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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之外的视线

2009-04-30茉莉淡开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9年11期
关键词:焦点姐姐母亲

茉莉淡开

一再一次回到家乡时,他又成了众人的焦点。他们都在电视里看到过他的表演,虽然他只是一次次跑龙套的小配角,但在这个小乡村里,出一个演员是极不容易的,所以,几乎每部电视剧,乡亲们都会仔细寻找他的身影。

他这次回来是很偶然的一次机会,剧组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拍一部武戏,他在戏里客串了一个小角色,离家不远的他就想回家看看。上次,在电话里母亲说,你好好在外面忙,家里面有你的两个姐姐照顾着,不用操心。

每一次都这样说,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在外面忙着。天知道他是怎么“忙”,每天在电影制片厂门口等戏,成了他最“忙”的活,好在后来演得熟悉了,不必每天为了生活去那里等,但片酬不高,依旧半死不活地撑着。

虽然这样,演戏依旧是他的理想。他喜欢回到家里,看同乡们围着他,问很多关于演戏的问题,这样,他心里的焦点就集中到了成就感上,作为一个男人,他认为这一点很重要。他就津津有味地讲拍戏过程中的有趣事、惊险事还有穿帮的事。

大家围在他周围听着,细槐树树荫下,母亲忙着给大家端茶送水,都是乡里乡亲的,他的荣耀也是这个家的荣耀,那些人就心安理得地喝着茶水,然后听他讲故事。从小,他就因为父亲早早与母亲离婚而受了歧视和欺负,他感觉现在的他终于让局面回转过来了。

母亲有时也在送茶水的间隙里问上两句,但大都是遭大家笑的,这些乡亲,也看过几本书,也知道戏里面都是假的,但母亲却好像不知道,常常成为笑料。

那次,他讲自己演一个小跟班,被主人砍了一刀之后踢下山崖。突然母亲就在一边发问了,那山高不高?

于是乡亲们就笑,笑母亲的无知,是善意而附和着自己理解的笑。他也笑,那只是个镜头而已,其实没什么。

母亲也跟着笑了,边笑边说,你看我,什么都不懂。

二知道他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拍戏,母亲竟然和姐姐一道来了剧组。

母亲的到来,让他觉得有些手忙脚乱。剧组的人都是牛气烘烘的,导演是个大胡子,更是满脸的威严,这些天脾气非常不好,那天,竟然把一位知名演员给骂了一通。大家都知道,这部戏投入少,而且制片人反复改剧本,导演几次想散摊子。

那天,有他的一场戏。其实他在这部电视剧里,只是扮一个小随从的角色。戏份儿不多,但颇不好演,因为片酬尚可,他才接了下来。他新交了女友,又换租了大房子,一切都需要钱,于是明知道这个导演的脾气非常不好,但还是硬了头皮答应。

果然,在一场哭戏里,几次都哭不出来。

导演火了,说,如果再哭不出来,你就给我滚蛋。

他正琢磨着怎么去演这场哭戏时,一抬头就看到了剧务在清场推搡着母亲。他有些怔,没有想到母亲会来到这里,而此时,她正和姐姐以尽可能好的谦和态度对剧务笑,说,我就是想来看看我的儿子,他拍戏我从没看过。

剧务犹豫了,问,你儿子是谁?

于是,他看到母亲往自己的方向一指。本来一心想投入地演一次的他,更哭不出来了,他对着母亲摆了下手,意思是不要打扰自己的工作。

场记板再一次拍响,他不敢抬头看,因为母亲得到了允准后,一直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自己一看的话,更入不了戏,入不了戏就拿不到钱,心高气傲的女友就要和自己分手,这样想,他就真有了点感觉。

眼泪就这样下来了,直到导演喊了停,他才收回了眼泪。一场戏总算拍完了,他走出来找母亲,母亲看到他怔了一下,问了句,真哭啊?

他摇了摇头,假哭。母亲却急了,那泪也有假?他不知道如何对一辈子没出过乡村的母亲解释,悄悄拉住了母亲的手臂。八岁之后他在母亲面前只哭过一次,那就是他要离开家时遭到了母亲的反对,本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文化馆的工作干得好好的,也算是个县里的工作人员,但却突然铁了心要到北京闯,只那一次,让母亲方寸大乱。

导演在一边突然喊道,这是谁啊,让她们出去。

他回过头,笑着说,我在这里拍戏,这是我妈,想来看看。

没想到导演不近人情,几乎是吼着说,这是拍戏,不是看热闹,无关人员请出去。于是,剧务就过来撵人。他低声下气,但毫无用处,母亲就这样和姐姐出去了。

三下面的戏份儿不重,他就有闲,陪着母亲一起去景区吃饭和游玩,结账时,他随手掏出钱来,母亲却突然在旁边说,钱怎么能乱放,我看你几个口袋都有。

他笑了,自己就是那样散漫的一个人,眼看快三十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景区很漂亮,有游船,他租了一条,慢慢划着往湖心走,春天的风景很美,远山已经透出淡淡的新绿,他站在船头慢慢地划着,有微风吹过来,他看着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就笑了,他说,妈,你看这里的风景多美。

可是母亲却问,这里的水深吗?

他又笑,母亲到底是没见过世面,问的问题有煞风景。

又过了两天,又有他的一场戏,这次是室内戏,由于是仿古建筑,所以他发现了一个角度,既能让母亲看到拍戏又不至于让里面的人发现,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母亲和姐姐,约好了让她们在那里看。

是一场有些惊险的戏,主人在屋里读书时,有刺客过来行凶,他为了保护主人甘心挡了刺客走投无路时砸过来的玉屏风。戏拍得很顺利,他也很投入,分成了两个部分来拍,当他拍完了,正想着预备给明天就要走的母亲带点什么时,一抬头就看到导演身后站着的母亲。

他有些愣,很长时间不笑的导演却笑了。

原来屏风砸他的戏拍了两次,每一次都是他用胳膊挡住泡沫塑料做成的屏风,然后他再应声倒地。第一次刚拍完,他刚刚倒下时,没想到母亲却在外面急了,喊,假的也不行,他那只胳膊,小时候受过伤,骨折过一次,接上了。

他没听到,但导演听到了,就在他补妆的时候,母亲竟然闯进来了,对导演说,他那只胳膊受过伤。导演先是皱起了眉头,后来就轻轻地笑了。再后来,与其他剧务一起吃饭时,有个剧务就说,导演后来还叹息了一声,说了句真好。后来他才知道,导演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

他听了,觉得心里潮潮的。

母亲终于要走了,他收拾好母亲的行李,一件件装进了姐姐的背包,临上车时,他说了句,我会打电话的。没想到母亲却说,没事就别打电话,多贵。

四后来,他在另一部戏里终于演了一个男二号,演一个孩子的父亲。可是,没做过父亲的他,总是演不好,不是眼神不到位,就是没有把握好度,他很苦恼。

那天,他很烦,就跑到马路上抽烟。抽着抽着,就看到小区里停下了一辆车,一个男人从车里走下来,拉开一边车门,走下来一位老太太,男子的手扶着老太太走向小区,他突然想,自己多久没有这样扶过母亲了?

突然就很冲动,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久才通,传来母亲的声音时,他竟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泛泛地问了句,身体还好吧,姐姐们常来家里吧。

母亲笑着回答,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然后就笑着告诉他,已经攒了两百多个柴鸡蛋了,因为他最爱吃这个。还告诉他,她每天看北京的天气预报,末了,又说,现在天热了,要是游泳时可一定注意,因为他水性不好。

这一点,一直被母亲记着。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差一点儿被河水冲走。

挂了电话,他想想,自己还真是多灾多难的,怪不得母亲一直不放心他。他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折过胳膊,又差点儿被水冲走,再小的时候有疝气,一哭就犯,想着想着,他心里突然就灵光一闪。

第二天,他找到编剧,说,能不能改几个地方?编剧很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这已经是定下的剧本了,不可能改。

他没有气馁,继续罗列剧中的几个细节,他扳起指头数,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听着听着,编剧愣了,问,谁让你这样改的?他搔了下头,说,我妈。

改完之后的戏,果然很出彩。拍完这部戏,他又想回家了。向女友请了假,然后一路转车回到了家,这次他给自己放了假。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母亲不是无知,也不是不知道拍戏是假,而是以她的眼光来看,自己的儿子永远有需要自己呵护的地方,这也正是她的焦点所在,别人只看到他拍戏后的光彩,却往往会忽视他的危险;别人往往会感觉他在这个年龄的成功,但只有母亲会想象到他的恐惧和有可能发生的不测;他浏览美景时,也只有母亲会问水深不深。

母亲的焦点,却一直被他忽视。那天晚上,他坐在路边,把母亲对他说过的话、问过的事全部回忆了一遍,最后狠狠地摁灭了手里的烟头,他已经知道剧本哪些地方为什么总是演不好了,第一是自己没有母亲这种感觉,第二就是有些地方失真。而且,母亲曾经说过他,吸烟对身体不好,他小时候一感冒就咳嗽得厉害,而这些,自己竟然忽视了。

他想,这次回去,也是自己好好对焦一下母亲的时刻了,人生中的有些与你息息相关的焦点,就是这样被你至亲的人关注着,体贴着,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反过来寻找一下她的焦点呢?

编辑 / 孙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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