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钱的尴尬
2009-05-05蔡兴贵
蔡兴贵
小时候,因父亲在“文革”中蒙冤入狱,我的家境日渐衰落,破旧的茅草房里除了一眼土灶、一口铁锅、几只土巴碗和一张断了半条腿的四方桌外,可谓家徒四壁,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我和两个弟弟倒也理解母亲的难处,从不嚷着闹着要吃要穿。因为家里会省一点儿零碎钱养家糊口的就数母亲常年不离手的那只麻篮兜了,我们辛辛苦苦饲养的几头架子猪是要到年底才能卖了付口粮钱的。尽管母亲在劳作之余熬更受夜织麻纺线卖,但也只能挣点儿盐巴钱,都还有保不住的时候。虽然家里穷得丁当响,可七八岁的我从母亲身上学到了缺钱不缺骨气的精神,不会轻易向别人讨要,更不会随便接受他人的施舍。
有一天,家里的盐巴吃完了,母亲搜遍了床头柜尾也才找到6分钱。当时,生产大队供销社里的盐巴是7分钱一斤,要买一斤盐巴还差1分钱。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用几层破布包着的6分钱递给我说:“你跟你二叔借1分,凑够7分到供销社买一斤盐巴回来。”
二叔是大队小学校的民办教师,每月有签名就能拿到手的固定工资,在我们村子里可算是收入丰厚的人了。按说我当侄儿的向他要1分钱他也不至于拒绝,何况是借呢。但从来没有向别人“讨要”过东西的我,不知怎么开这个口。当天,由于羞于开口的心理作祟,在经过二叔身边时,我心慌得厉害。嗓子里好像哽着一堆东西,想说的话在脖子里翻腾了半天还是滚不出来,而头发棵里的汗珠子却是不听使唤地你追我赶地冒了出来。心慌意乱的我只得因怯懦选择了放弃。钱自然是没有借到了。放学回来后,我对母亲撒谎说供销社没有开门,盐巴买不到。
那天晚上。母亲向邻居陶家借了一饭勺盐巴。陶家老爷爷说拿去吃算了。三个小娃怪可怜的。母亲说有借有还,我们一定会赔的。
母亲常说,盐巴就是力气,没有盐巴吃就走不动路,干不起活。再说,那些年穷得沾不上一点儿油星子,没有盐巴和辣子下饭,不知怎么个活法。供销社的细盐要比粗盐贵一些,有一两年,我们家只能买马牙石样的水花盐或石块般硬邦邦的锅巴盐吃。这两种盐的杂质很多。要用涨水煮化滤去杂物后才能食用。滤除的杂物中,或有石子,或有鱼刺,或有动物的牙齿和骨头,现在想想就恶心。但在当年,能买得起吃就不错了,哪还会嫌脏不脏的。有时,二弟和三弟不小心碰翻了盐罐子。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从地上连泥巴一起刮起来,放在锅里用水煮沸过滤杂质,一点儿也舍不得浪费。我每天上学吃的早饭是一成不变的盐巴炒面面饭,或者是剩菜剩汤拌冷饭加盐巴一锅热的“连汤饭”。放学回来,吃的是冷水加盐巴拌辣子面的泡水饭。一大碗黄生生的包谷饭,一瓢冷水冲进去后,白生生的糠皮皮便浮出碗面。一般情况下,糠皮是要用筷头赶出去,或是随冷水漂出去的,但为了节省粮食和盐巴,我们合不得丢糠皮,总是用筷子搅拌一番后汤汤水水的吞下肚。
向母亲撒谎说供销社没开门的第二天,在上学的途中,我又为向二叔开口借1分钱发愁了。我的话曾几次想说出口,但最终还是下不了决心而无可奈何咽了回去。但是,家里的盐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断顿的,老是向人家借来吃也不是办法。此时,我便想入非非地巴不得天上掉下来1分钱,或者从地上冒出来1分钱,甚至让书包里的6分钱变成7分钱。这些本来就不可能实现的念头甚至变成了我没有结局的行动。晚上睡觉时,我想着那分钱翻来覆去的进入梦乡,领着二弟上山挖柴圪塔挖到了一堆白晃晃的银子。正当我欣喜若狂的时候,被闻讯赶来哄抢的村民们追撵时掉下悬崖。梦被吓醒了,在上学的路上,我无心和伙伴们嘻哈打闹,总是慢慢腾腾地走在最后,眼睛骨碌碌的向路边地角扫视,希望能拣到别人遗落在地上的1分钱;课间休息,趁同学们蹦蹦跳跳的到操场玩耍时,我愁眉苦脸地躲在教室里东瞅瞅西瞧瞧,巴望拣到同学们遗落在桌子脚下的1分钱;放学后,我匆匆忙忙地跑到供销社,幻想拣到排长队买东西的人掉落在地上的1分钱。
到供销社等别人丢钱这一招,真使我碰到了一次难得的“下手”机会,可惜好事又被别人抢了去。那天放学后,我到供销社时,排队抢购蓝卡几布的人很多,大家拼命地挤呀挤,生怕别人买完。突然,我看到拥挤的人群中的地板上滚落着一枚亮光闪闪的毫毫钱,机会来了,我兴奋得一股热气从脚后跟往头顶上冒。几次想弯下腰去拣。但又心慌得怦怦直跳,担心被人发现后误当小偷打。因为我们村子就曾有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赶街往人多处挤时,被人当成掏腰包的“红钱客”打得遍体鳞伤,医了几个星期仍哼哼唧唧的下不了床。还被村里好事者们挤眉弄眼的说了一堆难听话。就在我因懒汉的“前车之鉴”而犹豫不决之际,只见一位灰头土脸、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装做排队购物的样子挪到人群中。趁人不备伸出一只脚准确无误地死死踩住那枚硬币。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东瞅瞅、西看看,在确认没有人注意时,便弯下腰去假装系草鞋带子,顺手快捷地抓起了那枚硬币,然后,挤出拥挤的人群,吹着口哨扬长而去。胆小怕事、技不如人的我恨死了那狐狸般狡猾的家伙,恨他抢了我唾手可得的“收获”,恨他让我差1分钱买不回一斤盐巴。
那天下午,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后,又对母亲撒谎说供销社的盐巴卖完了,明天马帮才送来。
第三天,我又撒谎说售货员小梁同志生病,供销社没开门。
第四天早上,我热“连汤饭”时,发现母亲借来的盐巴吃完了。没有盐的饭实在是难以下咽,我费了好大劲才将那碗没盐的索然寡味的“连汤饭”硬吞下肚。心想今天再不向二叔借钱,就无法向母亲交待了。我隔着篱笆瞅准二叔出门后,连忙跟了去。一路上,伙伴们像往常一样,你追我赶、有说有笑地往前跑,二叔不紧不慢地自顾走自己的路。我慢慢腾腾地、一声不吭地、远远地走在二叔的后面,想着怎样开口借钱。越想心里越乱,越想越紧张得不敢跟近二叔,越想越感觉到脑袋瓜里一片空白。时间飞快地跑,离学校就差一里多路了,再不开口今天就又买不到盐巴了。我告诫自己,再难也要在路途中。趁其他同学不在场时开口借钱。眼看就要到学校了,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加快了,再不开口就没有时间了。于是,我憋足勇气,跑到二叔身边站住,怯生生地、语无伦次地说:“二叔,我……我妈……“喊……我买盐……跟你……借……借……借1分钱。”话终于说出去了,我绷得紧紧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了。二叔一声不吭,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小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递给我,我说只要1分就够了,便将多余的钱还给了二叔。开口借到钱的我如释重负,像一个小乞丐一样跟在二叔的后面走进了学校。
那天下午,添上跟二叔借的1分钱,我兴高采烈地到供销社买回了一斤盐巴。不几天,母亲卖了麻线后,我又红着脸在读书的路上想赔还二叔的1分钱,可二叔没有要,那分钱被我躲着母亲擅自动用买了上块橡皮擦。参加工作后,我常给二叔送些烟酒糖果之类的东西,这除了聊表侄儿理所应当的孝道外,还有一层报恩还债的含义。
几十年过去了,1分钱的尴尬依然历历在目,也正是这种昔日的穷困与尴尬的经历,教我学会了节俭,并催生了我对弱者的同情,养成了从不向乡下进城卖菜的农民讨价还价的习惯。我常对妻子唠叨:多1分钱少1分钱对我们现在的生活不会造成影响,而卖菜给我们的乡下老孺可能正差1分钱去办什么要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