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山神韵
2009-04-29李玉峰
李玉峰
陵水东南海边的岭仔村前,耸立着一座郁郁葱葱的百年禁山,因其形状酷似海龟,当地人便把它誉为龟山。
相传在很久以前,龟山脚下一带地区常被海啸摧毁田园村舍,吞噬人畜性命,民不聊生。一只千年老海龟常因人间的这一疾苦落泪。在一次大海啸发难之前,这只老海龟便毅然爬上海滩,伸展四爪仰天长叹,哀求海龙王发善,莫再兴风作浪,泱及良民,而龙王似乎没有听见老海龟的悲悯呐喊,依然我行我素,该发难时仍发难,捣得生灵涂炭,白骨盈野。无奈,老海龟只好以身殉民,毅然化做一座能抵挡万丈狂澜的巍巍大山,成为海啸逾越不过的天然屏障。从此,龟山脚下草木峥嵘,人丁畜旺,果实丰盈仓廪,鲜花香远溢清,龟山也成了一座神山,千百年来,当地人一直把她当做神来仰敬,从没有人到山上去砍伐一草一木,龟山也成了我省由群众自觉保护得最好的一座“禁山”。
怀着对龟山的虔诚敬意,初秋一个早晨,我慕名来到海边竭拜龟山。沿着逼仄的山道蹀躞徐行,被花香簇拥的绿叶亲吻,夹道欢迎我们的一片片林木龙干虬枝,蓊蓊郁郁,喷射出一种亘古常绿的青春活力,它威仪的身姿释放着亿万年的厚重和安祥,宽厚的臂膀岿然耸立。一棵乡土树种“双本”,成了龟山上一处经典的景观,它树身高大,枝干如梁,冠盖过亩,树表老化得鳞状斑斑,枯皮层叠,裂痕累累,树根暴露地面,四周伸展,像人世间阅尽沧桑的长者,树冠低垂,顶部平整如削,仿佛渗透什么,又似在守恒什么,它的一圈圈年轮,一寸寸枝叶,见证了多少过客的意识和灵魂。而它的底部中间已腐烂得仅剩四周的一层皮了,而它只搭着这层皮便寄托了生命的全部意志和感情,传递着大地的水分,吸收日月的光能。它的盈盈皮色,勃勃枝叶,又叫人感悟到生命升腾的青春之象。这腐朽的树桩是怎样生养如此丰茂的生命啊,因为这腐朽的边缘上一直保留着承载气息的不腐之体,一边是新生,一边是腐朽,新生与腐朽相连相融,同为一体。腐朽的变为肥料滋养新生的,新生的则把腐朽的历史里的营养吸收过来,如此演化,天道妙哉,此株树,伟人也。由于龟山地处沿海的台风登陆囗,历经无数次风雨雷电的洗礼,方显英雄本色。山上几乎每一棵树都曾与飓风作过生死搏斗,辛苦皴裂成额头皱纹,智慧融入心中的年轮。那些曾被撕断身骨的又附地重生,状如威猛卧虎;那些曾被掠走顶寇的又重展村桠,神若大鹏振翅;那些曾被击毁臂膀的曲曲折折,形似飞龙腾空,一尊尊、一簇簇,日日夜夜不停地高唱生命之歌。龟山兀立的峰峦就这样立地扯天般紧迫到我面前,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深邃与神秘。
暂且不说龟山的神与否,而作为树就是神的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国作家赤尔曼·黑塞在《树木》一文中写道:树木是神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能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我一边想着这位诺奖作家的话,一边端详龟山的林木,越看越似神,每一棵都具有高贵而典雅的气质,她们天天都昂起头,向着蓝天白云,清风明月,清苦孤绝,励志弥坚,寂寞的时候借海风的手为自已哗哗鼓几掌,让智者为之顶礼膜拜。置身于龟山这超凡脱俗的空灵和静谧之中,仿佛使人的灵魂也得以洗濯与净化,不论人世间有多少沧桑变幻和兴亡浮沉,这龟山都不为所动,依然屹立在海边,固守着造福人类的永恒信念。看着龟山,想到了大自然永远是人类的老师,更是作家们的精神领地,我作为一名没有什么建树的作家更应该多些去感受大自然血脉的流动,聆听大自然最微妙的声音,去解读她的语言,感知她的情感,以触发内心最敏感的情怀,为大自然而歌,为大自然而写。司马迁、陶渊明、朱熹、苏轼等中国一大批等级“大文腕”,晚年都上了庐山与青灯黄卷,竹影林风为伴,优哉优哉打发生命的落日,而我呢,自量小巫不敢比大巫,不登庐山就登龟山吧,我飘摇一生,命运似乎早有安排,固定要在方格纸上耗尽余生,干脆进龟山当一名隐士,远离尘世,拜拜笔墨。停下那曾经匆匆的脚步观照自已的灵魂,观照灵魂的飞升和沉沦,一步一步靠近佛的境界,少了贪欲好比清风穿堂,坦坦荡荡,风去清凉在,自我的和谐就达到了。曾经标榜自己是无神论者居然也开始信佛了,特别是信仰龟山之神几乎达到五体投地。抑或是受著名国学大师、楚辞专家文怀沙在给被柳亚子先生誉为“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的林北丽的《悼词》中的这一句话:科学最高峰走向哲学,哲学最高峰走向宋教。
我选择龟山不是逃避什么或仅仅是精神的逍遥,我是把龟山视为宇宙的看台,是回归自然的驿站,在这里,我试图建立一种与宇宙的原始联系,建立与自然、与生命、与自身的诗情联系,从信仰的角度来说,龟山就是神山或仙山。这些年来,我也陆续结识了一些宋教界的人士,也研读了一些这方面的书籍,从中了解到中国的“三教”自创立以来,并没有过十分激烈的冲突,虽然唐代有过把道教视为国教,清代有过兴佛抑道,但总体上是温和的,人们你修你的来世,我做我的神仙,大不了道不同不相谋而已,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他们在终极价值取向上虽然有很大差异,但通过这个价值的过程,也就是对修行的要求是基本一致的,不论是佛教的轮回,还是道教的羽化登仙,就是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思想,也都是以修身为前提,以内圣为标准,越是高深的修炼,就越是平和圆融,中国几千年的宋教社会基本上是朝着温良恭敬的轨迹行进在无形的神道上的。而我呢,修道的种子曾萌芽,但不求来生,不求化蝶,只求尘世大爱如歌,人人相敬如宾,世间不再刀枪剑影,烽火连天烧。
有人言海南岛无冬天,但树木依然会提醒或告诉人们岁月和季节的变迁,秋天是离散的季节,树叶离开了树木,龟山上一片片枯葉纷纷扬扬地飘洒在丛林间,中国先人素来就有悲秋情绪,几乎谁面对落叶都不可能不动于衷,我虽算不上什么文人,但同样具有文人情怀。
这地老天荒、一言不发的龟山不就是一座神山吗,我凝视她的翠色,凝望它深夜静卧于滔滔银河下,耸立于茫茫大海边的那份安祥,那份高古,我凝望她在阴云浊雾缠绕时,依旧那么镇定,那么超然,终于悟出了它有一个使命,让人世间永远没有饥饿与贫困,没有悲伤与痛苦,没有刀光与剑影,没有战争与恐怖,没有凶恶与祸害。只让世界变成爱的天堂,只让和平的阳光温暖每一个生命,只让幸福与安宁撒满地球每一个角落。
1975年在河南安阳出土的3000多年前遗落在历史烟尘中的殷墟“甲骨文”,其实就是用整修过的“龟板”刻上古文字在商殷时代广泛流行的记录语言的一种方式。沉没地下3000多年,蕴含多少力量的“甲骨文”告诉人们,华夏民族已早早拥有了都市、文字、青铜器这三项标志文明成熟的基本要素了。
我再回首龟山,见她依然凝重,依然苍碧,依然无言,像哲人凝眉沉思,像先知欲言又止,像在做一个永远要做下去的手势,看不清是挥别还是召唤,在与朝霞一样壮观、一样磅礴、一样辉煌的落日中挺立着腰杆。这也是一个生命,要聚多少年、多少载日月之精华才能成其生命啊。人有时也很奇怪,整天朝夕相处,心灵的距离却十分遥远。有时仅一面之友,一个意念的交融,心灵在一瞬间便会沟通紧贴起来,就为这对一切生命形式的尊重,我与这位守山老人的心灵仿佛已紧紧地贴到一起了。
大自然对人类的眷顾之情,总是通过森林来传达,花开花落的景象,生死枯黄的规律,始终在传达造物主的启示。人类对自然的感恩,也往往是通过对草木的珍爱,对环境的保护体现出来的。由于岭仔村有龟山的存在,这常受台风袭击的滨海渔村人畜鸡犬才得于安宁。对大自然怀有浓厚感恩的岭仔村人上百年来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本色,恪守着祖辈传承下来的规矩。只在龟山上捡些枯枝落叶当柴禾,从未有人伤及包括野藤在内的任何一株有生命的植物。龟山因此就成了古老土著树木延续香火的“避难所”,在龟山之外找不到的乡土树种在这里都能平静地生存,并且露出远离人类欲望的宁静,不忧刀斧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