重击,有硬膜外血肿。但我们昨晚及时赶到,快速打开颅腔,止住血。我们做了硬膜外颅骨切除术……”

“热纳——”

“嗯?”

“我不关心细节。她进来时怎么样?”

如果你是医生,你可以不和神经外科医生这样谈,你什么也不会错过的。

热纳不再囿于细节,“她被送来时有些局部神经症状,但我觉得问题不大。我们已经做好防止脑疝形成的措施了。幸好她年轻,感谢上帝。”

“嗯,感谢上帝。她还要在重症监护室呆多久?”

“至多几天。”

“会有永久性损害吗?”

“目前没有发现。现在还早,但我想她会好起来的。我们今天晚些时候会给她做个CT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出血。神经检查目前是正常的。”

“你和警察说过吗?”

“没有,纳特。还没有时间做那些事,你知道的。”她叹口气,水汪汪的棕色眼睛柔和了些,“我猜你也没跟他们说吧。”

“没有。我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过来了。”

她看着蒂姆,“你在看什么书?”

“《霍比特人》。”蒂姆说。

“讲的什么?”

上帝呀,我想,我们真的生活在不同的星球。

“我能看看她吗?”我问,赶在蒂姆提出中世纪的地球和那儿的问题之前。

“当然,”热纳说,“但是,不要再在喷水池里发疯了,行吗?不要再弄她的点滴了。”

“我保证。”但是我甚至无法行并拢三指的敬礼。

热纳朝前靠过来,把手放在我手上,“她会好起来的,纳特,真的。”

她站起来。我告诉蒂姆呆在房间里,继续看书。他头也没抬,眼睛盯着书。

84

我向布鲁克床边的护士道歉,她耸耸肩,盯着我的腿看了好一会儿。我猜,我刚才的事已经传开了。

布鲁克只是躺在那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盖骨上被热纳·内桑森钻了个洞。

“布鲁克。我是纳特。”

当然,她没有回答我,因此我坐在那里一个人自说自话。“都是我的错。”我说。像之前很多来过她床边的人一样,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会有事的。她对我的唯一反应就是借助呼吸机发出的呼气吸气声。

10分钟后,我离开房间,走到护士台,拨了当地警察局的电话。袭击案发生在布鲁克家门口,大概是晚上9点,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说。是邻居在遛狗时发现的。

“你们没有一点眉目?”我问。

“我们正在尽力而为。”警官圆滑地说。他问了我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通话结束时我们双方都不满意。

不像当地警察,我还是有点头绪的。如果告诉警察,我寻摸着,会把事情搞复杂。

我如果聪明些可能就放弃了,因为已经感受到了警告。布鲁克躺在重症监护室,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然也不是那么安全——医院并没有保护明夫妇。我不能眼见文身男子和托尼身穿白大褂,假冒医生溜进布鲁克的病房。

也许我是该放弃,举起白旗,悬挂在医院的咖啡厅外,让多萝西·张烂掉好了,让她脸上的痛苦继续,让肿瘤继续生长,让她被锁起来,被折磨,不管他们对她做什么,让肉瘤吞噬组织的数不清的人们被挡在救治的门外。

但是最后,我决定不理睬这次警告。

“蒂姆,我们走。”

《霍比特人》摊开在他面前,但他没有看。他眼睛红红的,但不是湿的。看见我,他用袖子擦擦脸。

“我妈妈在哪里?”

“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她在哪里?”

我以为他的嘴唇会发抖,但是没有。“我们会找到她的。”我希望我的声音听起来坚定而有力。

“你已经说过了。”最近,好像人人都乐于指出我的错误。

我拿走他的书,用他的粉色书签夹在刚看的那页,放进他的背包里。“我帮你拿。”我说,把背包放在肩上。天哪,挺重的,“来吧,伙计。”

他没动,还坐在那里。我伸出手给他,他没握,“蒂姆?”

我弯身抱起他,他没有反抗。他比我想象的轻得多,或许只有他的那些书重。

85

来到医院大厅,我的胳膊因为不习惯男孩的体重而生疼。

“床上的女士怎么了?”蒂姆问。

“她受伤了。”

“她头部受伤了?”

“是的。”那么为什么还问我她怎么了?

“她是你的妻子吗?”

“还不是。”

“她是你的女朋友?”

“你猜对了。”

“她会好起来,医生说的。”

“是的,医生从不说谎。”

我的胳膊现在真的疼死了。奇怪,但我不想把男孩放下。蒂姆问:“是打伤你女朋友的人抓走我妈妈的吗?”

“我不知道,蒂姆。我想可能是他们干的。”

“我希望他们不要伤害我妈妈。”

我把他往上托托,调整了一下他的位置。“他们不会的。”我说,希望不要吓到他。

“你并不能确定那点。”他提醒我,我发现这孩子对于寻求真相的热情太高了。

我没有回应他,有时候,不回应反而是最好的回应。

男孩接着干了件令人惊奇的事。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恨托尼。”他说。

离开停车场,我绕到医院附近的一家商场。

我让蒂姆从车后窗向外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了一次红灯。男孩脸上深深的不悦之色表明他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违法行为。

甩掉尾巴?对的,麦考密克。甩掉尾巴,抓起枪,喝光你的苏格兰威士忌,解决掉罪犯。

我脚下用力,转上高速。

“布鲁克在重症监护室。”我告诉拉维。

“你在拿我开涮吧。”

“她昨天被袭击了。”

“哦,见鬼……”

“送到神经外科,处理了硬膜外血肿。医生说会好起来的。”

“麦考密克,你也卷进什么事里去了?”

我把车开上左车道,时速加到85英里。

“我需要你的帮助,拉维。”

他呼了一口气,“伙计……”

“但是这次要秘密地进行,好吗?因为……”

“麦考密克……”

“因为布鲁克现在暴露了,还有一个人处于危险之中。”

“麦考密克!”拉维吼道,“你知道我这里的情形吗?”

“是的,我知道你那里的情形。你的老板不会在这件事上支持我们,但我要告诉你,你可以告诉你的老板们,你们可以静观其变。”

“不,不,麦考密克。你有没有给纳帕的老师表明过疾控中心官员的身份?”

笑容,但是开始考虑让拉维跟着干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

“他是谁?”蒂姆想知道。

“那是辛格医生。不要……不要跟他学任何东西,好吗?”

“好的。”蒂姆已经吃掉了一根牛肉棒,甘草糖也吃到了半道。

“慢点吃。”我说。

“我不会吐的。”

小家伙还在呕吐这件事上耿耿于怀,“看看书,什么病毒啊、细菌啊、精灵啊什么的书,好吗?”

拉维停下车,溜达过来。我给他们介绍。

“你病了?”拉维问。

“没有。他说我会呕吐,如果我吃得太……”

该是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了,“蒂姆,我需要和辛格医生谈谈。”

我简要地告诉了拉维有关诊所和美精华的一些细节,告诉他关于多萝西·张和保罗·墨菲,还有多萝西搞砸了的计划。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糟透的保妥适,”他自言自语道,“那么我们到底在找什么?”

“没线索。我们走吧,在街那头。”

“不是那家吗?”拉维指着街对面的美甲沙龙。当然,我得向他解释我的一次失败交涉。

他一下子高兴起来,“你有精彩表现?”

“是的,20个女孩,我,5分钟。”哈哈哈。

“不错。那么,有什么计划?”拉维问。

“我们只去问些问题。我们装成销售医疗器械的——至少在见到方之前。”

“我还以为你要利用我的官方身份呢。”

“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亮身份。我们的目的是要镇住他们,让他们说实话,而不是仅仅吓唬一下,你懂我的意思吧?”

“听上去不像什么好主意。”

“你有更好的主意?”

“对,给你的警察朋友打电话。让他来搞定。”

“我们不需要警察。”拉维的退缩刺激了我,“如果你愿意,可以呆在车里,跟孩子讨论一下疟疾问题。”

他摸着下巴,“哦,伙计……”最后,拉维决定放弃精灵和疟疾,“好吧,麦考密克。我们干吧。”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跟他一起穿过街道。我转身对蒂姆竖起大拇指,但他没有竖起大拇指回应我。孩子总是不认为那个赢了他的人是英雄。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再问一下,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拉维问。“方伟研,”我说,“方医生。”拉维笑笑,“可怕。方医生。可怕啊。”

88

“对不起,我们今天不营业。”柜台后面的女人对我们说,她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塑料制品装配线上完工的产品——修过的眉毛、浓妆以及夸张的笑容。

“我们找方伟研。”拉维说。

她眨眨眼,“对不起,你说找谁?”

她身后的地方像极了30分钟前我闯进的妓院:又长又窄的房间,靠墙摆着一排修指甲的桌子和修脚的椅子。我轻轻推了下拉维,他牢牢地盯着女人身后的门——门中间有一个猫眼。他几乎是叫人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来找方医生的。”拉维告诉女店员。

“对不起,”她说,“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们是医疗器械公司的,”我说,“方医生订了一些热透治疗仪。”

“先生们,对不起,你们想必是找错了地方。”

“那就奇怪了,”我说,“今早我们还跟方医生通了电话。”

拉维掏出证件,“加利福尼亚卫生局。”

我想拉住他的膀子,捂住他的嘴。太快了,太快了,我几乎要叫了。

女店员的眼神闪烁不定,我看到她一只手悄悄滑到桌子下面。

就在此时,我已经走到房间的中央,向有猫眼的门靠近。“她按了警报器。”我大叫。

门锁着,我退后几步,然后用肩膀撞门。跟先前那扇纸板门相比,这该死的门硬得像花岗岩。我半边身体疼痛无比。

女店员大叫说警察随时会来。

“躲开!”拉维喊,他开始用220磅的身体撞门。他撞到门上,但是马上就像袋面粉似的弹回来,跌坐在地上。

我看到墙上有一个灭火器,就把它拽出来,用力砸向门把手。门把手弯了,但是门锁没有松。我又砸了一次,门锁仍纹丝不动。

“让我来。”拉维把我推到旁边,抓起灭火器,死命地砸门把手。

女店员尖叫着跑掉了。

我早该想到他们会有所防备。听着灭火器狂砸门把手的梆梆声,我感觉所有人都从这座建筑中溜掉了。

木板被敲烂,门把手弯了。妈的,拉维再次砸门。门把手掉到了地板上。

“好了吧?”他喘着粗气,扔掉灭火器。

“好了。”

他挤进门去,但门后的房间内没有人。

门内是一间装饰不错的洽谈室。白色的墙面,墙上挂着装饰画。地毯是灰色的,美容杂志摆放在黑色木质咖啡桌上,桌边是四把空椅子。墙上有个洞可以看到整个接待区。我把头伸进去。桌上有一筒笔和一部电话。一根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横在那里,什么也没连接。

显然,方伟研已经学聪明了。

这时我听见拉维大叫:“纳特!”

顺着过道有6扇门,右边3扇,左边两扇,还有一扇在尽头,正要关上。我冲过去,把脚夹在门缝中。

在我左边,我看见拉维·辛格像条湿面包似的跑过来。我尽管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是看他嘴唇动的样子,知道他骂了句粗话。

“我看见……我看见两个人向那边跑过去,”他指向他跑来的方向,“他们跑掉了。”

我试图打开的第一扇门通向小餐厅和储藏间。咖啡壶,水冷却器,水槽,饭桌和低矮的绿色金属橱柜是仅有的陈设。没有员工照片,没有生日卡片,没有来自病人的感谢信。

我又打开紧邻餐厅的一扇门,里面空间小到只能当个壁橱。一台3英尺见方的冰柜——温度控制在零下85摄氏度——放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敞开的架子,上面是10毫升的塑料试管和一个高速旋转的小搅拌器。桌子下面的地板上,塞着一个和微波炉差不多大小的孵化器。在冰柜和墙壁之间,是很多打开的纸箱。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用过的纸巾和其他垃圾——靠对面的墙放着。托盘旁边是一只矮而宽的绝缘桶,里面装的是液态氮。

冰柜加了挂锁。

我回到过道。

“治疗室。”我听到拉维从过道那边传来的声音。确实是。房间中央是惨绿的医用座椅,上面是检查灯。两只带轮子的柜子。洗手的消毒杀菌剂,但是没有水槽。墙上什么也没有;房间里不存在任何应该在医生的房间出现的东西,除了灯。所有的东西都是临时的,可移动的。要做细部的检查,甚至连灯光都嫌弱。灯从房顶吊下来,但是它的电线却接到墙的外面,连在一个插座上。

“检查手套、注射器、纱布、卡夹,”拉维拉出橱柜的抽屉,“只有这些。”

“我在隔壁房间发现了冰柜、孵化器、一些小试管,还有液态氮。”

他扬了扬眉毛,“冰柜里有什么?”

“锁上了。”

“那应该有钥匙,”拉维开始翻抽屉找钥匙,把所有医用器具都翻到地上。“没有钥匙,”他咕哝着,“他们到底在那里面藏了什么?”

“我估计是美精华,但是,那个孵化器……”

“他们需要它来加热。”

“是的。”

我回到那个壁橱一样小的实验室,检查了孵化器上设定的温度,37摄氏度。人体的温度。

穿过大厅,我听到另一扇门打开了。拉维喊我。“哇,他们已经准备好要做了。”我顺着他的声音走

过去。

竟是另一间治疗室。一模一样的布局,一模一样的家具。然而,这个房间里的工具桌和检查用的椅子放在一起。一支空的注射器和一小瓶局部麻醉剂整齐地摆放在上部,还有一包拆开的医用纱布。几张蓝色的皱纹纸已经铺到地板上。拉维忙着砸烂这个地方,我由他去。

即便这间房子的内部已经暴露在我们面前,它还是给人一种简朴的感觉。“真敬佩他们的高效率,”我说,“他们所有的记录都在电脑里,他们可以随身携带。所有其他东西都可以不要。”

“除了锁在冰柜里的东西。”

“是的。孵化器设定在37度。”

“所以呢?他们要加热某种东西再注射。”

“我知道。但为什么不是室温,而是体温呢?”

拉维耸耸肩。他拉出橱柜的一只抽屉,倒到地上,用脚拨弄开,“没有冰柜的钥匙。”

我们在治疗室外分开找,拉维到接待区那里,我走向最后一扇关着的门。当辛格像坦克一样碾过大厅,我试着拧开门把手,以为会看见另外一把检查椅,另一只检查灯和另一间给人们注射美容剂的陋室。

事实没让我失望,我看到了我以为会看到的一切。而且,我还看到了更多。在检查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手中握着一把小手枪。

“你一定是麦考密克医生了。”他说。

89

椅子上的男人是个亚洲人,大约40岁。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是深色的黑眼圈;他的头发稀疏而杂乱,垂到眉毛上。总体上讲,他像是某个刚吸了大量毒品的人,或是刚从戒毒所出来。他身穿白色外套——上面没有名字——他也没有费事脱下橡胶手套。手套上血迹斑斑。

“你是方医生。”我说,这时拉维也走了过来。

男人点点头。“他是谁?”他用下巴指指拉维。

“拉维·辛格,”我告诉他,“加利福尼亚卫生局的医生。”

“那么说,公共卫生部门终于觉醒了,是吗?”

“其他人呢?”我问。

“看看你周围,他们都走啦,麦考密克医生。走了,走了,走了。只剩下了我。”方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维和我往后退。“放松,”方医生说,低头看看手中的枪,“是这把枪让你们担心吗?”他把枪放进白色外套的口袋里,“好了,这样好多了吧?现在,如果你们容许,给我点儿时间,医生们,我需要拿些东西。不必担心,我不会跑掉的。如果我想那样做,在你们来这儿之前我就走了。”

他推开我们,走进大厅,消失在小餐厅里。

“我们应该报警。”拉维说。

“不行。”

“为什么?”

“孩子的妈妈,记得吗?她还在他们手里。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嚣张?”

方又出现了。他手中拿着三只小纸杯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他坐到检查椅上,在工具桌上整齐地摆放好三只纸杯。“我没溜吧?”他说,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然后他在杯中倒满酒,“干杯,先生们。敬你们一杯。”方拿起其中的一杯。

“我不喝酒。”我说。

“我也不喝。”拉维说。

“真可惜,”方摇摇头,“那么,好吧,我敬我自己。敬一位出色但还没有名声的科学家。敬一位就要走到路尽头的医生。”他喝干了那一小杯,“你们真不喝?这酒可是120美元一瓶。真的不喝点?那么再敬一杯。”他把空杯子放在桌上,又拿起一杯,“敬毛亚琳,我的第一位病人。”他举起杯,“美丽的毛亚琳。破壳而出。”他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方继续道,“敬所有那些从一开始就信任我的人。敬我的母亲。”他温柔地笑着,然后喝下去。

“哦,太好了。”他低语,把手放到面前看着。“坚如磐石。”他自豪地说。

“多萝西·张在哪儿?”

方有点困难地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你们来这儿是为了她?”他听起来很吃惊。

“她在哪儿?”

“这就是你们要的一切?来吧。你们这些家伙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好吧,”我同意道,“我们要的不止这些。她在哪儿?”

“天哪。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抓了她。”

“谁抓了她?”

方笑了起来,我们看到他满口畸形的牙齿,“那些人会来这儿……”他看看表,“大概15分钟后。”

“多萝西·张是后面的事。”方告诉我们。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们要把她怎么样?”

他眼中闪烁着一些东西,“她去找过你,不是吗?”

我搬过来一只凳子,坐在方面前,“你在这儿,因为你想跟我们谈谈。我们在这儿,因为我们也想谈谈。”

“当然,但是我想先说说我。你们这些人真的不知道在和谁进行较量,是不是?”

“我有点数。”

“那么,你就该知道我遇到了一些问题,对吧?我现在和死掉没什么两样,”他平静地说,“除非我得到你们的帮助。”

“你想要什么?”我问。

“我要保护,”方说,他的眼睛亮起来,“我需要你们打电话给联邦调查局或是警察或是随便什么和你们一起共事的人,给我和我的家人提供保护。”

“我们不能……”

“你是疾控中心的人。他是公职人员。想办法这样做吧。”

“我们不管用。”

“那就想法管用。”他说,然后倒了一杯酒,递到嘴边。

“美精华是什么?”我问。

“美精华……”他嘴里念叨着“……那是我的宝贝。”

“是什么?”

“他们马上要来了,麦考密克医生。没时间谈了。”

“它从哪儿来的?谁给你供的货?”

“不知道。我只是个无法得到政府帮助的可怜小喽哕。”

“谁袭击的布鲁克·迈克尔斯?”他没有反应,“谁杀了保罗·墨菲?”

他眼睛盯住我,然后看向别的地方,我清楚他知道是谁干的。“谁杀了保罗·墨菲?”我重复问道。我感到怒火在升腾,我想象着自己抓住他的白色外套的衣领,揍这个流氓,把他打得稀巴烂。我对他对多萝西做的一切感到愤怒,他竟然把毒素注人她的皮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那些傻女人这样做。我猛地用手击打威士忌酒瓶,将它打到地上。

方看着地上的碎酒瓶玻璃,露齿而笑,“医生,你欠我100瓶苏格兰威士忌。”

“我们来做个交易,我给你你要的,麦考密克医生。”方说。他手伸进白色外套,拿出一把钥匙。

“我们不会跟你做交易。”拉维抢着说,他的大手一开一合,死命盯着坐在椅子上的这个男人。

方摇摇头,嘴上露出酒醉后的笑。“那我想我们就不要谈下去了。”他把钥匙放回口袋,站起来。

拉维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把他往后一按,“别再玩把戏,你这个狗娘养的。”

方发现这很好玩,“你喜欢动粗,呃,辛格医生?你在这儿等着,你会看见很多动粗的事情,很多。”

拉维给了方一巴掌。“见鬼,你在干什么?”我大叫。

“我们没时间耗在他身上了。”拉维喊,“还剩几分钟时间,我们有十几个人的脸都开了花。你女朋友在重症监护室,还有——”拉维停下来,转向方,“说,都有谁病了?”

“哦,”方摩擦着脸,强挤出笑,“太好了。真不错。”

“谁病了?”

“你还想再打我吗?来吧,医生,看看你是否打得动。”

“拉维——”我伸出手。

但是他的拳头已经挥舞过去,响亮地打在方的

脸上。

“住手!”我抓住他。

“对极了!”方喊道,“再打,辛格医生。”

辛格跟我挣扎了一会儿,然后放松下来。我松开他的胳膊。

“打我啊!'方叫嚣道。

拉维握握拳头,然后摇摇头,“你是个疯子。”

我把凳子挪到方跟前,坐下来。他的两个鼻孔在流血。

“我想他打断了我的鼻梁。”方说。

我伸手摸他的脸,摸摸出血的鼻子。他抽了一下鼻子。出血慢了,但是还在淌。我从托盘中抓起一些纱布,递给他。

“我们会送你去清创室。”我说。

“不。”他说。

我看了他一会儿,看他擦嘴唇,然后将纱布塞进鼻孔。

“美精华是什么?”我问,“它和保罗·墨菲工作的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有关系吗?”

方伟研的眼睛变得冷酷了;他的声音因为鼻子塞着纱布而变得瓮声瓮气,“我不能谈论此事,除非我们达成协议。”

我正要就提供保护的事情撒谎——先稳住这个家伙——但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电铃在楼前的什么地方响了起来。

90

方伟研满是血的脸扭曲了。“快离开这儿。”他低声说道。

我从凳子上跳起来,退到门口,快速扫了一眼过道。

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冲过来。“快走。”他重复道,重重的喘气声冲到我脸上。他试图把我推到旁边。

“呆在这儿。”我说。

“他们要杀了你,你懂吗?”他把我挤到墙边,顺着过道跌跌撞撞地跑了。

“钥匙!”我说。

方冲我挥手再见,穿过通往小巷子的后门。拉维想从我身边冲出去,紧追方医生。

我抓住拉维的肩膀,“等一下。”

拉维停下来,“怎么了?我们得离开这儿,麦考密克。你不会犯傻吧?”

“只有一声门铃。”“什么?”

,“他们不会只派一个人来的,对吗?而且没有人进入诊所。也许是顾客,看到店里没有人,就走了。”

“麦考密克……”

“我们要冰柜里的东西。”

拉维没有动。

“报警。”我说。

“我认为……”

可是我已经走了。我穿过过道小跑到被我们撞破的门前。透过猫眼,我没看见美甲店里有一个人影。

“如果他们来了又走了,怎么会只有一声门铃?”拉维在我背后低语。

“我想我让你报警了。一定还有一声门铃声,但是我们没听到。我不知道,伙计。那儿没人。”

拉维把脸压在门上,眼睛望向猫眼。我拿起灭火器,走向临时实验室。

我把冰柜推离墙壁,以便留出空间砸,然后把灭火器举过肩膀,砸冰柜上的锁,但是锁没有坏。

拉维站在门口,密切注视外面的动静。“没时间了。”他轻声说。

我再一次举起灭火器,然后猛砸,锁依然没有开。

“麦考密克……”

我把灭火器拿回来,看了一眼拉维。他的眼睛盯着什么东西。

“他们来了,”他说,“门……”

毫无预警,拉维从我手中抢过灭火器。我看着他狂奔向门,那金属圆筒在他手中像一只战斗中的公羊。

门慢慢移动,旋转开来。

91

拉维转移方向,猛地朝门旁边的墙砸去,灭火器脱手飞出,咣当,掉到地板上。

片刻的沉寂。然后我大叫:“见鬼,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说过今天是打破规定日。”蒂姆哀伤地说道。

拉维揉搓着他的肩膀。“见鬼了,”他说,“真是见鬼了。”

“我想找到你们,”蒂姆说,“我要小便。我就去了卫生间。”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身后美甲店里一扇开着的门。

我捋了一下头发。“你没事吧?”我问蒂姆。

“嗯。”

“过来,蒂姆,拉维—一你伤着了吗?”

“锁骨伤了,肩关节脱位。除此之外,我相当好。”他怒视蒂姆。

“把他带上,”我说,“蒂姆,你跟拉维走。”

“我要和你在一起。”蒂姆说。

“你不能和我呆在一起,我要先去办一些事。”

方说那些坏蛋还要多久进来?15分钟?过去多久了?

“把他带回车里,”我对拉维说,“完事后我打你电话:”

“我要和你在一起!”蒂姆坚持着。“拉维,把他带出去。”

拉维弯腰来抓蒂姆的胳膊,但孩子惊慌地逃跑了。

“好吧,好吧,蒂姆,好的,你可以和我呆在一起。拉维,你离开这儿。报警。”

“我还以为我们不需要警察呢。”

“现在我需要他们了。如果有人来,我需要他们。”

我没有必要说我宁愿关在牢房里,也不愿被割舌头。拉维懂了。“用公用电话报警,这样他们就查不到我们了。”我在他身后喊道,然后转向蒂姆,“你呆在大厅里,听见了吗?打破规定日结束了。”

他点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把灭火器拖回壁橱里。

还剩多少分钟?5分钟?或更少?

“蒂姆,你还在那吗?”

“是的。”

“呆着别动。”

我打开液化氮绝缘桶的盖子。没有长柄勺,我就把整只桶搬起来,把它带到冰柜那儿。我让这冰冷的液体——大概零下200摄氏度——浇遍挂锁,当液体碰到金属和地面时,马上沸腾成气体。10秒钟后,我确定锁已经接近零下200摄氏度了。

“蒂姆,你呆在原地,这儿会冒气。”

金属的张力大概有500万帕,超强冷冻的金属极易碎裂,大大降低它的张力。用液氮是小偷破解那些“防盗”自行车锁的秘笈之一。

很快,我放下桶,再次拿起灭火器,举过头顶,砸向锁。咣当一声,锁开了。

我拿来一块硬纸板,在地板上方扇了扇,驱散气体。然后,在房间差不多没有氮气的时候,我在冰箱前单膝跪下。拉门。冷空气流出,像呼吸一样。

是空的。

“该死的。”我喘着气。

我走到房间另一边的垃圾箱前,从里面往外翻,把东西扔到地上。

“哇塞。你打破了冰柜。”蒂姆站在门口。

“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蒂姆注视着手中的金属件,“是一把刀。”

“那是手术刀。快放下。很危险。”

我终于在垃圾箱的底部有所发现:吸头、带绿色螺旋盖的小塑料管、带黄色螺旋盖的稍微大一些的塑料管、已被撕下的标签。

我看了一眼蒂姆,他还拿着手术刀,“我说什么来着?放下你的手术刀。”

“但是我需要它。”

“你不需要它。”

“比尔博有武器。他有剑。你喜欢比尔博的。”

我没时间讨论这个,“你不需要它,”我告诉他,“比尔博也不是真的需要它。他最好的武器是他的智慧。用你的智慧,它可比手术刀厉害多了。”这个理论——尽管不太可信——好像起作用了,蒂姆把手术刀扔到地上。

我把胳膊伸进垃圾箱更深的地方,拿出所有能摸到的管子。一些掉到了地上。“管子掉了。”蒂姆说。

“不用担心,你听见外面声音了吗?”

“没有。”

“没有警笛声吗?”

“我听见警笛声了。”他跪着,拾起我散落的管子。

“那就是说有问题了,不是吗?”我严厉地说。我需要向这个孩子解释一切吗?“我们走。”警笛在远处响着。

“我们走,”我又说了一遍,蒂姆正盯着一只泡沫塑料箱,“别碰它。”

“我找到了。”他说。

“快点。”我用更柔和的声音说。或许友好、礼貌点的哄骗会起作用。但是不行。我弯腰抓住孩子的胳膊,猛地拉住他,“你在看什么?”

他举起双手。左手是一片皱纸,右手是一支带着掀盖式盖子的塑料管。这支管子和我从垃圾箱里拨拉出来的不一样,里面装着看不清是什么的粉红色物质。

我接过管子。它摸起来凉凉的。

蒂姆把纸举起来给我,是一张提货单。他指向接收者姓名:东方龙进口公司。

“那是托尼的公司。”他告诉我,把纸小心地铺平。

我夺过来,细细一看。

“东方龙进口公司”整洁地写在“寄往地址”栏。发货公司的名字“赛力克斯”和商标在左上角,紧接着是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有许多运输项目,但是没有描述。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最多只隔着几条街。

我把东西塞进口袋,抓着男孩的手。

然后我呆住了。

电铃响了,接着又响起来。

不用怀疑,这次进来的不止一个人。

92

我拖着蒂姆往外跑。他的身体很轻,像洋娃娃一般。他有些不太乐意,试着跟我反抗。“现在不行。”我向他吼叫。

我听到大厅那边通往诊所的门被砸开了。我听见有人在喊叫。当我把他拖向后门的时候,蒂姆狂乱地在我胳膊中挣扎。

到了小巷子里。左边有一辆SUV轰鸣着向我们开来;右边,一辆黑色小轿车倒好车,轮胎打转,不断轻微地调整方向。

我抓紧蒂姆,向小轿车跑去。

驾驶员猛地刹车。“上车!”拉维喊着。

我把蒂姆扔进前排座位,偷看了一下身后,两名男子出现在巷子里。

“开车,开车!”我喊道。

讴歌车飞奔而去。

后面,两个男人跳进了SUV。警笛声现在很近了,声音来自另一条街。

SUV颠簸着行进。我往前看,前方是十字路口。这时,我听到一种只在电影和电视剧里出现的声音:爆炸声,很大的爆炸声。

“上帝!”拉维喊叫着。我们飞速开到街上,我环视一圈,看到黑烟向巷子里涌来。

“发生什么事了?”拉维把车开得更快了。

“他们炸了诊所。”SUV在我们后面又跟上来了,“妈的,拉维,再快点!”我吼道。

拉维闯了红灯,然后又闯了一个。SUV也跟着闯红灯,每过一个红灯,就离我们更近一些。在它后面,我瞥见闪烁的灯光。“转弯。”我喊道。

拉维开上一条巷子,加大马力,鸣着喇叭,迅速从一辆正在卸货的卡车边冲过去。我从后车窗看出去,SUV冲过巷口,旧金山警察局的车穷追不舍。

93

我帮助蒂姆挪到后排座位上,尽管他不是特别需要我的帮忙。远处,警笛声响成一片。

“系上安全带,蒂姆。”我说。

“你看到诊所被炸了吗?”他边系紧安全带边问。

“没有。”我说。

“声音很大,是吧?”

“是的。”

“声音大得连肚里的孩子都能听到。”

“声音很大,那是肯定的。”

拉维现在开得慢了些,来到金门公园旁边的路上。一辆消防车冲向另外一个方向,警笛声渐渐远去。

拉维摇了摇头,“30加仑的汽油——该死的炸弹,伙计。我把某个人吓得屁滚尿流,还差点砸扁一个孩子。今天真是见鬼了!”

“注意你的语言。”我说,斜过头看向后座。

“这是他最不用担心的。”

观察敌情很是恼人。但不幸我就得这么做的。

“不用这么鬼鬼祟祟吧,麦考密克?”

“是的,”我同意道,边听他说,边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东方龙和赛力克斯,托尼,还有我口袋里正在解冻的管子。10个毁容的人。算上多萝西的话,是11个。

拉维突然笑起来,“热透治疗仪的销售员?真是很有趣。”

“是的。”我说。我拿出了提货单。东方龙和赛力克斯。

“你认为他们现在害怕了吗?”拉维问,不关心我到底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他还沉浸在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上。

“是的,很不幸。”

“为什么很不幸?”拉维问,“他们的窝给端了,没法再害人了。”

“他们明天可以再开另一家诊所。或者你是对的,他们会洗手不干了。不管怎么样,对我们而言,都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

我瞟了一眼后座,看到蒂姆在看着我,“因为他们有太多头绪需要剪断。”

94

我让拉维送我去取多萝西的汽车。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我又一次拿出那些塑料管。三种不同的管子——绿色盖子的、黄色盖子的和蒂姆发现的有掀盖式盖子的——它们在我手中滚动。

“从冰柜里拿的?”拉维问。

“从垃圾箱里。他们清理冰柜时掉下一支。蒂姆找到的。”

我仔细观察蒂姆找到的那支。管子里面是凝胶状物质,周围一圈是像粉红色水母一样的东西。

“是组织。”我说。现在看来,在实验室里发现的液氮有意义了。他们在做活组织——那些小的组织切片——迅速冷冻它们,“他们在做活体组织检查。”

“活体组织检查?组织从哪来?”拉维问。

“从诊所里来。到哪儿去,我就不知道了。”

做活体组织检查只有一个目的:分析组织,看到底在发生什么。

“我们需要对此进行组织学分析。”我说。

“那些是什么?”蒂姆指着我手中绿色和黄色帽子的管子问。

“那是我们从垃圾箱里找到的。”我说。

“我能看看吗?”

“当然。”我把两支管子递给他说。他盯着看,好像看的是钻石。“什么是组织学?”他问。

“那是一种……形态学,一种在显微镜下看细胞的方法。”我转过头对拉维说,“如果你行,也可以用免疫组织化学法进行活体组织检查。”

“测什么?”

“CD34。我打赌……”

“什么是免疫组织化学法?”蒂姆问。

“免疫组织化学法是一种检测组织中细胞种类的方法。拉维,检测CD34找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

“怎么做?”蒂姆插话。

“什么怎么做?”

“你们怎么找到那些细胞?”

拉维露出不悦之色,他没有我这么有耐性。“我们用抗体找身体不同细胞的特定蛋白。抗体就像拼图片。它们只适合特定的蛋白,也就是说它们只适合特定的细胞。”

我等待着另一个问题,但是蒂姆仍在消化那个答案。

“他们为什么在诊所做活体组织检查?”拉维问。

“多萝西说他们取组织,我猜测他们从每个人身上取。”

“他们保存组织并没有任何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除非他们——我不知道——监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不能对一群罪犯要求太多,不是吗?”

我和拉维同样不解,托尼那伙人对活体组织检查非常在意。或许是赛力克斯。但是提货单显示货是从赛力克斯到东方龙的,而不是反过来。赛力克斯发出货物,而不是接收。

“这些是什么?”拉维指着其他试管,绿色和黄色盖子的试管。

“我愿意用一年的薪水作赌注,其中一支肯定是美精华。”

“你没有薪水,你是个无业游民。”拉维把绿盖子的试管对着灯光,“青春之泉?嗯?知道它是什

么,孩子转头看看我,然后回答了些什么。唐朝我看了一会儿。接着,障碍物被推到一边,杰克-唐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蒂姆站在原地。

我跑过去,弯腰问蒂姆:“需要帮忙让你看得更清楚吗?”他点点头,我把孩子扛到肩膀上。

“哇哦,”他说,“水冲得真猛。有个人头上流着血。”

“那个警察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们是不是要去宠物店。”

“你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我想去。我们现在就去宠物店吗?”

“马上。”我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

我用一只手牢牢抓住蒂姆的一条腿,拿出手机。我拨了医院的传呼台,“热纳·内桑森。”我说。

96

去宠物店的路上,蒂姆还处于看见爆炸的兴奋当中,“我们当时就在那里,我们差点被炸成碎片呢。”

我把他放到地上,伸出手拉他的手。可他没拉我的手。“我自己能走。”他说。

我还在宠物店门外的人行道上,就闻到了动物身上和它们的食物以及粪便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我正要跨进店门,手机响了。

“四处去玩玩吧,”我对蒂姆说,“要小心有吃孩子的多毛毒蜘蛛。”我不知道这里是否有蜘蛛,但我知道孩子强烈的好奇心会让他花很多时间去寻找这些蜘蛛。蒂姆消失在店里。我接了电话。

“我是内桑森医生,”一个略带怒意的声音问。“是谁呼我?”

“热纳,我是纳特·麦考密克。她情况如何?”

“嗯,你好,纳特,”她说,估计她边说边在病人登记册上寻找我说的“她”是谁呢。“布鲁克情况在好转。可能明天就可以给她拔管。”

“听着——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大忙。我需要你将布鲁克转移到另外一个重症监护室。圣克拉拉山谷或者红杉医院或者其他方便转院的地方。”

“她现在状态不好,纳特。”热纳小心地提醒我。

“我知道。我也不希望这样,但她现在很危险。打伤她的人要回来找她了。”

“你告诉警察了吗?”

“当然,”我撒谎道,“他们告诉我要把她转移走。并且,热纳——不要告诉任何无关人员她去了哪里。”

“这有点难度。”

“我知道。但这是为了保护她,你明白吗?”

“那么,谁来付费呢?”

“她有保险。还有我。如果经费有问题,打电话给我。热纳,尽管去做吧。你也不希望她在你的看护下有什么不测吧。”

她想了一会儿,“我来试试。”

“不需要想,只要去做,并且要快。”我加了句,“拜托了。”

我挂断电话,希望这番话能使这名神经外科医师立刻去做事,我说得很直白,不搞老一套的拐弯抹角。赶紧去做就好。我的老天。

宠物店里,蒂姆还没找到蜘蛛的影子,但他被一只大金属笼子迷住了。他把手指伸进笼子里,一只小狗看着他,猛舔着他的手指。

“玩够了没?”我问,“我得去那儿用一下电脑。”我指了一下门外的小咖啡馆,店门广告上写着可以提供上网服务。

“我不可以呆在这里吗?”

“不行。我们必须呆在一起,你和我。来吧,我会帮你点一份牛奶咖啡。”

蒂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对了,这孩子才8岁,“我会为你点杯苏打水。”

“我只想呆在这里。”他下定了决心。

“你可以去那边上网玩。你可以在网上看小狗,或是玩电脑游戏。我会付钱的。”

“我想呆在这儿,”他再次重复道。这就是为人父母要做的——一再的谈判,反复的智力竞赛。

小狗,小孩子,如簧巧舌。见鬼,随你怎么说。只要你要他走,他就说我就愿意呆在这里。“那么好吧,不要乱跑,”我对他说,“我只离开10分钟。”

过马路的时候,我试着将发生的事情拼凑起来。

明夫妇,一间烧焦的诊所,很多被纤维肉瘤折磨而又因害怕没有寻求有效治疗的人。墨菲,不知从哪里转人大笔的钱,并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甚至还想不清楚这些。至少,现在没有。

我们有的可能就是美精华的样本。只要拉维·辛格口袋里的温度没有使试管内的东西变质,这将会是一个开始。但是从这东西的分子追踪到它的生产,再追踪到销售者方伟研,花费的时间太长。对于解释墨菲为什么死了,又为什么给了他父母20万来讲,花费的时间也是太长了。

“真见鬼,保罗。”我大声喊。

我们有组织,有活检切片。这些标本的分析会比较快,但还是嫌太慢了。当我催拉维去实验室的时候,我还没有真正想通这点。

但所幸的是,我得到了一个名字和一种细胞名称。东方龙和成纤维干细胞。现在我需要一台电脑。

我用Google搜索,首先输入“东方龙进口公司”。没有任何结果。没有网址,也没有链接。我变为搜索“东方龙”和“进口商”,得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结果。

碰运气似的变换搜索项不是我擅长的。所以,我回归科学。我查询了成纤维干细胞移植,匆匆记下研究人员的姓名。如果方医生曾经参与这个领域的研究,那么我猜想联系一下他们不会有什么不好

我始终觉得,我漏掉了一些东西。也就是说:美精华不是干细胞——那些全能的原细胞可以在身体里分化成任何细胞。当然,它与干细胞有关,但只是一部分。方的临时实验室里的孵化器是孵化用的,它不仅仅起到细胞保温的作用。将成纤维原细胞与某物质混合,在注射前加热一会儿。是什么物质与细胞混合的呢?一般的细胞培养媒介?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凝视着电脑屏幕,不断闪烁的屏幕看得眼睛累了,我转而看向窗外。玻璃上出现了我的影子,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模糊的脸部轮廓上。这张脸还没有被癌症所折磨,没有被刀砍。这么久以来,我所受的伤痛是感情方面的,而非身体上的创伤。真是值得庆幸。

我的思绪转向墨菲,自从这一切开始,因他而起的伤痛就让我苦恼。他知道那些生病的人,当然,那是通过和多萝西的交往知道的。他还知道些什么呢?并且又是从哪里得知那些信息的呢?

组织就是组织,我告诉自己。

组织,成纤维细胞,组织重建,美容应用。接着,我想:组织重建,创伤,创伤愈合。

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

我很快转回电脑。

科学是开放的,至少过去这一个半世纪以来它是如此。你不用紧紧攥着你的发现。你将它们展示给世界,允许其他人了解你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继续向前。换句话说,你尽可以挥舞自己的旗帜。现代科学家的大部分报酬都来自于认可和荣誉。正因为如此,在泰特拉进行的所有基础研究都是公开的,文献中有细节的描述。

我开始搜索汤姆·布科夫斯基,泰特拉生物制剂的创立者。检索到47篇文章。我首先点击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文章,此时这个教授仍然在他家乡芝加哥的伊利诺伊大学。看起来布科夫斯基似乎对一种被称为成纤维细胞生长因子-1即FGF-1的蛋白质感兴趣,正如它的名字所示,它可以刺激细胞生长。这些文章的题目很晦涩,比如《FGF-1可以刺激小鼠模型中的胶原支架》,还有《重建体FGF-1和体内组织生长》。但是这些题目很吸引人。我们要对付成纤维细胞癌,而布科夫斯基做的研究就是这方面的,看来太巧合了。

当我的目光落在一篇文章的题目上时,一种类

似于探险者发现金矿般的感受油然而生,《FGF-1和成纤维干细胞:一种组织重建的可控方式》。只有两个作者。第二作者是布科夫斯基,第一作者是彼得·叶。

他们两人都死于一起轮船爆炸。

我很兴奋,跟随着这条线索,我搜索了布科夫斯基和彼得·叶的其他文章。我扩大搜索范围到乔纳森-布莱,泰特拉公司再生项目的头儿。我发现了另一座金矿:《FGF-1引起成纤维干细胞再调节紊乱和干细胞突变的形成》。简单地说,就是FGF-1能引起癌症。

上帝啊,我想,我终于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诊所里的成纤维干细胞。泰特拉的FGF-1。组织重建,伤口愈合。妈的,就是同一件事。所有的事一下子开始眉目清晰起来。

我是正确的,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伤口愈合剂不可能成为所谓的重磅炸弹,它的市场太小了。公司的重磅炸弹根本就不是药剂,而是美精华。

我立刻打电话给拉维·辛格。“你要确定一下,成纤维细胞生长因子-1在蛋白序列里。”我说。

“我还在路上,伙计。加州湾大桥堵塞。我猜,人们都在出城。所有的新闻都在说爆炸事件。”

“别费劲做微阵列了,就做一个酶联免疫吸附剂测定。”

“你发现什么了吗?”此刻,我的话引起了拉维的兴趣。他还是满脑子的追求荣誉的想法。

“他们将它加到成纤维干细胞里,“我说,“他们使用FGF-1作为成纤维细胞的养料。”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美精华,”我说,享受着成功的快感,“我们找到了美精华。”

97

我不知道是否能相信死人,或者这是否真的有意义。但是我想这是有意义的,正是保罗·墨菲这个可疑的死人把我扯进了这件麻烦事。

墨菲与泰特拉公司有很深的渊源,和美精华背后的坏人也有瓜葛,比多萝西·张暗示过的要深,她跟我说过她和她的情人正在想法揭开事情的真相。尽管墨菲卷入的事情害了他自己,但我仍希望他并没有从所卷入的事情中获得钱财。像他那样死真是够糟的了。如果是因为欠人钱那样死掉真叫人无法原谅。

无论如何,墨菲和泰特拉公司正在一步步走向绞索。美精华就是FGF-1。二者之间的联系十分紧密——紧密到几乎不可能只是偶然的巧合——但是二者紧密关系的原因还不清楚。

我刚跨进宠物店的门,手机就振动起来。是疾控中心的米莉·包。

“纳特,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包医生,”我边说,边向店内看去,寻找着蒂姆,“我突然有了个好主意。我打算在网上卖宠物用品,建个叫Pets.com的网站。我会成为亿万富翁的。”

“我是认真的。”她说。

“哦,开个玩笑。”

“你还有这个心思,我们这边的人都发火了,尤其是兰开斯特医生。他又开始骂人了。”

兰开斯特医生,我在疾控中心时的头儿,以动不动就发火骂人而闻名。前年我就真的惹他动怒过。那次,他差点开除我。这次不可能再开除了。起诉,坐牢,可能吧。

“纳特,兰开斯特听说你诱拐了一个孩子。”

“我一个孩子也没有诱拐。”

“很好,”她说,“因为我不敢想你蹲进监狱的样子。”

“嗯,你是不是有所发现了?”

“可能,可能是吧。我香港的朋友说他们在已经报道的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的病例中发现了一些小问题。奇怪的是这些病例多是尸检报告。”

“因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而死的病人?”

“不是。怪就怪在他们都是被害的。”

“被害?”

“意外事故,暴力袭击。目前事情还没有明朗,但我的朋友说他觉得很可疑。”

“我也是,”我说,“这里至少有四个确认的病例,而其中两个已经被杀了。”

“你在担心,是不是?”米莉很了解我。

“是的。”我承认。我担心每过去一分钟,在旧金山,在香港,在上帝才知道的其他什么地方,就会有一根针滑进某个人的皮肤。120亿美元——120亿——仅在美国去年花费在美容手术上的金钱就已有如此之巨。对美貌的追求是无法抵抗的,永恒的,而且有时还是致命的。

“明天,米莉,告诉香港的公共卫生部门找找看病例和美容手术之间的联系。特别是注射剂。它的名字是美精华。米莉,告诉他们谨慎点。”

她笑了,“谨慎。我不知道你的词典里还有这个词。”

我们又调侃了几句,然后结束了通话。

这么说,在加州湾可能有成打的纤维肉瘤的病例,香港的具体发病数目还不清楚。做公共卫生这一行的人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如果有疾病暴发,我们期望的是——病人集中——集中到当地,而不是满世界都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讨厌流感、艾滋病和禽流感。这是关于数目、地理、传播的问题,是控制的问题。并且当某些疾病已经跨越海洋,想再控制它,也只能是亡羊补牢了。

蒂姆已经不在宠物狗的笼子前面了。在店的前厅,一个围着橡胶围裙的白人老妇在捞鱼槽里面的浮渣,看她的样子,像是可以根据第六感就知道孩子在哪。我喜欢她的表情,我问她是否看到了一个在这里闲逛的亚洲小男孩。

“我还在想呢,谁把他留在这里的,”她说,“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负责任,把一个这样小的孩子单独留下来。”

“我可是非常有责任感的。”我回道,事实上,我不再喜欢她了。

“那就好,”她边说边把浸湿的刷子拿出鱼槽,“大热天的,你居然还把他一个人单独丢在汽车里?”

“呃……”

“上帝啊,可怜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哪?”

她叹口气,“在蜘蛛缸旁边。”

蜘蛛缸的高度刚好挡住蒂姆,他站在那里,鼻子距离玻璃几厘米。我蹲下来,把高度降到与他一样,在我看来,这些有毛的动物就像是发霉的裸麦粗面包。

“我刚才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有事情找别人说。”

他一直盯着那些蜘蛛,“你不应该把孩子单独留下。”

“谁说的?我就被单独留下过很多次。”

这时是蒂姆说“所以你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之类话的大好时机。谢天谢地,他还没有掌握回嘴的技巧。

“它们是不吃人的,”蒂姆说,精力集中在角落里的一只蜘蛛身上,“宠物店的人说的,它们吃昆虫,有些吃老鼠,但是不吃人。”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它们,你都会发现它们嘴边挂着人的脚。”我说。

“不,它们不吃人。”

“在电影里它们是吃人的。”我用指甲轻轻地敲打玻璃。

“不要这样,”蒂姆说,“它们不喜欢。”他用手指压着玻璃,“我饿了。”

“好的,我们去买吃的。”

“我想现在就见到妈妈。”

这个孩子的要求真多,“我也想。我们会找到她的。”

“她在哪里?”

“我还不知道。我们正设法找到她。”

“托尼抓走了她。”

“可能吧。嘿,你还记得在《霍比特人》里,比尔博和他的朋友被那些蜘蛛袭击吗?他们说了什么把它们吓退了?‘射纱怪?”

“别说。蜘蛛讨厌这句话。”

“射纱怪。”我向蜘蛛大声耳语,“射纱怪。”

“停下!”他喊道,听他的声音是真的生气了。顾客们转过身来。

“好吧,”我说,“对不起。”我开始转移话题,“你想再谈谈芯片吗?”

“我想见妈妈。”

“那我们走吧。”我对蒂姆说,他没动,“我们走,蒂姆。”

我搭他的肩膀,他扭着身子躲开,“蒂姆……”

“我要见妈妈!”他吼道。

“我正在努力找她,给我……”

“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他们会伤害她的!”

“你冷静冷静,小伙子。”从我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很奇怪,但听起来很熟悉。这次,当我抓住他的手,他试图用力挣开的时候,我没让他得逞,“我们现在就走,蒂姆。”对了,现在我听起来像我妈妈说话的口气,令人恐惧。

“不!”他喊道,“我要我的妈妈!”我把他从玻璃缸边拖出来,“我要我的妈妈!放开我!”我们就这样离开,我紧紧拉住他的手,经过鱼池,经过厨房和笼子里的宠物小狗,经过那些担心的旁观者,“让让!”

“他被蜘蛛吓坏了。”我对旁观的人解释道。

“我没被吓坏!我要妈妈!”最后一声“妈妈”他尖叫着喊出来,我开始担心会有一些好管闲事的好心人在我把他拉出门之前阻挠我。喊到三就不再发脾气,对吧?“不!”蒂姆尖叫。

我在想,像我这样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样处理。见鬼,有没有一本指导书?

终于,我们上了人行道。一些顾客和店员注视着我们从店铺的暗处走出来,就像从他们自己的笼子里出来一样。从他们的目光中,我说不出他们是同情我还是准备打电话给儿童保护机构。

我跪在蒂姆面前,他还继续在喊叫——“放开我!我要见我妈妈!”——我用手扳着他的双肩。

“别喊了,”我对他嘘道,“别像个小孩一样。”

他停止了喊叫,但并没有停止发怒。他急速地呼吸着,紧咬牙齿。他的眼睛干千的,眯起来。

我毫不怀疑,那一刻,8岁的男孩蒂姆·金,再没有比看到我被巨大的毒蜘蛛活活咬死更开心的了。

98

我把蒂姆拉回汽车,想着能不能在这个社区给他找一个保姆。他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默不作声地生着气,甚至都不碰一下我给他买的热狗。

我再次问蒂姆,他是否愿意讨论芯片的问题。他不理我。沉默是好的,我想,给我一个思考的机会。在旧金山的柏油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驾驶是一种慰藉的方式。多萝西的车里有淡淡的香味,还有她曾经在这里呆过的痕迹,至少这些都安慰着我。可能也正是妈妈的气味让蒂姆平静下来。

对东方龙的调查没进展,我决定找个人,希望他能比我了解得更深入。

“麦考密克医生,没想到又听到你的声音。”这一次,没有了称兄道弟,职业化的迈尔斯·皮卡尔对我来讲很陌生,“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感谢你提供的信息。”

“太好了。一切都还好吧?”

“不错。但我需要你再帮我一个忙。”

“等一下。”我听到迈尔斯说了些我听不清的话,接着让人关上门。

“我必须保证这个地方安全,老兄。我的一个项目经理在这里。他昨晚拿到《蒙面超人》游戏,玩得停不下来。他说人物性格的开发比电影版本的要好。你玩游戏吗?”

“不玩。”

“你应该试一试,伙计。把好莱坞和出版社踢出去。这是新的可以摧毁一切的事物。试一试。”

“可能……”

“我百分之百是认真的。”然后一个短暂的停顿,我几乎能听到电灯泡发出的噪音,“我们要聚一下,讨论一下可能性。疾病的大流行,还有流感的事情。在病毒毁掉全世界之前控制它。你应该教育人们……”

“可能下个礼拜吧,迈尔斯。我需要你帮忙

“好的。说吧。”

对于我避而不谈全世界都风行的电脑游戏,迈尔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气恼。

“想请你帮个大忙。”我说。

“你开始让我担心了。说吧,我会尽力帮你的。”

“有一家名叫东方龙的进口贸易公司。我需要了解它的情况。”

“你要了解什么情况?”

“一些基本信息,像是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谁开的。”

“这不是问题。你知道的,这个你可以自己去查。上网查。”

“我已经上网查过了,什么都没有发现。我想你可以调查得更加深入一些。”

“老兄,我怎么了解得更深入?”

“我不知道。你专门和数据库打交道。你有很多朋友,对吧?”

“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朋友,这一点上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笑了,我没笑,“这公司怎么了?”

“还是上次的事。我告诉过你的那种疾病,还有发生在伍德赛德的谋杀案,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你听说刚刚发生的爆炸了吗?”

“是的,新闻上都在讲。很惊讶没有一个人在爆炸中死亡。”

“它和那些也有关。”

“哦,见鬼,老兄。你需要谈的人是联邦调查局或者其他什么人,而不是迈尔斯·皮卡尔。”

“我跟迈尔斯·皮卡尔谈,是因为我不能与联邦调查局或者警察或者其他的什么人谈。我有我的考虑。”

他又笑了,“考虑?伙计,你是独行大侠还是公共卫生医生?如果你不去找警察,你考虑过其他的人会受伤吗?”

“如果我去找警察,就一定会有人受伤。事情只有一半的眉目,现在我需要让这些坏蛋认为一切都是正常的。”

“炸弹在城里爆炸了,可一切还是正常的。”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吧,”他最后说,“你是在跟我谈。你是在跟迈尔斯·皮卡尔谈。”他呼出一口气,“东方龙公司,来会会对手吧。”

99

我不想带着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但是实在是别无他法。

“你干得不错,”我说,“发现了那张纸。那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蒂姆。”

他没有反应。

“我们会找到你妈妈的,孩子,别担心。”

“你们找不到她的。”

“为什么这样说?”

他没有告诉我。我换了个话题,试图让他想些好一点的事情,“你跟妈妈做过的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

蒂姆沉默了很长时间,像是没有把我的问题放在心上。但是接着他说:“如果我表现好,她就会买一块比萨饼,我们周四晚上吃。她会允许我很晚睡觉,可以看电视。”

“我打赌每周四你都能吃到比萨饼,是吗?”

“是的,有一次,我们到保罗叔叔认识的那个男人那儿去吃比萨饼……”

“保罗叔叔?”这个男孩称墨菲为保罗叔叔?

“是的,那个男人向我展示在放调料之前,如何旋转面饼。”

“哇。”

“然后他让我把我们的比萨饼放到烤箱里面,我用手触摸烤箱,还烫伤了手。”

“听起来不是很有趣。”

“手很疼,但是我没有哭,保罗叔叔夸我是他见过的最勇敢的男孩。他真的很高大,比你高大得多。”

“我知道,”我说,有点悲伤,“保罗叔叔是很高大。”

“然后我们吃了一块又买了一块,保罗叔叔说我们是个很幸福的家庭。他说希望不久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我的心开始痛。

“你妈妈说什么了?”

“她说我不要抱多大的希望。但是我知道保罗叔叔是想与我们在一起的,他说我是最好的儿子。他真的非常喜欢妈妈。他本来要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但是妈妈病了。”

“你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是的。他说他要来跟我们一起住。但是接下来我必须跟托尼姨公住在一起。”

我想问蒂姆一些他父亲的事情,但是我不忍心这样做。我无法忍受听到他说他父亲打算不久后带他到芝加哥旁边的大湖去玩。

这个男孩的故事勾起我记忆深处的一些事情,我花费了半辈子的时间想要忘记的那些事。所有的承诺都没有实现。我父亲不住地许诺,年复一年,我们会一起度过一个长长的假期——迪斯尼乐园,深海钓鱼,玩费城人游戏。他和我母亲离婚后,我们每个周末见一次面的承诺很快变为两周见一次,然后是一个月一次,再然后是假期才可以见面。他承诺像爱他的新家庭、新的孩子一样爱我的哥哥和我。但是他后来的孩子们去了迪斯尼乐园,而我们从来没有去过。

极小的伤害却是伤得最深的。

被医学院开除后,我就再也没有跟父亲说过话。他是从我妈妈的电话里得知我被开除的。他打电话给我,对我表示同情,大约5秒钟后他开始骂我的所作所为对母亲是多么的不孝。父亲在与小他12岁的护士相爱前是与他相处15年的妈妈的保护者。格洛丽亚是一个身材娇好的金发女郎,一天她进入父亲的手术室,然后她和父亲上了床。她是我父亲一直想要的其他孩子的母亲。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的父亲让我同父异母的弟妹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而同时我母亲却要为了我与哥哥的衣食上法院与他打官司。

保罗·墨菲根本就不会跟你们一起生活,孩子。即使他没有遇害,他也不会跟你一起生活。这家伙有两个孩子,一个妻子,还有伍德赛德的一所大房子,他不会和那一切说再见,然后回到已经毁了容的女士和她的孩子身边,不管这个孩子有多勇敢。

你这个撒谎的家伙,保罗·墨菲,我想。你这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我们现在去哪里?”蒂姆问。

“我得去跟什么人谈谈。有一家公司……”

但是话的后半部分我没有说。墨菲与父亲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里。

“什么公司?”蒂姆问。

“是一家叫泰特拉的生物制剂公司。”我告诉蒂姆。墨菲和父亲的形象还纠缠在我头脑里。

“太棒了。那是保罗叔叔工作的地方。”蒂姆偷偷看了一下汽车仪表,看起来对前面的路充满期盼,

“也许他知道妈妈在哪里,我们可以看见他吗?”

“保罗叔叔很忙的。”我撒了个谎。

100

“你速度很快嘛。”我说。

“干我们这行就是要以速度取胜,朋友,”迈尔斯·皮卡尔说,“东方龙进口公司是城里的一家小公司,它……”

“这些我知道。”我说。

“它看起来不像是做进出口贸易的。”

“那它是做什么的?”

“什么也不做,伙计。”迈尔斯说,“它登记的资产只有300美元。全部财产只是一部电话和一台传真机。”

“该死的。”

“不过,它有一个所有人,叫中阳控股……”

“太好了……”

“它是在这里注册的一家空壳公司。”

“这可不怎么好。”我说,“有没有公司其他雇员的信息?”

“当然,有三个人,但是都死了。”我想我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们都是稻草人。”我说。

“那是当然。死人是不会告诉你什么的。”

“但是,我们仅有的线索就是这三个人。你能查一查这些人有没有被其他公司雇用过吗?如果他们被其他公司雇用过,我们就可以……”

迈尔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瞧,”我说,“我需要知道谁在经营这家诊所,我需要一些证据。”

“也许现在可以让你在政府里的那些朋友帮帮忙。”

“如今我在政府里没有任何关系了。”

“指控某个人,他们会感兴趣的。”

“我不能指控他们任何人,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

“为什么不行呢?”

我看着蒂姆,内心在作激烈的斗争。终于,我决定告诉迈尔斯有关多萝西·张的事情,当然措辞要谨慎。我告诉他这个孩子——这个现在正在专心吃热狗的孩子,闪电般地进入了我的生活。我告诉了迈尔斯有关布鲁克的事情。

“天哪,伙计,”迈尔斯说,“这事关重大,听起来你该去找的是警察而不是我。”

“我不需要警察。我不想那些坏人伤害她们。你认为如果警察卷进来会……”我再次看了看蒂姆,“他们能放过多萝西吗?他们会怎么对待布鲁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迈尔斯说:“我得好好想想这事儿,伙计,我得好好想想。”

电话很匆忙地挂断了,如同给了我一巴掌。

我很泄气地挂了电话。

“他是不会帮你找到我妈妈的。”蒂姆对我说。

“没关系。我们自己能找到。”我希望我的声音昕起来能自信一些。为了给他打气,我又说:“不要像个胆小鬼,蒂姆。要记住永远都不要做胆小鬼。”

我拨通了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的电话,她说她非常惊讶我会再联系她。

“我现在需要见你。”我跟她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合适……”

“关于保罗和……”我顿了一下,“我们需要见一面,亚历克斯。”

“不过现在不行,明天怎么样?整个下午都有会议,我的时间表都排满了。”

“都取消掉。”

“你说什么?”

“把时间表都取消。泰特拉公司卷进去了。”

“卷进什么……”她没有说完这句话,“你什么时候能到?”她紧接着问我。

“7分钟之内。”

101

我将车开进泰特拉公司的停车场,停在最远的角落,远离人口处那一排排的汽车。旧金山市南部的温度简直太热了,远超过了城里其他的地方。加州湾令人发晕的小气候着实让我难受,从宾夕法尼亚来的人习惯于听到纽约92华氏度、哈里斯堡93华氏度、兰卡斯特92华氏度的高温。但是那天,旧金山只有71华氏度,而泰特拉公司这儿却有9l华氏度。旧金山人所说的“大自然的天然空气调节装置”——雾气,对于我们这些代谢过于旺盛的高加索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这大自然的空调覆盖不到停车场的里面。

无论如何,我不会打扮得像在酷热的莫哈韦沙漠中一样,但也不想穿得很正式。可是我衬衫上干了的水渍、汗渍和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液体都混合在上面,让我不得不穿上我的夹克衫。至少我面前的白色大楼里应该有真正的中央空调。

“快点,蒂姆。”我打开车门拉他的手。

我并不高兴带着这样的一个小尾巴在后面,但是如果今天发生的事教会了我什么的话,那就是你不能把一个8岁大的孩子丢在90华氏度以上高温的汽车里。

我们穿过停车场。在我们步子不协调的同时,蒂姆流汗的小手不停地从我手中滑落,我感觉就像抓着一只滑溜溜的小乌贼。

“保罗叔叔带我去过他的实验室……”

“蒂姆……”

“……他给我看他的液氮,我们冻了一个葡萄玩,把它在地上摔碎了,它就像个玻璃弹珠一样,真是酷极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怎么,这个孩子难道想让我做这些?“保罗叔叔今天不在这里。”我说。

“他在哪里?”

“他……度假去了。”

“和他的家人吗?”

“是的,”我说,有点憎恨起自己来,“和他的家

人一起。”

从大厅一路过来,我看见亚历克斯在等我们。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并不害怕见到我,但当她看见我身边的孩子时,她的脸阴沉了下来。

她走向我们,于是我站住了。“这是蒂姆。”我对她说。

“哦,很高兴见到你。”亚历克斯说。她伸出手,蒂姆握住,摇了摇。从她流于形式的僵直动作来看,亚历克斯跟我一样不擅长与小孩子打交道。

她瞟了瞟办公桌后的保安,然后转过身看着我,“让我们到外面说吧。”她的潜台词是蒂姆并不适合这次谈话。亚历克斯显然还不满足于暗示,又说:“这里比较凉快,适合蒂姆。”

我摸了摸这孩子的头,“她是对的,这里面要凉快一些。你就呆在这里好吗,孩子?”我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你没事吧?要不要你的小说?”

“我会好好呆着的。”他说。

也许我身上的一些潜藏的父爱基因被唤醒了,在我跟随亚历克斯走过大理石雕塑时,我竟然透过玻璃门,一路偷偷回头看蒂姆。

“你在带孩子吗?”我们出去后她问道。她没有穿实验服,只是平常的职业装:紧身的夏裤,一件蓝色的系扣衬衫,搭配得很好。

“你可以那么说。”

“你不仅让我取消会议,而且还带了个孩子来……”

“我没有其他选择。你不能让我在这样的高温天气里把一个孩子丢在车里。其实,他很听话的。”

她长时间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我,像是试图要读懂我。然后她移开了视线,“好吧,纳特。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不是你告诉我,亚历克斯?”

她把头转向一边,斜眼看了看我,那神情好像是在跟一个疯子对话,“我……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那件事是有关保罗和泰特拉公司的。”

“我给你看的那些照片中的病症是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你听说过吗?”

“没有,我可没研究过……”

“那是成纤维细胞癌。”

我望着她的眼睛,想搜寻到一丝闪烁不安,但是没有。我继续说:“照片里的一个女人已经死了,她姓明。她和她的丈夫都死了,她脸部中枪,舌头被割掉。”

“我看过关于她的报道……”

“我们发现的另一个男人也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你是在说保罗知道这些人?”

“是的,他给这两个人都拍过照片。他还给另外8个人照过,但他们没有挺身而出,因为他们怕遭遇保罗和明夫妇相同的下场。这些人生活在痛苦之中,亚历克斯。如果早点治疗的话,这种病也许可以治好的。”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我跟保罗只是朋友而已……”

“我发现了导致这种病症的物质,是一种血管注射剂,俗称美精华。有家非法诊所使用了它。我所知道的就是,他们把这种美精华与成纤维干细胞混合,并注射这种混合物。”我再次想在她脸上读出点儿什么,但再一次失望了,“那家诊所今天被炸毁了……”

“哦,我的天哪。”她喃喃地说。

“你听说这件事了吗?”

“新闻里报道了。”她的脸色有点灰白,“我以为那是一次恐怖袭击。”

“恐怖分子为什么要袭击一家美甲店呢?”

“新闻里说……你在说保罗卷入了这件事?”

“是的,保罗清楚这件事情,他本来想阻止他们,这就是他拍这些照片的原因。他想揭露整件事情,亚历克斯。”我停了一下,决定这个时候不提任何关于墨菲那笔意外之财的事。

“但是这并不关我的事。”她说。

“泰特拉公司被卷进去了。那就是保罗怎么被卷进来的原因。”

眼前的一条石板路通向一个小山坡顶上的长椅,亚历克斯走了上去。“你在说什么?”她问道。

“基因再生。”

“基因再生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它是FGF-1,是吗?”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可是机密。”

“是从文献中知道的。汤姆·布科夫斯基和彼得·叶最初在伊利诺伊大学发布了这个成果。乔纳森·布莱在这里也发布了。你们正在利用成纤维干细胞,并用FGF-1催长它们。就是这个过程,不是吗?你们加入遗传生长因子让成纤维细胞长大。”

她坐在长椅上。我坐到她旁边,朝向一片综合建筑群,它们像是横贯在我们与海湾之间的一片闪闪发光的铜墙铁壁。这些建筑的顶部立着各色所驻企业的招牌。这些大楼围绕着一个三角形的广场,就像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一样。在广场中,有一座喷泉和一些种植得很好的观赏植物,尽管没有任何动物。没有伸出手在池中嬉戏的人们,也没有追逐小鱼儿的海鸥。

“布科夫斯基和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在一次轮船事故中死了,大概两年……”

“这个我知道,我想知道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彼得-叶从不参与泰特拉公司的事?如果基因再生有这么大的轰动,为什么它最初的研究者不想染指这座金矿呢?”

“我不晓得。”

“说吧,亚历克斯。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是有些传闻。布科夫斯基和叶之间确实有些不和。在读布科夫斯基的博士后时,叶发生了一些事情。那次轮船旅行就是为了弥补裂痕。不管怎样,传闻就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事情而不和?”

“不知道。我是在他们死后到这里的。”她看着我,“你真的不要相信基因再生会跟这些病人有什么关联。”

我拿出了蒂姆找到的那张单据,“这是在那家被炸毁的诊所里发现的,就是那家注射美精华的诊所。单据是关于装运成纤维干细胞的。我们也有我们认为是FGF-1的一些样本,现在正在对它们进行分析。”

我把那张纸递给她,仔细观察她的面部表情。但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还需要我说出来吗?”我说,“诊所里的干细胞和细胞生长剂?泰特拉公司的干细胞和细胞生长剂?得了,亚历克斯……”

“基因再生是为了治疗伤口愈合,不是为了做化妆品。”她坚定地说。

“说实话,你们这些人是不会想从治疗伤口愈合中赚几十亿美元的。你们想从化妆品行业中获利。”

“那倒是真的。”她很平静地回答,“愈合伤口是第一位的,然后我们会开发美容治疗项目。我们的CEO想先获得伤口愈合的治疗许可,然后延伸这个专利的用途。泰特拉公司会推动它在化妆品方面的使用,先涉足一些,然后申请一个美容用途的专利。”

“在化妆品方面的工作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们正在启动第二阶段的试验。”

“第二阶段?”在拿到药品批准许可的漫漫长路上——有时也许需要10年的时间——第二阶段是评估效果。第一阶段是测安全性,两个阶段都包括对人的试验,“那些安全试验都包括在内了吗?”

“是的。一切都很清楚,它是非常安全的。”

“它一直是很安全的吗?”

“我不清楚。它不是我的项目。”

“公司在安全保卫上有没有什么漏洞?有没有可能一些早期的基因再生产品流出了公司?”

“当然不会。安全措施是很严密的。”

我们静坐着,汗水从我的发际流到脸颊上。而亚历克斯光亮的额头上只微微渗出了点汗珠。毕竟我来自宾夕法尼亚,而她则来自闷热的弗吉尼亚中部地区。

“够了,纳特。你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

我的公司卷入了丑闻,还有谋杀了保罗?这是不可能的。”

我拿回那张装运单,“瞧,那些诊所的人跟你们公司用的是同样的工序。如果美精华是类似于基因再生之类的东西——如果它是细胞生长剂,那泰特拉公司就麻烦了。”

“你把这叫做证据吗?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警察。这仅仅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是说,难道没有有关证据的法律条款吗?”

“我不知道什么有关证据的法律条款。我所有的就是这张纸还有那些我们正在分析的样品,任何律师都会把它们撕成碎片的。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警察是否会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注视着被夕阳烧红的景色。除了偶尔红红绿绿的标志之外,所有的颜色都是沉默的一片死寂,仿佛生命已经从这片土地上消逝了。

我用胳膊擦了擦汗,胳膊也变得湿漉漉的,“亚历克斯,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要看第一阶段的报告,我要跟研究基因再生项目的人谈谈,我需要见乔纳森·布莱。”

“纳特,我不能这么做。”

“那么,我也许只能去警察局了。”

她并没有看我,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屏息凝神了一会儿,然后轻叹道:“你经常这样胁迫别人吗,纳特?”

102

15分钟后,亚历克斯让她的助手照看蒂姆。助手是一个肌肉结实的白人高个子小伙子,名叫泰,很有幽默感,实际上是太富于幽默感了。也许这是让他从枯燥乏味的接电话、收发传真,或是为他的老板们跑腿的工作中稍稍解脱的一个办法。

蒂姆双手抓着他的《霍比特人》,那是我们从车里带来的。

“你想要一点果汁吗?”泰问他。

蒂姆看着我。

“好主意。”我说,惊讶于他竟然在寻求我的允许,“泰会照看你一下,我很快回来。”

“来吧,蒂姆,”泰哄他说,“我们有一堆各式各样的果汁,葡萄的、红莓的、橙子的。我看你就像个喜欢葡萄的小人儿。”

我看泰也许有一套独特的哄孩子的办法,也许他有15个兄弟姐妹,而他是家里的长子。

“好的。”蒂姆说。

蒂姆和泰向小卖部走去,亚历克斯说:“我不相信我竟然在做这种事情。”

“你在做正确的事情。”

“我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但也许是为了个错误的理由。”

“错误的理由?”

“为了那个狗娘养的保罗·墨菲。”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尖厉——这暗示着……我决定探究清楚。

“那狗娘养的,仅仅是你的朋友?你们仅仅是工作关系?”

“这不关你的事。”

“一旦牵涉到人命,那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事了,亚历克斯。他有孩子,一个5岁,另一个2岁。”

她停下脚步,眼睛盯着我,“我们好过,纳特。这就是你想听到的吗?”

“我只是……”

“好了6个星期。就是这些。一个月以后,他就被杀了。”

墨菲,我在想,墨菲,墨菲,墨菲。该死的,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保罗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吗?关于那些癌症病人的任何事情?”

电梯门打开,我们撞上了丹·米苏拉。他从一堆文件上面抬起头来,正好与我对视了一下,于是他问亚历克斯:“他在这里做什么?”

“现在不是时候,丹。”

米苏拉把脚放在电梯门处,让电梯门开着。“亚历克斯,这是不合适的。”

“不是现在。”她打断了他并向过道走去。虽然丹在理论上是亚历克斯的上司,但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服从的意思。

在走廊里转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电梯门开着,丹·米苏拉仍旧站在那里,眼神直刺向我。

我们到达研发基因再生项目的部门,直接走进了实验室。这里是一派忙碌的景象:穿白大褂、戴护目镜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吸液管,在各种容器前忙碌着,机械搅拌器缓缓地旋转,上有各种试剂的托盘。

“我不需要看实验室,亚历克斯。我要看那个报告,我要同乔纳森·布莱谈谈。”

她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和机器,回答说:“你见不到乔纳森。”

“为什么见不到?”

“他正在度假或是在干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纳特。别人告诉我他正在度假。”

“首席科学家选这样一个好时候度假,哈?正好在你再次去食品药物管理局之前?他是不是也去乘轮船旅行了?”

“那不是开玩笑,纳特。乔纳森也许一年都没有休息过了,人们都筋疲力尽了。”

是的,我想,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谁都会筋疲力尽的。但是对于乔纳森·布莱,基因再生项目的负责人来说,休息是不可能的。负责人通常不会选择在项目的关键时候去度假。公司全体人员都不会对这个药品审批过程掉以轻心。“这里没有我需要看的。”

我们进入一间小型会议室,那里桌上有个活页夹。“我同达斯汀·阿尔伯特说过了……”

“你的CEO?”

“是的,他同意给你看。”她指着那个纸夹,“那就是第一阶段的报告,让你朝思暮想的东西。”亚历克斯说。

我被激怒了,“我到这里来,亚历克斯,是因为我要尽力找出杀害保罗和他家人的真凶。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至少还有9个人处于死亡的边缘,就因为他们脸上被涂上了他妈的什么高科技美容品。”

“你不知道你正把我置于什么处境。”

“不管怎样,你都好过那些被美精华毒害了的人。”我在桌旁坐下来,拿起那个活页夹。亚历克斯走了出去。

不用5分钟我就看完了。这份报告一就是提供给食品药物管理局,证明基因再生产品是安全的报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数据表格。但是我对那些并不感兴趣。我翻到最后,看最后的结论,还有食品药物管理局的证明结果。就像亚历克斯说的那样,基因再生产品是安全的。没有出现纤维肉瘤,除了一些注射部位的红肿和发炎,还有一例表面感染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病症。

我靠在椅背上,享受着这从无先例的近距离接触这项高尖端生物技术核心的特权。我相信亚历克斯的老板——那个伟大的达斯汀·阿尔伯特,肯定权衡过,觉得让我来探寻真相,比可能要引起的公众危机要好得多。

也许一切都没有问题。这里面肯定有黑幕,但是泰特拉公司也许是个不知情的帮凶。

亚历克斯出现在门口,“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

“那你可以结束了吗?或者你还想检查一下卫生间,看我们是否把一些物品残骸倒到了厕所里?”“你会没事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会没事。为了你我向公司做了担保,纳特。如果你告诉新闻界我们在这里正在做什么,或者告诉我们的竞争对手,那么泰特拉公司会控告我,直到我倾家荡产。”

那也不会是世界末日,我想。我问道:“你有没有第二阶段申请美容行业专利的相关文件?”第二阶段就是证明药物效力的临床试验。

“临床试验是盲试的。”她回答说。盲试的意思是,不论是被试验者还是执行治疗的研究者,都不知道注射的到底是被试验的药品还是仅仅是镇静剂。“数据还在试验当中。”

“你有没有照片?”

“有一些治疗前的和治疗两个月后的照片。”

“我想看一看。”

“那是盲试的,我们都不知道谁做了治疗谁没有

做。”

“我还是想看一看。”

亚历克斯看了看我,“我一分钟后回来。”她离开了一会儿,大约一分钟后回来了。“跟我来!,,她命令道。

她领我走出了小会议室和实验室。在同一层楼,我们到了一个小房间,那里堆满了电脑以至于人没有立足之地。在里面,一个男人盘腿坐在一个很大的监视屏前。他看到我们进去后,咕哝着说了句你好。

“杰瑞,”亚历克斯说,“你能不能调出基因再生项目的图片,就是第二阶段中第一组抗衰老试验的那组图片?”

杰瑞,一个有着一头短而直的头发、戴着方形眼镜的波利尼西亚人,瞪着她。他没有动。

“照做吧,”她对他说,“阿尔伯特先生授权的。”

“他是谁?”杰瑞问道,朝我翻翻眼睛。

“那无关紧要。”亚历克斯|兑。

“这让我感到不舒服。”他倔强地说。

亚历克斯怒视着他,拿起了电话,“我是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达斯汀有空吗?”

达斯汀?我的天,看起来像是我们同这位CEO有着非同寻常的私人关系似的。这是一家不大的公司,亚历克斯与他们相处挺长一段时间了。这让我知道了为什么亚历克斯可以对丹·米苏拉置之不理。这个女人知道权力到底在哪里,她知道该怎样去结盟。如果她生在1000年前,她一定会和国王缔约,把一个女儿嫁给国王,然后统治她自己的领地。

她把电话递给杰瑞,杰瑞看上去就像接过了一条会咬人的毒蛇,“晤,你好,阿尔伯特先生,我是生物信息部的杰瑞·塔加洛阿——好的,好的。打搅你我非常抱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他挂上电话,没有看亚历克斯,回到他的电脑前。

屏幕上,一幅图片跳了出来:一个50多岁的白人妇女,皱纹布满了眼角和额头。

“这是之前的。”亚历克斯告诉我。杰瑞调出另外一幅图片,把这两幅并列排列在屏幕上,“这是后来的。”

差异是巨大的。这个女人鼻子和嘴边的褶子全都变平滑了。她眼角的皱纹像是被擦去了一样。虽然这项研究是盲试的,但显然这个女人是在治疗过的那组里面。而且这个该死的治疗确实是有效果的。天哪,确实起作用。

基因再生产品确实将成为一座金矿,很多人将因为它而致富。

“杰瑞,调出这一组所有的图片。”亚历克斯命令道。

他照做了。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许多治疗前后的照片。我能看出那些试验对象,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有了很大的改观。而有些人则没有变化。

“不难看出哪些人是被治疗过的。”我说。

“是的,不难,”亚历克斯冷冰冰地说,“你看够了吗?”

“差不多吧。”我说,我们走向走廊。当我确信那个狐疑的杰瑞已听不见我们的谈话时,我问亚历克斯:“你有没有对这个项目有过不好的预感?”

“那不是我的项目……”

“那不是重点,你到底有没有对它有过保留意见?”

“没有。”她坚定地回答。

“保罗跟这个项目组有没有什么联系?”

“就我所知,没有。”

我很挫败,感觉好像一个实习医生,遇到很多疑难杂症的病人,一个接一个地诊治但没有任何效果。你知道哪儿不对——这个病人发烧了,她的血检结果比较奇怪—但是所有的诊断都是消极的。所以你开始抓瞎,你想检测所有已知的病毒,你想重复x射线检查。你祈求在你放弃之前能有这样的好运找到症结所在,否则你只有告诉病人她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我们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我需要同布莱谈谈。”我对亚历克斯说。

她沉下脸,“我告诉过你,乔纳森不在这里。”

“人力资源部难道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

“你认为他会告诉人力资源部他的去向?”

“如果他是这项研究的头儿,我想,他会的。”

她没有说话。

“保罗·墨菲和汤姆·布科夫斯基已经死了,彼得·叶也死了。而你却告诉我没有人知道乔纳森·布莱的去向。怎么……”

我闭上嘴巴,两个白衣女人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正朝我们走来。亚历克斯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她们走了过去,继续她们关于板球规则和过高的鲜花价格的谈话。

“看来我还是得去求助于警察。”我这样说,想进一步对她施加压力。

“别,”她说,“让我想一想。”她把视线转向地面,想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我,“别叫警察。给我一天时间,我会找到乔纳森·布莱的。”她抽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点什么,“这是我的号码。在你准备做什么之前请先给我个电话。”

我同意了。

“还有,真的不要惊动警察。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纳特……警察只会让那些人察觉到他们正在受到怀疑。”

“他们已经知道他们正在被怀疑了。因为我在这里,而且他们也知道我在这里,更别说你的那个该死的CEO了。”

“但是你并没有发现什么,是吗?”

当我察觉到她的用意时我笑了,“是的,我并没有发现什么。”

103

我不知道回到亚历克斯办公室的时候,期望看到什么样的场景。或许泰正在把咯咯笑的蒂姆抱在膝盖上,或是泰在读那本《霍比特人》的故事,模仿侏儒的样子,逗得蒂姆捧腹大笑,让他有那么一会儿能摆脱笼罩在他幼小心灵上的阴影。

但是这种想象的场景并没有发生。我看到蒂姆坐在椅子上,双肘撑着膝盖,双手捂着脸。泰把他的办公椅拉了过来,面对着他,对他低声说着什么。泰抬起头来望着我。

“没有人告诉过他墨菲医生的事情,”泰说,“但我,我并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

“算了,没关系的。”我言不由衷地说。

我感觉到亚历克斯离开了,我听见她关办公室门的声音。

我慢慢地走向蒂姆。“你对我撒谎!”他喊道。

“是的,”我说,“撒谎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我非常抱歉对你撒谎了。让我们……”

“我不跟你在一起了!”

“蒂姆……”

“为什么你会撒谎?你不应该的。”

“我说了我很抱歉。”

“我们就要是一家人了!现在我们不是了。我妈妈也要死了,是不是?她也会死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再给他拿了杯葡萄汁。

“我不要果汁!”他尖叫道。

我向他伸出手去,我愿做任何事情去安抚他。但是他什么都不要。

“离我远一点!”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我还没能做出另一个无力的尝试之前,推开我,跑走了。

蒂姆跑错了方向,走廊的那头是不通的。他也意识到了,折返了回来。我确信这个被悲伤击倒的恼怒男孩会很轻易地击倒我,如果他有足够力量的话,可是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但他有两条腿,他从我身边跑开了。我迅速返回办公室,抓起他那本书,追了出去。

蒂姆猛地推开标有“出口”字样的门,跑了出去。我追着他跑下5层楼梯,穿过大厅,跑向停车场,穿过在夕阳下像宝石般闪烁的汽车。他没有方向地奔跑着,仿佛要使自己精疲力竭从而耗尽体内过于强烈的情感似的。我没法帮他,但我能理解他。

终于,蒂姆跑不动了。他靠在一辆绿色SUV的尾部。他突然坐了下来,像不认识我一样。我盘腿坐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我们保持那样的姿势有10分钟时间。一些人

经过我们,他们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朝他们微笑,他们也勉强挤出个笑脸,或者问我是不是一切都好。我跟他们说一切都很好。

“我不应该对你撒谎的。”我对蒂姆说。

他没有回答。

“这是我的错。但我是想保护你。我知道你会很伤心。你承受了太多的事情,这些事对于任何人来说,真的,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你的妈妈,还有……我真的不认为我应该告诉你关于保罗叔叔的事。”我说的这些话像是随着热空气蒸发掉了一般。

蒂姆掸了掸他的裤子,站了起来。他是个好孩子,让他经历这些真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由于这个孩子在我身边,而且我欺骗了他,我想我必须改变一下策略了。我权衡了一下利弊。我想我宁愿去暴露某些人,也不愿令他们冒被杀死的危险。于是我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想不想做一次远足?”我问蒂姆。

我们折返回来,走过一小时前我同亚历克斯一起走过的路,我在手机上按下了电话号码。

杰克·唐终于结束了对那个引人瞩目的烧毁美容诊所案件的调查,我打电话给警局找到了他。没等他问好,我就脱口而出,“多萝西·张在他们手上。”

这个一向遇事不慌的警探也惊慌了起来,“是那个新闻主播吗?谁干的?”他恼怒地问。我猜一定是那起爆炸案把他的情绪弄得一团糟。

我把以前隐瞒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唐:那家诊所,美精华和干细胞,基因再生产品和干细胞,东方龙公司。唐静静地听着这些。当我提到托尼的时候,他打断了我。

“你是说,托尼?”

“是的,你知道他吗?”

“当然,托尼是这里一个帮会大佬的名字。他真名叫胡嘉恒。他在格兰特大道上有几家店面。继续说,把你的故事说完。”

当我说完的时候,蒂姆和我已经走过了我和亚历克斯坐过的那把长椅。他现在走在我的前面,沿着一条泥土覆盖的小路走向另一栋大楼的停车场。在我们前面100码的地方,有一座黑色花岗岩的喷泉,喷泉建在两座银色大楼的角上,第三座大楼正好作为它的背景映衬着。喷泉喷出6英寸高的水柱,落下来漫过宽阔、平静的表面,流入下面的水槽中。蒂姆朝前走着,保持着能听见我说话的距离。他从容地、不紧不慢地走着。

一切都会好的,我想对这个孩子说。现在有神射手巴德跟我们在一起。我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但是还不够。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寻求帮助,孩子。

一切都会好的。

“你想让我做些什么呢?”唐问我。

有一会儿我没有说话,这不是我所期望的唐应该对我说的话。

“我不知道。”我说,“你是警察。去找多萝西·张。”

蒂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我会做的。”唐说。

“好。”我期望他能说点儿别的什么,但他没有。于是我决定帮他,“去查东方龙公司。调查东方龙的所有者。我给你提供点儿别的信息,它是一家前台公司,它的后面还藏着家中阳控股。”

蒂姆又开始朝前走,朝着那个无人的院子,那个冷清的喷泉走去。

“我们知道这些,我们有线人。”

“太好了。”

“我的问题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不认为把迈尔斯·皮卡尔透露给警察是合适的,所以我避开了这个话题,“我也有线人,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托尼——嘉恒——与这件事有牵连。”

“你肯定吗?”

当然肯定,但我不想告诉他消息的来源是一个8岁孩子,或者告诉他这孩子正和我在一起,现在正弯腰向着黑色花岗岩喷泉的水槽,想从清水中捞出些什么。

“这是你的工作,去调查他怎样参与了这事儿,不是吗?”我反问,我的声音已经很不耐烦,“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了,好好调查把他揪出来。”

“我们现在还没法把他抓住。”

“为什么不?他是一个绑架犯,他绑架了多萝西·张。你们这些人不抓绑架犯吗?”

“瞧,麦考密克医生,你已经给了我很多有价值的信息。我会去和胡先生谈的,我也会去问泰特拉公司的人……”

“那张女士呢?绑架啊,记得吗?”

“根据你的叙述,张女士只是跟你假定为是胡先生的人走了。她从没有真正告诉过你她到底是去见的谁,对吧?”

我看见蒂姆从喷泉中捞出来的东西了,那是一堆硬币。他把它们又投回喷泉中,一枚接一枚的,像是在许愿。

“是的。”我说。

“还有,”唐继续道,“假如说到失踪者的话,我也不愿去猜测你和一个不知是否失踪的8岁小孩有什么牵连……”

“那么逮捕我吧。”

“如果你在我面前出现,我会的。而且我会因为你带给我的所有这些麻烦打死你。这个男孩还跟你在一起吗?”

我叹了口气,“是的,他和我在一起。”

唐的声音变得柔和了,“我不想逮捕你或打死你,蒂姆·金这样的孩子总是会有很多问题,通常他们没法融入一个家庭,而是只能在学校的纪律下生活。”

“所以你想让我把他带来?”

突然,蒂姆离开了喷泉,三枚硬币仍然湿漉漉地躺在黑色的花岗岩上,闪烁着光。

“当然,把他带来。我们会联系儿童保护服务机构;他们会照管他几天或是几星期,直到有人愿意领养他或者找到领养机构……”

“忘掉这主意。”我叫道,然后转向蒂姆,“你会跟我呆在一起的。”

“我想见妈妈。”他说。在溅起的水花间几乎听不见他的话。

“警察会帮助我们找到她的。”

“你不许撒谎。”他说。

“我没有撒谎。”我又对着听筒说,“唐警官,请你告诉蒂姆我们会找到他的妈妈,好吗?”

“瞧,我没法保证……”

“我让蒂姆跟你说话。”我说。

我把电话递给男孩。

“喂。”他眼睛看着我,“我只想让她没事,我们找不到她,”他说,“她和托尼走了。”最后他说,“好的。”然后把电话还给我,继续去扔硬币,又把它们从水中捞出来。

“我很不欣赏你迫使我对一个孩子那样说,”唐对我说,“我不想这样唤起他的希望……”

“而我不想被拖后腿。你记得明一家吗,长官?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里没有我们,”他说,现在他被彻底激怒了,“这里只有旧金山市警察局。现在,如果你麦考密克医生,把一切都弄清楚了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做我的工作?”

“去找到托尼,把他带来,询问他,逮捕他,我不知道,你想办法。”

“如果他威胁了张女士,你认为他会怎么对我们说?如果他和诊所爆炸的事或是明夫妇的死有瓜葛的话,他会怎么说?”他没有等我回答,“他会坚持要请律师。想都不要想,如果这一切被证明是一派胡言的话,我会为给这个帮派头头找了麻烦而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就是有人选择司法之外裁决的一个原因。

“你看了太多的电视剧了,医生。我们不能像电视里那样破门而入,拷问那些嫌疑人,然后在播广告之前就得到我们想要的。”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就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我会去跟胡先生谈,我们会去调查东方龙。我们会询问泰特拉公司的人找出胡的任何交易。在具备了立案条件后我会立案的。但不是今天。”他等着我的反驳,“你对这些并不满意

吧?”

“哪有,我心花怒放着呢。你没听到我在大笑吗?”

唐并没有笑,“放轻松些吧,医生。带那个孩子去看看电影,不要再死缠烂打这件事了。你也许是对的。而如果你是对的,你就有麻烦了。你们两个都会有麻烦的。更糟的是,你会把我的案子弄得一团糟,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唐警官,我懂你的意思。

我挂掉电话。这里太热了,确实太热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周围建筑反射太阳光的能量都聚焦到这个广场上。

“来吧,蒂姆,”我说,“我们走吧。”

蒂姆把剩下的硬币都扔进了喷泉里,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手机响了,我按下了通话键。

“我是亚历克斯。”电话里的声音说。

“亚历克斯……”

“乔纳森·布莱想跟你见面。”

104

“我很抱歉。”蒂姆对我说。

我们正在驶向帕西非卡——一个旧金山南部沿海小镇的路上,去见乔纳森·布莱,泰特拉公司让人难以捉摸的科学家。我从亚历克斯那儿拿到了他的号码,打了个电话给他,安排了这次会面。

“抱歉什么?”

“我朝你大喊大叫了。”

“哦,是的……我应该告诉你关于保罗叔叔的真相。”

我们行驶在1号公路上。

“你是想保护我。”蒂姆提醒我。

“是这样。”我说,“我很高兴你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笑容开始颤动——一秒钟之前我还像石头一样的冰冷。带这个男孩一起去见乔纳森·布莱,我知道这并非保护他的良策,但是我没法把他托管在别的什么地方。我再一次在脑海中搜寻着。拉维?他在加州湾那头的一个实验室,这也是蒂姆最不愿意与其在一起的人之一。米莉·包?她在亚特兰大。热纳-内桑森?或者什么不可靠的十几岁的孩子?

这些天来照看孩子真是件头疼的事情。

“我们要去找我妈妈了,是吗?”他问。

我的笑容完全僵住了,“你跟唐警官通过话,他保证会去找她的。”

蒂姆思索着我的话,然后把头转向车窗外,用手指在车窗上画着什么,“为什么太阳在傍晚的时候这么大而在正午的时候那么小呢?”

“你应该去问一个学物理的。”

“物理学家?”

“是的,物理学家。学物理的是一群奇怪的人。他们有着深刻的头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明白,不像我们搞生物的。学生物的人都是很酷的。”

“你是生物学家吗?”

“差不多吧。”

“那么,我觉得生物学家真的很酷。”

蒂姆·金的马屁拍得正是时候,我们又达成了和解。唉,养一个这样的孩子真是费神。

“饿了吗?”我问。在去见布莱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安排。

“我想我饿坏了,纳特叔叔。”

纳特叔叔。

“你喜欢塔可钟餐厅吗?”

“哦,耶。”

加利福尼亚的帕西非卡以浓雾和适于冲浪而著名,很奇怪,它的南部分布于海滩上的大大小小的小吃店也很著名。太阳正在帕西非卡洒下它的最后一缕阳光;海鸥们嘎嘎的叫声和孩子们咯咯的笑声在塔可钟餐厅的露天平台外回响。蒂姆有他的乐趣,我也有我的。阳光,大海,散发着的荷尔蒙的气息,还有那繁华的商业气氛……在加利福尼亚这样一个地方,我感觉好极了。

但是美妙的时刻通常都不长久。太阳下山后,这种美景也就消失了。黑暗降临,我的思绪不由得又转到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上。

“你又要打给谁?”我拿出电话时蒂姆问。

“你记得我们在医院里遇见的那位女士吗?”他点点头,“我只是想问问她是否感觉好点儿了。”

医院的接线员接了我的电话,记下了我的名字,告诉我住院医生正在值班。医院有我的联系方式,住院医生有消息会联系我。

“转院令已经到了医院,”住院医生告诉我,“迈克尔斯小姐几小时前去了红杉医院。”

我向他要了那边的号码。

“保险公司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我问。这几天没有什么比医院的账单更吓人的了。哈,试试看,花5000美元转一家医院,有比这更吓人的事吗?

我得记住为热纳做点什么事情。我可以把她介绍给拉维,但那也许更像是一种惩罚而非奖励。

我打电话给红杉医院——“你现在又打给谁呢?”蒂姆想知道——我证实布鲁克已经到了。她现在很好,他们对我说。他们明天会给她拔掉管子。

“你打了好多电话了。”蒂姆看我又在拨另一个号码。

“发生了很多事。”

“我能去那里玩吗?”他指着那边的围栏。我告诉他注意不要掉下去,然后按下了通话键。

“你让我做了世界上最徒劳无功的调查,我的朋友,但是我还是快要抓到这只狡猾的狐狸了。”迈尔斯的声音从听筒中钻了出来。

“太好了……”

“但是我还没有完全抓到它……”

“有多近了?”

“还不知道。也许最好的估计是不远了。一些诡计多端的坏小子被我们抓在手里了。那些空壳公司,国内的和国外的,还有挂名的前台公司。你可以联想到在安然公司工作的那些人。另外,还有一家公司对这些非常感兴趣,那就是……你猜。”

“哦,天哪,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是泰特拉公司吧?”

“你实在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纳特医生。”

我试着深吸了一口气,想把这些事情都串起来,“迈尔斯,看看你是否能够把这些事情跟一个叫胡嘉恒的人和旧金山的一个帮会联系起来。”

“帮会?”

“一个帮会……或者,也许不是个真正帮会。这很复杂。瞧,我今天晚些时候再联系你,如果我没有联系你,请你打电话给旧金山警察局的杰克-唐

“哇哦,畦哦。我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你,伙计,而不是为了什么警察。”

我想反驳他,但是想想还是没有。我不想让他因为帮我摆脱困境而招惹什么麻烦。而且,我太累了,我肩上的担子太重,太多的人让人担心。“好吧,迈尔斯,”我说,“随便你怎么做吧。”

“就这样了?你就这么轻易放过我啦?”

“你又不欠我什么。”我说,“这是我自己的麻烦。但是,现在警察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他们知道东方龙公司只是个幌子。”

他笑了,“你认为警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些联系起来?你要抓住这头猛兽,就得先了解它,医生,你必须也变成一头猛兽。”

我开始思考自己在这首华尔兹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不要成为野兽,迈尔斯。好好开你的公司吧。”

“瞧,伙计,我已经是一头野兽了。”他说,听起来有点儿丧气,“你知道,我15年前开办了一家名叫帕拉丁的公司。在涉足数据库工作之前,我们是为小人物们提供保护。现在我们和DoD、美国国家安全局,还有一些窥探隐私的大公司有合同。每天我去工作的时候都让自己与生活妥协。我做一切能让安全部门满意的事情。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要取悦股东和客户。”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想。”

“你知道帕拉丁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一点儿。”

“他是一位武士,一位集一切优点和风度于一身的骑士。我们都不再是骑士了,伙计。我们现在正在和魔鬼跳舞。”

“就算是这样,那也不是你的问题。”

“不管是不是,我也许并不非得同生活妥协。”

“唉,你想让我说什么好呢?”

“我想要你扭住我的胳膊,骂我一顿,提醒我是一条正在失去生存价值的走狗,然后我就可以在天使来宽恕我的时候把一些事情隐瞒起来了。”

我笑了,“好吧,你这条毫不值钱的、没有灵魂的走狗。我给你个机会在我脸上吐口痰来赎回你的灵魂。你听见了那声音吗?”

“什么声音?”

“你胳膊被扭住时发出的声音。”

在镇子的南边,那家我和布莱将要会面的旅馆就像一块清凉夹心糖一样,夹在另一家旅馆和那片被禁止进入的海边矮树丛之间。除此之外,这家旅馆正对着帕西非卡。布莱的选择不错:如果你欠了别人一屁股债想出去躲躲的话,这是一个很理想的地方。

我把多萝西的车停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尽可能远离旅馆灯火通明的人口。这里离假日酒店的外墙灯有50码远,灯光照出我们长长的影子,使周围显得更加神秘和诡异。

我关闭了引擎,拔出车钥匙,然后静坐了一会儿,想着怎样安排蒂姆还有我下一步的计划。我最后决定运用一点儿长辈的权力,让他呆在他该呆的地方。

“我们都知道不应该把孩子独自留在车里,对吗?”我对他说。

他点点头。

“但是我们都了解我是想保护你的,对吧?那是成人对孩子做的事情,他们保护孩子们。”

“我了解。”

“所以,我们得做一个决定。我要去的地方也许很不安全……”

“不,不行,你不能……”

“我的意思是,它也许对孩子来说不安全。但是我会没事的。”事情变得比我计划中的要复杂了,“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蒂姆?”

他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回答,“我会让孩子跟我一起。”

错误的答案。

“但是也许,”我坚持说,“也许孩子呆在车里比去对他们来说危险的地方更好。”

“我想跟你一起去,我会听话的。我保证。”

我叹了口气,“你必须留在这里,没什么好争论的。”

蒂姆开始转车窗户——转上去转下来,再转上去再转下来。海边的风吹进车内,有股咸咸的味道,“你不能把孩子单独留在车里,这是违反法律的。”

“我不得不把孩子留在车里。只是一小会儿。”他还是上上下下地转动车窗。“你会弄坏车窗的。”我说。

“不,我不会的。”

“呆在车里,蒂姆。把靠背放倒,躺下来,这样没有任何人会看见你。”

他没有动——除了还是在转车窗——所以我开了车门,走到他坐的那一边。我把车门打开,把靠背放倒。但是他还是直直地坐着。

我踩过大厅里光亮的深褐色地板,向服务台后面正在打电话的服务生点了点头,然后坐电梯上了二楼。我很紧张,但不知道为什么。乔纳森·布莱需要我的帮助,就像我需要他的帮助一样。事实上,当我给他打电话时,他对我说:“帮帮我吧,我被困住了。”

我想让他告诉我是什么困住了他,但是他拒绝了。“电话里不能说。”他坚持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所以,我到这里来了。我敲了敲门,看到猫眼里面很黑,听到门那边有什么声音,是在问我是谁,我告诉了他。

我听见开锁的声音,门打开了一条缝。但是边门锁依然没有打开。“你是一个人吗?”他问,他的脸只露出一部分。

“是的。”

“你怎么证明自己呢?”

我叹了口气,拿出疾控中心的证件,从门缝中递给他看。他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看,把证件上的照片和我的脸比了又比。

门关上了,然后终于完全打开。“进来吧。”他说。

布莱看起来状态很糟,就像他那高大、坚硬的身躯刚经过十几轮化疗一样。他的皮肤发黄,眼睛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几缕没有梳理的头发显得乱糟糟的:他看起来比打了一个晚上电话的我还要糟糕。我想知道他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想知道他被害怕、担心和失眠困扰了多久,于是我问了他。

“三天三夜。”他回答说。

72个小时呆在房间里——这房间很大,有一个独立的会客区。这个地方脏乱得就像宾州的某个三流的兄弟会一样——到处都是乱扔的衣物,还有吃剩的快餐盒,开过的食品罐头堆在洗脸池边。一股长时间没有通风的难闻味道或是别的什么,刺激着我的嗅觉。

布莱缓缓穿过房间,走向一扇开着的窗户。在窗框边,一支烟放在塑料茶杯上,仍在燃烧着。他拿起那支烟放到嘴边,我能看见他的手在颤抖。“我谢绝了客房服务。”他说,也许是在向我解释为什么房间里这么乱,充斥着一股异味。他深吸了一口烟,将烟圈吐到了窗外,“主啊,自从高中之后我从没有抽过这么多烟。”

我并不关心布莱的健康习惯,也没有时间进行这种无关紧要的谈话,于是我问:“你为什么让我来这里?”

“因为你是保罗·墨菲的人。”

“保罗·墨菲的人?”

“是他的人,他的替死鬼。”

“见鬼,你究竟在说什么?保罗是找我来帮忙的。”

布莱重新点燃一支烟,把第一支扔进塑料杯中。水漫过了那支烟,发出咝的一声响。“是的,”他讽刺地附和,“他来寻求你的帮助,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帮助呢,麦考密克医生?”

“他发现了一些关于基因再生产品和泰特拉公司的事情。他发现了你们这些人研究的细胞催长剂和干细胞同那个叫做美精华的产品之间有着某种联系,那……”

“美精华,一个愚蠢的狗屁名字。”

“那玩意让好多人得了癌症。也许保罗知道它是怎么从泰特拉公司流出来的。”当时我在刻意地美化保罗·墨菲,但是我对他的怀疑渐渐加强了。我想到了墨菲的账户中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钱;我想到了乔纳森·布莱把我称作墨菲的人,墨菲的替死鬼。布莱继续抽着烟,没有说任何话。整个情形非常地不对劲,这个散乱的房间显得那样狭小,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在想那个车窗到底能让蒂姆安静多久。“我要走了。”我对他说,然后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他开始出击了,想跟我做个交易,“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你得帮我。”

这种手法让我很吃惊。我记起了我跟方伟研在那个诊所里想达成协议的谈判,他近乎绝望地想得到“保护”。现在布莱也在做一件同样的事情。他们两个都是想尽力从油锅中跳出来的青蛙。这预示着泰特拉公司和美精华的那些秘密就要揭开它们神秘的面纱了。

“我怎么帮你?”

“如果需要的话帮我离开这个国家,帮我搞到诉讼豁免权,这取决于事态的进展。”

我笑了。我想,老兄,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做不到。”

“救救我,麦考密克医生,救救我。我知道你不是检察官,但是你能帮我。你能为我说说话。”

“好吧。不管怎样,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我回到屋子中央,把一只快餐盒从沙发上拿开。“说吧。”我说。

105

“基因再生剂是安全的,”布莱跟我说,“用生长因子刺激成纤维细胞的过程也是安全的,基因再生剂和干细胞的比例同样是安全的。这项生物技术和它的操作过程都没有问题。但是我们有一个早期的版本……”

“而那个早期的版本不安全。”我说。

他咳嗽了一下,“那也是FGF-1,但是我们还没有对它的分子进行修改。它效力太强劲了。它会使

实上,他的反应完全不对,太冷静了。他掐灭香烟,走向门口,而且,没有通过猫眼朝外看就打开了门栓和边门锁。我站起来,身体很僵。

一个女人推门进来。“你好啊,纳撒尼尔。”她说。

“亚历克斯。”

“没问题的,”布莱告诉我,“她是知情的。”

亚历克斯给了我一个苍白的笑容,走向开着的窗户,拿下肩上的坤包。“很美的景色。”她说,然后转过身来,“我想要点喝的。”

“我有开水。”布莱说。他的声音完全不是一种音调了,变得柔和和更加顺从了。他理了理头发。

“来一杯喝的,乔。喝的意思是喝酒。”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伸展着身体,她放松得就像一只慵懒的猫,“我现在需要它,但是明天,当一切都完成的时候,我就不需要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问,但是亚历克斯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转向正在倒水的布莱。

“你都告诉他了?”她问道。他点了点头。

“这些你都知情?”我问她。如果布莱告诉我的这些她都知情的话,从一开始她就对我撒谎了。他们跟这件事都有关系,我对自己说,所有这些人。我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窗户,想着我该从哪个地方逃走。

她还是没有理会我。“你问他了吗?”她对布莱说。

“问我什么?”

“还没有。”布莱说。他递给亚历克斯一杯水。

“问我什么?”我加重了语气。他们两个都转过头来。我想,他们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了。

“我们有麻烦,”亚历克斯说,“我确信乔纳森告诉过你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她说。

当我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时,我的神经绷紧了。需要我的帮助?我唯一确信的一件事就是如果我真的帮了他们是会遭天谴的。“不,”我说,“这不可能。”

“纳特,听我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情形,真的很恐怖。我们正在想方设法让它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你也卷在里面了,亚历克斯。”

“是的。我希望我没有,但是你的朋友保罗把我也拉进来了……”

“天哪,又是保罗?”

“是的,保罗。他当时很绝望地寻求帮助。而且是当我们……”她没有说完,“我试图去帮他。”

我指了指布莱,“他说我是保罗的替罪羊。他说我被收买了。”

亚历克斯向布莱扫了一眼,他正靠在墙上,胳膊抱得很紧,看起来就像是在拥抱自己。“我们不会让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说。

我重新坐回到床上,完全不知所措,“那么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去报警呢?”

“我们知道这事之后就被胁迫了,我们都是这样。”她向前移了移椅子,棕色眼睛睁得更大了,“乔和我,我们的命运都连在一起。你需要做的只是告诉警察和卫生局那些人,还有你能告诉的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保罗和方伟研之间有交易。”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问。

“因为那会给我们赢得时间,我们需要时间来考虑怎样平息这件事,然后我们就去自首。”

“那么泰特拉公司将会怎样?胡嘉恒会怎样?每个人都会脱离这个泥潭?”

“没有人会逃脱干系的。你给我们赢得时间,我们能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乔和我认为让你做这件事是迫于无奈,但是现在我们别无选择。”

“总会有办法的。”我说,“那些得了纤维肿瘤的人呢?他们怎么办?”

“当一切都澄清的时候,我们会帮他们的。他们不会有事的。但是现在有更紧急的问题要处理。”

“什么问……”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多萝西。”

“是的,是她。”

我的怒气又开始上升;我感觉我的脸开始发烫,“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纳特。”

“他们准备对她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保罗的。”

她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目光看了看我,“他们试图牵制住你,纳特,就像牵制住我和乔一样。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行动了。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永远都不会结束。”我反驳。“……当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会有时间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我们会平息这件事。”亚历克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床边,面向我坐了下来,“跟你在警界和卫生部门的朋友谈谈,我知道也许你会不愿意暗示保罗……”

“他不是我关心的问题,亚历克斯。”

“那当然好。太好了。不管怎样,他也不会在乎你对他做什么了。而且那个方伟研——天哪,他是所有人中最罪大恶极的。看看这张大照片吧,纳特,你帮助我们就是做了正确的事情。而且到时我们也会去伸张正义,没有人能逃脱惩罚。我们会去做的,当我们安全脱身之后。”

一直保持安静的布莱最终说了一句:“你必须这样做。”

我无法相信他们会要求我做这些。即使是一刹那的时间,我也无法相信我被要求去帮助那些——那些杀了墨菲和明夫妇的人,那些对布鲁克施暴的人,那些抓了多萝西的人。

而且我并不相信——如果我帮他们脱了困——那些无辜的人都能脱险。

“我不能做。”我说。

“纳特……”亚历克斯抓住了我的手。

“我不能。”

“你可以信任我们。”布莱说。

“别说话,乔。”我感到亚历克斯的手冷冰冰的,“纳特,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很复杂的局面。形势的发展瞬息万变,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知道,”我说,抽出了我的手,“那就是我为什么要报警的原因。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以找到多萝西。我们这样做后,胡嘉恒或其他什么人就无法做手脚了,对吗?我们需要跟警察说出这些——所有这些事——让他们去做下面的工作。”

“不,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因为……”

此时,我听见手机铃声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该死的。”亚历克斯说。她站起来,从坤包里摸出手机,瞟了一眼上面的号码。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她转向我。“纳特,求你了。”她恳求道。

现在我没法去思考,没法去组织语言了,我只是摇着头。

她叹息了一下,然后把手机贴近耳朵。“是我。”她说,“不。”她挂掉了,把手机放回包里,然后直直地盯着我,“你为什么带了那个男孩来。纳特?”

我从旅馆飞奔而出,跑过停车场,猛地撞上车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阵狂怒令我的呼吸更加急促。

蒂姆不在里面。

“该死,”我说,“该死,该死,该死!”

我环视空荡荡的停车场,目光扫过面前的小卡车,一直看到缩在角落里的破老爷车。所有亮的和暗的地方都没有那个男孩。

仅仅是一场游戏,我告诉自己。就让这变成一场捉迷藏游戏吧。

我呼喊着蒂姆的名字。

一个人——不是蒂姆——从停车场人口处的强光中走进来,以一种不紧不慢的懒散步伐走过黑色柏油路,只有那种很有自制力的人才能那样走。他渐渐走近了,我能够看清他长什么样——深色的头发,四四方方的脸,光滑的皮肤。一条黑色的龙尾巴文上了他的脖子。

107

“我是邝。”那个文身的家伙对着电话说,还用中文说了几句,然后是一阵寂静,他挂断了电话。

现在我坐到了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上;蒂姆坐在副驾驶座上。邝——迈克尔·邝,这个不应该在

这个国家出现的人,这个几天前我在警察局见到他的通缉照片的人——正在开车。

蒂姆转向我,他的黑眼睛空洞地看着我。“我一直呆在车里的。”他说,声音里满是责备。

“我知道,孩子。”我说。

“你要我呆在车里,我就一直呆着……”

邝用中文尖声打断了蒂姆,蒂姆不做声了,转过身继续摆弄车窗。

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我的报应,是对我把孩子交到魔鬼手中的报应。

280号州际公路的高架桥已经映入眼帘,公路上的灯光星星点点地跳动着。邝减速驶上了高速公路,我们汇入了北向的车流。这些车流里的人们最大的烦恼就是能否找到一个合适的停车位,或是他们的宠物狗是不是被单独留家里太久了。我似乎都能听见从身边驶过的车里播放的流行音乐;我似乎能听到车里面轻松的谈话。我完全与这些人隔离了,我觉得很孤独。

“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问,但邝毫不理会。

我开始感到恐惧。

我决定无论他们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无论如何都会。

蒂姆又开始摆弄车窗——他那个晚上最爱玩的游戏。当他再次把车窗按上按下时,邝揿下了车内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当蒂姆又试着摆弄已经被锁起来的车窗时,一阵“咔咔”声打破了车里的寂静,于是他放弃了。我想,那也许是对付他的一种很好的方式。

我踌躇着,我的想法在两条路上摇摆不定,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看起来都是死路一条。帮助胡和迈克尔·邝就能保护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他俩显然是这些人把我攥在手中的棋子。拒绝他们?我想不出结果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突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我不是英雄,从来都不是。墨菲说我的那些话是对的,布鲁克也是对的。我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个差劲的朋友,一个不怎么样的家伙。一个称职的医生?也许吧,但是对我的病人来说也许是个灾难。也许现在我该承认我真的很失败,在我的DNA中就存在着阴暗的诅咒。

“你们会把他怎么样?”我问,“你们会对多萝西做什么?”

听见我提他妈妈的名字,蒂姆转过身来瞪着我。

108

现如今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就像一艘航行在黑暗海面上的破船,此时我联想到了另几艘船:泰坦尼克号、卢西塔尼亚号,那些被冰冷大海吞没的巨轮,在失事前船尾笔直地指向天空,真是一出悲剧。虽然泰特拉公司暂时还没有遭遇不幸,可那只是时间未到罢了。我感觉到一种寒彻心扉的冰冷。

邝将车绕向泰特拉公司的后面,一条倾斜的坡道通向一扇锁着的门。车缓缓下坡,然后就在快撞到门的一刹那停了下来,在它面前的是两扇很大的自动门。不用担心汽车会被别人发现,因为没有人会直接往这个仓库里面看。其实,这并不是个问题,因为我确信根本不会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在那里。这里没有像昨晚看到的那些勤奋做实验的工作人员。毫无疑问,清洁工也不会出现,因为泰特拉公司的老板免了他们的晚班。理由也许是一次危险的废气泄漏,或是任何一个物管方面的谎言。也许今天的借口是犹太教的新年——我从来都弄不明白犹太人的节日——也许达斯汀·阿尔伯特要找两个人来吹羊角号了吧。

不管怎样,这个地方很荒凉。

“出来!”迈克尔·邝命令道。

蒂姆解开了安全带,跳下车。我感觉到他很害怕,但是并不惊慌。也许他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许他跟这些他认识的人在一起并没有感觉不舒服。更大的可能是,他8岁的小脑袋无法理解这些男人们究竟要干什么。

邝用他的枪管敲了敲我这边的车窗。“下来。”他说。

我在手枪的驱使下下了车,邝示意大门旁一扇一人高的小金属门。通过台阶走向那扇门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逃跑,但是子弹穿透脑袋的危险迫使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切都会好的,蒂姆。”我说。

“我希望……”

“闭嘴!”邝打断了孩子的话。

邝在门边的黑匣子上刷了一下卡。咔的一声,门开了。“进去。”他说。我首先走进去,蒂姆和邝跟在后面。

我们进入一个凹形的储藏室:水泥地面,一排排木架子,一箱箱用厚塑料包装着的实验用具。一罐罐液氮和液氧靠在墙边,就像一个个灰色的金属囚犯一样,只有一排荧光灯在我们头顶上摇曳着,让这个房间充满了鬼魅和死寂的味道。

我听见身后的门关上了,转身想确认蒂姆是不是安全。但我没有看到他,只是看到模糊的一片。我突然感到颈部一阵钻心的疼,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89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还没有死。

我试着睁了睁眼睛,但后脑上的疼痛感再次袭来,我又疼得皱紧了眉头。过了一会儿,我再次试着缓缓睁开眼睛。

储藏室映入我的眼帘,模模糊糊的。疼痛让我的头脑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但我还是大致弄清楚了周围的状况。这里就我一个人,而且我没法动弹。

我的脚被绑在椅子腿上。我没法弯腰去看他们用什么东西绑的我,因为我的双手被绑在身后固定在了座位上。从手腕的疼痛感来看,我认定他们用的是电缆,因为我感觉到塑料嵌进了肉里。

总的来看,我的状况很坏。但是我还活着,我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为什么他们没有干脆杀了我,而是把我绑在椅子上?他们手中的牌都是我非常在意的人,足以让我放弃抵抗。为什么他们没有利用那些,而是打昏我并把我绑起来?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腿,也许能让电缆松动一下,但是没有用。我现在能感觉到每条腿都绑了三道,相当于把我的下半身钉在了椅子上。在椅子下面,他们还放了一堆绳子。

我坐在那里,思索着。如果没有别的事发生,我也许能够从混乱的状态中理出头绪来。泰特拉公司与帮会,还有那些参与犯罪的人。但是有谁关心这些呢,除了我这个没有工作,只有银行账户中可怜的一点钱和不靠谱的罗曼史的倒霉医生?现在这个倒霉医生已经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但是,该死的,我不是坏人。这是个很大的安慰。

看看现在所处的困境,我不能不联想到保罗·墨菲,还有他身上发生的事。

上帝。我想,我希望他们不要割掉我的舌头。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我保证。

为了缓解身体上的伤痛,我开始想一些有趣的事情,见鬼,到底是什么把我拖进了这间储藏室,把我弄到了这把破椅子上,后脑壳被打得像脑震荡了一般?是墨菲——他是罪魁祸首——他帮助分析了从方伟研的非法诊所中弄出来的组织样本。当基因再生剂即将投入生产,每个人都开始觉得美元在他们眼睛里闪光的时候,达斯汀·阿尔伯特想要“把这些人赶出去”。所以,墨菲再一次陷进去了。还有谁能比一个身高6英尺2英寸的,声誉上毫无瑕疵的,但是有着严重经济危机,还有着一定犯罪情结的人更适合掩盖这一阴谋的呢?墨菲,这个女人眼中的绅士,把多萝西·张牵扯了进来,就因为她是帮会大佬的姨侄女。她并不知道多少事情。但是她也得了纤维肿瘤,而且对这些让她得病的人非常愤慨。也许墨菲一直在向她灌输她可以让那家诊所垮台,也许这个仇恨的种子一直植根在她的脑子里。因为,

她毕竟是一名颇有野心的电视主持人,也许这也使她更易于被操纵。她弄到了和她相同命运的病人的照片,给墨菲提供了足够的证据一也许并不是太足够——去引起一个刚愎自用、水平不高、失业的公共卫生医生的兴趣。因为他是一个刚愎自用、水平不高而且还不怎么正派的人,纳特·麦考密克是个很容易控制的人,很容易就能将他的调查方向引向美精华和方伟研……

尽管如此,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达斯汀·阿尔伯特的一句不谨慎的话?一个威胁?——让这些人发现了墨菲的行动。数百万美元就要打水漂了。谋杀和毁灭还有其他魔鬼的行动开始上演。这个时候,刚愎自用的纳特·麦考密克还是安全的,因为他不了解内幕。他是安全的,因为他还是一名守法公民。但是任性的纳特·麦考密克,就像布鲁克·迈克尔斯说的那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他下决心要查出在墨菲与他被暗杀的家庭成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找到了那些脸被肿瘤侵蚀得不像样子的人的照片。他最终发现了一个阴谋。他很开心,该死的。但是当他的余生面临威胁时,他害怕了。

也许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远比墨菲给纳特打第一个电话或是墨菲同意去做人体组织分析的时候要早。这些人为什么在泰特拉公司有这么多的股份?这是不是可以追溯到泰特拉公司成立之前,也许就发生在伊利诺伊大学的那个实验室里?

我想到了汤姆·布科夫斯基和他的博士后彼得·叶。我想到了要了他们命的那次轮船事故。“事故”真巧。

我的思绪又回到墨菲身上。这个家伙是怎样处理此事的呢?保罗在风险投资上损失了一大笔钱,他想要赢回来。道德,对吧?道德就是去做对的事情。他想保全在树林边上的别墅,他想保全那些豪华汽车。好像不怎么道德,但是,见鬼,有谁在意呢。他的妻子喜欢住漂亮房子。为了还掉欠父母的钱,为了让妻子仍住在他们的“城堡”里,所以他需做的只是关掉那个正巧把癌症带给人们的非法诊所。这是在做好事,不是吗?纤维瘤是个坏东西,每个骑士都会去阻止它,对吧?所以他卷进去了又有何妨呢?他只需要他的老伙计纳特·麦考密克去给那些人找些麻烦,让公共卫生局去查他们。纳特,如果他合作的话,就给他点儿好处。所有人都是赢家。把那些真正的坏人送进监狱,爸爸妈妈会拿回他们的养老金,就算纳特也得到一点零花钱,也许可以换掉他那辆破汽车。嗯,要是事情不顺利的话,假如纳特不合作,那些人会去对付他。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麦考密克在他的博士论文中捏造了数据,早在10年前他就该被拖到审判席前受审了。

墨菲在多久之前就有了这些想法?在拿起电话打给我之前他做了多少周密的部署和安排?他什么时候觉得这些想法是理所当然的,什么时候习惯了这些,并成了一头野兽?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无论墨菲有没有被谋杀,我的下场都是确定了的——被绑着双腿,等待一些可怕事情的降临。墨菲可能很清楚地知道我会被“对付”。从接到他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了要承受这些。我也许第一天就应该出现在这里,把自己当作祭品呈到祭坛上,这样倒是会给自己省下好多事。

储藏间的另一扇门——这扇门正对着通往外面的两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进来两个男人。一个就是那个身上刺青的家伙,穿着黑色的外套,白色的衬衫,用发胶固定了头发,显得更加趾高气扬了。另一个要老点儿,也穿着黑色上衣——精心剪裁过,式样很保守——但是脖子上松松地系了条领带。他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蒂姆时,给我开门的那个托尼。

在一块“禁止吸烟”的标志牌下面,他拿出一支雪茄点着。邝安静地站在他的旁边。

“你给我们找了很多麻烦,麦考密克医生。”托尼说。

“非常荣幸,胡嘉恒先生,或者叫你托尼。你希望我怎么称呼呢?”

托尼找了把椅子,把它拖过来,面对我坐下。

太好了,我想,我们终于要开始一次面对面的交锋了。或许是一次审问过程,或许是由托尼主导的一次谈话疗法。

“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了什么人?”他问。

“哦,好吧,我对很多人说过很多事情。我曾经告诉高中的一个伙计我能举重200磅,但是没能够,我只举起了190磅。你能举多少,托尼?”

他瞪着我,然后看了邝一眼。不幸的是,那神情绝不是在说“看哪,麦考密克医生多幽默啊”,而是表示“好好扁他”。

邝很乐意遵从这项指令,他走向我,抡圆了拳头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疼痛感在我的下巴和已经受伤的脖子上蔓延开来。我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我向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

“你究竟告诉了谁,麦考密克医生?”托尼异常平静地继续问。

“他的名字是爱德·斯卡布罗,”我嘴里吐着血沫说,“在乐队中他总坐在我旁边。那是很久以前了……”

托尼的打手又打了我一拳。疼痛再次加剧了,又吐了很多血。

“你喜欢这个,是吗,麦考密克医生?”

我现在已经非常清楚了,这个男人不喜欢我的幽默。“不怎么喜欢。”我很坦白。

他笑了起来,然后拿出一部手机,那是我的手机,我认出来了,“这些号码中有些我们是知道的。还有些是不知道的,他们是谁,医生?”

“是我的经纪人,还有我的女按摩师,她很棒的。如果你需要可以打电话给她。你看起来神经太紧张了……”

“我已经厌烦了你的这些低级笑话。”

难道这家伙不知道我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就喜欢说笑话吗?来吧,托尼,我等着呢。我又往地上吐了口血沫。

“你觉得你这样顽固,会让那些你关心的人得到怎样的下场?”

“我不关心任何人。”

“真的吗?”他朝邝点点头,“你不关心我的姨侄孙吗?你不喜欢我的姨侄女吗?就算是这样,我绝对不相信你会对迈克尔斯医生无所谓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内心里对这个男人尖叫着,布鲁克?他们把布鲁克也拉进来了吗?

“你告诉了唐警官还有辛格医生,”托尼饶有兴味地把玩着雪茄,“这些我们都知道,麦考密克医生。我们还会找到那些你将要告诉的人。当我们找到后,你就打电话给这些人。你告诉他们你找到了直接的证据,证明保罗·墨菲与乔纳森·布莱都同方伟研和他那个诊所有着不法勾当。”

“是的,我是发现了那些证据。”

“我们会把它提供给你,你把它交给当局。你会帮我们得到一笔巨款,足以让你和迈克尔斯医生继续去实现你们的美国梦。”

如果说我对这条件的诱人之处完全视而不见那是在撒谎:帮助这些人,然后就能买得起圣巴巴拉市的那套漂亮公寓,在剩下的日子里看着太平洋上的落日,喝着鸡尾酒,悠闲地度过。或者,继续反抗,冒着布鲁克、蒂姆、多萝西被伤害的风险,冒着也许我自己马上就要承受他们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的危险。一个很容易的选择,不是吗?

只要你能相信托尼。

“那些得了纤维瘤的人会怎么样?”我问,“那些你威胁让他们闭嘴的人?,

托尼点点头,“你是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麦考密克医生。你不必为他们担心。我们会保证他们得到适当的治疗。”他把雪茄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虽

然其实是他们自己的虚荣心,让他们落人如此境地。”

“太对了,”我由衷地同意,“就像你的妻子。琼。那是她的名字,是吗?她也做了这项治疗吧?”

“我妻子也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他耸了耸肩,一副随你怎么说的样子,而且我能感觉到他并不为妻子的虚荣心而不高兴。但是我并不想琼姨妈某天清晨醒来发现嘴上长了个瘤。

“多萝西在哪里?”

“她现在很安全。”

“蒂姆呢?”

“非常安全。我其实很同情你。你被一个男人出卖了,这个男人同样背叛了我们。你甚至被一个小男孩出卖了。”

“胡说八道。”

“蒂姆说了你和辛格医生的上一次会面。他告诉我们辛格把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了他的办公室。他告诉我们你跟唐警官,我们的老朋友通过话。”我搞不懂他为什么把这些叫做“背叛”,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托尼继续道:“你绝对不能相信任何小孩,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会把这话记下来。”

“你不欠保罗·墨菲的,你很清楚这一点。我们只是想把他犯下的罪行纠正过来。没有人希望发生现在的这些事情。”

“那真是太好了。”

“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告诉了谁?”托尼想从各个角度摧毁我的心理防线:威胁、利诱、试图和我建立同样的目标。他试了所有的方法,看看哪种能够奏效。他想让我动摇,想让我感到困惑。总而言之,他做得不错,他很聪明。但是我经历过太多的问讯,已经相当老练了,知道他最后将要引向什么。

“我再告诉你一遍,去你妈的,托尼。”

就在我觉得自己要解开绳子,觉得能够用几招功夫,用我的意念把托尼给油炸了的时候,邝走向我,他手里拿着块长方形的木板,我不认为他会拿这个来给我削一件木头玩具。

托尼用中文对邝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站了起来。他把椅子向后拖了几步,给他的打手留了足够的空间。邝朝我狞笑着,他把木板在手中拍得啪啪响,就像所有黑社会的打手那样。他在我面前站定,挥起手中的木板,“啪。”木头敲击我膝盖的声音就像棒球棍在击球。

我的膝盖一阵巨痛。我觉得骨头碎了,组织全部撕裂了,我感到电击般汹涌的疼痛。它冲击着我的整条腿,像是要把大腿骨压进髋关节一样。尽管咬紧了牙关,我还是尖叫了出来。邝又将木板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骨头碎裂了,大脑一片混沌。

“这真是太不幸了,”托尼说,“你和方医生进行了这么可怕的一次会面。他这样对待你,真是太不幸了。”

起先,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随即明白过来。托尼在告诉我应该怎样说:方把我绑了起来,方打了我。这些才是我应该编的故事。我现在仅有的希望就是他们还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杀我。如果他们要杀我,就不会仅仅是一块木板打在脸上了。也许是一些更可怕的动作,像是一把刀戳进眼睛里什么的。我能够忍受这些淤青和骨折,但决不能忍受瞎了眼睛。

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做出决定。他们要进行权衡。他们如果看看我近来的所作所为,就会知道我不会对这些事情保持缄默。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或者他们已经做出决定了,只是现在不想告诉我而已。

托尼举着我的手机,“我们会找出来你究竟给谁打过电话,”他对我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那时你会帮助我们。”

他和邝通过那扇门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忍受着身体上的痛苦。

110

我脸上和膝盖上一阵阵地抽痛,还是很剧烈,但是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开始思考眼下的形势。这些绑住我的绳子会被解开,我会打电话给杰克·唐和拉维·辛格。他们会从我手机中找到迈尔斯·皮卡尔的号码。我也必须打电话给他。我要对他们说谎,告诉他们一切都很好。我要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方伟研的犯罪证据。

去你妈的保罗·墨菲。我诅咒我遇见你的那一天。

我一直有种信仰,那就是愤怒——特别是暴怒产生的力量能让我变得力大无穷。我能够穿过铜墙铁壁,我能够把金属块揉得像玩泥巴一样。这实在是个蠢念头,也许是少儿节目把这种荒唐的念头植根在了我的脑子里,也许是受那个叫做《真是不可思议啊》的电视节目的毒害,在那个节目中,男人们能把汽车拉住,远离他们被绑的家人。我不想尝试去拉动一辆汽车,我只想扯断这该死的绑在我身上的直径3毫米的塑料绳。

我死命地扯,直到那些绳子深深地嵌进手腕的肉里,直到感觉血液全部流进掌心和手指中。

当一切努力都被证明为徒劳的时候,我渐渐使自己冷静下来。先看看伤势吧,我思索着,开始用舌尖在口中探寻。3颗牙齿松动了,流了很多血,嘴里感觉有一股腥味。我觉得左边的面颊骨应该是骨折了,但是并不确定。我绷紧左腿,感觉膝盖处有烧灼感。我觉得膝盖骨可能没有碎,但是很疼,真的很疼。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就算是无神论者也会呼唤上帝的拯救。而我也许还没有到那种关头,我知道一些信徒会与上帝讨价还价,现在我也想这样做。上帝啊,如果你能让我摆脱这些,如果你能让布鲁克没事,如果你能让多萝西和蒂姆没事,我保证我再也不像现在这样虚度光阴了。我保证去找一份有养老金计划的好工作,我保证去换一辆好车,我保证。

门又被打开了。

方伟研的脸还是又青又肿,估计他上次与拉维冲突之后就一直是这样,但我相信他还是比我看起来要好得多。他站到我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他们对你不错嘛。”他观察着我。

哈,他也真说得出口。

储藏室里有个洗脸槽。方走到水槽边,抽出几张手帕纸,把它们打湿了,然后走向我,拉近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开始清洗我脸上的伤口。

“检查一下颧骨。”我说。

方停了一下。“那会非常疼。”他警告说,然后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面颊骨;我能感觉到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确实很疼。

“骨折了。”他说。

“我的膝盖呢?左边的那个。”

他用手试了试我的膝盖骨,前后活动了一下我的髌骨。没有响,这说明我的膝盖骨还是好的,也就是说,如果我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应该还能走路。“这里是好的,我相信,”他说,“但是还是很疼,是吧?”我点点头,那里也很疼。他擦完我的脸把沾有血污的手帕纸扔到地上。

“你当初应该听我的话。”他的气息中似乎带有酒精的甜味儿。

“如果我能再选择一次……”

“是的,好吧……”他站了起来,“你还告诉了谁……”他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下,“关于我们那个小小的约定?”

我没有说话。

他又重新坐进椅子里,手指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请你不要这样。”我说。

“辛格医生,唐警官,还有谁?”

“没有其他人了。”

“那唐警官知道哪些?”

“他知道的东西足够了。”

“足以怎样?”

“足以帮助我们。”我说,“他们让你遭受了不幸,是吧。你应该把他们都拉下马来。”

方把手从我的膝盖上拿开,“我知道。”

“你知道?”我问。

“是的。”

“那么你帮帮我吧,帮我逃出去。”

“我不能那样做。”

“那么就去Ⅱq警察。打电话给唐警官。他们让我告诉所有人你跟保罗·墨菲之间有勾当。陷阱已经在你前面挖好了。”

“我知道,让我来帮他们把这个谎编圆了吧。”

我不明白他的话。

“你当初应该接受我的条件,麦考密克医生。你当初应该帮我,在你还有能力的时候。”

“现在你帮帮我吧,”我请求他,“现在还不算太晚。”

方对我同情地一笑。他在椅子里稍稍动了一下,从裤子口袋中摸出一样东西。一只钱包。他打开钱包给我看了看里面的一张照片:一个很漂亮的穿着牛仔服的女人抱着一个穿着皮衣的大约5岁的小女孩。方也在这张照片里,拉着小女孩的手,吻着那个女人。“那是我的妻子和女儿。”他凝视了一会儿照片,然后把钱包放回口袋,“我很抱歉,麦考密克医生。”

我了解到他的举动暗示着什么。“他们绑架了你的家人?”我问。

“我会进监狱的,会坐很长时间的牢,”他说,“但是我的妻子和女儿就会安全了。”方站了起来,“这就是我,你知道吗?他们说你调查出了很多事情,但是你知道那个成果是我的吗?”他无助地举起手,“美精华,基因再生剂,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你有没有过宝贝被别人偷走的经历,麦考密克医生?”

我好像只记得某次我的午饭钱被别人拿走了,但是我知道他说的不是这个。

“你知道算出这个完美的比率有多难吗?你知道怎样改变成纤维细胞生长剂的成分,让它在试管中能紧紧系在干细胞上,而且不向全身扩散吗?你知道你的毕生心血被偷走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是不是汤姆·布科夫斯基和彼得·叶?”我说,“他们抢走了你的成果。”

方没有说话。

这些事就对上了。汤姆·布科夫斯基和彼得·叶偷走了方的成果,或者至少偷走了方的创意。也许方在叶和布科夫斯基的实验室工作过很多年。也许叶和布科夫斯基的决裂也和这件事情有某种关联,也许这两个科学家为怎样瓜分方伟研的成果起了冲突。

“你杀了他们,”我说,“就因为他们偷了你的美精华或基因再生剂。”我把他的沉默看成是默认。我的左眼虽然已经肿得看不见了,但还是给了他一个很鄙夷的怒视的目光,“那么你现在是得到了报应,方医生。”

“汤姆·布科夫斯基才是得到了他应得的报应。”

“那么彼得·叶呢,或者他只是一个附带的牺牲品?”

“彼得·叶还活着,只是活得不怎么好,医生。”

“他已经死了,”我说,“死于那次轮船事故。”

方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彼得·叶,麦考密克医生,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

111

“你在实验室工作过,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方开始踱着步,“我曾在汤姆的实验室拼命工作了很多年。我疯子一样地工作,发表论文。我找到了一种缩氨酸,它能够将成纤维细胞生长剂附着在干细胞上;我完美地改变了成纤维细胞生长剂的成分。我发现如果你在试管中把生长剂黏合到干细胞上,而不是直接注射于人体组织的话,会得到可控制的良好效果。我的这个成果将会在化妆品市场上价值连城。”

“我非常信任汤姆。他是我的导师,是在我的论文上最后署名的人,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是我的该死的‘密友。所以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在一个月内,他申请了专利,没有告诉我。6个月后,他把我叫进了办公室,在一家小公司给我提供了一个职位,这家公司就是他为了开发我的研究成果的潜在商业价值而创立的。”方越说越激动。

“泰特拉公司。”我脱口而出。

“泰特拉公司,是的。在这个赋予我研究成果以生命的公司里做一名科学家,我也许应该庆幸。但是当汤姆跟达斯汀-阿尔伯特合作之后,我的苦日子就……开始了。”

我回忆起我在实验室呆过的日子,那些勾心斗角,那些简单、粗糙、毫不在意的抄袭。如果在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中有一个被剥削的阶层,那就是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们。而且如果你很不幸投在一个品德败坏的导师门下,等待你的就是被慢慢榨干,被剥削利用,被偷被抢被虐待。我开始对方伟研有点儿同情了。

“汤姆不知道我还没有完全被打倒,”方说,“他不知道我有一个表弟是‘道上的人,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迈克尔·邝?邝是你的人?”

“你热爱你的研究,对吧?”他冲我微笑着,“不管怎么说,是他帮我联系上了香港的实验室,我在那里开了一家诊所。然后我又回到这里,开始了我的另一项计划。”

“香港的诊所还在营业吗?”我想起前些日子听米莉-包说起在其他地方也出现了一些纤维瘤的病例。

“当然。能赚一大笔钱,不是吗?无论如何,我想拿回我在美国的市场。邝帮我联系上了胡嘉恒,他支持我。泰特拉公司还在做临床前的试验,所以当汤姆发现我又回到这里,而且用美精华在赚钱的时候,他被击倒了。我抢在了他们前面。”

“但你是非法的。”

“我当然是非法的。汤姆就想利用这一点。他和他的同伙阿尔伯特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不关门的话他们就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但问题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威胁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事情开始变得明朗。“汤姆·布科夫斯基被谋杀了。于是阿尔伯特答应不再干涉你,”我猜测道,“而且他让胡嘉恒——也就是托尼——持有了泰特拉公司的股份。”

“你猜得很对,医生。继续猜猜看,泰特拉公司的上家是谁?看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是帮会。”我想了一会儿,想到了方的诊所冷藏室里的人体组织,想到了乔纳森·布莱所说的话,“然后公司得到了数据。他们从你提供的人体组织中分析出了生长剂在人体中怎样作用的数据。”

“对了。给椅子上的医生加一分。”

真是个完美的计划。至少在基因再生剂面市之前,托尼和那些人拥有了价值百万美元的美精华的市场。当基因再生剂面市的时候,他们也能分得很大的一块蛋糕。或者,就算泰特拉公司没有上市的话,他们也可以从中获利。

“他们知道赚钱的诀窍。”我感叹道。

“是的。就是一个钱字。这些人,所有这些人都是为了一个钱字。阿尔伯特,胡嘉恒,邝。但我不是为了钱。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我。”他脸上的神情近乎绝望。他真的需要一个人的理解:理解他的怒气,理解他复仇的欲望。他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正是10年前我想从保罗·墨菲身上得到的东西:一点点同情,一点点尊重。

“现在所有东西都已经研制出来了,泰特拉公司的那帮家伙也变得越来越贪婪。我不得不把邝叫回来。”

“他怎么能回来的?他不是一直被监控着吗?”

“他能回来是因为我在香港给他换了一张脸。你知道,这是在所难免的,我给他弄了点成纤维细胞和生长剂的混合物。看起来好多了,不是吗?年轻了15岁。我特别处理了一下他的粉刺疤痕。”方的脸因为骄傲而亮了一下,但瞬间又黯淡了,“我创造了一个怪物,是不是?”

我想到了怪物,“那些纤维瘤……”

“大约0.5%接受过治疗的人得了纤维瘤。我没法……”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而是转了话题,

“我的创意,麦考密克医生,我的构想。但这不是最坏的一部分。是他们让我做这些事情的。那些受害的人们,那些肿瘤。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让我继续去做。这么完美的构想,他们玷污了它。”

我想机会来了。于是我对他说:“把他们抓住,你可以为自己报仇。”

方摇了摇头。

“让我逃走,”我说,“我们可以去报警……”

“别提那些臭警察。”

“那么,我们不去警察局。我们……我们把他们叫过来。他们有多少人……”

“闭嘴。”

“他们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我心里充满了逃走和复仇的念头,“你有枪吗?”

方还是摇着头。

“那么就没有选择了。你有手机吧?叫那些警察来,现在就去。”

方瞟了一眼门口,然后转向我。他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不管我是进监狱还是被杀掉,你都死定了。你百分之百是没命了,接受现实吧。”

“你以为你在监狱里蹲烂掉就能救你的家人吗?你难道能相信那些榨干你血肉的人的话?你如果完了,你的家人也就完了。”这下也许击中了要害,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我想我的话最终深入到了他内心。

“我的家人……”他嗫嚅着。

他把手伸进夹克里,我想他也许是要拿出手机,结束这一切。但是没有,他拿出一只小黑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注射器和一小瓶药水,“氯化钾,为你准备的。如果你忍受不了他们对你的折磨。”

我猜我还是不了解他。

如果你决定放弃的话,注射一小针管的氯化钾并不是一个最坏的选择,一旦毒液进入你的心脏,它会引起心律失常,于是你马上会死于心脏骤停。也许最多只要一两分钟。绝对比切开你的身体或者把你打成肉泥要好得多。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感觉到我对那瓶药水的渴望在加剧。他们将怎么对待我?我想到了墨菲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们。想到他们也许会用刀片割掉我的舌头,或是用利器刺我的眼球。方给了我一条解脱的途径。

“别。”我恳求他。

“你这样会很容易解脱,没有凶器,没有痛苦。”他从盒中拿出注射器,“我来告诉他们你死于头部重击。”

他拿出一根针头,装在注射器上,剥开了氯化钾药瓶上的金属盖。

我仿佛看见了尖刀、鲜血和尖叫。方的好意看起来越来越吸引人了,在各种悲惨的结局中算是比较好的一个。

“让我来帮你吧,麦考密克医生。”方把针头推进了药瓶的橡皮盖中,吸出满满一针管的液体,“请吧。”

但他没有机会来帮我了。

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们带来了多萝西。

112

她的整张脸都肿了,当然,是因为癌症,也是流了很多眼泪的缘故。看到她时,我感到内心一阵振奋的战栗。至少她还没有被伤害。

她低声惊呼起来,就像一个孩子受到惊吓发出的声音。她挣脱那个男人,大步向我走来,用中文对那两个人骂着什么。我认出了他们。其中一个是我在丹尼尔·张的公寓外面看见的那个戴棒球帽的,另一个是“黄毛”。那个“黄毛”缓缓地关上了门。

多萝西走近我的时候,方后退了几步,把小黑盒放回口袋。多萝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屈膝跪在我的面前。

“你还好吧?”我说。我努力想笑一笑,脸颊上又感觉到一阵痛楚。

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她的触摸如此轻柔。此时,我想做的就是闭上双眼,让头放在她的手掌间休憩,忘却世间的一切。“但你并不好。”她轻轻地说。她的脸已经扭曲了,眼睛和嘴角周围布满了肉瘤,“他们向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的。”

“我很遗憾并肯定地告诉你,他们从不履行承诺。”

她跑向把她带来的那两个男人,用中文冲他们叫喊着。他们无动于衷,就像把她看成空气一般。

“他们说要你帮助他们了吗?”她回到我的身边,问道。

“是的。”

“那你就帮他们吧,纳特。求你了,你帮他们,我可以保证让他们放你走。”

“他们永远不会放过我的。”

“纳特,我可以……”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多萝西。”

“他们把蒂姆扣住了,”她说,“你必须帮他们。”

我看了看站在多萝西身后的那两个男人,看了看凄惨地站在木架子旁边的方。他们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却把蒂姆关起来了?为什么不把蒂姆带到她身边?“吻我。”我对多萝西说。一时间她觉得很诧异。在她犹豫的时候,我想到她可能是想起了在旅馆的那个夜晚,记起是我把她推开了。现在给了她拒绝我的机会。但是,她向我弯下腰。她的头发拂在我的脸颊上,我们的嘴唇触碰在一起,我感觉到她脸上的肉瘤压迫着我的脸。

“现在,逃吧。”我轻声说。

她轻轻地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她终于懂得了她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这不是为了重新得到她的儿子,他们带她来是利用她胁迫我。

她直起身,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转向那两个人,“我把一些东西忘在车里了,”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两个恶棍面面相觑,然后——谢天谢地——我看到了他们脸上不确定的神情。走呀!我祈祷着。走呀!

她走过那个戴帽子的家伙,然后走向那个“黄毛”,这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并不是最精明的走狗。

但并不是这样。“黄毛”向她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胳膊。“我们就在这里等。”他说。

多萝西用中文与他争吵着,但是他丝毫不松手。

“让她走。”一个声音传过来。托尼和邝站在打开着的门那里。

托尼用中文跟多萝西说了些什么。她站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完全被吓住了。慢慢地,她顺从地走向她的姨父,像个小女孩,托尼吻了吻她的额头。

“谁是迈尔斯·皮卡尔,麦考密克医生?”

我没有说话。

这时托尼用中文对站在他左边的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邝走向多萝西,粗鲁地抓住她,把她的胳膊别到背后。她叫出声来。邝的胳膊紧箍着多萝西的胸部,让她动弹不得。

“真是一个漂亮女人。”托尼抬起手抚摸她那张已经被毁了的脸,他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皮肤上。“谁是迈尔斯·皮卡尔?”他再一次问我,仍然看着多萝西,仍然抚摸着她的脸。

“一个想象中的朋友,”我说,“我上个圣诞节偶然得到了他的号码,然后仅仅几分钟后他就人间蒸发了。”

多萝西用中文说着些什么,语气中夹杂着愤怒和害怕的情感。我能从托尼的回应中唯一辨认出来的词就是“蒂姆”。

“不。”她哽咽着。

“我在等着,麦考密克医生。”他再一次用中文说了什么,我看见多萝西的双膝弯了下去,瘫倒在邝的面前,她的喉咙中轻轻地发出一声尖厉的哀鸣。

不管托尼跟她说了些什么,那一定是有关蒂姆的。

“告诉他们吧,纳特,”她哀求道,“请你……告诉他们。”

我还是没有说话。

托尼仍在不断地说着,我看到多萝西越来越紧张,几乎是要崩溃了。

“告诉他!”她抽泣着。

我知道这个时刻到来了。我知道他们用那个男孩来要挟她,而用她来要挟我。我没预料到它们这么快就来了。我没法应付他们这种双管齐下的策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

“他是一个朋友。”我说。

过来,拿枪对着我,拿刀逼问我。但是走廊里什么人也没有。

我一瘸一拐地走出实验室,用米苏拉的门卡进入他的办公室套间。其中一间办公室亮出了灯光。那是亚历克斯的,但我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她办公室的门开着,我把枪端在手里,走了进去。她的手指不再敲键盘了,她瞪着我,脸上是一种非常诧异和惊慌的神情。

从她的脸上,我知道了她的那些勾当。我知道了她要我的帮助并不是想赢得时间,去对付托尼那伙人或者达斯汀·阿尔伯特那伙人。亚历克斯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同盟者;我在她的计划中就是被牺牲的那个,从一开始墨菲的计划,直到现在,我的角色始终就没有变过。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都没有动,而后亚历克斯的眼睛转向了电脑屏幕,她的手指又开始往键盘上敲着什么。

“住手!”我命令道。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她说,“我在想方设法帮助你,纳特。”

“你今天已经帮助我很多次了。站起来。”

她的手指又在敲,我跳向她的办公桌,啪的一声关掉电脑。亚历克斯猛地缩回手,发出一声惊呼。

“你干什么?”她说,“我正在整理文件,为了……”

“闭嘴,亚历克斯。”

她还在想着编谎话来骗我,“……为了帮助你把事情……”

“闭嘴。”

“……但是我们现在也许应该去警察局。我有好多证据可以交给警察,纳特。”

我让她继续说下去,因为不论我说多少次她都不会闭嘴。

“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她继续说,“他们威胁我,纳特。他们说如果我不合作,他们就会像对保罗那样对付我。现在我们占上风了。是的。想想吧,我去跟达斯汀·阿尔伯特说,我保证他会让你加入我们的计划。事情结束后你就是个富翁……”

“你知道邝要过来绑架这个孩子。在旅馆里。你知道的。”

“是的,”她喃喃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我竭力想让你跟我们合作的……”

“多萝西在哪里?”我问。

“我……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纳特

让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是,我给了她一耳光,手掌又进发出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她用手捂住脸。从她仇恨的眼神来看,我确信她会非常乐意看见我被大卸八块。

“她在动物试验间里。”她说。

“那个地方在哪里?”

“地下室。在储藏室的左边。”

“站起来,把门打开。”亚历克斯照做了,我跟着她进入走廊,“去实验室,用你的门卡。”

她穿过大厅走向实验室的门,刷了卡。我用枪抵着她的后背,把她推向冷藏间。

“站在这里,”我说,“把手放在墙上。”

她顺从了。我搜遍了她的口袋,拿走了她的手机和门卡,把它们扔到实验室的工作台上。“别犯傻,纳特。”她威胁道。这个女人运用策略的手段比一支特种部队都要强。“你要对我做什么?”她问道。

我看了看冷藏间的门,看见丹-米苏拉的脸紧紧贴在小窗户前,在厚玻璃后面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我想你们两个也许可以在里面唱唱哈佛的校歌。”

117

从5楼看下去,月光照着下面的景致,就像一幅单色调的画。我还能看见蒂姆许愿的那座喷泉。在喷泉的周围,三栋高楼闪烁着寒光,它们正面的霓虹灯广告牌在这个清冷世界中孤独地泼洒着彩色的光。

我把枪拿在手里,觉得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很滑稽。一把枪?纳特·麦考密克带着一把枪?我想拿它来干什么?向一群心理变态者射击吗?

我想起以前我曾经发过的誓,第一条就是不做任何伤害人的事。

我想起了墨菲,他就相信他的枪可以保护自己。

我想象着也许情形会失去控制,我的枪被人夺走,子弹呼啸着——射进我的身体,射向多萝西,射向蒂姆。现实些吧,麦考密克医生。

我把枪扔进垃圾堆。

在实验室的工作台上有一部手机。我拿起它,但是没有勇气按下号码。

打吧,我对自己说。打电话给警察。

但而后呢?警笛声呼啸而至。邝和托尼或者别的什么人会把多萝西和蒂姆当做人质。我呢?只能在外面跟特警队的人坐在一起,祈祷他们能在刀子割断多萝西的脖子之前把一切解决掉。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

他们以为我逃走了。他们以为我会去叫警察。他们不会想到我正一瘸一拐地在泰特拉公司寻找多萝西和蒂姆,去做一件傻瓜都不敢去做的事。而我将要去做的,就是一个傻瓜该做的。

我从夹克中拿出方的黑色钱包,打开里面一支还插着针头的注射器。我吸出了更多的氯化钾,这么多量足以杀死一匹马。这个东西是致命的。我试图不去想我干这个的动机和暗示的意义,也就是说我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

我重新装了个针头,然后把注射器放入口袋;把钱包、针头还有空药水瓶都扔进了垃圾箱。

走向门口的时候,我听见很重的脚步声,就像是有人在奔跑一样。

我迅速藏进细胞培养间,关上门躲在门后。那熟悉的细胞培养基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子;灭菌的紫外光遍布整个房间。我闭上眼睛。

这时传来了刷门卡的声音和咔的一声响,我听见开门的声音。

虽然还没有见到人,但我知道那是邝。我希望丹‘米苏拉和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都耳聋了。如果他们听见门响,如果他们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的人在这里,如果他们开始敲门呼救……

门又关上了,恢复了一片寂静。然后我听见大厅那边的门传来一声响——是那扇通往丹和亚历克斯办公室的门——那扇门开了。

我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实验室,仔细倾听着,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听见一声关门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但是,一阵手机铃声划破了寂静。

我被这个铃声给弄糊涂了,摸向口袋,但没有发现手机。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集中精力找。铃声很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是一个音乐铃音,并不是实验室的电话。

我发现了它,匆匆走向工作台,拿起亚历克斯的手机。来电显示是“MK”,迈克尔·邝。

我按下通话键。

“你现在在哪里?”一个人问。

“我在6楼,你这个狗杂种,”我说了个小谎,“在等你。”

118

我在走廊里慢慢地前进,紧靠着墙壁,“前进”,我喜欢这个词,这能让我看起来更坚强。上帝知道我需要被赐予更多的力量。

来到楼梯间了。

我暂停了一下,举起左腿,落在第一级楼梯上。剧痛的感觉,但是还好没有跛。没有多想,我决定放松一下受伤的膝盖,因为它们还要在我爬下楼梯时承受全部身体的重量。

又一次的剧痛,这一次是彻底跛了。

那条腿弯了下去。我用胳膊抱住钢制的扶手。我听见自己叫出声来,随即又死死地咬住嘴唇。但是我的叫声似乎在水泥墙上产生了回音,传得很远。

我静静地听着,似乎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在那一瞬间,我考虑走回电梯,但想到邝会从最高处一层一层地往下找,便放弃了这个想法。我在与剧痛斗争,极力控制双腿。我抓住楼梯两端的扶手,像个钟摆一样左右摇晃着走。我左手冻伤的手掌刺痛着,我的左眼流出了脓水。我那受伤的脸也阵阵抽痛着。

“一,”我数着,“二,三。”

我的重心前倾,然后停下来。我有点儿害怕。

“好的。四,五。”

我保持身体直立,双腿往下迈了两级楼梯。腿很疼,但是还能忍受。我把手往下滑,再一次重复这个动作。我的双腿每一次的落地都沉重得像加农炮的声音一样。

5层楼都是这样下来的。咚,咚,咚。

我都能想象出邝在我脖子后面呼出热气的感觉。

来到地下室的门廊,我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在楼梯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指示牌,指向动物试验间。我刷了米苏拉的卡,推开门。进入前厅后一股来自两边的气流冲向我。然后是另一扇门,同样的小黑匣子。

我把这扇门也刷开了。

一股混杂着雪杉木、食物、动物体味和排泄物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右边是一个带脚踏板的不锈钢脸盆。旁边的一只箱子里装满了白大褂、手套、靴子和面具。一切防止你被田鼠、老鼠和兔子传染病菌的防护用品,当然这些东西也防止你把什么传染给它们。

我慢慢地走过一片下面嵌了许多黄铜排水管的地面。这里的墙是粉红色的,而不是像外面的褐色,墙上用红红绿绿的字体写着一些用动物做试验的正确方法和卫生注意事项。右边韵一扇金属门上有一扇很小的玻璃窗。通过它,可以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下,有几百只笼子,里面关着成百上千的老鼠。通过把笼子隔开的木板,几千个生命骚动着,房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左边的一扇同样的门里关着大田鼠,旁边的另一扇门里关着的是兔子。

10步远的地方是另一扇门,不像这几扇门看起来那么坚固,我向它走去。

我听见身后气流的声音,随后是一声金属的刮擦声。

我转过身去。

“她叫的真惨啊,麦考密克医生。”

119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迈克尔·邝说。他呼吸急促,汗已经浸湿了胸前的衬衫。他右手拿着一把手枪,左手拿着一团皱皱的白布。

“多萝西在哪儿?”我问,“蒂姆在哪儿?”

邝走近了几步,“她曾苦苦哀求你跟我们合作。”

“他们到底在哪儿?”

作为对我的回答,他把手上那团布扔了过来。它划了道很矮的弧线落到我的面前。我弯下腰捡起来;白布已经被血浸透了。

我打开白布,里面是一节手指尖,从第一指关节处被生生切断了,指甲上涂着粉色的指甲油。

“她还有9根,麦考密克医生,”迈克尔·邝冷冷地说,“那个男孩的手还是完整的。”

“走。”

我向前走着,邝的手枪抵着我的后背。走到那扇没有窗户的门时,邝对我说:“打开它。”

我握住门把手推开门。

托尼正对着话筒说着什么。他坐在一把多功能椅子上,房间内有一张多功能会议桌,桌子周围是一圈多功能椅。一个连着视频监控器的显微镜摆在墙角。一排存储幻灯片的壁橱紧贴着墙。那些墙壁——被粉刷成了与走廊一样的粉红色,墙上装饰着一些很廉价的画,都是一些关于老鼠、狗、鸟等动物的古画的复制品。

托尼挂掉电话。

多萝西不在这里,但是该死,蒂姆·金在。

蒂姆看着我,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在他面前的一块蓝布上,摆放着数十种医疗用具:镊子、止血钳、螺丝钳、主动脉钳等,还有一些骨科手术用的剪刀和咬骨钳,以及一些看起来像钢丝钳之类的大家伙。他们用来切断多萝西手指的工具说不定就在这里。

他手中正摆弄着一把7英寸长的尖头主动脉钳。我走进屋时,他正在用钳子想把布的一角夹起来。看见我,他放下了那块布。

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我想,对于他来说也许玩弄这些外科手术工具比看小人书要容易一些。

“你让原本可以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了,麦考密克医生。”托尼说。他的眼睛瞟了瞟我手中带血的白布,“你让我们不得不去采取一些令人遗憾的行动。”

“她是你的姨侄女,”我说,“你的亲姨侄女。”

“她做出了牺牲,”托尼回答,“我们都做出了牺牲。”

在那一刻,我就想摧毁眼前这一切,把这些不可理喻的人都清除出这个世界。我想用这些骨钳把他们的骨头夹碎,让他们尝尝这种惨无人道的痛苦。

我把白布包着的手指放到桌上,然后缩回手。托尼伸出手,捏着布的一角,把它拖向自己。

我会遭天谴的,如果让这些恶棍掌控一切的话。

当托尼被他姨侄女的手指转移了注意力的时候,我悄悄把手伸进口袋,用右手指抓住方伟研的注射器。

邝用枪顶住我的背,迫使我向前踉跄了几步。“把手拿出来。”他命令道。

我慢慢地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此时我已将注射器藏进袖口中。为防止掉出来,我将胳膊弯着。

蒂姆睁大眼睛,盯着那截手指。

“你们不要这样做了。”我说。

托尼看着那根手指,“只要你像我们说的那样去做,麦考密克医生,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站起来,“我们希望你打电话给你的朋友,”他说,“我们希望你在一些文件上签字。”

我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根手指,看着它闪闪发光的指甲,看着那已经起皱了的白色皮肤。这时,蒂姆的目光转向托尼。他扬起下巴,眯起眼睛。我看出了他的愤怒,那神情就像上次在宠物店中看到他时一样。

托尼抓起那根手指,放进上衣口袋里。“我们想让她继续她的新闻事业。”托尼说。我们都清楚他在撒谎。

“什么文件?”我问道。

“签你电汇的授权书。签完后你能拿到一大笔钱。”托尼微笑着。

这些钱,我知道,进入我的账户不是让我能买圣巴巴拉的别墅,而是让我彻底成为一个共谋犯。那时阴谋集团中就不仅仅有方伟研和保罗·墨菲了,而是有方伟研、保罗·墨菲和麦考密克。当我成为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共谋犯之后,他们就不会再给我翻身的机会了。当我的躯干在坟墓中被昆虫噬咬的时候,那些钱还会纹丝不动地躺在账户上。

“你不会伤害布鲁克吧。”我无力地说。

“如果你顺从我们的话,我们没有理由再去伤害任何人。”

“那么这个孩子呢?”

“如果你照做了,麦考密克医生,他会没事的。”

在这一点上,我不确定是否能相信他。孩子是不会忘记他经历过的这么可怕的事情的。

蒂姆还是一脸狂怒的表情。让我们再较量较量,我想对他说。该死的,再较量一次。

“多萝西呢?”我声音沙哑。

“这个男孩需要母亲。”托尼不容置疑地说。

虽然他伪装得很好,但我还是看出了他将对多萝西做什么。多萝西在他眼里已经被玷污了,虽然她还是家人。她先是和墨菲一起背叛了他—那也许还可以原谅——但是后来她再一次为了我出卖他。如果再给她机会的话,她也许还会这样做。托尼知道这一点,这就是我认定托尼不会放过她的原因。她的下场肯定很糟,到底有多糟那掌握在他们的手心里。

我打量着托尼:一个家族里的男人,一个商人,一个重大决定的裁决人,一个杀人犯。他也许并不是个反社会的人,但是他生活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中。

托尼用中文对邝说了几句话。邝绕过我走到与蒂姆相对的桌子那边,他弯腰从一堆医疗用具中拿起一对骨钳。

“你们不需要用那个。”我连忙说。

“只是以防万一。”托尼回答,邝重新走到我身后。这个家伙把我推向门口。我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这时我的意识中仿佛出现了幻觉,似乎看到了墨菲失去双眼的脸,嘴里大口大口地喷着血,正向我走来。他死去的妻子,脖子上的伤口还冒着血沫。他的喉咙被切开了的孩子。还有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指。

当金属切开她的肉和骨头的时候,多萝西该多么痛苦啊。

当他们用刀割我舌头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呢?

蹒跚向前之时,我让注射器滑到手掌中,用拇指和食指去掉针帽。一个胆小鬼的解脱办法,我知道,但总比耳朵被割掉或是手指被切掉要好一些。

两个星期前,我所关心的事情就是怎样找到一份工作和怎样扭转我跟布鲁克的关系。而现在,我主要关心的是我能否及时把自己杀死。

我也想到了这段时间在我身上发生的其他一些变化。

经过大门的时候,我回头向房间里望了一眼。蒂姆没有看我,他还在盯着托尼。我把眼光转向那个老男人。

“我会杀了你。”我对他说。

“一个医生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他这样回答。

我不这么认为。

可是除了杀死我自己之外,结束别人的生命现在似乎是不可能的。走进走廊的时候,我感觉到针头戳到我手掌的皮肤。我只需要几秒钟来找到静脉血管,用针头戳进去。

我现在的想法对我来说是有点儿难以置信。

邝把我的衣领松开,但还是用枪抵着我的背。我们经过一扇门,门上有扇小窗户。透过窗户我瞥了一眼里面,似乎看到一个人形在墙角处倒了下去。

动物试验间已经远远地被甩在身后,但我确定我依然能听见兔子、老鼠和田鼠的叫声。也许只是我耳朵的幻听。但是幻想着有些东西——就算是田鼠——还在关心我的命运让我至少感觉到一丝安慰。

绝对是不可思议。

随后发生了一些事情,真正难以置信的事情。一个男人的尖叫,完全是喉咙里不自觉发出的那种原始的尖叫,从会议室里传出来。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蒂姆出事了,托尼也许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而决定杀了他,在他捏断蒂姆脖子的时候,为了得到变态的快感尖叫了起来。

邝的枪从我颈后移开了。

我的第二个念头就是,机会来了。

120

我手上没有枪,在搏击方面也不比任何男人有优势,但是我有一支针筒。如果说我在当实习医生期间没有学到什么别的本事的话,那我确实学到了怎样把针很快地戳进血管里,迅速而准确。

我转过身去,现在我和邝面对面了。他手上的骨钳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我手上是已经去掉了针帽的针筒。在零点零几秒的时间里,我找到了他左颈的颈外静脉血管,然后左手飞快地伸向他的颈子,一把抓住并固定住。枪声响了,子弹从我身边飞了过去。他用手击打我的身体,把枪抵住我的腹部,试图挣脱我抓着他颈部的手。

针筒已经准备好了。

他弄错了我的意图,以为我是想掐死他。所以把我的左手打开之后,他迟疑了一下。这时我的右手刺向他的颈部,他的颈静脉暴起,就像一条粗绳索一样明显。

注射器刺过那条龙的尾巴,刺过表皮和真皮,刺人静脉血管中。此时针头已经进入血管壁,进入内腔,我把针筒里的液体全部注射到他的体内。

血在颈静脉血管中的流速是每秒20厘米。血液会流向肺部,然后流向心脏,一共约60厘米的距离。血在肺部的流速会变慢一些。再过5秒钟氯化钾就会到达邝的心脏。

我扑向他,他在巨大的震惊中没能够保持平衡,我们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我用手去抓他的胳膊,但是他太强壮了——真他妈的强壮——他竭力把枪口对准我,我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他的胳膊上。注射器还戳在他的脖子上,摇摇晃晃的,就像计数器上的指针一样。

他的手抓向我的脸。手指抓进我的眼窝,手掌压迫着我受伤的左脸,我已经断了的骨头被压得嘎嘎响。我痛苦地叫出声来。

他的手指还在往里抠,我已经眼冒金星了,我感觉到我的眼球正在变形。

突然,他的手不再用劲了,起初是慢慢地,然后突然落了下去。他的呼吸,原先是正常而有力的,现在似乎噎在喉咙里了,他的心跳开始不齐。

现在他急促地呼吸着;他眼中充满了恐惧,脸开始扭曲变形。他的胳膊最后一次向我抓来,好像是在绝望中还想挖出我的眼睛,而后就不动了。

一个医生这样做是不合适的,我想。我没有等他完全停止呼吸,就扔下他,以受伤的躯体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一瘸一拐地走向会议室的门。对于我将看到的画面我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无法承受蒂姆·金的脑袋歪向一边,脖子已经折断了的可怕场景。

我听到一些声音,是什么人在低吼,还有一些东西的碰擦声和撞击声。

我推开门,准备用最后仅存的一点力气扑向托尼。

但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体撞到我的腿上。

我把蒂姆拉到走廊里。他的眼神非常慌乱,双手一直抓着我的裤子,“我没有……”

我把他推到墙边。

“我并不想……”

“呆在这里!”我冲他说。

我回到会议室。

托尼在那里,疯狂地在会议桌上乱抓着,像是在找什么。他看不见要找的东西,因为他没有眼睛了。

原来眼球的位置充满了血水并混合着一种清清的液体——眼球的玻璃状液,顺着脸流下来,浸湿了他的白衬衫,就像一个人哭出了血一样。那些医疗用具被扔落在地,除了一个东西:那把长长的、尖尖的主动脉钳。就是原来蒂姆拿在手上玩的那把。这把带血的骨钳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它的两端被那个男孩分得很开。

“停下!”我想制止托尼。

他没有照做,而是继续拍打着桌子。

“够了,停下!”我叫喊道。

他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最终停止了。他的胳膊依旧向前伸着。

“你后面有一把椅子,”我命令道,“坐下。”

托尼的手颤抖着向后摸索,找到了那把椅子,坐下来。

蒂姆站在门口,看着托尼,然后又看看我。他被吓得魂飞魄散,“对不起……”

“没事了,”我对他说,“你做得很好,孩子。做得很好。”

托尼用中文咆哮着什么,声音很大以至于都有点嘶哑了。蒂姆的神情看起来就像被扇了记耳光一样。

“闭嘴,”我对他说,“邝已经死了。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

托尼发出一声低叹。我拿起那把带血的骨钳,抵住他的喉咙;金属针戳着他的皮肤。托尼还在继续呻吟着。

“如果你再动,我就把它刺进你的喉咙,信不信?”我说。我用冻伤的那只手紧紧地握着骨钳,冰凉的金属让我的手灼烧般地疼痛,但我还是紧紧地握着。

我朝他弯下腰,低头在他的夹克口袋里翻找着:钱包、PDA、多萝西的手指。在他的裤子口袋里有一串钥匙和一部手机。我把这些东西扔在桌子上。我手拿骨钳继续抵着他的脖子,坐到一把椅子上。

“蒂姆,到大厅里去。”我对孩子说,然后转过身去,面对仍在低吼的托尼,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这里还有什么人?”我在他的颈子上加了点力,感觉到骨钳已经刺进他的表皮了。

“没有人了。现在还没有人。他们就快来了。”

“多萝西在哪里?”

“在大厅的另一边。”

我看着托尼,那张失去眼睛的脸,那被血浸湿了的衬衫。通常,这张痛苦的脸如果换作别人,肯定会激起我的同情心。这是医生的天性,不是吗?医生的本质就是去救死扶伤。但是,看到这个男人被痛苦折磨着,我却一点也同情不起来。这是托尼应得的惩罚。自作孽,不可活,我对他没有一丝的同情。他这样瞎掉,也许很痛苦,但他所经受的远比不上他给别人造成的痛苦。

“你为什么杀了墨菲的孩子?”我问他。

“他们……他们当时不应该在场。”他低吼道。

“为这你居然杀了他们。”

“这是江湖规矩。”

“你为什么要派人袭击布鲁克·迈克尔斯?”

我手上又用了点劲,尖利的骨钳又往里刺了一点。他畏缩了,“这是行规。”

其实那时我并没有想到下一步要干什么——那也许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所导致的一时的疯狂——但是我的确有了那个想法。当我决定那么做的时候,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逼他说出更多的信息,好去救更多无辜人的命——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将右手拇指放到他眼窝旁边。

“好吧,胡嘉恒,”我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江湖规矩。”

我把拇指伸进他受伤的眼窝里。托尼尖叫起来,胳膊乱舞着,但是我的左手把骨钳更深地扎入他的脖子。他放下手,我也放松了左手的力量。但我继续用力挤压着他头骨中那个温热的洞。3秒钟过去了,7秒。我感觉到他眼中残缺的巩膜,感觉到湿湿的血。他惨叫着,然后急促地呼吸,再一阵惨叫。10秒,12秒。

我停下来,将拇指从他的眼窝中拿出来,将骨钳从他的脖子上拿开,我直想吐。

蒂姆站到了我旁边,安静地盯着我做的一切。

我感到巨大的羞愧感,憎恶起自己来。

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把骨钳扔到地上,转身面对蒂姆。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停了一秒,看看我身上的血迹,看看托尼,往后退了退,在门口停了下来,紧抓着门框,看着我。

“蒂姆……”我轻唤道,试图安慰他,我不知道他是被我的所作所为吓着了,还是被他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他僵直地站在那里,沉默着。

我打了911,告诉接线员这里的具体位置。她说会派一辆救护车来。

“不够,派两辆。”我告诉她。

然后,我打电话给问讯台。他们帮我转接了洛杉矶警察局。接线员先很不情愿,但当听到“紧急”、“绑架”和“死了”等字眼时,她帮我接通了杰克·唐的手机。

唐接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像是没睡醒的样子。一听见他的声音,我就连珠炮似的说话。这些话仿佛失去了控制一样从我口中蹦出来。

“慢慢说,医生!你现在安全吗?”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给我20分钟时间,等着我。”

121

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杰克·唐。

我拿起那截手指,把它包裹在原来的那块布里,扯掉会议室的电话线,把托尼的手机装进口袋里。

出了会议室,我将一个壁橱移过来抵住会议室的门,希望能阻止这个瞎了眼睛的男人跑出来。

然后我带着蒂姆去找他的母亲。走近邝的尸体时,我看见蒂姆盯着它。

“别看。”我对他说。

我抓住他的手——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从我身边逃走了——拉着他跑向多萝西被关的那个房间。我通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多萝西就在里面。她坐在墙角,向前弓着身子。

她低着头。

我敲着门,但她还是没有动。我发狂似的摸索着门锁,一下子推开了门。

“多萝西!”我大喊道。

她抬起头来。我瞬时感觉到一阵轻松和狂喜。

她的手被绑在身后,脚踝处也绑了一根绳子。

“妈妈!”蒂姆叫喊着,奔向妈妈的怀里。他用胳膊抱住她的脖子,抱得那样紧我都怀疑是否让她窒息了。她被压得倒向一边,我看见她的左手上包着一层带血的布。

这个房间是用来做动物试验的——不锈钢的桌子、生化废物罐、一个小橱里摆放着用于缝合的线和一些零碎物品。桌上有一对骨钳,钳子的切面和闪闪发光的桌面上都是一片凝固的血迹。

多萝西笑了,这轻柔、动听的笑声随即淹没在痛楚的呻吟里。看到她这样,蒂姆哽咽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孩哭。

我给了他们一些重逢的时间,然后拿起那把骨钳。

“蒂姆,站后一点儿。”蒂姆没有动。

“蒂姆,让麦考密克医生……”多萝西没有说完就又痛得叫出声来。

我稍微把他拉开一点儿以便我能够把钳子放到多萝西的双手间。她的肩膀整个被眼泪浸湿了。我用钳子把捆住她四肢的绳子剪掉。她轻叹一声,舒展了下胳膊,然后是双腿。她抱住蒂姆,紧紧抱着。幸福的亲吻雨点般地落在男孩的头上、脸上。男孩哭着、笑着,他们俩都放声痛哭起来。

蒂姆紧紧地贴着母亲,他踮着脚像是要把整个身体都投进母亲的怀里,“哦,蒂姆。妈妈的手痛,小心点哦。”

多萝西用左臂把蒂姆拉近一点,左手上还是包着带血的布。“我们安全了吗?”她问。

我点点头,把骨钳放回桌上。

“你的脸……”

“哦,没关系的……”

她把右手伸向我,我抓住了它,她把我拉向身边。

“谢谢你。”她喃喃地说。我们的脸贴在一起,我想在她脸上吻一下,但她把头转向我,我们的嘴唇相遇了。我感觉到她左脸的凹凸不平。

她推开我。很难为情。

我再次把她拉近,轻轻地吻她的唇。

“美女和野兽。”她调皮地说。

“可别对我这么残酷,我看起来还没有那么坏。”我笑道,“让我看看那只手。”

她将搂着儿子的那只手举给我看。我仔细地展开纱布,检查粉红色手指第一节关节上的鲜红伤口。这只手上全是血迹。

“很痛吧?”我问。

“我没法再吹单簧管了。”她说,很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她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出所受的痛苦。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包着断指的小布包,打开它。

“天哪,”她叫道,“我不想看见这个。”

我重新包好它,坐下来,低头看着我的脚。现在也许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我没法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情。

“保罗……”我将脸转向她。

多萝西看着儿子,更紧地搂着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我知道的。”她说,把头歪向蒂姆,那意思是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没有理会她的暗示。我需要她清楚所发生的事情,“不,他欺骗了我们。我和你。”

“我知道,纳特。你以为他们没有告诉我吗?你以为他们没有用保罗的所作所为指责我吗?”她的勇敢背后是更深沉的痛苦。她转向儿子,用鼻尖蹭着他的头发,他咯咯地笑着。“妈妈以前没有想明白。妈妈以前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最重要的。”她吻着男孩的脸。

我迫使自己站起来。现在我的身体开始感觉到疼了,巨大的疼痛。我走出房间——让多萝西跟她最重要的人好好呆在一起——她对我说:“我们两个要好好的。我现在明白了。”

在大厅的一个储藏柜里,我寻找能存放多萝西断指的生理盐水。

返回的时候,我看见挡在会议室门口的壁橱被

移开了。会议室门开着,从里面传出轻柔的说话声。

多萝西坐在离她姨父很近的椅子上,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对他说着什么。当我进入房间时她看了看我。

蒂姆坐在椅子上,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干了,在眼睛和鼻孔下面留下一道道印迹。他紧张地看着妈妈和托尼。

我把盛着多萝西手指的生理盐水杯放在桌上。

“为什么会这样?”多萝西问我。

“我们需要处理一下他的伤口。”我说,没回答她的问题。实际上,我们没必要处理托尼的伤口,因为已经没再流血了。

“我去找一些纱布。”我说,想逃离这个男人。

我走出房间后,停住脚步。

在邝的尸体旁边——蹲着一个没穿鞋子、双手撑地、眼神狂乱的女人——那是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

122

她手上拿着邝的那把该死的手枪,嘴里咕哝着什么,她的枪口对着我的胸口。

我听到多萝西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纳特,发生什么事了?”

我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亚历克斯站起来,“至少他在死之前把我从那个该死的冷藏间里放了出来。”她把眼睛转向邝,“你杀了他?”

我没有回答,而是对她说:“亚历克斯,事情结束了。”

“进去。”她说。我回到会议室,亚历克斯跟在后面。

多萝西转向我们,她的手挽着托尼的胳膊。两个女人对视着,多萝西的脸色变了。那一刻,我意识到她确实什么都知道了。所有的内幕她都知道了。

“你这个婊子。”多萝西骂道。

“甜心,不要那样说。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

我看着这个女人,她善于发现机会并抓住它们,她做了自认为必须做的事情,她是个善于绝处逢生的人。现在她的机会来了:这个令她能最终把泰特拉公司从现在的枷锁和重压之下解脱出来的机会,令她能把自己从一个长期的牢狱之灾中解脱出来的机会。我迅速估计了一下眼前的情势,想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一个绝妙的办法。

“他们不会相信你的。”我对她说,声音竭力保持镇定和平稳。

“他们当然会相信我。”

“丹在哪里?”我问,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扭转局面。

“他在等警察来,因为”——她舌尖舔着嘴唇——“我不相信你会没有叫警察。”

虽然亚历克斯假装镇定,我还是能看出她的焦虑。救护车正在赶来,警察正在赶来。她是在编造谎言,想法帮泰特拉公司与自己脱罪。

“好吧,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现在,站起来。”她对多萝西说。

“你要干什么,亚历克斯?”我问道。

“站起来!”她吼道。

多萝西照做了。

“你把所有的一切都毁了,”亚历克斯说,“你们这群人,还有他们。走到墙角去。”亚历克斯用枪指向多萝西的左边。多萝西遵照她的话走到我旁边。托尼坐在椅子上,低声呻吟着。

“他们太贪婪了,”她说,“他们要的太多,他们都是群笨蛋。现在我必须来解决这些麻烦了。”

“亚历克斯……”我叫道。

“闭——嘴——!”

没有任何警告,她压低枪口,转向右边,扣动了扳机。子弹射进托尼的腹部。一声狂吼好像从他的肺部撕扯出来,他跌下椅子,身体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亚历克斯走上前去,再次朝他开了枪。这次子弹呼啸着射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身体先是颤抖几下,随后便不动了。

多萝西发出一声轻呼。蒂姆看着这一切,被吓,呆了。

“你在干什么?”我尖叫道,绝望地感到她下一步将要做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亚历克斯没有动,她的眼神狂乱而茫然,像是不理解她刚刚做了什么。

我能听见站在旁边的多萝西一直在喃喃地说:“不,不,不。”

“亚历克斯!',我叫道。

“让我从最费劲的那个开始,”她自言自语,然后突然将枪口对着蒂姆。我想她也许并没有把托尼算在内。看到她的动作,蒂姆害怕地尖叫起来,跳下椅子,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向房间的对面。

“不,”我冲她喊道,“请你好好考虑后果。”

蒂姆已经跑到墙和那排存放幻灯片的壁橱之间的角落,当他把自己挤进去时,壁橱稍稍摇晃了一下。

“我必须这样做。”她叫喊着,向前走以便看清蜷缩在角落的蒂姆。“妈妈呀!”蒂姆号啕大哭。“亚历克斯,”我慢慢走近她,“他们就要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突然,亚历克斯调转枪口对准我,我停住了,“你站住,不然我现在就打死你。上帝作证,我会打死你。”

这张精致的脸凝固了几秒钟,然后开始扭曲。她又把枪口转向蒂姆,“啊!”——多萝西叫出声来。可以听出她现在备受煎熬。

“我不得不这样做。”亚历克斯喃喃地说,随后举起胳膊开始瞄准。

突然,我的右边冲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多萝西猛冲向房间的另一头。她扑向亚历克斯。

我想抓住她,但是那股冲力让多萝西撞向了亚历克斯。

她们的身体扭在一起。

然后,一声枪响。

123

鲜红的血从亚历克斯左颈的动脉血管中喷射出来,溅在衣服上,洒在地上。深红的静脉血也在往外渗。她虚弱地半蹲下去,想用手按住颈部止血,但血还是从指缝间汩汩地涌出来,流向胸口,自衬衫被染红了。

她惊慌失措,在地上乱摸着什么。我走上前,把她的手枪踢飞。

多萝西走到墙角,抱起蒂姆。

我跪在亚历克斯的前面。“不要管她,就让她这样。”多萝西的声音。

不要管她。这是最容易做的。从血的不同颜色和流量来看,我知道子弹已经打穿了颈动脉和颈静脉。这个女人——这个经历过很多不幸的工程师——就在我的面前流着血走向死亡。

亚历克斯背靠着墙慢慢往下滑。随着血流得越来越多,她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我的……我的……”她急切地说。她按住伤口的手慢慢失去力气,滑落下来,她又拼尽气力举上去。

“我知道。”我轻声说。

“不要管她。”多萝西仿佛被钉在墙角上,一动不动地紧紧抱住儿子,好像想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她的脸上是一种狂怒的神情:扬起的下巴,愤怒使脸上的肿瘤看起来很狰狞。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我第一次发现她现在的确不好看。“她……”多萝西看着托尼的尸体,手指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她自作自受。”

是的,我想,她确实是自作自受。她应该和墨菲一起下地狱。

但不是今天。

我抬起手伸向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颈部的伤口,用手指堵在破损的动脉上。

124

医务人员终于来了,两个年轻而健康的白人像是退伍的老兵:都剪着板寸头,身材粗壮,行动敏捷。丹·米苏拉跟在他们后面。就算这两人是久经考验的老兵,眼前的场景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一个戳瞎了双眼的男人,浑身是血;一个女人靠在左边的墙上,她的血大量地溅在她和我的衣服上,还有地上:一个男孩蹲在墙角紧紧抱着有着一张可怕面孔的女人。

但他们很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工作。我简短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我告诉他们,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死了。这个女人流失了大量的血。在墙角的那个女人被切断了一根手指,那个孩子毫

发未损。

丹·米苏拉现在消失不见了。

这时一个“老兵”把多萝西和蒂姆带出房间,另一个人——从他的工牌上我看见他的名字叫罗宾逊——代替我来处理亚历克斯的伤口。他拿出一大卷纱布,重重地压在她的颈子上。

“还有一件事情。”他说。

我看着他,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也要去清洗一下。”他补充道。

我把清洗伤口的纱布扔到地板上,上面被血浸湿了。

这时这个小分队中的另一个人又回到房间,开始准备往亚历克斯的血管里输液。我拿起装有多萝西断指的塑料杯离开了。

更多的善后人员来了——绝大多数是警察——他们聚集在走廊上。我告诉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储藏室里有尸体,还有大量的致命气体。他赶紧打电话调遣手下去处理,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嘈杂与紧张。好像没有一个负责的部门在指挥,现在整个事件的处理乱得像一锅粥,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还会是这样。我不想理会这个局面,所以我以一句“谢谢”打断了那个警官的话,转身走出大厅,通过两扇门,进入门厅,而后通过另外几扇门,走出动物试验间。

多萝西靠在走廊的墙上,蒂姆靠在她旁边。她的右手放在蒂姆的肩上;左手捂着肚子,被血染红的纱布还裹在手上。

我把装着断指的杯子递给她,“去医院的时候把它带着。”

她接了过去。

“你们两个现在应该上楼去,”我说,“去等另一辆救护车。”

多萝西抬起眼看着我,“她会活下来吗?”

“很可能会。”我回答。

多萝西慢慢地点点头;我看不出她听到这个消息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蹲下来看着蒂姆。我想摸摸他——弄乱他的头发,拧拧他的小脸蛋——但我的手上还沾着血迹。他茫然地看着前方。

“你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保护了你妈妈和我。”

蒂姆没有说话。

我感觉到我需要跟他交流,我需要听到这个喜欢看《霍比特人》的男孩的声音。我需要知道他没有被打倒,他的心灵并没有像我以前那样被扭曲。暴力是会造成很大伤害的,孩子。它能把一切坚硬的弯折,能把一切顽强的摧毁。来跟纳特叔叔说,不要让这些侵蚀你幼小的心灵,蒂姆。你一定要想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你别无选择。把这一切都忘了吧,回到你的巨龙和小矮人的世界中去,回到一个8岁男孩的世界中去。回到妈妈身边,回到你感兴趣的病原体和细菌的世界中去。

别走我的路,蒂姆·金,别像我那样走入自我怀疑和自我责备的泥潭。别像我那样陷入痛苦之中。

“事情结束了,蒂姆,”我轻声说,“你可以……”

“纳特!”多萝西叫道。她想朝我挤出一个笑容,但是没能成功。我等待着她安慰的话语。或是向我解释什么。但她没有,她转向蒂姆,“来吧,蒂姆。妈妈需要一辆救护车,你去把它找来好吗?”

蒂姆慢慢从妈妈身上下来,走向空空的走廊。他机械地走着,一点都不像一个8岁孩子的样子。多萝西无力地靠在墙上,脸上现出担心的神色。

“蒂姆!”我叫道,拖着脚追上他。我摸着他的头让他转向我,“你会没事的。看着我。”他照做了,“你怎么想,孩子?”我亲昵地把他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然后把手从他头上拿开。

他耸耸肩。

“你应该比比尔博更勇敢、更聪明,”我对他说,试图将他与小说中的人物做一些联系,“我不认为他敢做你今天所做的事情。”

“索林。”他说。

“你说什么?”

“我想成为索林。”

“孩子,你就跟索林一样勇敢。”

蒂姆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气听起来才与他的年龄相匹配。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你会再来看我们吗,纳特叔叔?”

听到这句话,我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当然,”我说,竭力忍住哽咽的声音,“纳特叔叔非常非常喜欢你。”

多萝西走到我的旁边,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放到我的腰上。

“我们走吧,蒂姆。”她说。

男孩抓住妈妈伸过来的手。

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一切都结束了,但我感觉,其实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会有更多的手术,会有更多被切开的血肉。剃刀会被手术刀取代,血淋淋的卧室和客厅会变成手术室。拿着刀的是外科医生的手,而不是屠夫的手。被手术刀切掉的是肿瘤,而不是正常的血肉。是的,都还没有结束。

多萝西脸上的伤痕会持续折磨她,而且还会有新的脸上产生新的伤痕。那该死的美丽的幻象会继续唱着那魅惑的歌曲,诱使一群又一群人去追求完美的肌肤、完美的身形。

走到电梯门前的时候,多萝西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她冲我笑了。

这一回是我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

我再次是一个人了,尽管泰特拉公司里面越来越嘈杂。我发现自己又走到通向会议室门的走廊上。亚历克斯已经被抬走,会议室里现在很安静。我盯着地板上的托尼,没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的胳膊向前伸着,手指像爪子一样蜷缩着。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发生了什么事?”

托尼的嘴巴张开,嘴唇缩着露出牙齿。原来眼睛所在的地方成了两个血洞。那件白衬衫成了暗红色的碎布。

我盯着他的脸,开始觉得有点晕眩。我靠着门框,慢慢地滑向地面,我的膝盖感觉到一阵刺痛。

“你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一个男人问。我听出了那是杰克·唐的声音,“你要不要去医院?”

我成了什么人?我想。一个杀人犯?一个施虐者?众多事件在脑海中萦绕,我有点认不出双手了——深红色的,垂在膝盖上就像两个无生命的东西。

唐对我说着什么,但我已听不见任何话了。

托尼像是在天花板上看着我。他好像在对我尖叫着。

不,我不应该被指责。事情成了现在这样,我对自己说,是他们让事情成了现在这样。迈克尔-邝、托尼,还有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和那个最可恶的人保罗·墨菲。是他们把你——这个想为世界做点儿什么的人,这个成为一个什么该死的医生而认为自己就是救世主的人——他们把你拖进了这件肮脏的事中。这沾满鲜血的双手是他们的,而不是你的。你只是个守法的公民,只是想伸张一点正义。你是个好医生,只是想让人们不再受这种癌症的折磨,保护他们不再受伤害。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纳特。”唐站在我面前,我没法不看他,“我们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我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又看看自己的手。我的眼睛注视着左手上的血痂和手腕上的血痕。

“我们想在地方警察来之前送你去医院。”唐说,“你恐怕要在这里呆上一个礼拜的时间以接受询问。”

我试着把手藏在两个膝盖中间。

“来吧,纳特,你感觉怎么样?”“我很好。”我说。我们俩都知道这句话不是真的。

125

好人都有好报。这通常不是真的,所以现在这句话也没有应验,知道吗?

从我把针管插入邝的脖子和把拇指按进托尼的眼眶那天开始,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这7天来我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包括身体上的和心灵上的。在离开泰特拉公司的头两天,我一直呆在医院,让外科医生把我破碎的左脸缝补好。我的膝盖也得到了治疗,还有我的手掌和手腕。总

而言之,我的身体正在恢复当中。但是我的心……只能说我选择的心灵创伤治疗课程并不十分有效。

现在是中午11点钟,我坐在离住地几个街区远的一家咖啡店里,啜饮着咖啡。布鲁克那时已经出院了,但她说还没有做好见我的心理准备,所以我只能在她家周围闲逛。这并不能怪她,真的。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对不起她,她心里也很清楚。

我试着集中精力去阅读手上的周报,但脑袋因为两小时前吃了过量的止痛药而感到昏昏沉沉的。所以,现在喝的咖啡是与止痛药对抗的最佳饮品。对于我来说,结局并不怎么美妙。而且,对于那几十个注射了美精华,而又恰好不幸成为方伟研那0.5%的人来说,也是这样。

在加州湾,有33个现在被医学专业称作“医原性侵入式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的病例,简称为“IADFSP—FS”,满口医学术语,却不被公众信任的医学专家们又可以生造专业名词了。《纽约邮报》最先捕捉到这条新闻,于是把其他新闻丢在一边,大肆渲染报道这个事件。《纽约邮报》可能是准确性最不可靠的一家报纸,但却是最能炒作的。《旧金山市那些被毁容的脸》就是他们的标题。在他们的第一篇文章中,我嗅出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但是三天后当邮报声称“在纽约皇后区发现化妆品毁容的病例”时,他们就没有那种语气了。看来方伟研和托尼确实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除旧金山和纽约之外,洛杉矶、温哥华、西雅图、香港、上海、悉尼等城市都相继发现了相同的病例。除旧金山外,其他城市至少发现了60例病例。但真正令人忧心的是。美精华还会继续在黑市上流通。“它的美容效果实在是太好了。”疾控中心的一名官员这样说。

而最受关注的还是旧金山地区,公共卫生局从这里开始调查。根据从方伟研家中搜出的录像带和文件,所有33个病人28个女人和5个男人——在几天内都被找了出来。拉维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出现在镁光灯前,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的是,在电视镜头前他显得非常镇静而专业。还有,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你能在每个新闻节目中看到他的脑袋在镜头前晃动。

很不幸,对于那些受癌症折磨的病人来说,这种纤维瘤比其他已知的同类肿瘤有着更高的转移率。初步估计是50%。所以,除了在脸上具有很强的感染性和破坏性之外,它还有可能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在那里植根生长。那些病人也许会失去双眼,脸上被手术刀挖得千疮百孔,身体会因为化疗而毁掉,最后只能导致死亡。但是如果说还有一点是万幸的话,那就是它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致命的。庆幸的是我们发现得还算早,他们还有治疗的时间和可能。

还有值得我高兴的是,一些正义的审判已经有了结果。达斯汀·阿尔伯特进了监狱,同他一起的还有乔纳森·布莱和一些托尼的同伙。还有一些嫌疑人在被通缉,美国6个州的执法部门,很多其他国家的执法机关都在彻查此案。加利福尼亚卫生部门也在被审查的名单中,为了找出潜藏在那里面把明夫妇等人出卖给托尼的家伙。虽然拉维在发布会上说——“我们会把他们都揪出来”——但我还是能想象出那个隐藏的帮凶,此时正安全地呆在办公室,数着还有几天就到周末了,数着还有几年就能领到丰厚的退休金了。

抓捕罪犯和治疗癌症并没有影响商业活动的进展,泰特拉公司的董事会正在忙于清算公司,抵押或贱卖掉公司的资产和知识产权。现在暂时没有人会在基因再生项目上下赌注了,但我认定这些贪心的人肯定还在权衡,等待价格跌到谷底的时候。虽然政府安全部门会一直严禁此类产品进入市场,但是巨大的经济利益还是会让它有一天重新进入诊所,重新注射进人们的脸,因为它的效果实在太好了,这个市场实在太巨大了。

我合上报纸,它是这几天我唯一关注的媒体。我已经浏览了我要看的文章——新闻的大标题,最热门的头条,还有一篇5000字的关于一位女同性恋诗人的传记,她对于自由诗体的夸夸其谈让她成了近期的电视红人。我忽略了其他一些新闻,“纳撒尼尔·麦考密克医生”更多地出现在主流报纸上。他们在我名字之前加的最多的形容词是——“英勇的”、“无所不能的侦探”、“令人尊敬的医生”——像是在描述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我。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不会坐在咖啡店里,从夹克中取出镇痛药的小药瓶,对吗?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不会在桌上磨碎两小片镇痛药片,然后把它们放人一杯水里,一口气喝下,对吗?

我坐在那里,等着这些药物能让我的脑袋清静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候,这些时候我通常会想起很多事情。想到布鲁克,想到多萝西,想到把我卷入这场硝烟弥漫的一线战场的那个人。

如果有机会,我会把拇指按进保罗·墨菲的眼眶。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狠狠地惩罚他,挖掉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耳朵或是舌头什么的,这些还不够。

天哪,我究竟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跌坐在椅子里,试图让思绪平静下来,这时镇痛药开始进入我的血液。

这一天,就像之前的三天一样,我将这样度过:早晨在咖啡店里喝咖啡,吃两片镇痛药,然后在蒂姆放学之后,去多萝西的母亲家里看他。陪他做半小时作业,给他读读小说,然后我与蒂姆,还有他的外婆去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与丹尼尔·张会合,一起去看多萝西。

她的断指已经接上,脸上做了一些初步的外科整容手术。从手术状况来看——还是应该感谢上帝——医生们还没有发现任何癌细胞扩散的迹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多萝西不希望任何人昼夜陪着她。所以我们就每天定时在傍晚时分去看她,这对于我来说再好不过了。因为那时镇痛药的作用已经完全消退,我可以安全地开车穿过整座城市。

在张的家里,我坐在客厅里的绿色布沙发椅上,听见蒂姆和他的外婆在厨房里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谈话。为我专门做的饺子好了,但我不认为现在我的胃——已经灌下太多咖啡的胃——还能够承受得下它们。一只已经是老古董的座钟在墙角“滴答滴答”地走着。窗户边的墙上挂着多萝西、丹尼尔、他们的继父还有几十个家庭成员的照片,这些照片排列得很紧密。经年累月的中式烹调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一种浓浓的味道。

蒂姆吃完饺子后到我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于是我打开那本《霍比特人》。我们进展得很快,而在前一天,蒂姆已经吵着要开始读《魔戒三部曲》了,虽然我曾抗议过这个任务的艰巨性——“蒂姆,你知道这些书有多厚吗?”——但我还是必须承认每天给这个孩子读书已经成了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亮点之一。它是我可以做的比较有意义的事情,它给了我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我想我剩下的人生就只剩下等待了:等待我这些被损坏的身体组织复原,等待多萝西结束她的外科手术,等待布鲁克同意让我去看她,等待发生一些事情,让我能回到从前的自己。

我开始朗读,尽我所能地模仿书中的各个人物讲话。这项任务实在是很累人,每当结束的时候,我的嗓音都已经变沙哑了。

我们读到故事的最高潮,当史矛格,就是那条恶龙,吞了一肚子黑箭的时候,我真的沉浸在故事情节中了,没有发现蒂姆——通常坐在旁边专注地听故

事的蒂姆——现在低着头望着他的双腿。

“你怎么了?”我问他,以纳特·麦考密克的声音问道。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他?”

“谁?那条恶龙?当然,因为他……”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孩并没有在说那条龙,“杀了谁,蒂姆?”

“我也不晓得。”

虽然这个男孩已经很好地回到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正常生活中了——回到学校,按部就班地学习科学和阅读,继续着数学和其他自然学科的学习——但那群恶魔还是时不时在他脑海中萦绕。我已经花了很多时间跟他谈论保罗和托尼。我跟他说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就像坏人有时也能做点好事一样。

“我做了很坏的事情,”孩子自言自语道,他把我们前一天谈过的话改写了一下,“我弄伤了托尼。”他抬起头看着我,“那么,我还是个好人吗?”

“就像我以前所说的那样,你是个好孩子。你做了正确的事情,保护了你妈妈和我。”

“但是也许托尼也是做了他必须做的事情。也许保罗也是。”

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坏人有时也能做点好事,那么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这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最终,我认为在价值的天平上这些都是模糊的,没法界定的。但是你可以这样希望,当末日审判降临的时候,你离天堂会更近一些。

尽管如此,我并不想对他说这些。

“来吧,孩子,”我对他说,“让我们叫上外婆,一起去看你妈妈吧。”

丹尼尔、蒂姆和他外婆,还有我,在多萝西那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外科手术已经切除了她脸上的肿瘤,还在进行剩下的治疗。她的一只眼睛没有缠上绷带,亮晶晶的。他们的谈话都是围绕着蒂姆的学习、丹尼尔的工作计划以及多萝西的恢复情况等等。偶尔蒂姆会“妈妈,妈妈”地给她讲几个笑话。快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已经到该离开的时间了。

我们走出病房时,多萝西突然叫住我。我在门口站住了,让其他人先出去。“他真棒,不是吗?我是说,蒂姆。”她的声音因为绷带和嘴上的伤口而含糊不清。

“他很了不起。我们已经读完了《霍比特人》。”

“那么你呢?”

“我需要锻炼一下怎样模仿小矮人的声音。在这方面我有惊人的天赋。”

“你当然有。”

“这里也恢复得不错。”我指着绑着绷带的左脸对她说。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看起来伤得比我还重。”

“这是因为绷带只绑住了我半边脸。”我知道这个笑话不怎么样,“怎么说呢?我脑子里还一直在想那些事。我做过的事以及没能力去做的事。老是去想为什么保罗要干那些肮脏的勾当。”

“为什么还要让这些困扰你呢?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保罗已死,事情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我摸了摸她脸上的绷带,“你在这里治疗,布鲁克在重症监护室。保罗确实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不是吗?好吧,让我们忘了我做过的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情吧。我确实做过一些可怕的事,多萝西。”

她往后靠在枕头上,“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纳特。试着看看清楚吧。”这些话出自一个现在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的女人之口,“你是一个并不完美的人,你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进行了一场不完美的斗争,但是你还要追求一切都是完美的。”

“真是高度概括,太精辟了。”

“不是这样吗?”

“我想我该走了,我要开车回……”

“纳特,”她打断我,“听我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完美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脸,没有完美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我们刚刚经历的这些事也不可能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式。”

“我知道没有什么是完美的。”

“但是看到这些不完美的时候,你就手足无措了。我不想说这些刺耳的话,但是纳特,你就像个小孩子。你想让身边的一切都整洁清晰。学着与这些麻烦和平共处吧,好吗?你的处理方式就是要么想逃离它们,要么就固执地让它们缠住你的大脑。试着解脱出来吧。”

“谢谢你的心理辅导。”我看着走廊,蒂姆和他外婆以及丹尼尔在那里等我。丹尼尔在和一位碰巧遇见的医生谈着什么。我转向多萝西,转向那只在纱布后面看着我的清澈的眼睛,“我真的要走了。”

“怎么,想逃吗?”

我笑了,“是的。”

“好吧,纳撒尼尔·麦考密克,我是不会逃避的。我会义无反顾地跳进这些麻烦当中。”她叹了一口气,“想想吧。想想我是在为谁这样。”

“多萝西……”

“是的,我爱上了你,你也许不知道。但是爱就在那里。我爱上了这个正在与他的前任或者是现任女友一起共事的男人,这个正在被他所做过的和将要做的事困扰的男人,这个还在为保罗的背叛耿耿于怀的男人。也许这个男人已经看出我的心意,也许他并不了解。也许他昕到我的话只想逃走,也许他并不想与一个过了气的、看起来像弗兰肯斯坦的新娘的电视主持人有任何瓜葛。也许我以后只能坐在我妈妈的屋子里,告诉蒂姆纳特叔叔决定回亚特兰大了,然后对自己说那个笨蛋怎么还不打电话给我。这些是不是很麻烦?但是麦考密克,你知道吗?生活本身就是一堆麻烦的事,不是吗?”

我玩味着她的话,这个人现在就在我面前,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麻烦,麻烦,真麻烦。”

“学着跟麻烦和平共处吧。”

“我不想这样。”

“上帝,你倒是真像个8岁的孩子。不,还没到8岁,只有6岁。”

我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床边。我突然觉得跟她异常地亲近。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能够持续下去或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或消失,“我想吻吻你,如果可以的话。”

“你看,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她说,“就算是此刻也一样。”

我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到我唇边,嘴唇贴住她的皮肤。

那天晚上,我坐在租住房的床上。除了床。房间里还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一个刚出戒毒所的家伙住在我隔壁。这就是300美元一个礼拜的房子所能提供的条件。我把手机抓在手上。我现在神志清醒,我短暂地放弃了镇静剂,现在头脑很清醒。

一个并不完美的人,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进行了一场不完美的斗争。所有这些能让世界完美起来吗?这个方程式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做,那么,现在就做吧。

我拨了这个号码,听着铃声响了四次。然后,听见她的声音。

“纳特?”

虽然我的嘴张开着,做好了说话的准备,但是突然我好像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

“纳特,是你吗?”

我将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紧紧地,直到感觉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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