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
2009-04-29萧瀚
萧 瀚
这是一篇献给我妈妈的文章,也是献给普天下所有妈妈的文章。
无缘见妈妈那双漂亮的手
余生也晚——是妈妈生的晚,记事更晚,没见过妈妈那双据说很漂亮的手,爸爸自然见过,他说很白很润,像玉一般剔透,还很小巧——不过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的手好像从来就不漂亮,枯槁晦暗的手背,见不到血管,朦胧浑浊,干涩、苍老,现在更是像干树皮一样,粗糙、皲裂,到了冬天,拇指、食指和中指、无名指的指尖上还贴了药胶,这些原本白色的药胶会逐渐变得黯淡,乃至灰黑,于是又换上新的……反正怎么也无法联想到如玉般白润剔透。
每次拉着妈妈的手,我心里都有一种悸动,几乎奔涌而出,如泪水一般,汩汩滔滔,我不能相信自己握着的是一只手,更像是一把缺了橡皮套、长满铁锈的钳子,或者一双建筑工地上的工用手套,没有半点的温婉柔润,可我知道妈妈的手就是这样的。记得有一年,我买了一个戒指给妈妈,她很喜欢,戴上以后,妈妈把手伸远了,眯着眼细细看了看说:“这戒指放着看看就行了,做生活的手戴,弗相称。”——是的,反差太大,确实不好看。
妈妈说我小时候她没怎么抱过我——太忙了,分不开身。以前的中国妈妈们似乎都不太习惯拥抱孩子,她们的手主要在家事上了,抱住的是整个家。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能想起的妈妈的手,好像都是在做饭、洗衣服、订纽扣、缝被子、打扫卫生,还有递给我们钱,给我寄东西,偶尔睡觉前翻翻书,没几分钟她就睡着了,也会想起她试穿衣服时那双抓着衣服贴在胸前的手,那时候她容光焕发,笑得格外灿烂……
每次我回家前多天,妈妈就开始忙碌开了,电话里永远乐此不疲地重复一个问题:“你中意吃什个?”总之,在我回家之前一周,她似乎已经准备了可以给我吃一辈子的东西——加上弟弟的就可能是两辈子。
回家一进门,放下行李,我会给妈妈一个紧紧的拥抱,几年前,妈妈还不习惯,现在习惯了,并且喜欢。然后她立刻围上围裙,去厨房做饭,自然又是放了香菇、肉丁、冬笋、青菜、金针菜……各种好吃东西的一大碗炒年糕,我是个每天吃年糕都不会腻的人,妈妈问我想吃什么,就一定是炒年糕。接下来直到我回北京之前,她那双苍老地如耄耋老者的手,会尽其所能地为我做出各种饭菜,她说北京啥好吃的都没有,我说有的是啊——那只不过是安慰她,她看不上,我也没怎么看上。有时候我应酬多,没法在家吃饭(我一点都不喜欢在外面吃饭),妈妈很失望,比我还失望,有时难免吃醋:“你是我生的,转来一次常在外面。”我无言以对,只有爸爸笑话她看不开。
大学时,每次寒假结束回校都要坐早班长途汽车,天还没亮,周遭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只有厨房的40瓦白炽灯亮着,妈妈在做年糕。端上那碗热气腾腾的年糕,她就解了围裙,坐在红圆桌子对面看着我吃饭,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看着,有几次甚至什么表情也没有,怔怔地几乎有点失神地看着我。每当这时候,我总是埋头吃饭,不敢抬眼看她。吃完饭,到爸爸床边,蹲下来跟他说一声要回学校了。这时候妈妈就默默地站在门边上,手里拿着我的背包,一句话也没有,还是有点失神地看着我,接着我要走了,妈妈忙不迭地打开门,踮起脚,把背包的带子挂在我脖子上。我很快地跨出门口,她站在台阶上,手里已经拿了一盏小手电,高举着,照亮我的去路,幽光如水,浑浊而静穆。
那是一双“多变手”
妈妈劳碌,不过有了她这双手,似乎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二十几年前,我们家盖房子,也是妈妈那双不再漂亮的手和爸爸一起垒出来的,她说自己像燕子啄泥垒窝一样盖起了房子。
妈妈勤快而倔犟,认定的事一定要做,不记得她的手什么时候闲过。记得有次过年,年前连续数天都是阴雨夹雪,妈妈的习惯是过年前要把脏被子衣服都洗掉,下雨下雪也要洗,她有句口头禅:“落雪落铁也要洗。”洗衣服的地方在户外,天空阴霾寒冷,水槽上飘着雪花带雨,自来水冷得像皮鞭,浸湿了的衣服放在一边,不到两分钟就冻住,但是妈妈的手没冻住,手背明显有点发紫,贴着药胶的手指头在闪动,打肥皂、刷衣服、拧干、抖散,利落、灵活、有力地来回于水槽和洗衣石板之间
妈妈手巧,她做的饭,我总觉得特别好吃。家乡的那些小吃,妈妈做得特别好。在家看妈妈做饭是一件开心事,她一边切东西,我一边跟她说笑话——她最爱听我说笑话。有时候请客,她做一桌子菜,客人们都说好吃,还有问某些菜怎么做的,她就低垂了眼帘,腼腆地看着菜盘,笑说道:“我都乱做的。”喜欢吃她做的饭,她很开心。做饭时不小心伤了手,她就一边笑着贴创口贴,一边自嘲:“欠油,再切点肉。”
妈妈的手慷慨。记得小时候,常有安徽过来的灾民,沿路乞讨到了天台,在我们家门口,无论什么样的乞丐,只要敲门,妈妈都会给他们吃的、穿的,还有零钱,遇到老人还请他们进来坐坐。施舍不是美德,只是施舍,但妈妈不施舍,她给人东西的时候,没有一点点不平等的居高临下,常一边给饭一边说:“阿呐,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罪过相。”眼神里、话音里满是怜悯和愧意——仿佛她不能更多地帮助是个罪过。
妈妈的手也很吝啬,不过只对她自己。她说过:“我是一分私房钱也没有的。”实际上妈妈管家,家里的钱都由她支配,爸爸不管钱,但他的书癖大抵都是能满足的,倒是她很少添置衣服什么的,我给的钱,她也都花到家里了。尤其家里穷的时候,也就到衣服店里看看、摸摸衣服过瘾,回家艳羡地提起,本来也就是过个嘴瘾,爸爸就不由分说,一定要陪妈妈去买了来,妈妈不让,爸爸就不干,死活要买,还振振有词:“喜欢就买嘛,回头就没了。”妈妈拗不過——心里当是喜欢的,于是才买了。看惯了这样的婚姻,我总是极难理解那些为钱为房产吵架的夫妻,也几乎完全不能理解夫妻分财、各花各的家庭——连账号都不能合一,拥抱得再紧恐怕也是假的。
妈妈这双辛苦了一辈子的手,还在继续老去,那手掌更像残砖一样粗糙。它不再硬朗如初,多年的劳累使她的手不再健康,甚至颤抖。现在,每年回家去,我会找各种机会,牵住妈妈的手,小时候没拉够,现在中年了要多补些回来,尽管每次她都下意识地很快抽回去,但我想她心里定是愿意甚至喜欢的。
妈妈原本就有两双手,一双美之手,一双爱之手。我记不得小时候见过的那双美之手,如今,妈妈的手正如她自己,早已青春不再,这双很小很小的手,那上面皲裂的痕纹,仿佛电脑芯片蓄集了她这辈子的所有故事,见证了一家人的风霜雨雪、穷通贱迭,还有我们谁也无法离开须臾的沫濡之爱。
(摘自萧瀚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