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复兴时代的隐忧
2009-04-29龚鹏程
龚鹏程先生是一位奇人。他是你们从金庸的武侠小说里头看到的某一种类型的人物。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饱读诗书的一个文人,又是一个武林高手,和三教九流,台湾的各种黑帮江湖,关系还很密切。
——王鲁湘评龚鹏程
儒学,台湾的空气
在我生活的台湾社会,原来就有比较深厚的儒家文化传统。当年跟着郑成功到台湾去的,有非常多的文化人。后来清朝取得台湾以后,因为台湾孤悬海外,又是最后收进清朝版图的一个地区,所以他们在这个地方的文教的经营会特别地用心。即使是日本在统治台湾时期,他派到台湾来的每一位总督,都是汉文非常好的。当时国民党到了台湾去以后,强调三民主义是延续孔孟之道。在这样的社会里,儒学有点像我们存活的空气一样,很自然地在生活里面。
读书以后,加上了学校制式化教育。即使到后来民进党执政的时候,把国语文课本里面的传统文化教材的比例大幅删减,现在我们的高中国文课本里面,文言文的比例,还占到45%以上。在过去前几年,高达65%,而这个文言文还不算章回小说的,比如说《红楼梦》《水浒传》;还有诗歌,那也另计。在正式国文课本之外,我们还有一册《中国文化基本教材》,就是《论语》、《孟子》。所以,所有的初中生、高中生,《论语》、《孟子》基本上是都读过的。
让儒学变成一个国家意识形态,它有利有弊。不过总体说来,通过这个教育系统,还是给大部分台湾年轻人提供了一个机会,去认识孔孟的儒家学说。
孔孟之道不是巧克力
现在有所谓“中国崛起”的说法。中国人面对世界的时候,比较有底气了。人在穷困的时候,一定怨天恨地骂爹娘,可是一旦发达以后,就要建宗祠,要修族谱,光宗耀祖。另外,在全球化时代,也产生了文化身份认同的问题。应该在这个背景下,来看大陆这些年的儒学的复兴。
目前儒学复兴的时代刚好赶上经济上复兴的时代。很多地方官员热衷办各种祭典,祭伏羲、祭黄帝、祭神农、祭女娲,或者祭地方上的硕学鸿儒。杭州恢复了过去的万松书院,但是书院作为一个旅游点,它的吸引力并不够,于是利用万松书院来办什么呢?办我爱红娘的运动,就是办男女相亲。你的活动内容跟这个书院不伦不类的。经济搭台,文化唱戏,文化并没有得到发扬,最后那个台子也就塌了。
地方上有很多单位找我们演讲,说讲怎么样运用儒学来进行现代企业管理,或者帮助我们赚大钱,而儒家里面最重要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那个义利之辨,谈的人非常少。儒学要复兴,对儒学的内容要有比较深刻的掌握。大家都来讲,商界都来讲,内容可能荒腔走板。譬如儒家讲中庸之道,讲中和,我们现在已经到处都在讲中和,从战略,从全球观点,已经到了变成到做酒,也是中和,做酱油也是中和。中和其实是很复杂的,黑的跟白的两瓶水灌在一起,变得不黑不白就是中和啊?中和不是我们平常讲的和稀泥。
这样一种方式,会把儒学好的东西变成巧克力、冰激凌一样,只是觉得甜,并没有办法深入地体会这些观念对我们人生跟社会有什么样的价值。一件东西,在我们还没有得到它真正精髓的时候,我们已经厌倦了,但真正好处我们还没尝到。
儒学和政治的纠葛
统治者的暴力有时候不能赤裸裸,必须有一个合理化的说辞,我得打着一个招牌。我们社会上相信什么,我就打这个招牌。这个原理非常简单,就说清朝入关以后,他到山东曲阜去祭孔子,送匾额,推行儒学,为什么?中原地区,汉文化地区,我们相信孔子,所以他就拜孔子。可是他到蒙古去的时候,他还拜孔子吗?不拜孔子啊,他去建喇嘛庙,对不对?
我们不要以为过去都是官方讲儒学,就忘记了儒学本来是非常具有批判性的,甚至因此让儒家背负跟统治者擦胭脂抹粉的恶名。其实,政府觉得儒家不适合它统治的时候,就会禁止你的。朱元璋当了皇帝后说,你们大家都读孔孟,孔孟到底讲啥呀?拿来《孟子》一看,啊,孟子讲的什么?都是吊民伐罪,这还了得!这个孟子,他是老早死了,要活到今天的话,我都要杀他了,我们现在还祭祀他,这怎么可以呢?他准备把他赶出孔庙的。那后来因为社会上相信这个嘛,不得已才尊孔孟的。
现在国学看起来很热闹,但这种热闹有点像放焰火,它是虚的,没有进入到我们的体制里面去。但是,儒学完全被收编到国家体制里面去,也有非常大的危机。收编比过去打压还更不容易抗拒,可能衍生更多的问题。
如果只是时尚,那就瞎了
过去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现在每个人都是人不知而大愠,要打知名度嘛,要追求镁光灯,每个人要想办法做广告,炫耀自我。这一套现代化以后,出现了各种问题:自杀率越来越高,犯罪率越来越高,每个人好像都有心理疾病。这样一种社会,真的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儒学是一门实践性的学问,只有落实在具体的社会和生活场域里面,它的发展才是有生命的,否则又变成一阵子清谈,变成商业潮流中的一种时尚。时尚是很快就會过去的,因为大家都会厌倦,会找更时尚的东西。这样的话,我们就辜负了这一段美好的儒学仿佛要复兴的机会。
(摘编自“凤凰大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