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砖头引发的命案
2009-05-07李倩
李 倩
4月18日,在广州市区的一个城中村里,刚刚出生103天的小罗欢,被从天而降的砖头砸中身亡。砸下砖头的,是12岁的男孩小强
罗欢出事之前,41岁的母亲凌永梅喂她吃了半碗江西米粉。凌永梅不知道这将是女儿人生的最后一顿饭。
4月18日,小强(化名)在马基大街旁一栋民宅楼顶玩耍时,无意间向楼下扔出半截红砖,正好砸在罗欢鼻梁上。6个小时后,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宣布罗欢死亡。
那天,阴雨连绵的广州终于放晴,烈日把热气尽情洒在这个外来人口数量接近本地人口的城市,也洒在了位于广州市海珠区东风村的那条河涌上。天气转好,前几天还藏在河底的黑色苔藓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河水似乎凝固了,其上漂浮着菜叶、木棍和白色泡沫饭盒。
罗欢,刚出生103天,家在河涌下游的东风村。12岁的小强,家在上游的大塘村。
欢欢去了很远的地方
门外走过几个湖北人的孩子。“欢欢还在睡觉啊?”“欢欢在干嘛呀?”然后是一阵孩童清脆的笑声。
凌永梅趿上拖鞋,理了理额前那缕有几根银丝的头发,走到门口喊道:“欢欢去很远的地方了。”
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凌永梅自己也不知道。她记得,前几天有一位女士跟她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受苦的,欢欢是解脱了,她去更好的地方了。”
凌永梅读完了小学,但她还是不知道祥林嫂是谁。
“欢欢那么小,那么可爱。她就在我的怀里睡着,就这么一点点。为什么砸到的是她?我真希望被砸到的是我!我的欢欢!你看,这个是欢欢的照片,我们欢欢那么乖……”出事之后,家里的人流总是络绎不绝,凌永梅对每一个访客都这样说。
人最多的是20号上午,这个底楼的15平方米左右的出租屋里,“站满了记者,都挤不下,有人都站到门外台阶下了”。那是小强的妈妈前来道歉。后来凌永梅听说,这一场道歉仪式是广州某报记者鼓动、安排的。
凌永梅之前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我1990年结婚的,那个时候家里情况较好,有几万块钱。后来老公(指前夫)一直赌,把钱都输得差不多了。1995年我开始打工,打过好多工,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差不多有2000块,但那都是时间换来的。我经常早上8点上班,晚上2点才下班。2001年,我和老公一起开店,但是他还是赌。2002年我们就离婚了。”
2007年4月3日,凌永梅和同样离过婚的江西赣州老乡罗承贞领了结婚证。没有办喜酒,也没有添置家什衣服,就住到了一起。
结婚前,“老罗问我,‘我没有钱,也就这么个人,你跟不跟?我想了下,不是嫁给钱,有一双手,总能活下来。”凌永梅的笑有一些勉强。罗承贞的前妻没有生育能力,因此今年1月出生的罗欢是两人的未来和希望。
罗承贞本不喜欢四川人,现在更加不喜欢,甚至是仇恨。因为,抛砖的小强是重庆人的孩子。 “以我以前的脾气,我一刀就把他砍了。但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打那家人。这个是素质问题。”
罗承贞每次出门都穿那双秃顶的皮鞋和衬衣。他把衬衣塞进裤子里,在裤子上系黑色皮带。在这个城中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只有一双鞋,拖鞋。
“今天的警察特别多”
在罗欢生命垂危之时,小强的父亲黄全力,正在家门口的士多店里“斗地主”,一元的地主。他也不知道小强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只是觉得,“今天的警察特别多”。
与罗欢家的来客盈门相比,小强家里没来多少记者。“记者都找不到这里。”黄全力一阵沉默,他似乎在脑海里极力搜索能表达的细节。“哦,那天有一个中山八路的小伙子,骑自行车给我送来了100块钱,都找不到这里,是我出去马基大街上拿的。”
到这间出租屋,要从马基大街的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小巷子拐进去。巷子两边是写着“长途一毛半”的公话超市,和贴着“B超、上环和打胎”标志的小诊所,还有小食品店、门口坐着神情麻木的慵懒女孩的发廊。巷子里的一扇门上写着,“请勿往外面丢东西,否则会报复。”
这家重庆人来自云阳县万郎乡大花村。这里是长江三峡工程库区腹心地带。因为三峡蓄水,“云阳县城都搬了。我们那里淹不到,就没搬成。”黄全力挺希望搬迁的,因为那样至少能拿到几万块的赔款。
“现在我们那里强制退耕还林,把田都种上了桑树。听说是怕泥石流。政府要大家在家里养蚕,蚕不生病的话,一年能挣几百千把块。没有田种,我们都出来了。”
黄全力的大哥在顺德工地上打工,姐姐在广州的一个酒楼洗盘子,二哥一家跟他们一家四口,挤在大塘村马基大街9巷1号的一户出租屋里,距离事发地不到100米。
这是一个15平米左右的底层房间,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月租包括水电约500元,两家人平摊。黄全力家住客厅,一台14寸的彩电摆在小强的床头上,据说是去年花200块买的。下面有两台DVD,黄全力解释说,那都是坏的。DVD旁放着两个碟包,上面有一张崭新的梁静茹的歌碟。一台饮水机,“奔驰牌豪华”饮水机,最近一周一直没有通电。
屋子里没有手机信号,黄全力把手机和小灵通都放在窗台上,电话一响,就弹起来冲出去接电话。他在大塘村里送煤气罐,漏掉电话就是断掉财路。门上歪歪斜斜地用粗粗的黑笔写着,“黄全力,**燃气有线公司,电话***。”
简陋的出租屋里,黄全力和妻子已经住了3年了。“以前住3巷那边,后来拆了,我们就搬来了这边。我们刚来大塘的时候,门口走出去就是田,种什么的都有。”大塘目前是黄全力21年打工生涯的最后一个落脚点。
他15岁时出来打工。那是1988年,他第一次来到广州。
“那个时候小啊,什么都听不懂,普通话都听不懂,找了一个星期,都没有人要,身上也没有钱,就回去了。16岁的时候,我去湖北打工,做了一年,结果连回家的钱都是借的。18岁的时候,我去山西修铁路,修了一年,结果只剩下车费,我就买了张火车票来了广州。那个时候19岁,我去一个机车厂。老板说不要外省人,我就说,我试工3天,你看得上我就要,看不上,我一分钱工资不要就走人。结果,我进去了,做装卸,工资有400多。我是那个厂里唯一的外省人。20岁的时候,到顺德打工,结果钱又没了。借了别人几百块,到现在还没有还。22岁的时候,回家结婚了,借了8000块的账。”
小强的标签
小强家有一盏吊扇,在4月25日的上午一直转,没有人关它,没有人管它,没有人理它。它一直孤独地转着。
小强有1.4米左右,头发前面是染过的黄色。据说是这个巷子里的一个哑巴买了两块钱的染发剂,顺便帮他染的。小强很爱笑,笑起来有可爱的酒窝。
“强儿以前喜欢出去玩,不管晴天下雨,时常跑,一跑就是半天。现在出去半个小时就回来了。”小强的妈妈这样看待小强在4月25日上午没有出去的行为。
这个12岁的孩子,出事之前已经被贴上了很多标签:
叛逆,离家出走4次,最长的一次约400天。“那个时候我们也想登广告找他的,但是去电视台和报纸看到价格表以后,我就走了。”黄全力最后放弃了寻找小强,又和妻子要了小儿子中中,罚了一万五千块。
中中出生18天左右,广州永和开发区的一个重庆女孩给黄全力打了电话,小强找到了。“那个地方好远哦,从广州东站还要坐5块钱的公交车,再坐3块钱的摩的才能到。”小强妈妈觉得,一生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我的大的强儿回来的时候”。
这一年多的经历,小强怎么都不肯说。家人后来也就不提了。他母亲只偶尔听孩子说过,“靠拣垃圾、卖废品过日子”。
调皮,经常在5、6层高的楼房之间跳来跳去。下面是幽深的永远潮湿的深巷。出事那天,小强就是带着中中和堂弟去了12号楼的楼顶。楼顶非常开阔,能看见一栋很高的房子,常常被云挡起来,还能看见他从来没有进过的“东风小学”。
小强不知道,那栋高楼就是广州未来的标志性建筑物“西塔”;那些云,其实更多是广州的灰霾。小强也不知道,东风小学是这个城中村里最好的学校,是正规学校,学费只要600多。小强最近两年读过的“龙海”、“龙涛”都是私立学校,里面都是城中村里外省人的孩子,一个学期要交1000多块。
厌学。黄全力说他不爱读书,每次读过的东西,很快就忘掉,考试经常20、30分。2007年暑假,黄全力把小强送回了云阳老家的外廊乡小学读二年级,读了半年以后,小强又开始逃学。满山垭地跑,鞋都跑丢了,书包也丢了。78岁的外公在后面追,满山垭地追,在漫山遍野的桑树林里。小强到现在也只读到了二年级。就在事情发生前的一个月左右,小强突然说,自己想读书了。
25号这天早上,就在那个吊扇一直转着期间,小强家来了几拨客人。
本刊记者先到了小强家,把一盒弹子跳棋作为礼物送给了小强。他喜欢玩弹子,但是不会下跳棋。一个伶俐的小孩,3分钟后就学会了。他就那么望着记者,浅浅的笑,甜甜的笑,把人融化掉那样的笑。
“是不是想下棋?”
“嗯!”小强依旧惜字如金。
一共下了5盘,小强嬴了一盘。期间,有20多次,差一个月就满两岁的弟弟中中抓起弹珠,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小强。弹珠意外落在记者身上时,生疼生疼。小强每一次都捡起弹珠放回弟弟手里,在下棋的间隙,还会轻轻摸摸弟弟的脑袋,给弟弟倒橙汁。
小强和记者的棋局因为5位好心人的到来而中断。他们送来了1万块钱,用于这个月收入不足2000元的家庭支付赔款。根据协议,小强家需要支付罗欢家精神损失费9万,以及医疗费与丧葬费7000块。
其中一位海外归来的林女士,要求13岁的儿子跟小强说几句话。这个穿着曼联球服的干净白皙的初二男孩子涨红了脸,用手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晌,斜着头说:“活到老,学到老。”
小强倚在墙角灰色的没有被套的棉絮里,两手抱着膝盖,没有抬头,没有笑。
偿还赔款之路
不知多年后,罗欢的爸爸还会不会为向小强爸爸指出了一条明路而自豪。“都是我给他出的主意,恐怕他们家一辈子都还不完!就是要宣传,动用媒体的力量,利用社会的力量来帮他还。”
18号的悲惨事故发生后,广州全城媒体对“男孩抛砖砸死女婴案”进行了长达10天的跟踪,至今仍不断有后续报道。截止到27日,事故双方家庭收到的社会捐款,已达7万多元。
但黄全力开始着急了。距离9万元赔款,还差1万多了。
黄全力准备请《南方都市报》记者吃饭。他让老婆去买了一份白切鸡,3块5毛钱的猪肉,一点青椒、番茄和青菜。对这个家庭来说,这顿饭算得上奢侈。
不知是否肉香的缘故,一群苍蝇聚到了这个小屋里,在午间的闷热中热舞。
席间,黄全力断断续续地问记者:
“到底还有多少捐款啊?”
“到底还有多少人真的要捐?”
“你们这边凑不齐,我就联系广东电视台了。那边有个老板说,‘要是你们凑不齐,他们就办个晚会,给我捐5万。”
士多店的老板记得,黄全力在出事前一直抽红双喜,6块钱一包的烟,一天两到三包。也就是记者比较多的时候抽3块钱一包的椰树。这两天记者走了,他还是继续每天抽红双喜。
记者回忆,“我第一天来这里采访的时候,小强拿了半包夏桑菊颗粒,准备冲水喝。刚刚冲好,黄全力就回来了。在我离开前,小强一直都没敢动那杯水。”
广州一位出租车司机说:“媒体炒作得太厉害了,小男孩一辈子都被毁了!”
罗欢的葬礼
罗欢的葬礼是在4月26日举行的。
罗欢的骨灰,凌永梅夫妻没有要。来接他们的亲戚说,太麻烦了,按照老家的习惯,十几岁都不要,这才103天,拿来干什么啊。罗欢的骨灰最终深埋在了新塘公墓。
罗欢的寿衣,上身白,下身是米黄色的。这是一套新衣服,“小贝贝”牌的,8码。没有鞋子,她还从来没有穿过鞋子,只有一双两指大的小袜子。
罗欢的眉间缝了9针,小脸上打了厚厚的粉,以至于把这件“小贝贝”的衣领都染成了象牙白。但,嘴角的血迹仍然清晰可见。
去殡仪馆之前,凌永梅穿着一件深绿色与白色条纹相间的上衣。罗承贞皱了皱眉头,说,“换了!换白的或黑色。”这个面色憔悴的女人,爬到双层铁架床的上铺翻翻捡捡,找了一件白色的保暖内衣。
出发前,凌永梅把只用了6片的“一片爽”婴儿纸尿裤和两桶“优博”奶粉,扔进了垃圾桶。
出门,风很大,凌永梅本来就没有梳理过的长发被吹起,又垂落在白色的内衣上,密密麻麻的犹如扯不开的蛛网。
一个肥皂泡,已经濒临破灭的肥皂泡,随风飘到凌永梅的足边。二楼上有一个3岁左右的小男孩趴在阳台的防护栏上,对着大街吹肥皂泡,“扑……”
风一吹,又都向凌永梅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