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 从“地之子”到台湾第一书家
2009-05-05黄东
黄 东
新文化的遗种,未名社的大将
台静农是一个喝着新文化乳汁长大的安徽农家孩子。1918年9月,16岁的台静农来到了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北京,在北大半工半读,在民间歌谣的研究和创作上颇有建树。
1925年,在鲁迅的鼓励下,台静农和几个同乡一起成立了“未名社”,并着力于乡土小说的创作。对于台静农最初的创作,鲁迅不仅教导他从熟悉的生活中取材,还在作品完成后帮他细心地修改。从1925年开始,台静农与鲁迅往来密切,台静农对于鲁迅终身持弟子礼。
据鲁迅日记不完全的记载,从1925年4月27日,两人初次相识开始,到1936年10月16日,鲁迅晚年止,在11年半的时间里,台静农拜访鲁迅39次,致信74封;鲁迅回访9次,回信69封。可见二人关系的密切程度。
在鲁迅的指导下,台静农写出了一系列富有写实意义,饱含乡土气息的小说。他先后在《莽原》 周刊、《莽原》半月刊、《未名》半月刊等刊物上发表了《天二哥》、《红灯》、《新坟》、《蚯蚓们》、《弃婴》等小说。在这些小说里,台静农既白描出当时乡土百姓的困苦,又深层次揭露着民族的劣根性的一面。他的作品也因此深受鲁迅好评。
1928年,台静农准备将发表在《莽原》上的小说结集出版,最初拟定名为“蟪蛄”,这取得是《庄子·逍遥游》“蟪蛄不知春秋”的意思,鲁迅却认为这个名字不太好,在对于生命悲悯之外,应该还有更多的意味。于是台静农将小说集重取名为《地之子》。这部小说奠定了台静农在乡土小说界的地位,尤其是他的写实主义写作风格,被人认为是师法并步武鲁迅。1930年,未名社又出版了台静农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建塔者》,该书以大胆地鞭挞新军阀的血腥统治而闻名。香港作家刘以鬯后来就评价说:“20年代,中国小说家能够将旧社会的病态这样深刻地描绘出来,鲁迅之外,台静农是最成功的一位。”1935年,鲁迅在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将台静农的四篇小说收入,在集中同一位作者被收入四篇小说的只有三位:鲁迅、陈炜谟、台静农。
在台静农潜心小说创作的同时,因为作品思想“激进”,从1928年到1935年间,他先后三次被捕,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被牵连入狱。最后一次被捕,不仅使当时身为大学教授的台静农丢掉饭碗,而且难以在北平容身。1935年8月,他南赴厦门大学,在临行之际,他大碗喝酒,盛赞老师沈尹默的书法,毫无沮丧之情。据说当天从日中喝到下午,面对前来送行的启功,他笑着说“麻醉啊”!
流寓川中,不改狂狷之风
早在1928年,台静农就在刘半农的引荐下,担任北京私立中法大学中文系讲师。1929年,他由中法大学转任辅仁大学国文系讲师;1931年,升任副教授兼校长秘书。此后又先后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国立厦门大学、国立山东大学和私立齐鲁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他带着家眷辗转入川,失去教职,生活非常艰难。他先是到国立编译馆任职,后在1940年,应聘为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兼主任,生活才开始安定下来。
在四川的8年,台静农除了教学之外,多半是与师友诗酒往来,其中最让他津津乐道的便是与陈独秀的交往。1938年,台静农应老舍的邀请去重庆作鲁迅逝世二周年的报告,在返回途中偶遇陈独秀。这对于臺静农实在是“既感动又惊异”。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也可以说是台静农那一代青年的偶像。见到台静农,陈独秀简单寒暄几句就说,“我同你看柏先生(柏文蔚)去!”然后不管众人,领着台静农便走。此后台静农与陈独秀经常书信往来,台静农不仅多次拜访陈独秀,而且邀请他去当时女子师范学院的所在地白沙一游。陈独秀则对这位忘年交抱怨自己的高血压,而且因为台的关系,将自己编写的《小学识字教本》和《中国古史表》交付编译馆编印出版。陈独秀逝世前数月,曾于鹤山坪写诗赠台静农,诗曰:“峰峦出没成奇趣,胜境多门曲折开。蹊径不劳轻指点,好山识自漫游回。”台静农非常珍惜这段忘年之谊,他曾以“酒旗风暖少年狂”为名,深情回忆陈独秀。可惜等到1990年11月10日台湾《联合报》刊登此作时,台静农已于前一目遽归道山,不复亲见了。
与信人君子交往,自然对于当时一些知识界媚俗政治的行为看不惯。台静农此时心中仍存激烈之气,看见不好的现象,不免就出言讥刺,虽然多次吃亏,仍然不改。1943年,重庆闹出一场“献鼎”的闹剧。一些群众团体向蒋介石进献九鼎,以纪念废除不平等条约。其中铭文由顾颉刚撰写,铭文为:“于维总裁,允文允武,亲仁善邻,罔或予侮。我土我工,载欣载舞,献兹九鼎,宝于万古。”结果知识界哗然,台静农拍案痛斥。其后对于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他也作诗讽刺,在《孤愤》一诗中,他写道,“孤愤如山霜鬓侵,青灯浊酒夜沉沉。长门赋卖文章贱,吕相书悬天下暗。”他自注,“吕相书”是指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至于长门赋,便是讽刺当时知识分子向蒋介石献书的行为,这大概是指当时一著名哲学家写《新理学》获得政府奖赏的事迹。据舒芜回忆,抗战胜利后,他有一次跟台静农闲聊,说政府要给抗战期间教学有成绩的教授颁奖,而听说台有可能获奖。台静农竟然慌张起来,叹着气说,“这如何好!一辈子教书,到了得他这么个奖,叫我如何见人!”狂狷之气,可见一斑。
正是对国民党政府充满反感,所以在学生反对政府的运动中,身为国文系主任的台静农站在学生的一边,抗战胜利后,因为复员的问题,女子师范学院的学生闹起了学潮,结果教育部决定将女师解散重组。台静农愤而辞职,以示不满。恰在这个时候,在台湾的鲁迅的好友许寿裳向其发来邀请,希望他能够赴台任教。当时台静农一家十余口,全指望其薪水度日,在这种情形下,台静农带着家眷离开大陆,赴台任教。
老去空余渡海心,坐对斜阳看浮云
1946年,台静农浮海而东,来到台湾,任台大中文系教授。对于这片与祖国隔绝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土地,台静农在感到隔膜之余,也不免有着在此传承文化的愿望。他有诗云,“为怜冰雪盈怀抱,来写荒山绝世姿”。但他很快发现,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自己所思所想未免过于书生气,如此,他很快便只是安心教书以谋生自期了。他安然住在台大的宿舍里,对于一些好友要他购房安居的建议一笑置之,对于他而言,台湾不过是个暂时的谋食之所,终非久居之地,因此他特地将自己的书斋名为“歇脚盒”,既名“歇脚盒”,自然就没有久居之意。另外身为北方人的他,对于海岛潮湿的气候也不堪忍受,每当此际,常常烦躁不安,不能自己。对于此种处境,他直言,“丹心白发萧条甚,板屋盈书未是家。”1948年,接纳台静农人台的许寿裳遭到歹徒暗杀,这更增加了台静农的求
去之心。但在这时候,一家十余口悉数内迁又谈何容易,一再延期之后,局势更加动荡。等到国民党在大陆垮台,台海间交通断绝,台静农发现归乡只怕是遥遥无期了。如此,歇脚便变成了永驻。“歇脚盒”也就有名不副实之感。因为台大所在地叫做龙坡里,他便把自己的书斋改名为“龙坡丈室”,特地请自己的好友张大千书匾,另外还起了一个笔名,叫做“龙坡小民”。
1950年代的台湾,特务横行,高压政治无处不在。鉴于台静农在大陆一贯的左翼表现,加上与鲁迅亲密的关系,自然为特务所观照。据说在那个年代,一度在台静农的家门口对面,总会出现一些陌生人,摆下小木桌,做喝茶状,旁边不远处则停着一辆吉普车。处此艰难时世,台静农除了教书之外,不仅不谈论时世,而且决口不谈鲁迅,每天只沉迷于翰墨之间。
台静农对于书法的爱好,最初是来自父亲的熏陶。他的父亲台佛岑酷爱书法,很早就指导台静农练习书法,静农隶书学《华山碑》和邓石如,楷书则学《麻姑仙坛记》,都颇有造诣。二十年代走上社会后,台静农又参加“圆台印社”,对于行书和篆刻有所涉猎。后来抗战时期入川教书,在沈尹默的指导下,开始临写古帖。也就在这个时候起,他对于倪元璐的书法很感喜爱,认为他的字“格调生新”,让人“心折”。但在渡海之前,他对于书法也大致是业余时间的笔墨游戏而已,并没有决心去下更多的功夫。但到了1950年代,情势大不相同,不仅归国无计,而且特务时时监視。除了教书之外,他既不能重拾创作的笔,撰写学术论文也是格禁甚多,就只能终日枯坐读书,加上这时候家庭间又有着一些矛盾,如此,心情郁闷、惆怅可以想见。他自言,“战后来台北,教学读书之余,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时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
“诗必穷而后工”,书法也必然要能倾注书者的情感方为佳作。台静农苦习倪字,而后又各体兼姿,背后都有难以排遣的情绪气质存在。所以他不以书家自期,却最终在暮年以书法大家而重新出名。他作书法不仅不愿为人所知,而且更加不愿意论价叫卖,认为那比放在笼子里挂在宫中的莺雀还要让人难过。所以他的书法多数是题赠师友尤其是青年学生而作。但即便如此,因为书艺精湛,台静农善书之名很快便在知识界传播开来。1982年,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为其举办首次个人书法展,结果轰动全台。对于他的书艺,张大千说“三百年来,能得倪书神髓者,静农一人而已。”启功说他的书法,“一行之内,几行之间,信手而往,错错落落,到了酣适之处,真不知是倪是台。这种意境和乐趣,恐怕倪氏也不见得尝到的。”同为书家,启功更察觉到台静农书法背后的那种气质,他说,台先生“隶书的开扩,草书的顿挫,如果没有充沛的气力是无法写出的”。对于老友的这种气质,他一度不明白,说“谁知从来没有疾言厉色的台先生,而有这等虎虎有生气的字迹”。最后判定,“猛志固常在,又岂止陶渊明呢?”一位评论家直言,台静农的书法,“在点、捺、撇画中,流露出生命的墨泪斑驳与如刀的剑戟锋芒。”“是他与时代挣扎的结果。”
沉醉书法使台静农获得心境的平和,在台湾的四十余年里,他一直没有什么大病,师友便都笑言他是以书法来养生。但对于一位以乡土小说扬名文坛的作家而言,台静农没有一天不在思念故土。随着年华一天天老去,这种心情便更加炽烈。他曾经寄赠对联给自己的学生,复旦大学的淮之珍教授,联曰,“西风白发三千丈,故国青山一万重。”就在他期待着重回故土的时刻,噩耗传来,1989年底,87岁高龄的台静农因为吞咽困难被送进医院检查,确认患上食道癌。患病之后,他思乡之心更加迫切,他曾在一篇序言中无限怅惘的写道,“无根的异乡人,都忘不了自家的泥土……中国人有句老话‘叶落归根,今世的落叶,只有随风飘到哪里便是哪里了。”在卧病中,他曾经给启功打电话,在电话中,他大声对启功喊,“你快来看我吧,再不来,就看不到了!”启功强压悲痛说,“台湾不让我来,我相信我们一定有机会见面的。”不曾想,这两位老友终生不再相见,电话问候成为永诀。
1990年,卧病的台静农对于大陆亲人的返乡邀请,叹息说,“我不行了,走不动了。”在去世前,面对来探问的友人,他以诗相赠,是为绝笔,诗云:“老去空余渡海心,磋跄一世更何云?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
1990年11月9日,台静农在台大医院阖然长眠,终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