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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风吹走所有的东西

2009-04-29高维生

青年作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蒂格利兹曼陀罗

高维生

从那时候起,我像一股风,跑进了欧姬芙的世界。我听见曼陀罗绽开时兴奋的声音,蝉翼般的花瓣,热烈地张开,簇拥的花蕊从花心钻出,构成了花的生命。1937年伊莉沙白·雅顿邀请欧姬芙,为她的沙龙绘制一幅大型壁画。曼陀罗不是名贵的花,登不上大雅之堂,很多人不一定知道,欧姬芙却选择了它。这种花在美国的西南部,在夏天的夜晚很容易见到,花开得野艳,大自然的风,把它塑造得像缥缈的梦幻。

画完成后,欧姬芙打破了惯例,让雅顿帮助化了妆。娇嫩的化妆品,掩盖了原生的肤色,将要以一张虚饰的脸,出现在众人的前面。熟悉大地的风,荒野雨的欧姬芙,匆匆地回到饭店,在大镜子前审视别一个欧姬芙。镜子中的欧姬芙失去了性格,她不相信这张花哨的面孔就是欧姬芙。她只是几下子,就用清水洗净了脸,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欧姬芙站在壁画前,胳膊交叉地抱在胸间,脸上有点冰冷,并没创作后得意的喜悦,黑色的衣服衬得曼陀罗更加有野性的美。肥硕的花叶挤满画面,快要探出画框外了。花开极致,就暗藏了美丽的危险,我用目光截取一朵曼陀罗,让它孤独地开放。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激情的撕扯,一阵疯狂的浪漫之后,在明快而清净的色彩中,看到了巨大的子宫,深藏一条生命。《曼陀罗》是欧姬芙对生命的理解和表白,读到花苞、花蕊、花瓣,有一种想痛快大哭的感觉,这不是心动,却是淋漓尽致地渲泄。

1887年11月15日,欧姬芙在阳光草原上出生,风儿的自由,动物的嘶鸣,组成一部雄厚的乐曲,欢迎欧姬芙来到人间。

1905年,欧姬芙来到了芝加哥,在这座大城市认真地学画,抛弃了玩心。在竟争激烈的艺术学院,严格地按照校方规定的课业,不能有一点出轨的迹象。学校课程简介手册写道:“主张在素描和绘画课方面作到严格的练习。”艺术学院这盘大磨,碾去了激情,敲掉了性格的棱角。学习成绩优异的欧姬芙无法开心,她越来越失去自己,没有个性的绘画,就成了复制的创作。“相反的,她抛弃了心中的真实的感觉,作出来的画,倒像米开朗其罗画室里集体出产的,如同先前几世纪无数艺术家的作品,毫无原创性。”欧姬芙是大自然中的一株行走的树,她挣脱了束缚的绳索,辽远是她梦想的地方。欧姬芙不想粘贴别人的作品,变一下角度,换一片花叶,移一截山头,搬一条河流。在归纳中,整理出一幅杂凑的作品。欧姬芙要更多的阳光,让它渗透色彩中,她和别人不一样。

欧姬芙远离闹腾的城市,一到沙漠心就敞亮了,广大了。欧姬芙和大地相拥一起,阳光尽情地撒欢,一切都是原生的,没经过人的修理,剪枝铰蔓。在沙漠里欧姬芙太多的朋友,可以天天聚集,听大地歌唱,风的诉说。大自然悄悄地变化,人们生老病死,动物们的生存,听天由命不想抗争。

沙漠是欧姬芙的天地,她的想象力,放开飞翔的双翅。在沙漠没有虚伪的生活,绘画不是重复,而是以性格的独立,创造出新的风格。欧姬芙在生活中跋涉,不是旁观生活。她的灵魂之鸟,在精神的树上筑起硕大的窝巢。欧姬芙向大地学习,精心选择色彩,实际上就是风格的确定,这和精神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凡·高的黄色,马蒂斯的蓝色,使大师们创作出永远的作品。色彩有气味,刺激画家堰塞的情感,寻找突破口。在浓烈的颤动之中,每画下一笔,就像播下一粒种子。

291艺廊是当时许多艺术家向往的地方,对于欧姬芙是非常重要的,不仅改变了她艺术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一生。摄影大师史蒂格利兹,在他的艺术家的殿堂,推出过欧洲大师毕加索、马蒂斯、塞尚在美国的首次画展。史蒂格利兹留给后人的不光是摄影作品,最大的成绩是挖掘出欧姬芙,如果没史蒂格利兹的慧眼发现,也许欧姬芙的画作,被一层层沙尘掩埋、吞噬。命运有时就是那么奇怪,不是谁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1916年,欧姬芙举办了个人第一次画展就引起轰动,结束后,史蒂格利兹关掉艺廊,从此它留在历史中了,人们只能在艺术史中寻找291艺廊。

史蒂格利兹找到了创作的灵感,在比他小二十三岁的欧姬芙身上,发现了独特的美。在这期间,史蒂格利兹给欧姬芙拍了大量的裸体写真照片,丰满的乳房,饱润的臀部,纤细的手指,光滑的双腿。欧姬芙身体的每一处,都成了闪现的灵光。1921年2月,这个日子不是好天气,阴云没有减低人们的情绪,在纽约公园大道的安德林艺廊,史蒂格利兹举办了个人摄影展。史蒂格利兹的145幅作品,其中有欧姬芙的45张裸体写真照。三千多人,怀揣渴望的心,顶着严寒,穿风戴雪,涌到不大的画廊来看这场现代摄影展。欧姬芙的裸体照,冲开人们猝不及防的视线,这是纽约最耀眼的一夜,穿法兰绒黑衣的欧姬芙的脸上没一点笑意,她承受不了太多的热闹,消失在冰冷的夜晚。

1924年,欧姬芙与六十岁的史蒂格利兹结为夫妻,婚后的欧姬芙并不快乐,这不仅是年龄上的差距,她受不了史蒂格利兹变化无常的情绪,和生活中琐屑的物事,孤独是她最好的伴侣。1923年9月,欧姬芙逃离开史蒂格利兹,躲藏到清静的地方去了。欧姬芙传的汉泽者,成寒写道:“生前不爱露脸,并且极注重隐私,从不化妆的欧姬芙,甚至不在画上签名,顶多在画的背面签上缩写:QK。完全因为人具特殊魅力,她生前及死后,好奇者拼命想揭开她的神秘面纱,使得关于她的出版物不断问世。”

欧姬芙的画,将阳光灿烂的德州平原尽现,她在自然中记录了美国风格,没有一点搬移的痕迹。欧姬芙无法适应城市的虚假,在壮阔的沙漠中,在泥土屋子里,毫无任何的清规戒律,欧姬芙看到初升的散发神性的光芒,在天际燃烧,新生命发出欢快的呐喊。“直到此刻,波莉泽终于明白,为什么欧姬芙的画能够那么触动人心了。那是真正接触到大地的脉搏,刻画心情的波动,透露出画家敏锐纤细的心灵,以及由心灵延伸出色彩的自然描绘和呈现。波莉泽于是在纸上写道:‘天空里,艳橙和淡红交织燃烧。”

欧姬芙的花都是普通的,不是名贵之花,在花中欧姬芙看到了情感的飞溅,朴实里透着执著的欲望。欧姬芙的调色盘,如同气势宏大的钢琴,每一条色彩是纤细的琴弦,欧姬芙在上面演奏,她的情感与天地相融,激发了创作激情。

1925年,欧姬芙在安德森艺廊,推出以花为主题的画展,山茶、曼陀罗、牵牛花、向日葵、玫瑰、马蹄莲、水仙花……这些纯净的花,漫着野性的美,花叶上似乎有一股大地上的风掠过。欧姬芙说:“若将一朵花拿在手里,认真地看着它,你会发现,片刻间整个世界完全属于你。”

爱德蒙·威尔森在《新共和报》上评论:“欧姬芙在画坛的地位可与当代最优秀的女诗人与女小说家媲美。”这些绝伦的作品,确定了欧姬芙的画家地位,更重要的是她的画风与众不同,让读者享受一种天然的美。

1929年,欧姬芙画了《劳伦斯树》,对这幅画众说不一,充满了神秘的想象。粗壮的、如同锚一样的树干,遒劲的树枝和硕大的树冠,天空中的点点星光,构成了生命的丰富,是一种浪漫的象征。人变换了一下视觉,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熟悉的景物,发现了巨大的变化。欧姬芙不是抬头仰望,而是躺在劳伦斯坐过的长条椅上,透过杂乱的枝叶,凝望天空。欧姬芙读了劳伦斯的大量作品,虽然他们没有见面的机会,但精神上已是火与水的相融。1929年的夏天,欧姬芙回到新墨西哥州,她去劳伦斯呆过的牧场,躺在那条长椅,望着蓬开的松树,她一定想到劳伦斯,在想象中和他一起聚集,这种精神上的会面,发生的臆想,人们只能猜测和推想。欧姬芙可能发现了什么,那种东西撩拨她的兴奋点。“欧姬芙在新墨西哥州找到了属于她的宗教。”艺评家麦布莱在专栏中写道。劳伦斯和妻子出游欧洲,第二年劳伦斯因肺结核病故于意大利,他的骨灰被运回陶斯安葬,并未送回老家英国。在人世间,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彼此的情留在心灵中了。

那一年天大旱,凶猛的秃鹰在天空中绕行,地上的死尸遍地,令人心惊肉跳。霍格夫在欧姬芙传记中说:“大角鹿、牛、马、土狼、和红狐倒卧在地,身上的肉被秃鹰噬殆尽,或被烈日晒干,只剩下躯骸,躺在那儿,迎着阳光闪闪发亮。欧姬芙简直呆了。”

欧姬芙在沙漠中捡拾了很多野生动物的骨骼,注视头骨盖,像是一座永恒的塑像。她察看骨骼的纹络,花昂贵的十六美元,寄回纽约的家中。史蒂格利兹拆开邮包,看后一堆干裂的骨头,气得暴跳如雷。他这样有着审美眼光的摄影大师,非常不理解,死亡和美丽相距太远了。欧姬芙说:“我在找到花的地方采花……在沙漠里发现的美丽白骨,我也捡起来带回家。”欧姬芙这个穿黑衣的女画家,在沙漠里孤独地地寻找十字架,追赶落日,选挑动物的骨架。《骨盆,3号》,欧姬芙透过失去激情的骨盆的裂口,她去观望辽阔的天空。欧姬芙在画布上,开始放大热爱的新墨西哥的天空,“我开始画骨盆时,最感兴趣的是骨头当中的洞——当拿着骨头对着天空时,我看到了蓝色。”肥硕的花,动物的骨头,广远的荒漠,日出又日落,构成了欧姬芙画的主题。

沙漠是真实的,生与死没有水份可掺,那些散落的骨头不是女人的配饰,炫耀的标志,意味生命的终结,也意味再生。欧姬芙并不是追求猎奇,用原始的野蛮,刺激人的兴奋,争取更多人的掌声和赞美,欧姬芙发现生命的美和永恒的象征。欧姬芙像月光下行走的孤独者,她的背影充满了神秘,无数人想看清她真实的面孔。欧姬芙遗世独立地生活,在辽远的新墨西哥州,住在泥土屋中,在巨大的画布上记录自己的情感。

纯蓝的天空,一只黑色鸟儿在奋力地飞翔:

我伸出双手

迎接它的到来

在掌心燃烧起一堆黑色的火焰

我注视

无数贪婪的舌头

在空中纠缠

吞噬

1946年史蒂格利兹去世,享年八十二岁。同年,欧姬芙画下了《黑鸟飞过白雪覆盖的红山》,象征死神的黑鸟儿闪电般掠过苍茫的山峦,寻找精神的家园。

欧姬芙于1949年回到幽灵牧场,她的阿必Q村,她的泥砖屋。欧姬芙90岁,拍了一部纪录片,其中有她穿着黑衣,攀登一架笨重的木梯子,登上屋顶远眺的镜头,远方是荒漠,再远方还是沙漠。银色的发丝,闪着慈祥的光泽,欧姬芙的眼睛里有什么呢,沙漠,沧桑,怀念,沉思和孤傲?还是仙人掌和堆满乱石的大地?欧姬芙的眼睛已失明了,看不到什么,但是画家的感觉没消减,对于大自然的爱没改变,那是一生的。

欧姬芙来不及等到春天,让暖风拂动她苍老的脸,看一眼曼陀罗从泥土中钻出,抖动收藏一冬的新衣裳。欧姬芙像她画布上的黑鸟儿,在时间中飞得太久了,有些疲惫。她的翅膀再也无力长途飞行了。1986年3月7日,一双伟大的眼睛闭上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刊登了欧姬芙逝世,这个震惊世人的消息。

欧姬芙孤独的背影消失了,她在离开的时候,也想悄悄地,不愿惊动任何人。

汉默顿捧着欧姬芙的骨灰,一个人向泊德诺方山走去。在山顶上,汉默顿迎着风,将瓮中的骨灰倾倒而出。欧姬芙回到一生热爱的大地,伴着自然的风儿,飘向广大的远方。

秋天向平原的深处跋涉,风像发情的豹子,喜怒无常。干燥的秋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雷电闪闪,撕裂夜空,雨挟狂风,尽情地渲泄,欧姬芙喜欢淋漓的风雨。这时,从欧姬芙的画中走出,我触摸到欧姬芙画布上的生命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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