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古村落:皖南的耕读文化
2009-05-07余治淮
余治淮
2009年春节,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摄制组赶赴安徽黟县宏村拍摄这个千年生态古村红红火火过牛年的情景。其中一项耕牛比赛后来曾在央视多个频道中滚动播出,那“一”字形排开的耕牛披红挂彩,拖着木犁,奋力前行,身后留下的是深深犁开的土地和乡亲们的欢声笑语。它向世人展示了中国沿袭数千年的农耕文化顽强的生命力。
2000年,宏村和与其相毗邻的西递这两座有着千年历史的文明古村,同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遗产委员会给这两个村的评价是:“它们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具备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元素。”
一个崇尚农耕、地处中国偏僻一隅的古村,荣登“世界文化遗产”榜单,得益于宏村、西递,乃至整个古徽州数以千计的古村,在近千年的历史中,一直崇尚耕读文化理念,既耕且读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割舍的组成部分,从而在整个徽州范围内奠定了深厚的文化基础,形成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氛围。
探寻徽州古人耕读理念的形成,我们发现,如同中国其他地域一样,徽州古人几千年来一直平静地生活在崇尚农耕的社会中,依赖农耕,解决生存问题。只是到了宋代以后,徽州古人才开始清晰地感悟到,依靠农耕解决温饱并非生命的全部意义,人活着应该了解掌握更多的知识,而这更多的知识必须通过读书去获取。于是,他们质朴和坦率地发出“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三代不读书,不如一窝猪”的感慨。
徽州古人开始重视读书,其初始目的虽然也有博取功名、改变命运的动机,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读书的目的是非功利性的。他们提出“非因报应方为善,岂为功名始读书”,认为读书的目的,并非只是为日后谋取一官半职,而是把读书作为多彩人生必不可少的内容。
休宁人王尚儒,15岁便到湖北学习经商,时值战乱多事之秋,其所供职的店里规定,伙计须轮流彻夜值班,以防不测。众人皆认为这是件苦差事,而王尚儒却主动提出愿代诸位同事守夜,人们背后讥笑尚儒为呆子,但尚儒心里却非常清楚,因为他爱读书,夜晚通宵达旦灯火通明,正是读书的好时机。正是这长年累月的守夜,使王尚儒学问大进,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儒商。
还有黟县西递人胡春帆,这位腰缠万贯的富商,平日无甚嗜好,闲来无事偏爱读书,经营活动每到一地,必先去书市,往往一坐数小时,有时甚至数天,选购时,少则数十册,多则数百册,待将书装车运走后,才去安心地和别人谈生意,无论乘车、坐船,总是手执一卷,因为书读得多,他的儒雅倜傥为众人交口称誉。
徽州古人所读书范围也比较广,他们提出:“友天下士,读古人书。”所选书多为古人经典之作。为了准确领略古人书中的精髓,他们愿与天下有识之士为友,广泛进行学术交流。
与宏村毗邻的南屏有位富商李宗,这位从小没读过什么书的商人,有了钱后,便在交通要道上建了一所“客寓”,供南来北往的读书人免费会食宿。客寓里每天晚上都要选择古人经典著作进行学术交流,李宗生意再忙也要挤出时间到客寓里去听人讲课,对于那些见解深刻、讲述生动的读书人,他还要给予重奖。晚年听说同乡经学大师俞正燮的两部专著《癸已类稿》、《癸已存稿》无钱刻印,便立刻斥巨资,延请当时徽州最好的书商刻版印刷。
至于徽州古人读书的态度与方法,有许多也值得今人借鉴,对于经典之作,他们不是浅尝辄止,而是深层次的反复阅读。宏村古民居中有幅楹联“好书不厌百回读,古砚微凹聚墨多”,正是徽州古人读书态度的写照。
徽州古人在读书的过程中常常能体会到一种身心的愉悦,心绪浮躁时,捧起书来,凝神看上几页,心情便会慢慢趋于平静。歙县人凌珊每天不管在外面多忙多累,回到家里一捧起书便劳累顿消。有时实在累得连书也捧不动时,只要听到子女们朗声读书,他便会为之一振,身心感到无比舒坦。宏村古民居中有幅楹联“漫研竹露裁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正是徽州古人那种醉心读书时的写照,想象联文中描述的情态,是何等恬静和潇洒。
而正是读书,使徽州古人的胸怀和视野逐渐开阔,思想也逐渐解放。首先是他们对“耕”的内涵和外延有了一种更深更广的认识,他们认为“耕”,并非就只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在泥土中刨着一粒粒粮食的劳作,人类赖以谋生的一切手段都应被视为“耕”。于是,他们不再只盯着脚下那一点点土地,而是让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山峦,逡巡于中国广袤的疆域。
在此过程中,他们大多数人选择了经商这一职业。在他们看来,在耕读并重的社会中,商应该是“耕”的内容的一部分,经商对人类生存和社会发展会起到积极的作用。于是,他们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封建社会,大胆地提出了“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的理念,而且明确告诉后人,效好便好的“效”字,不仅是成效、效果,更重要是把“效”当“学”字来解读,确定好的学习目标,选择好的学习方法,则便是暂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而这学的过程本身也是令人享受的。
于是,“经商”这一在数千年封建社会中一直被视为“三教九流”之外的“贱业”,竟让徽州古人果敢地捧为“第一生业”,为后来“无徽不成镇”的徽商神话奠定了理论基础。
也是读书,让徽州商人拓宽了视野,经营范围由原先的家乡土特产、茶叶、木材、徽墨歙砚,拓展为粮食布匹,南北杂货、盐业典当,涉足商业范围中的所有门类。
还是读书,使徽州商人建立起一整套当时视为先进的经营理念。“以诚待人,以信接物,以义取利”,让徽州商人在中国商界牢牢地站稳脚跟,创造了绵延数百年商业王国的辉煌。
令人称奇的是“十室九商”的徽州古人,当年所读书并非商业专著,(当时尚未有专门从事商业研究的大作品),然而,正是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使他们触类旁通,潜移默化,从而运筹帷幄,生意越做越好。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道德因此得以升华,这种道德升华往往挣脱了功利的束缚,表现出一种淡定与洒脱。
徽商胡荣命在江西饶州一带经商,极有诚信,他所打理的商号,每日顾客盈门,后因年事已高,在回乡颐养天年前忍痛关了店铺,摘下招牌。一位商界同人欲花大钱买下他的招牌,胡荣命执意不肯,亲朋好友百思不得其解,胡荣命解释说:“这招牌是我用几十年的诚信打造出来的,他若是想日后把生意做好,自己先要打造诚信,如今想用我的招牌,就已是不诚信了。我不能因为贪利而毁了自己几十年塑造起来的信誉。”
而一位叫唐皋的徽商更是诚信得让今人感到有点迂腐。他的父亲借债经商亏了本,父亲去世后,他经商成功发了财,债主上门讨债,说是当年的欠条弄丢了,唐皋二话没说把欠的债连本带利还给了人家,而且千恩万谢。可没多久,又有人拿着他父亲当年写的欠条找上门来,他又二话没说连本带利还了人家,又是千恩万谢。家人气愤地说:“这两笔债分明是一回事,你这样做,人家把你当成了傻子。”不料唐皋却淡然地说:“我也知道这两笔债是一回事,可前者把钱借给我父亲是事实,我应该感激人家才对,而后者拿来的是我父亲写的借据,官凭文书民凭约,我就应该把钱还给他。”换成今人,很可能会对簿公堂,打一场两败俱伤的官司,而徽州古人竟是如是淡定和超然。
读书,也使得徽州古人对他们自身生存的环境,采取一种珍惜的态度,尽管他们对环境与人的关系,有时常常停留在神秘的风水理论中,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提出了“至乐合天地人”的理念,认为最快乐的事,是天、地、人和谐相处。因此,徽州古村的水口园林、村庄周围的山场植被得以很好保护,而一些富可敌国的商人,深知家乡耕地少、人口多,建房时,从不敢多占一点耕地,因为即便是一丘瘦田,也许就是一户人家一年的口粮。
也正是重视读书,使古徽州形成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徽派建筑、新安画派、徽州朴学、新安医学、徽菜、徽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桂冠上一颗颗璀璨耀眼的宝石。
徽州古人自己喜爱读书,自然对培养后人读书的事情也非常重视,让我们把视线再次投向宏村。
宏村古人在事业成功后,回到家乡建造起一幢又一幢精美的住宅,但他们的房子大多拥挤地建在村中,而在视野开阔、环境最美的南湖畔建起了汪氏宗族学校“南湖书院”,用以培养子孙后代读书。
这使我想起宋朝良相范仲淹的一则故事。故事说,有人发现一块风水宝地,在那儿盖房可使后代个个成才,范仲淹听了后,马上集资在那儿盖起了学校,使家乡人才辈出。又有人告诉他,某地方风水极坏,谁葬在那儿,子孙便会绝了功名。范仲淹怕别人受害,就让家人在自己死后把骨殖葬在那儿,据说下葬时,天崩地裂,万笏朝天,上天为之动容,范家子孙反而多出高官。
宏村的古人,不知是否看过这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的这则故事,但他们的作为应该说是和范仲淹一样高尚和明智。需要补充一点是,宏村古人建起学校后,又集资购买了一批义田,用田租补助学校中那些因家庭生活困难无力求学的孩子,并在族规中写上:“子孙笃志好学,发愤芸窗,家贫不能自振,族众当竭力赈给,以励上进。”今天人们常说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话,宏村人的祖先几百年前就以实际行动作了完美的诠释。
而鼎盛时期的徽州,类似南湖书院这样的学校真是星罗棋布,行走在徽州山水之间,即便是十户之村,也可以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值得一提的是,徽州古人的读书情结不仅维系在鼓励自己及家人读书上,兴教助学的善举也不仅仅局限于家乡故土,他们谋生所到之处,总是积极参与当地百姓兴教助学活动,而且往往会毫不吝惜地捐出巨资。清乾隆元年,寄居扬州徽商汪应庚捐赠白银5万两,重建扬州府学江甘学宫,并捐白银1.3万两购良田1500亩,交予学宫经营,所得收入资助一些经济困难的学子。
徽州古人崇尚读书,提倡耕读并重的理念,促进了古徽州的繁荣与文明,而后来的历史进程也进一步验证耕与读两者不可偏废,只读不耕,人类无法生存,只耕不读,人类不能进步,文明也难以为继。既耕且读是中国古代一般小康之家的生活常态,徽州古村落便体现了这种超逸的两栖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