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森“游手好闲”的小说家
2009-05-07刘子超
刘子超
他用电脑写作,也不排斥现代科技,但他害怕电话,不用手机,每年有4个月时间都要躲在科西嘉岛上一个只有25人的小村子里
52岁的让-菲利普•图森热爱旅行。他告诉我,他到过很多国家,在阿尔及利亚、柏林和马德里常住过。他每年都有几个月时间呆在日本。在那里,他接触到中国文化,于是也渴望来到中国。
8年前的冬天,图森先去了北京、上海,最后来到广东。这之后,他每年都会到中国旅行、看望朋友。他以东京为背景写了小说《做爱》,又以中国为蓝本完成了小说《逃跑》。他的书至少有18种文字的译本,在日本他几乎成为大众明星。据说,当他走进博物馆时,连看门人也能叫出他的名字。
图森的外表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身材比人们想象的还高,将近一米九,修长的脖子顶着一张特别淘气的娃娃脸。他穿着一件更像是教士服的黑线衣,两只眼睛闪着机警而懒散的光芒,它们属于本雅明笔下的“游手好闲者”。
图森塑造的人物也都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既有不安分的走动、毫无目的的旅行,又有一个人和衣躺在浴缸里或者站在电话亭发呆。他承认他们有他本人的影子。
在《自画像》里,图森说自己有时是作家,有时又是一个普通的旅行者。在这本只有90来页的小书里,他记录着自己真实的生活感受。他的朋友、画家陈侗说,假如人们期待从中发现旅行者的历险,那么这本书只是再次告诉他们:“我什么也没有写,几乎一无所有……”
其实,图森的经历颇为丰富。他在比利时长大,在法国读书,毕业之后去阿尔及利亚的梅德阿中学支教两年,之后在法国定居。他既写小说,又拍电影,这次来中国则是为了筹备个人的影像作品展。
尽管如此,图森的生活却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现代。虽然他用电脑写作,也不排斥现代科技,但他害怕电话,不用手机,每年有4个月时间都要躲在科西嘉岛上一个只有25人的小村子里。据说当年午夜出版社决定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说后,编辑每星期给他打一两次电话,而他每次都不得不花5分钟走到邻居家去接听。
而在中国,有一次陈侗把手机递给他,让他和一位朋友在电话里互相问候。图森将手机放到嘴边,十分吃力地对付了一阵,又把手机递回给陈侗,略带恼怒地说:“听不清,根本听不清。”后来,这一细节被他写进了小说《逃跑》。
在北京,图森让朋友杨一带他去澡堂泡澡。因为在日本时他总是泡在浴室里——那里的设施非常好,透过热水池上面的玻璃屋顶,可以看见白云和天空。在下雪的时候,还可以看到飘落的雪花在玻璃上滑动。
因此第一次走进中国澡堂时他有些不知所措,但马上就和所有人一样,围着一条发黑的小浴巾快乐地享受去了。事后朋友问他:“撒挖?”(法语译音:怎么样?)图森回答:“太鼻烟!太太鼻烟。”(法语译音: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只有对写作,图森才有着近乎神圣的苛刻。处女作《先生》是修改8次后完成的。他把写作比作建造房子,必须一块砖一块砖地垒起来。垒的过程中,有时他后退两步,看看整体效果,再决定放上第三块砖还是将第二块砖取走。“有时候我越是工作,保留的东西越少,”图森说,“法国有句谚语:燕子筑窝需要一口一口地筑。”
陈侗说,图森酒后曾将自己排在已经去世的杜拉斯、罗伯-格里耶和西蒙之后,活着的人,只有艾什诺兹与他并列。而在我们两个小时的谈话中,他显得既谦虚又彬彬有礼。其间,他懒洋洋地陷在过于狭小的沙发里,几乎一动不动,直到访谈结束,才像世界上最高瘦的受访者,站起来,挥了挥手,向户外走去。
我不是“新小说”的继承人
人物周刊:您是如何开始写作的?
图森:我在巴黎政治科学学院读书,学习当代历史。那时候,更让我感兴趣的是电影。我父亲是记者,母亲是书商,我从小就有很多书籍的资源,但我抵触我的父母,于是也就抵触书籍。我对电影很感兴趣,但电影不可能独立完成。在没有支持、没有资金的情况下,我就开始独自写书。在我结束大学生涯以后,大概是二十二三岁的时候。
人物周刊:罗伯-格里耶对您非常推崇。我在一些资料上看到,当初午夜出版社社长热罗姆•兰东就是在罗伯-格里耶桌上看到您的小说手稿的。您和罗伯-格里耶的交往是怎样的?
图森:事实上,我跟罗伯-格里耶开始接触是在我发表作品前,那时我默默无闻。我把稿子寄到午夜出版社,格里耶在那里上班,他看了我的稿子,并在出版社见了我。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大概二十一二岁。他很友好、亲切,说你写得不错,但还需要继续努力。那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
第一部作品《浴室》发表后,我把后来写的稿子寄到午夜出版社,那时罗伯-格里耶已经当上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不再到出版社上班了。所以在之后的20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他。再次见到他是在2004年。可以说,我们的见面非常不对称。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是个刚起步的年轻人,没有发表过作品,他是个著名作家、出版社的主编。再次见到他时,我已经有很多作品被翻译成各种语言。我们进行了一场关于文学和电影的讨论。
人物周刊:评论界普遍把您称作“新小说”的继承人,但你们的写法很不同。
图森:“新小说”的理论是罗伯-格里耶提出的,我和他最相近的地方就是都在午夜出版社出版作品。实际上,我在罗伯-格里耶出生35年之后才出生,可以说我们是两代人。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候,我并没有试图成为谁的继承者,我不想追随谁。所以我不太同意继承者这个说法。我们这一代小说家很尊重“新小说”的创始者,但这并不是说我们是他们的学生、接班人,好像绘画一样,徒弟跟着师傅学技巧。我用的并不是罗伯-格里耶的技巧。
相比之下,我认为贝克特对我来说是更重要的作家,他出版了很多有分量的作品。还有杜拉斯。我非常尊敬他们。
人物周刊:您如何评价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
图森: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值得尊敬的作家,但相比罗伯-格里耶,我觉得他写的东西不太有意思。他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探索还是比较传统的,而他早期的作品,有些重嚼旧东西的意味。
人物周刊:您的书在法国销售情况如何?
图森:《浴室》是一个惊喜,因为这是第一部以新的文学样式取得巨大成功的书。对我来说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成功,因为那时我才27岁,完全不出名。如果写作20年后出名,就没那么让人惊讶了。
谈论当今中国是很重要的
人物周刊:在中国,很少有作家能够单纯靠写作为生,法国的情况怎么样?除了写作您还做过什么工作?
图森:同样非常不容易。在法国很少有作家能靠写作为生。除了写书的收入以外,我还有一些国家机构提供的资助,比如文化部或图书中心,钱不多,但总能解决一些问题。还有一些赞助,或者付费的讲座。拍电影的钱是别人赞助的。靠这些我可以不用从事其他职业只凭写作为生,但这是很罕见的。
人物周刊:您小说中的场景很多在国外:米兰、威尼斯、东京、上海、北京……异乡之旅似乎格外刺激您的想象力。
图森:并不总是在国外,一开始背景是在巴黎。是在某个时候开始,我有了某种意愿,把背景放到国外,尤其是我的后两部书,一部是在日本,一部是在中国。确实,我有看看世界的想法,世界不是只有巴黎,我想看得更宽一点。
人物周刊:您最新一部小说《逃跑》把背景放在了当下的中国。您还说过,“浮现中国是这本书的主题之一”。
图森:是的,对我来说,谈论当今的中国是很重要的。作为一个作家,书写今天的世界是十分重要的事。所以我把目光放到当今中国。中国最感染我的地方就是它的能量、它的活力。
人物周刊:我注意到,您笔下的中国不是那些浮光掠影的场所,而是更生活化的地方,比如您写了京沪之间的火车、保龄球馆、停车场。
图森:这些“很中国”的地方让我更感兴趣。作为作家,我不选择那些旅游景点。我感到我选择的地方应该更能代表真实的中国,而非旅游指南上的中国。我尽力避开媒体上的陈词滥调,让人们了解中国的现实。前几天在香港时,有个法国人——他在中国生活了20多年,当然比我更了解中国的情况——说那些旅游书上的陈词滥调不符合实际。
一个巴黎人到北京,人们总是带他去参观故宫、长城这样的地方,而我在书中要带他到停车场,让他坐摩托车、来到保龄球馆。这都是很日常的地方。
人物周刊:让我们谈谈电影。您喜欢哪些导演?
图森:很多。我很喜欢60年代的意大利电影,费里尼、安东尼奥尼、帕索里尼等等。还有法国“新浪潮”的导演,戈达尔、特吕弗。不过我最喜欢的是美国导演大卫•林奇。我还看过贾樟柯的电影,《站台》、《世界》和《三峡好人》。我觉得他的电影很有活力。
贾樟柯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他呈现的是中国当代生活的面貌。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一样,都是用一种很直接的方式呈现现实。
人物周刊:您还看过其他中国作家、导演的书或电影吗?
图森:我读过几部中国的作品,比如诺贝尔奖得主高行健的书,他在法国生活。还读过一个上海作家的,她叫卫慧。还有一个作家关于西藏旅行的书。不过总的说来,我对中国作家没有什么认识。
人物周刊:法国一直有知识分子参与政治的传统。在您看来,作为艺术家最重要的责任是什么?
图森:我的职责就是艺术。艺术家也好,作家也好,他的职责首先在于要为他的领域带来一些新东西。政治的、社会的东西当然也是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他们也可以做这些,但不是必须的。
罗伯-格里耶说,一本小说要是太政治化了就不是好小说。好小说突出的地方应该是它的艺术性,而不是政治性。我非常同意罗伯-格里耶的看法。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公民参与政治生活,但是这跟艺术没有关系,用政治来做艺术不会做出好的艺术。
(感谢陈侗、鲁毅以及翻译宫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