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悲悯
2009-04-30姚文冬
姚文冬
好友阿荣总也没来城里找我喝酒了,我几次约他,他都是关机。
因为金融危机,几个月来,全市的锹厂都停了工,甚至有人倾家荡产。阿荣自然也难逃此劫。这正是我担心的。阿荣家在几十里外的农村,他开的锹厂虽然像个作坊,但每年的盈亏也动辄百八十万的。
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我得去看看他,帮不上忙,安慰的话总会说吧。
阿荣把家安在厂子里。昔日热火朝天的院子正荒凉着。嫂子说,他进村去了,和父亲有事商量。她给我沏好茶,让我等着,她去找他一趟。我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她一指扔在床上的手机,他都几个月不带了。
我等得无聊,就翻他案头那些书,一本书里滑出一张纸,往地上飘,我顺手抄起,拿到手中一看,顶头写着一行字:截至2008年年底数据。
下面,竟是他记的一串流水账:
“邮局活期存款2300元;农行贷款7.8万;现金1.36万元;原材料贬值12万;钢锹销售亏损36.7万;股票缩水3万;父亲收购花生赔1300元……”
显然,这是他总结盈亏后的账单,没想到这一年他会这么惨。
而让我不解的是最后那一行,不会写错了吧,1300元?这点小钱,也和几十万的巨额亏损、银行贷款记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我想,阿荣的脑筋一定出了毛病,赔傻了,草木皆兵了。
正这么想着,阿荣回来了。我忧心忡忡地问,亏得这么狠?阿荣说是啊,从下半年起形势就不好了,唉,做生意嘛,总是有风险的。
我点点头,能这么想就好,总会有机会翻身的。然后,我指着账单打趣说,你也真会小题大做,刀伤、枪伤的确疼,让蚊子叮一口,也算伤吗?
阿荣说,对父亲来说,这是很大的一笔钱。刚才我就是为这事去找他,希望他能趁早把花生出手,不然还会继续降价的,但父亲还在犹豫,他不甘心。
原来,伯父秋后收购花生,想加工成花生仁赚个差价,刚收没几天花生就价格猛降,他不敢再收了,到手的这一千多斤,也已经贬值1300元。老人一窝火就病了,后来身体恢复了,心病却一直没去掉。
阿荣说,快过年了,当务之急就是帮父亲把这些花生卖掉。这也不是上策,父亲心眼小,赔钱太多的话,还不如不卖。可是怎么能把损失降到最低呢,等涨价?
我说照这形势,等花生长出虫子来,也别想涨价。
阿荣说,我绞尽了脑汁,打算找个会做花生酥的手艺人,让父亲和他合作,把这些花生给他做成花生酥卖,父亲给他打下手,兴许能少亏点。过年这段时间,花生酥卖得正好。我也调查过了,由于价格低,农民的花生都不愿卖,加工花生酥的采购原料也很难,他肯定愿意合作。可是到哪去找这样的手艺人呢?
不就是一千多斤花生嘛,即便都烂了,和锹厂的亏损比,能算什么?阿荣却如此劳心伤神,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于是我打断他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挽救锹厂,懂吗?你怎么还在捡芝麻丢西瓜呢,为这仨瓜俩枣,值吗?
阿荣疑惑地看着我,说话有点急了,怎么能说是仨瓜俩枣呢?这可是我父亲有生以来做得最大的一笔买卖,我怎么能看着他失败而不管他呢?
见他急了,我不好再争辩。阿荣也缓和了口气,说了一件往事——
他高中毕业那年,父亲除了种地,还在农闲去建筑队打工,这都是为了阿荣,因为在农村,男孩高中一毕业就该说媳妇了,说媳妇就得有房子,盖三间新房,少说也得一万块。为这笔钱,父亲得辛苦劳动三年。父亲既无一技之长,又不会做生意,只能卖力气。
父亲也希望阿荣去建筑队,但阿荣嫌脏,嫌累。父亲气得骂了他。
阿荣一赌气跑进城里,从报社批发电视报,拿到集上去卖,进价8分钱,卖一毛五,一百张报纸能挣7块钱,那报纸每周一期,这样一个月能挣30块钱。钱不多,但很轻闲,还能到处跑,阿荣挺得意,觉得比父亲卖力气强多了。
他把30元钱给了父亲。从此父亲再不给他脸色看,见到他总是乐呵呵的。
第二天,他无意间发现父亲塞在炕席里的账本,最新一页上写着这个月的收入:“黄豆,卖了170元;建筑队,发工资185元;荣,卖报纸,挣30元;合计385元。”
他看到这里,眼睛顿时就湿了,他边玩边挣的这点钱,怎能和父亲的血汗钱比呢?父亲竟认认真真记在了账本上,那也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家里的账本上。
他当然清楚这个账本的分量,从他记事起,父亲就在上面写写算算,算计一家人的生活,如今他第一次挣钱,区区30元,也被父亲记了上去,载入史册般郑重。
那天,他还听见父亲悄悄对母亲说,以后,荣也能挣钱了,这比什么都重要,这30元,比我挣300元还高兴啊。
阿荣说,父亲对成长中的儿子,儿子对即将衰败的父亲,悲悯都是相似的。在父亲眼里,儿子的点滴收入,都是大钱,因为他看到了曙光;在儿子的心里,父亲哪怕只损失了皮毛,那也是巨亏啊,因为他再也输不起。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说,我认识一个手艺人,他做的花生酥味道很美,销路很好。
编辑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