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走青藏线
2009-05-07满山红
满山红
西藏是我的第二故乡, 我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三年。青少年时期在老家,青壮年时期在西藏,而立之年过后,我才离开那里。至今虽已整整二十六年,但我又换了三个地方,算起来,我在西藏待的时间仅次于老家。
多年夙愿, 未能成行, 原因有二。一是为工作而繁忙,为生计而奔波。二是要带上老婆一起去,也要找个相对宽裕的时间。如今可以了,退了,无什么烦心的事牵挂,也有自由安排的时间。想回西藏看看,也有出自情感方面的要求。那里有我年轻时理想的追寻,也有我迟到的爱的回忆。十七八岁的青年,从缺吃少穿的农村到了西藏, 我一直把自己比喻为一颗苦命的种子。
命运把我抛到了世界上那块最荒无人烟、最缺少水土的高原,我也要在那里生根发芽。结果,菩萨保佑,我发了芽,没有枯死,也没有夭折,算是万幸。直到二十九岁之前,给我说媒提亲的超过了“一个排”,总也没有见到一个可以也愿意跟我的女人。这让我在爱情方面的自尊心严重受损,其伤感之情难以言表。多经周折,才在亲朋好友的撮合下,找到了我现在的也是唯一的爱人。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由远在东北的亲戚介绍,又回到四川见面,这姻缘大概接近万里了。对于这迟到的爱,我倍加呵护,二三十年来,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这爱情被什么风刮走。大龄壮年,晚婚晚育,在那个年代甚为提倡,但像我这样熟透了的也不多。刚结婚,便有了孩子,实在不想让怀了孕的爱人去西藏受那高山缺氧的罪。在西藏生活那么多年,居然没有让爱人去过那片神秘而圣洁的佛地,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大遗憾。这次终于成行,既如了心愿,又故地重游,激动之情,不亚于当年。
这回进藏, 是在入夏。坐的是火车, 名曰“单卧单飞十日游”。同三十多年前那无数回进出西藏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从青藏线进出西藏,这是第六次了,算上川藏线和坐飞机的次数,至少还有十多次,我记不太清。但青藏线上这六次,在我的记忆中,却是无比的深刻。
从成都到拉萨,一过夏都西宁,我便激动不已,一直睡不着觉。即便是深夜,我也望着那茫茫的戈壁和高原,脑海里的思绪,伴随着火车轮子发出的“咣当”声翻滚着。许多往事和情景,就像那车轮在绵延两千多公里的青藏线上碾压出的道道轨迹,清晰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不由生出阵阵感慨,想起片片花絮。闲来记录如下,不为别的,只是消遣而已。
公路道班和兵站
青藏路叫天路, 通往圣地天堂的路。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并不这样叫,通常称它为北线。当时,我只知道这条路全长两千一百多公里,沿途设有许多道班和兵站。兵站差不多百十公里就有一个,我食宿过的兵站就有二十二个,道班比这还要多一些,每个道班负责保养大约几十公里的公路。
青藏公路大多是笔直的、宽阔的, 全线只有五六处山路,日月山、象皮山、昆仑山、风火山、唐古拉山以及羊八井峡谷。这些山路也并不是很陡, 只要小心一点, 安全系数要比川藏线(南线)大得多。所以,那时候我们一般都从北线走。那时全线都是石子路,只有西宁附近有一段柏油路, 直到七十年代中期, 格尔本一带才断断续续的有了一些油路。石子路很难走。冬春两季,滴雨不下,干燥之极。汽车从路上走过,尘土飞扬,甚至将石子一并刮起。一个车队几十辆车,蜿蜒数千米,远在几十公里外,就可望见那尘烟滚滚的长龙。遇到斜风还好,若是逆风或顺风,前后的车辆就完全笼罩在尘雾里,那吃饱灰尘的感觉是相当难受的。所以,汽车不敢跟得太近,前面车轮弹出的石头,很容易打坏后车的挡风玻璃或车灯,尘雾迷漫,也让后面的车看不清路。夏秋两季,又可能遭遇洪水和泥石流,路被冲断了,桥被冲垮了,时而可见。在戈壁江滩或平缓草地,汽车会自动改道而行。没有走过的路,车走多了,也就自然成了路。险情往往就发生在这样的路段。汽车在那笔直而宽阔的路上行进,如同天马行空,虽不及飞机那般速度,却也能达到八九十马以上。突遇断桥断路,便措手不及。记得1 9 7 1年秋天,我们一行人搭车进藏,那是清一色的黄河牌大卡车组成的军车队。走到通天河一带,就遇到一次险情。一辆车开到一个断桥处,猝不及防,就翻进了沟里,车厢在下,四轮朝上。好在沟坎不高,驾驶室的车窗也一直开着,经验丰富的司机命令同车的两个人赶快爬出去。他们三人同时爬了出来, 驾驶楼就被压塌了, 有惊无险, 捡了三条性命。我还看到过一次两车迎面相撞的可怕场面。相向行驶的两辆卡车,同时走到一座断桥处,可临时搭建的桥只能通过一辆车。两边的路都很直,远处根本看不见断桥,都在急速行驶,一辆车冲过了断桥,另一辆则来不及躲闪,便迎头相撞了。它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一辆车的前轮压在了另一辆车的头上。估计司机是受伤了,撞车现场还保持原样。
当时在这样的路上行走, 是相当辛苦的,一般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心情,去欣赏那高原风光。也可能是见多了,再好的风光,也不过如此而已。车队从西宁出发,一般规定十一天到达拉萨,天天都在那样的路上颠簸,还有什么新奇的呢?不过也有以苦为乐、乐在其中的时候。那就是你会有梦幻般的感觉。当你觉得今天走过的路似乎跟昨天一模一样, 其实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在不知不觉之中,你早已从海拔三千多米上到了四千多米。但是,你感觉不到爬山。在那无垠的原上,你很难找到明显的山峰。跌宕起伏的山峦,明明就在你的眼前,几个小时过去,你觉得还是没有翻过它,呈现在你视线里的还是那个样子。实际上,此一时非彼一时也,这会儿脚下的高原,早已不是先前的那片高原了。高原的路就是这样,看起来是那么近,走起来却是那样遥远,那样难以逾越,那样高不可攀。
公路路面的质量确实很差, 好的路段也有, 那一般是在地理环境相对有利的地带。为保持这条公路的畅通, 工程兵部队一直战斗在这条线上, 尤其是交通部门设置的那些养路道班, 常年维护着这条路。当你坐在车上, 你会经常看见养路工人们像蚂蚁一样, 吃力地在路上搬石运土、修桥补路、填坑洒水。没有机械, 完全是手工作业。一个道班顶多有两头牦牛, 一辆板车。养路工人赶着牦牛拉车, 从可以开挖的地方拉来土石, 填补公路。找水也不容易, 高原上的水, 稀缺贵重, 比找汽油还难。在那远离河滩的山峦之上, 拉点水来浇湿新补的路面, 是相当艰巨的。即使临近河滩,到了冬春两季, 雪山不溶化, 河滩里也是没水的。然而, 新补的路面得用水浇湿, 不然, 刚填上的沙石就会在汽车和大风的作用力下不翼而飞。所以, 每当我坐在车上看见那些养路工人在公路上吃力地蠕动, 我就觉得我们这些人并不算苦。尤其是想起早先进入西藏的那些开路先锋, 一边行军打仗, 一边开山修路, 我们就更是享福了。据军史记载, 慕生忠将军当年率领两千多人, 全靠铁锹、锤子和钢钎, 仅用七个多月时间, 就把公路从格尔木修到了拉
萨。将军本人更是身先士卒, 一样握钢钎、抡大锤, 还在自己的锹把上刻下“ 慕生忠之墓” , 决意把生命献给这条神圣的天路。盖世之功, 壮烈之勇, 可歌可泣。另据记载, 十八军将士从四川进藏, 为修筑川藏公路, 平均每公里就牺牲了一名战士。修筑这青藏公路, 到底献出了多少生命, 我未能查到, 料也不计其数。又据报道, 修筑举世浩大的青藏铁路, 居然无一因工死亡记录。两相比较, 当年条件之差,如今科技之发达,实难想象。
说起青藏线, 不能不想起沿途那些兵站。我们这些进出西藏的部队和车队,全靠兵站供给给养, 吃饭、住宿、饮水、就诊, 包括汽车加油、加水以及维修保养,都需要兵站提供条件。每天,我们都要经过三个兵站。每到一个兵站,总是先要找到厕所和水房,完成放水和加水这样两件大事。早上,能在兵站洗上热水脸,打上一壶开水,吃上热馒头热稀饭,会感到无比温暖。接着就是摇啊摇啊,一直盼到下一个兵站出现。好在兵站之间有电话联系, 下一个兵站会为我们准备午饭。下午又是摇啊摇啊,天将黑时,才会赶到下一个兵站。我们在那里住宿,在那里打开自己的背包,美美地睡上一觉。有时还能泡上一个热水脚。许多人说高山缺氧睡不着觉,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那是好多年后。当年年轻,照样睡得很香。这是大队人马集体行动时遇到的情况,若是单个出差、探亲,则没有这样方便。你不能预约食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哪个兵站,到了兵站,由自己联系吃住,碰到什么是什么,那是相当的不方便。
兵站人员是辛苦的。在那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一待就是几年。几乎所有的人,包括站长、医生、炊事员、锅炉工, 都有一张黑红的脸, 尤其是那“ 海拔高” 的部位, 如鼻子、颧额、嘴唇, 就更加红得发紫, 两只耳朵犹如盛开的玫瑰。他们都有一双红萝卜般的手,有些人还用胶布贴着指头,以防止指甲盖继续与手指肌肉的分离。其实那也管不了多少用,高寒严重缺氧,指甲盖会继续往外翻。用胶布贴上,只是在劳动时, 减少一点疼痛。他们的肤色也是紫红的,看上去像是容光焕发。满脸布了一层哈密瓜一样的纹路,黑红分明,有条不紊。我们这些在路上走上几天的人,也会生长这种“糌巴壳”。兵站的人,则是长出一层,脱掉一层,又会长出新的一层,一年下来,长了一层又一层。
生活在高原上的人,脾气有些烦躁。兵站的人,当然会更烦躁一些。他们为过往车队和部队提供尽可能周到的服务,那样辛苦,又那样不顾身家性命,烦躁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总有些过路的人,也一样暴躁,吵架甚至斗殴的事,时有发生。这种情况就像烈火遇到干柴,都有火,都干燥,一不小心,燃着了,也属正常。见过几次,也就不足为怪了。
汽车司机和乘客
青藏线上跑的汽车, 到如今也不知换了多少代。从苏联嘎斯,国产解放、黄河、东风,到进口日产卡车,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条路上跑过的车子。直到7 0年代初,还有少量东欧、苏联产的各式卡车, 看上去又破又旧, 老掉牙了,后来就完全淘汰了。到7 0年代末,就有日产丰田大卡车和吉普车了。当时在那条路上,更多的是国产解放、黄河以及后来的东风大卡车。我走青藏线,有三次坐的是解放,一次黄河,一次大客车,最后这次坐上了火车。比较一下,还是火车好。尽快那火车上的卫生较差,服务也不太好,但还是舒服多了。有卧铺,有供氧,有活动空间,还有同行的人一起聊天,也可以自己去打开水。多次进出西藏,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两次坐大厢。新兵进藏不用说了,那年月都是坐卡车。每车坐二十七、八个人,竖着四列,两边靠着车厢板,中间背靠背。每天大家可轮换着。车厢底下, 拉一层大米口袋, 每袋重1 8 0 斤, 不知拉了多少袋,拉满、填平为止。这样做是为了压重,以减缓汽车颠簸。我们把背包放在米袋上当座位,人挨着人,前后左右都有了依靠,遇到再颠簸的路也可以对付了。坐在最前面的人,尽管有车厢板和帆布车篷遮挡,也不能完全阻止那无孔不入的寒风。坐在后面的人最是遭罪,一块活动的车篷帘布,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那车轮卷起的滚滚尘埃。若是遇到一路顺风或逆风,灰尘便会淹没整个车队和车上的每个角落。每年,新兵进藏总在初春,老兵退伍又在冬季,那正是高原寒冷干燥的季节。大家都靠皮大衣遮挡寒风,都靠栽绒帽遮挡灰尘。即使这样,高原上那刺骨的寒风照样会钻进你的背心,灰尘也偏偏要深入你的鼻孔,甚至会掩埋你那整个五官。每天下车的时候,你准会看到一些只剩下两只眼珠的人,他们就是坐在车厢最尾部的。觉悟高的战士,往往会主动要求坐在最后面,副班长理所当然应当坐在那个位置。我在新兵连就是副班长,那个坐位是组织上几个月前就安排好了的,坐在那里天经地义。不过,还是有很多战士主动来替换我那艰苦的岗位。我的腰肌劳损和关节炎毛病,就是在那两次汽车大厢上得下的,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直到中年以后才逐渐好转。
坐车的人没有开车的人辛苦,这是肯定的。再苦,我们也就坐了几趟。可那些汽车司机基本上是每月往返一趟。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最长的跑了多少趟,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当年的汽车兵虽然辛苦,但那也是一项技术工作,听起来很吃香。高原上的汽车兵,实在是辛苦得很,更吃不上香。吃什么,碰到什么吃什么,冷馒头,冰块米饭,加臭豆腐、咸菜,是家常便饭。住通铺,几十个人的大房间,很多房间还没有门,没有窗。若是遇到汽车抛锚,在那荒无人烟的高原上或戈壁滩,司机必须独自守着汽车过夜,直到车队派人救助。那样,他就只能靠压缩干粮和冷水充饥。危险不说,就那饥寒交迫的困境,也是难以忍受的。司机们的穿着,也是很难堪的。军装早已不成其为军装,衣服又脏又破,甚至棉衣也裸露在外。帽徽、领章残缺不齐,有的半边,有的连半边也没有。栽绒帽上的系带也有断了的,两只帽耳一边耷下,一边竖着,跟戏里威虎山上的栾平没有两样。司机的脸都是黑里透红的,充满紫色。那双手常年擦车、修车, 也都长满老茧, 变了颜色。每当汽车到站, 列队开饭的时候, 所有的人都自带一副碗筷,一手拿碗,一手拿筷,排队到饭堂打饭。那劲头跟讨饭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乞丐们没有那样大的气势,也没有那样富有组织性。
跟车几次,我和司机们也就成了患难之交。帮他们擦车,帮他们打水,帮他们摇车,什么事我都可以看他们的眼色行事。修车时为他们递上起子、扳手,换轮胎时帮他们推,汽车打滑时,主动下车搬石头往车轮下塞。甚至当汽车点不着火,他们在那里清洗分点器火花塞,一伸手,我也知道该从钱包里找出一张新一点的钞票,给他们清洗电路接触点用。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 “ 紧步兵, 松炮兵,吊儿郎当汽车兵”。这大概是经验之谈。我当过步兵,也当过几天炮兵。步兵紧张,炮兵相对松一点,也只是相对而已。紧张是实,松散倒不一
定,其实都是相当苦的。汽车兵辛苦,危险性也大,吊儿郎当也是出了名的。跟司机们熟了,常听他们聊些笑话,足见司机们郎当得很。据说,有一女子搭车进藏,坐在副驾位置,司机心辕意马, 借着扳挡位的时候, 顺手摸了女子大腿一把。女子忍着不吱声,司机便得寸进尺,又向禁区深入。女子也很机灵,慢慢将司机的手拿起放于换挡手柄上,说道:“师傅,坨坨在这里。”司机心知肚明,料女子不好对付,只好作罢。我就亲自碰到过一位使坏的司机,见证了司机们的不老实。在拉萨郊区一条笔直的路上, 司机开车,我坐在旁边。前面有一个女子走在路上,看清背影,是汉族女孩。司机说:你想不想看?我说想看什么?他说看前面。没等我弄明白,他就一个急刹车,止于女孩背后几米处。那女孩果然回头看着我们,吓得面红耳赤。司机无事一般,一加油溜之大吉了。我说你这玩笑开得太危险了。他说:没有这点技术,还敢在路上跑?我说人家肯定骂你是流氓。他说: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可见司机们使坏,无论在技术上,还是语言上,都达到了相当娴熟的程度。
司机们使坏, 并非真坏, 不过开开玩笑而已。那时车上既无收音设备,也无录音机或C D之类,常年奔波在渺无人烟的路上,司机们动作单调,生活枯燥,找点乐子也是人之常情。我在一次进藏路上,突遇上吐下泻,如果不是好心的司机帮忙,也许就撑不下去了。记的是1 9 7 1年冬天那次,在香日德住宿,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还是重感冒,第二天一上车就肚子痛,疼得我卷缩成一团。路过脱土山一带,我更是疼得死去活来,便下车就地解决,拉了一遍又一遍,耽误了司机好长时间。司机却安慰说:拉完就好了,想拉就停车。一天下来,我拉了好多次。直到到了兵站,要了点黄连素,才慢慢好起来。一路上司机很是照顾我,问寒问暖,百般伺候。两三天下来,竟然痊愈了。不然,我大概坚持不到唐古拉山的。体力耗尽,水分枯竭,还哪里翻得过那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山?每每想起那回的狼狈像,我就从心底感激那位司机,是他对我的理解和关照,没有把我拉下,让我闯过了那次鬼门关。
司机和乘客, 千里共患难。只有在青藏线上, 你才会有更深一层的感受。行走在青藏线上,散客会更加艰难。我单独走过三次,都是与司机为伴。不过吃住却是同司机们分开的。司机跟车队集体行动,我们乘客则是自己联系住、联系吃。每晚到了兵站,必须尽快落实住宿。凭通行证登记,领用一套被褥抱着,自己去找指定的房间。房间大多没有门,也没有窗户,门和窗户都坏了。床铺是木板或者木棒做成的,大通铺,一溜下去,能住几十个人。有人同住,则可互相紧靠,既御寒也安全。一个人单行,则只能靠在其他人的外边,与他们为伍,也比一个人单独住在一边好得多。男人如此,女人怎么办?这个世界上总是男的多,女的少,就像厕所一样,总是男厕大,女厕小。女人单独闯青藏线的,恐怕没有。那些来往西藏探亲或公干的女人,总会有男人带着。女人集体行动也是很少的,除非新兵入伍。女人跟男人同路,住宿是个大问题。但这样的问题终究也没有难倒过同路的男人或女人。女人们有理由可以跟男人们靠在一起,要不,一个女人住那样一大间房子,岂不更危险?男人们当然也愿意理直气壮地安排这些女人们睡在身边。据说,也有男人半夜钻进女人的被窝,女人并不拒绝的。不难理解,一个怕冷,一个尚有余热,一个干柴,一个烈火,碰到一起,再缺氧,擦出点火花也是可能的。我就知道,有一位老乡,帮人家带老婆进藏探亲,一路上同吃同住,时间长了,就有了感觉,来电了,兔子竟吃了窝边草。结果既受到处分,更伤了同志感情。怨谁呢?只能说他身体过硬,思想不过硬。这成为多少年来的笑话。
草地藏羚羊和野牦牛
离夏都西宁百十公里, 就到了日月山。那里海拔3 0 0 0 多米, 便真正进入高原了。进入高原, 那些从来未见过的景色, 便会映入你的眼帘。雪山、草地、戈壁、沙滩、湖泊、河流,一应俱全,样样都会让你惊叹不已。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草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不仅是它的博大、浩瀚和那起伏绵延的壮景,使我为之感动,尤其那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神秘魅力,更引起我无限的遐想。六走青藏线,又专程去过一趟青海湖,再算上川藏线,以及拉萨至当雄、那曲一线的多次往返,对于青藏高原的风光,我也算领略得差不多了。不过,过去总是走马观花,想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酣然入睡了。尽管如此,也还是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印象。过去那些印象只能留在心底,未作任何记录。只有这次,才留下一些照片。多次进藏,那草地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更深了。
高原上的季节,严格说来,只有冬夏两季。春秋两季一即而逝。“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高原上的春天总是迟到,五、六月份草地才有点绿色。等到草地遍绿,已是七月时光。秋天来得很早,转眼又是冬季,不等重阳,草地便又一片枯黄了。白居易的诗句可谓千古绝唱。但是,在这高原,要到夏风吹起的时候,才会感觉到春天的气息。这也难怪,白居易可能没有到过那片高原,也不知道这高原上几乎没有春天。
据我观察, 高原上真正称得上草地或草原的地方并不多, 大片的地方只能算是草皮。青海湖、那曲和当雄一带算作草原, 过去当之无愧, 现在也有些勉强了。给我的感觉, 过去草深些, 牛羊也少些, 现在连“ 浅草才能没马蹄” 的程度也难以达到。刚刚生出些新草,成群结队的牛羊, 就一扫而光, 仅剩下一片浅绿。眼下已是七月, 还有一个来月, 就要进入秋冬。那草生长得再快, 无论如何也跟不上那些牛羊啃草的进度。看来草地也应该“ 封场育草” 、“ 休养生息” 才是。不知有无专家呼吁,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高原上那大片的荒原只是长些草皮, 有许多地方连草皮都没有,完全是用石头砌起来的高山。那些石山,就像经过烧炼一般,跟废弃的矿渣乱石没有两样,亿万年来,寸草不生。除非宇宙再造,那种地带是不会变成绿色的。所以,高原上那些草皮的价值,应当同佛像上的金箔一样等价同观。细细观察, 这些草皮实际上有根无草。根系相当发达, 盘根错节, 密织交叉, 组织起一层足有五寸厚的地毡,将那大片荒原严严实实地捂着。如果不是这层地毡,那光秃秃的石岩将暴露无遗。因为在这层地毡下面,完全就是石头和沙子,只有在沟底洼地,才能发现丝丝土壤。高原的生态是顽强的,也是脆弱的。顽强的是那些似乎看不见的草,脆弱的也是那些刚刚看得到的草。
正是这些隐隐约约的草皮, 护卫着那神圣的高原,也孕育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藏羚羊和野牦牛,以及那许多的珍稀动物。试想,如果没有这层草皮,我们将如何踏过那漫漫长路,动物们又何以能够生存?可可西里和唐古拉一带,恰好就布满了草皮。它为那圣地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 也为各种野生动物提供了十分稀缺的养
料。不管是坐汽车还是坐火车,你都可以远远地望见那成群结队的藏羚羊和野牦牛。在那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它们显得像蚂蚁一样大小,早已学会用熟悉的眼神抬头张望。它们显然相信,车上的高等动物不会加害于它们。尽管星星点点,隐隐约约,时隐时现,但我们还是可以分清它们的轮廓,感觉到它们那十分可爱的模样。它们在觅草,它们在漫步,它们在休闲。它们就像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农民兄弟一样,也只能广种薄收,勉强度日。你想,在那样的草皮上或雪地里寻草,一天下来能找几颗?我感慨,它们的意志是那样的顽强,它们的耐力是那样的经久不衰,它们对脚下那片草地的依恋又是那样的意味深长。不可思议!生命的力量,生命的神圣,生命的顽强,竟是这样展现在你的眼前。让你敬畏, 让你神往,也会让你产生无限的遐想!
雪山蓝天和白云
在我们之前, 到过西藏的人, 何止成千上万。这成千上万人之中, 古人是没有几个的。他们对于那片神秘禁地的记载也寥寥无几。《西游记》根据玄奘的记录, 充分发挥了想象空间, 确实神乎其神。据说, 意大利人马可· 波罗到过可可西里, 有可能是意大利人在吹牛, 因为意大利国内研究者尚有争议。文成公主肯定是走着进去的, 那时骑马、坐车跟走路也差不了多少。可是文成公主及其随从也没有留下多少文字记载, 我只看到过一些壁画。真正让我为之感动的记录, 还是解放军进藏,工程兵修公路, 铁路工人修铁路。这才真正开启了历史的新纪元, 让我们这些后人能够坐在车上,从容地去欣赏那高原的风光。
欣赏高原风光,最为壮观的当数雪山、蓝天和白云。高原的雪山众多,你只要站在一个开阔地带,换换角度,就可以望见高耸挺拔的雪山。雪山连着雪山,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一直连着白云蓝天。冬天,从眼前望到天边,雪山连成一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白茫茫,亮晶晶,有些刺眼。夏天,雪山离你十分遥远,但看上去又似乎近在咫尺。只有当你仔细分辨一下,从脚下到雪山之巅,要经过那么开阔的草地或旷野,又要越过几座大山,才是那崴嵬的雪山,你才会相信那雪山离我们确实还相当遥远。当你坐在飞机上,升到万米高空,脚下又没有成片的白云,能够鸟瞰大地时,那雪山更是茫茫无际,巍巍壮观。就像放大了的钻石画面,棱角分明,荧光四射。可惜,这样的壮观景色,如今也许只能在严冬尚能看到,其他季节,你只能看到斑斑点点,就像一块纯净的钻石渗进了许多杂质。雪在减少,雪山在降低,冰川也在加速融化,据专家考证如此,我也明显地感觉到了。这次西藏之行,翻过四座高山, 在海拔5 0 0 0 米上下, 几乎看不到积雪。可在三十多年前,即便是夏天,那些高山之上,时而也会大雪纷飞,积雪成片。过去夏天进入藏北,也得早穿棉衣午穿单,现在一条单裤,一件短袖汗衫,即可对付一天,中午坐在车上还阵阵冒汗。如今气候变暖,雪山也在流汗。我担心,那滔滔的雅鲁藏布江,还可汹涌澎湃多少年?那圣洁的雪山是否也在哭泣,也在长叹:世间那般炎凉,为何把燥热赶到了我们这边?
再看白云蓝天,还是那么洁白,那么纯蓝。那白云的层次,那白云的松软,那白云的轻柔,还有那白云的文静与沉稳,可以开发你那无限的想象空间。那蓝天的洁净,那蓝天的明亮,那蓝天的高远,还有那蓝天的深邃与博大,不由得带着你闭上双眼,抛弃杂念,进入梦境,畅游万里空间。这样的白云与蓝天,你在哪里见过?我多次去过大海, 那海上也只能偶尔一见, 可在高原,你准会天天见。即使下着大雨,打着冰雹,甚至飘着雪花,也照样能够看到那蓝色的天,白净的云,时不时还可领略到那顶天接地的巨大彩虹。美妙之极,只可意会神往,难以比喻言传。偶尔, 也有一朵乌云飘过, 它带给你的可能只是一阵风,一阵雨。阴影落在山涧,落在草原,落在你的头上,为你打伞,遮雨,蔽日,使你更觉凉快清爽,感到阵阵赏心悦目。转瞬即逝,乌云遮不住太阳,烈日当空,蓝天白云仍然留在头上,留在天边,留在眼前。当你走了许久,蓝天依旧,白云尤在。你会自问:那片蓝天是否还是先前的那片?那朵白云是否也还是曾经看到过的那朵?又是又不是,又像又不像。你会怀疑自己的视觉,你的分辨能力将会大打折扣。除非你是一台固定的跟踪经纬仪,你才有可能去度量那变化莫测的无尽空间。这样的蓝天白云, 你想看吗?那得抓紧时间哦。我担心,再过若干年,那圣洁的雪山,就连那纯洁的蓝天白云,也许也会遭受污染,岂不是天大的遗憾?
高原戈壁和风沙
到过高原的人,都知道那戈壁滩的浩瀚宽旷和冷酷,那风沙的狂野不羁和厉害。当你一个人单独处在高原或戈壁,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你都会被那茫茫四野所迷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有多深,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是你一个人的世界,你会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怀疑你自己,下一步能否回到人间。
高原之宏大,戈壁之空旷,坐上汽车火车,跑上整整一天,你就有了初步的印象。早上,你看到的是空旷的原野,时而戈壁,时而沙滩,有石头,有草地,还有远处隆起的高山。中午,你看到的仍然是这些,到了下午,或许有些变化,也只是换了个角度和方向,那两边仍然是空旷四野,茫茫无际。当你多次走过,即便富有识别方位的高超技能,也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的标记。我就是这样, 拿着相机, 寻找当年留在心中的印象。走了半天,似乎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可都不像,又都像。只有经过某个站名,我才有所感悟,确定自己的视觉有错,自己的记忆原来是那样的不准确。
尤其是柴达木盆地那浩瀚的戈壁, 让你根本找不到感觉。一望无际,石头沙子,到处一模一样,时隐时现的灌木丛,紧紧地贴在地上,镶嵌点缀在沙石的海洋。偶尔发现一绺河沟,可不见水,只见沟,沟也很浅,似曾有水流过,留下道道滩痕。两边总有电杆闪过,电杆也是一模一样, 高低一般, 间距相等, 几根电线, 横在那里,总也不变。你要知道哪里是哪里,只有注意那路上设置的里程碑号,并且记住现在是在走向何方。
坐在车上,尤其是火车,当然感觉不到风沙的厉害。除非那风把你的车吹翻,那沙尘暴掩埋了整个车厢。但愿我们都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如果你在地上走过,歇过脚,住过站,尤其是那阳春三月,你到过高原,经过旷野,路过沙滩,你就知道要格外当心。风有多大?可以把石子刮起,可以将屋顶掀翻,可以把牛羊卷走,可以让行人无地躲闪。我就多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突然,大风来了,裹挟着沙子和石子,雷鸣电闪一般袭来。有时看到远处卷起的尘埃,知道风沙将至,尚可防范,赶紧找一低洼处,埋伏起来,等到风沙疯狂扫荡过去,方才平安无事。有时猝不及防,风沙就地刮起,就会感到天昏地暗,六神无主。最有效的办法,赶紧原地趴下,用帽子或者衣袖捂住头,免遭沙子填进五官,或者石子撞击面部。有时,风沙不是太大,我们也可以顶着风沙走路。但往往都得提起外套,让衣领部位高
过头顶,护住脑袋和脸面,那腹部就顾不上了,任由沙石击打。所以,到了高原,美女们会非常遗憾, 无法穿着高腰短裤, 更无法展示自己那美丽的肚脐和袅娜多姿的身段。如若不然,无论你有多么迷人,一阵大风袭来,也要两头受罪,还可能伤及中间。所以,高原的风沙实在苛刻得很,它强求美女们要多穿一点,它们对待美女的态度,也是一点不温柔、毫不客气的。
同胞汉族和藏族
有一首藏歌唱得好:地球和月亮,向往同一个光明,那就是太阳;藏族和汉族,热爱同一个母亲,那就是中国。藏汉自古一家,同胞兄弟,源远流长。我六走青藏线,又在藏区生活多年,与藏胞有过不少交往,其感受令我终生难忘。第一次见到藏胞,是在青藏线上的二道沟兵站。一位藏族妇女带着两个孩子,正在帐篷边拾掇牛粪。我们好奇,一大堆新兵跑到帐篷近处观看。藏族妇女挥手致意,两个孩子也笑脸相迎。许多新兵都拿出糖果送给他们母子,孩子们伸出脏兮兮的手接着,母亲也用正在拾掇牛粪的手拿糖,显得十分高兴。我们却觉得很可笑。牛吃的全是草,牛粪可以作燃料,但牛粪也是屎,我们还是嫌脏。从此,藏族生活习惯落后,藏民不讲卫生,便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后来,我到过一些发达国家,有了比较才知道,我们这些生活在穷乡僻壤的汉民,其生存方式较之那些高寒地带的藏民,也先进不到哪里去。我们老家严重缺水,尽管也天天洗脸,但往往是一盆水要洗好几个人。高原雪山没有水,藏族牧民也不能天天洗脸,但他们洗脸可以用牛奶甚至酥油,我们汉民用得起么?我小时候,一个冬天要到过年的时候,才能洗上一回热水澡,那水也少得可怜。藏族牧民冬天没有可能洗澡,那是因为没有条件。到了夏天,我们汉族男人可以到河里洗澡,女人就躲在家里。可是,藏族不仅男的可以光着身子下河,女的也照样可以。我们汉族女人有这样的自由么?我们老家那里,离河流远得很,只能跑到池塘里,与牛为伍,打几个滚,畅快畅快。相形之下,我们实不应该嘲笑藏民的生活。他们有陋习,我们也有缺陷,他们过得比较穷,我们也并不比他们富裕。
还是马恩列斯毛们说得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政治哲理,我更相信经济条件决定生活方式的生存道理。连吃水都很困难,哪里有水天天洗脚洗脸?没有自来水,更没有洗漱间,天天沐浴更衣,岂不是奢谈?经济条件决定生存方式,这是规律;自然环境决定人之性格,也有道理。生活在海上的人,视野开阔,气度不凡;生活在高原的人,性格粗犷,勇猛顽强;我们这些生活在盆地的人,如果不是走出盆地,也只是盆底之蛙,自我感觉风景这边独好,哪晓得外面的世界竟是那样精彩?
穷人信神, 富人也信神。穷人信神, 是因为他们穷,想脱穷。富人信神,是因为他们富,想更富。不穷不富的人,往往什么都不信,就信钱。他们认为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也可人捣鬼。藏族人就信神,可能因为他们过去太穷,我们不信神,可是我们现在也不富。我们都信钱,为钱而奔波,为钱而追求,为钱而生活。藏族人敬神,酥油自己不吃,为菩萨点灯;金钱自己不用,为庙堂贴金。我们汉人也敬神,但不及他们虔诚,自己先得吃饱,真钱自己花,假钱拿给神灵。
不谈政治, 不谈宗教, 政治和宗教都很深奥,弄不懂,还可能触动那根敏感的神经。谈点我和藏族同胞的交往吧。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青藏线拉萨近郊的一片农场,我与当地的藏族同胞有过一段交往。那片农场紧靠羊八井河,是部队由滩涂之地开发出来,早已送还给老百姓,如今建起了许多新房。左边的青藏公路还是那样宽阔,成了油路,两边的柳树杨树也高大了许多。右边是河,河的对岸就是新修的铁路。尽管旧貌换了新颜,但那座小山依旧道貌岸然。那些铸炼过一般的石头,依然屹立于小山之巅。我很容易就看到了那座小山和它近处的那片农田。那里的村庄、良田,那里的藏族社员,当年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会时时展现在眼前。
当时,那里算是富裕的,农牧民劳动一天,计工十分,即可挣到一元,是我家乡劳动日单价的三四倍。老百姓一家一座藏式石墙房子,院子相当宽敞。集体公社的小麦亩产可达七八百斤,农牧户每家都可养几头奶牛、几只羊, 还养些猪、鸡, 日子过得比较滋润。只是集体劳动,不太自由。我常到社员家中坐坐, 他们很是热情。酥油打得很浓,盛茶的瓷碗镶着金边,擦得透亮。藏族阿甲知道汉人有点穷讲究,擦碗不用藏袍围裙,用一条白色的毛巾反复擦拭多遍。青稞酒也很地道,是自己酿制的那一二道纯酒。他们盛满茶,倒满酒,双手端到我的面前,让我品尝。开始,我感到难以下咽。青稞酒有点酸甜,味道像醪糟,还可以。酥油茶则喝不惯,浓重的奶油气息, 让我阵阵反胃。喝过几次也就适应了,后来还觉得很是舒畅。尤其是第二天,拉大便十分畅快淋漓, 几分钟功夫就解出完整的一条,不像往常那样,似羊粪零碎满地。酥油确实是个好东西,在高原能喝些酥油茶,既御寒,又润身, 其营养与热力, 任何其他食品都无法比拟。往后,我就主动要起酥油茶喝了。
旺增一家住在农场的近处, 他时常邀我去他家坐坐。他是队长, 有误工补助, 家里相对比较富裕。一道院门进去, 场院占了足足半亩地。养了两只狗, 一只藏獒, 总拴着, 一只狮子小狗, 到处跑。去了几次, 我也不怕了。每次进屋, 旺增总把我让到榻边就座。那榻是用土坯垒起来的, 一边靠着火坑, 火坑的烟道通过榻下, 伸出户外, 冬天甚是温暖。榻上铺有提花毡子, 坐着舒适柔软。旺增的阿加娜见到我去, 笑迎一下“ 袖登加” , 就忙乎去了。一会儿, 她提着酥油桶, 拿了两只细碗过来。每次都是这样, 酥油总是当面打。那只酥油桶很漂亮, 镶有银条铜边。她挑了很大一块酥油,揭开桶盖, 放进桶里, 又从旁边火炉上提来茶壶, 倒进热茶。那热茶一天都是现成的, 火炉也总保持着余火。热茶用茶砖煮成, 还放进些许盐巴。她双手握着桶杆, 上下来回抽动数十下, 一桶酥油便打得匀匀净净, 油亮晶晶、黄白黄白的。给我斟上满满一碗, 没喝完又给续上。旺增有时还会问我吃不吃点糌巴。出于好奇, 也学点手艺, 我便模仿他的样子, 掐起糌巴来。用多少糌巴, 放多少酥油, 一手掐着,一手转碗, 像是在做一件工艺品, 有条有理,很是讲究。喝着酥油, 吃着糌巴, 别有一番风味。旺增抽烟, 既吸鼻烟, 也抽纸烟。那时香烟紧张, 商店凭票供应, 还经常缺货。我时不时从部队内部帮他买上几条“ 飞马” 、“ 前门” 或“ 劳动牌” 之类的香烟给他, 他总是及时把钱付给我。我也送过他一两条, 他也时常为我准备些青稞酒, 让我用军用水壶带走, 还送些鸡蛋给我吃。那时缺肥皂, 我也帮他带点肥皂。我还用肥皂跟周围的乡亲换些鸡蛋, 一条肥皂可换十个。那是以物换物, 两厢情愿,等价交换。以物换物当时在藏区比较流行, 藏
牧民需要肥皂、香烟、鞋子等物, 我们则喜欢牦牛尾巴一类的特产, 十条肥皂就可换一条牦牛尾巴, 相当于五十元钱。这次我到拉萨商场看到了卖牦牛尾巴的, 要价五百八十元, 和三十多年前比,涨价并不算高。
白天, 我还时常到藏族社员集体劳动的地里去看看,有时帮他们干点活儿。比如犁地,其劳作方式跟老家也差不多,只是犁铧的样式有点不同,拉犁是牦牛,而且一般用两头。平地种小麦,我也干过。这些活儿都不重,部队农场也种小麦。播种麦子是撒满天星, 不像老家是种成行。藏族社员撒麦子撒得很匀净,到小麦子生起来的时候, 就看得清清楚楚。我十分欣赏藏族人劳动时的悠闲和细致,他们总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一步一个脚印,不折不扣,步步到位。他们喜欢唱歌,合着劳动的节拍,发出攸扬的歌声。尤其是打地平,就好像完全是在从事一种休闲的娱乐活动。几十个人排成整齐的队伍,大多数是妇女。每人手里拿一个跺子,那跺子底部带一个座子,跺杆与半身同高。有人在前面领跺,就像乐队的指挥。他们哼着“锅庄”舞曲,步调一致,手里的跺子也跟着曲调的节拍一上一下。庞大的方队一会儿向前, 一会儿退后, 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直到把地平打得平平整整、溜溜光光为止。看上去,他们很自在,很悠闲,踏着劳动的歌舞,全都进入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歌声在空中回荡,幸福在心中溢洋。
劳动间隙, 社员们要喝茶, 午休时就在地边吃饭。在地边,他们总要垒起锅灶,带着茶叶盐巴,酥油糌巴,也带些牛肉、蚕豆之类。水就地可取,柴火不够,可以捡些牛粪补充。他们用锅煮着大块的牛肉,肉煮得不太烂,吃起来很费劲。但他们的牙齿很好,而且都有一把刀。一手握刀, 一手捏肉, 切下一块, 蘸点盐巴和辣椒面,撕着吃,吃得有滋有味,油水流长。
说起藏族同胞, 我永远也忘不了一位名叫占多的老朋友, 他是拉萨近郊的农牧民。
那时, 他已经五十多岁, 好几个孩子, 有的参加了工作, 有的还在内地民族学院读书,只有老伴和小女儿留在家中。我们经常到他所在的公社参加助民劳动, 军民共建活动也搞得有声有色。每年年终, 公社也像部队—样, 开展创优争先评比活动。什么“ 五好社员” 、“ 先进集体” 、“ 先进个人” , 都要发给奖状。不知为什么, 奖状不用藏文而用汉文书写。好多次, 占多都提着厚厚的一摞奖状, 要我帮忙用毛笔书写, 我当然很乐意。一个望果节, 占多带着他的小女儿, 提了很多青稞酒, 还有酥油糌巴和炒熟了的蚕豆, 专程来到部队。在部队一位领导的单居小院, 把我叫了去, 请我喝酒, 向我表示他的谢意。我们三人用军用茶缸满缸满缸地喝, 他的女儿则不声不响地一个劲往缸里掺。拨着蚕豆下酒, 又有女孩尽心伺候, 那酒越喝越甜。从中午喝到下午, 早已超过十缸。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酒, 也不知道青稞酒的深浅, 直到摇摇晃晃回到宿舍, 我还清醒得很, 还气宇轩昂, 得意洋洋。一到晚上, 我便忍不住了。后劲上来, 发了酵的蚕豆和酒液, 直往上冒, 翻肠倒肚, 吐了整整一大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二天一觉醒来, 还有些飘飘然。后来, 我见到占多, 在他肩头重重地砸了一拳, 开他的玩笑: 你弄得我神魂颠倒了。
—次,占多当向导,带部队的车到藏北草原拉羊粪,途中不幸翻车,占多头颅受了重伤,赶紧送到军区总医院抢救。听说要献血,我急着赶了去,部队好多干部战士也都去了,接受了血型检验,只要需要,大家都会争先恐后。还好,是外伤,不是内颅出了问题,占多很快就痊愈了,只是额头那里为部队留下了一块印记。
回想起来, 三十多年过去了。占多要是还在的话, 已经八十好几了。这次去拉萨, 走到八廓外街, 想打听一下占多老人。但是, 街道已不是原来的街道, 房子也没了原来的踪影,藏族人中“ 占多” 同名又多, 时间也太仓促,无从找到那位忘年之交, 我的藏族老朋友。这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遗憾。我想, 若有机会,我还要去找找他。
我期盼再走一回青藏线,再次回到我那十分留恋的第二故乡。
责任编辑 / 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