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蔚县窗花
2009-04-29田永翔
田永翔
在全国品类繁多的民间剪纸中,蔚县的民间剪纸,可以说是独具一格的。因为它是全国唯一的一种以阴刻为主的点彩剪纸。这种剪纸,是用薄薄的白纸,拿小巧锐利的雕刀刻下来,再点染上鲜艳的颜色,用来贴在窗上,作为一种艺术装饰和逢年过节办喜事时的吉庆点缀。所以,与其称它为点彩剪纸,还不如干脆把它叫做点彩窗花。
这种窗花,广泛流传在河北、山西北部和内蒙古一带的许多农村里。早在二十世纪二十、三十年代,就风行东南亚和日本。近年来,不胫而走,又在美洲、加拿大和欧洲许多国家,受到艺术专家和国际友人们的交相赞叹。而它的渊源地──最早的故乡,尚在塞外古长城脚下的蔚县。所以,这美好的艺术,又应当叫做蔚县窗花。
长街十里看窗花(小标题)
一进入旧历的腊月,蔚县八大镇上的市集,就开始被年节即将来临的欢快气氛所笼罩,分外的红火热闹起来。
了却完一年的农事,地冻河封,又刚飘过一场瑞雪,十里八村的农民们,俊姑娘相伴着小媳妇,孙女们搀扶着老祖母,年轻后生跟随着大老汉,脸面上带着风吹雨洒染就的红光,眉尖头挑起囤满缸溢的丰收喜悦,蹬着锃亮的自行车,骑上撒着欢的小毛驴,用响鞭催起三套骡马拉着的大胶轮,浪推潮涌般地集中到这些镇子里来了。
他们逛腊月集,既是来办年货的,同您一样,又是来看窗花的,或者说,主要是来看窗花,捎带着办年货的。
这里是蔚县窗花的故乡,世代相沿,逢年过节办喜事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贴窗花的风俗,家家户户也有自己做窗花的习惯。立冬一过,场光地净,壶流河两岸那些屋檐下挂着丰收的果实,炕头上燃起暖烘烘的火盆的农舍里,挨家挨户的就开始做起窗花来。他们有历年攒下的“好样子”,有从邻居家讨来的新图案,间或,兴之所致,自己也别出心裁地勾画出个新鲜东西。做窗花是全家动手的,往往是老奶奶熏样子,当爹的垫着蜡板刻花,小闺女最后蘸着颜料上色。这是名副其实的集体创作。窗花做好了当然要往自己家里的窗户上贴,但是,还想着拿到市集上卖一卖,比一比,赛一赛的。这就是腊月里八大镇上市集分外红火热闹的一个原因。腊月里集市,简直可以说是一次全县窗花艺术的大评比、大交流、大展览。
市集上,人群中摩肩接踵。尽管沿街的小吃店刀勺山响,佳味飘香;街头巷尾铺摊上摆满的好年货,招人惹目,但是,最让人眼花缭乱,跸足不前的,还是那十里长街两旁,“亮子”高挂,方桌平排,一家挨一家的窗花摊儿。
窗花摊儿是很有意思的。一张挨一张的大方桌上,摆下了一摞摞连双搭对、成套配幅的一回又一回的窗花。每张大方桌的后面,都有用竹竿或木棍绑着竖起来的面带许多方格窗棂,糊上雪白麻纸的大窗户。在这面大窗户上的那些方格窗棂里,贴着的是一幅幅的窗花样品,它叫做“亮子”。窗花贴在“亮子”上,让阳光一照,透明透亮,刀工色彩一一可鉴。
“亮子”里贴着的窗花,有花卉、有戏人,有脸谱。间或还会出现汽车、拖拉机这些运载动力工具,颇洋溢出一种现代化的气氛。
翎毛花卉中,多的是小兔、小猫、小老虎、壮牛、大马、胖猪、肥羊、龙、狮子、凤凰、春燕、大鲤鱼、桃、石榴、葡萄、茁壮的五谷、翠鲜的蔬菜。小兔、小猫,取其欢乐活泼;小老虎,表示虎气生生;壮牛大马,意味槽头兴旺;五谷茁壮,显出年景丰盛;龙、狮、凤凰、寿桃、石榴等等,都有吉利的意思,象征着美好、幸福。花卉的图案多至一两千种。还有四幅、八幅、十二幅、十六幅的成套的戏人,都是连台本戏。天才的民间艺术大师们,只用几个或十几个场面,就能把连演好几天的连台戏内容,概括而精练地表现出来。这些戏,多达上百出,人物多至好几百,尚能做到场场不雷同,人人有性格。更难能可贵的是其中还有《纺棉花》《兄妹开荒》《红灯记》等小型现代戏的许多画幅。脸谱有一百多。还有一些反映当前农村现实生活的作品,大概都是出于民间艺术家们的即兴创作吧。
不知名的艺术家们(小标题)
蔚县窗花究竟是由谁最早创造出来的呢?
恐怕这跟其他的民间艺术一样,那将永远是个无法回答的谜。谁能够说出来捏泥人是谁发明的?做布老虎枕头是谁首创的?绑风筝是谁挑头的?确实,谁也说不清楚。
据说,最早的一位蔚县窗花民间艺术家叫刘老布,清末光绪年间的一位银匠。
窗花由剪子改用锋锐的小雕刀,是由他首创的;把“草窗花”或别的商标上印着的花卉和人物,用雕刀刻下来,也是由他首创的,然后,才开始有了如今这样的窗花。
接着下来的,是蔚县城里的两家老艺人:吕家和翟家。吕家是刻戏人的,翟家是刻花卉的。这个时候,是本世纪初到二十年代。当时刻的戏人,叫做“口袋戏”──因为,刀工粗糙,人物呆板,像个大袋一样。刻的花卉,叫做“五大色”──因为,点色简陋,配搭不匀,只有单调的几种原色。吕、翟两家老艺人,代表了蔚县窗花的草创时期。他们的东西尽管简陋,但已初具规模。据说,后来蔚县窗花的戏曲人物、花卉的基本图案,在他们手里都已经形成和完备了,只不过粗糙一些而已。
到了本世纪三十年代初,蔚县窗花步入了一个大变化的时期。这是因为,在这个时期中,除了成千上百的不知名的民间艺术家们的共同努力改革外,还出了一位具有代表性的窗花大改革家──王老赏。
王老赏生于公元1889年,建国后1951年逝世。老赏30多岁才开始学着刻窗花的。他粗通文学,爱看戏,尤其喜欢读一些通俗演义,后来,又爱上了窗花。当时他对比较粗糙的“口袋戏”“五大色”,感到很不满足,便把吕、翟二家窗花老样子千方百计地买过来,重新加工、修改、润色。由于喜欢戏曲和读演义,王老赏在窗花戏人的再创作上,下的功夫最大。经他改革了的窗花戏人,造型优美,性格开明,场面生动,刀法凝练,一扫过去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死板呆滞的“口袋”模样。现在大部分窗花戏人的样子,差不多都是经过王老赏加工的。在花卉上,老赏也下过功夫,许多花卉图案,经过他加工后,造型、构图和色彩的点染,也有很大的变化,甩脱了“五大色”的赖名声。在腊月的窗花集市上,如果有一幅好窗花,卖窗花的就会说:“这是王老赏的样子,没错。”
建国后,蔚县剪纸艺人受到党和国家的重视,社会地位得到了大大的提高,许多老艺人主动带徒弟,传授蔚县剪纸的精湛技艺,许多青年人纷纷拜师继承蔚县剪纸优秀作品的刻染技法,从而名家辈出,杰作数不胜数。
“富富态态”的画面(小标题)
蔚县窗花的画面,是那样的撩人心目。欣赏美丽的窗花,犹如面对一位体态丰腴的农家姑娘或窥见一片富饶的田园,在你心里惹起的是一种盈实而雍容的美感和欢快的喜悦。
这种盈实雍容的美感,恐怕首先来自于蔚县窗花构图上的饱满充实。
和别的画种不同,和许多其它的民间剪纸也不同,在构图上,蔚县窗花习惯采用一种铺满方法的空间处理,能巧妙地运用二度平面来展示丰富的内容和造成饱和的画面。
它一般不在画面上作大面积的疏密安排,而是用不同的形体,把场面铺置得比较满当,实多于虚,黑大于白,面强于线,使形体与形体间的组合,显示出异样的紧凑。它的花卉构图,为了铺满,可以排列上许许多多的造型,甚至,就是互不相关或关系不大的东西,都可以摆在一起。大桃和石榴可以长在一个枝头上,夏天的水萝卜和秋天的大白菜可以装进一个篮子里,蝙蝠可以戏鲜花,家雀可以叼蝴蝶。总之,直到把画面的四角都疏密有间地压住,不留下较大的空档,达到扎实饱和为止。它的戏曲人物,虽没有背景的布置,而且往往只有一个或两个人物形象,但它的画面仍不失饱满和充实。这是因为它在构图上,总是以画幅中心为视觉聚焦点来安排形体,压住中心,重心不扁,造成稳定平衡。然后,再用人物身躯四肢的不同摆布,还有甲胄、袍服、剑戟、飘带、翎羽的不同调度来处理四周的空间。这样,人物虽少,形象与空间却是相适应的,并没有单薄感。老乡们是很喜欢这种布局方法的,认为它“天庭饱满,地廓方圆”。
但是,饱满不等于不分主次的罗列,充实也不等于一味地杂乱堆砌。蔚县窗花构图上在注意铺满的同时,还注意到主形象的突出。
在它的画面上,于众多的形体中,总有一个主形体。这个主形体,不仅位置突出,面的大小也较显眼醒目。一般是有了占主导地位的形象之后,再去灵活地经营安排其它从附的次要形体;各次要形体对主形体起着一种陪衬、烘托、点缀、补充或装饰的作用,犹如众星之托月。主体突出醒目,阵脚稳实,画面就显得雍雍容容、没有畏缩小气的毛病。这样的窗花,老乡们认为它“大方”。
蔚县窗花构图追求饱满充实,按民间的说法,就是看起来要显得“富富态态”。一幅画的画面“富态”,满满当当, 又雍雍容容,给人以欢乐、愉快的艺术享受。民间最讨厌那种单薄的,细弱的,空泛的绘画构图,把它叫“筛子货”。这种独特的审美观,是跟农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
欢欢活活的美(小标题)
在造型上,蔚县窗花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它的造型,比较接近于自然形态,是在写实的基础上,根据民间的欣赏习惯和审美趣味,以及装饰的需要,来加以一定的夸张和变形。最主要的,是这些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形象,落实到画面上所给人的生动活泼感。它们仿佛全被注进了一种生命力,显得分外的生趣盎然,洋溢着难以言传的勃勃然的生气。
蔚县窗花在造型上,非常注意抓形象的生气,通过对生气的大胆渲染,使形象活起来。西瓜又大又好吃,可以切开来露出红瓤,显示它们的沙甜;葡萄很丰硕,可以刻得颗粒饱足,而且累累坠坠,显示它的水灵。猴子闲不住,让小猴子骑上大猴子去摘果子,那欢活的猴气,一下就溢在了纸面之上;鸭子爱水,让一群雄鸭绕着一只母鸭浮游在涟漪中,画幅上就立即洋溢着说不出的生气。
造型上活不活,与捕捉形象的形态大有关系。动的形态,给人以动势,以活的情趣;呆板的静式,在动中来表现形象,尤其是人物。它很少运用垂直与水平的直线。在花卉中,花朵和叶子是静止的,但弯弯曲曲的枝蔓却以柔活的曲线显示动势,搞活了画面。小猫看见了蜻蜓,两只眼往上紧盯着,大有一跃而起的劲头。大雁在水塘中,扭过脖颈来挠羽毛,显出一种轻快的情趣。窗花的戏曲人物,很少亮相的呆板动作,一般都以过渡性动作的形态出现。吕布张弓射戟,弓虽拉开,箭却未离弦,这悬念使画面出现一种紧张的、活生生的力度感;小侍儿捧着银灯,轻启细步,给人以十分优美的去势。造型的动,像枢纽一样,带起了整个窗花画面的动,使画面饱涨的活力,显得分外生动、活泼。死板的造型,老乡们最讨厌,称之为“死相”。
中国画讲神似,要求形象出来带着一种神韵。造型的神似,其实就是抓本质。抓住了事物的本质,形象就会带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蔚县窗花天然带着中国画的传统色彩,在造型上相当注重形象的神似,甚至不惜变形以取神,在似像非像的形体上,酿出形象本质的韵味。韵味足,形象从本质上就显出了它的活。比如窗花的戏曲人物,头和身躯不合比例,武将们看不见脖子,女性们全塌着肩。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美和真实,甚至更表现了这些人物形象的本质,看起来特别的活闪。“将无项,女无肩”这是对舞台人物的要求。武将挺胸抬肩,脖颈自然不宜显露。长细的脖子一露,那种雄赳赳的气概就没有了。女性双肩平端,必定就失去了美好婵娟的优雅体态。抓住了本质,神似非常,形象当然就活了起来。老乡们挑窗花,越是毫发毕肖,照相似的形象,越不喜爱。因为死板,就像从模子里脱出来的东西,没“活气”。活气,只能存在于形象的神韵里。
浓艳、强烈和响亮(小标题)
蔚县窗花以阴刻为主,实大于虚,面多于线,这是为了点染着色彩。“三分刀工七分染”。上色彩美的要求,又是蔚县窗花兴趣别致的一个重要方面。可以说,没有色彩就没有蔚县窗花,没有上色的特殊就没有蔚县窗花的特殊风格。
蔚县窗花在设色上,大胆泼辣到异乎寻常的程度,根本不受固有色、光源色等框框的限制,几乎是想怎么染就怎么染,怎么觉得好看怎么来。但是,这绝不等于无规律的随意涂鸦。窗花在色彩上独特的表现手法,仍然是有径可循的。它对色彩的认识是感性的,对色彩的理解是象征的,对色彩的适用又是主观的。它的色彩,猛一看大红大绿,奇艳无比;细细加以品味,又觉得搭配得十分妥贴,十分和谐,毫无生涩,强硬之感。正是这种色彩的独特表现手法,造成了蔚县窗花璀灿绚丽的画面,在视觉上给人以无比欢乐、喜悦的艺术享受。
在色相上,蔚县窗花追求浓艳,红要红到底,绿要绿到家,绝不含糊。所以它尽量用“原色”。这里的“原色”,不是指的三原色,而是指所有的色相必须标准,青就是青,紫就是紫,不能青不青紫不紫的模棱两可。它用色只有六、七种,从不把两种色掺合起来运用。一种色掺进另一种色,老乡们叫“色不正”。追求色彩的浓艳,就是农村的生活习惯,也是农民的审美习惯。人长得健康,一定是红光满面,这是元气足的表现;来了稀客,送上一杯茶,还要加红糖让它酽酽的,表示自己真率的诚意。色彩浓艳,说明农民劳动感情的厚实和强烈,也说明他们在艺术欣赏感受上的厚实和强烈。唯有强烈的色彩,才能反映他们强烈的思想感情,也才能满足他们艺术欣赏上的强烈爱好。素雅、淡薄和浑沌的色彩,在窗花上无立足之地。这样的窗花,根本没有人要。
在色彩的对比上,蔚县窗花强调热闹。这跟它作为喜庆吉日的点缀和装饰有关。红,暖调子,老乡们叫它“热色”。红太阳,红红的炉火,红灯笼,红扑扑的脸。红给人以光明、温暖、热切、激情和向上的感觉,是一种精力充沛、元气十足、健壮结实的表现,会有喜气洋洋的象征。蔚县窗花在设色上,几乎是以红为主的。红不仅成为画面上的主色、主调,而且不受固有色的限制,任何物体都可以点红。猫是红的,狮子是红的,连鸭子、羊、猪、牛、马,都可以是红的。总之,要的是画面的“热”。不过,画面除了“热”,还得“闹”起来。“闹”有嬉戏、跳蹦、闪跃的气意。要使色彩“闹”起来,就得有强烈的对比。在窗花上,用得较多的另一种色是绿。所谓“红间绿,花簇簇”。绿色在感情和象征意义上,体现着新生、青春、轻柔、茁壮和生动。红绿相间,色相对比强烈;暖冷交错,色彩感受跳荡。为了破开这两种主色过紧纠葛造成的过分的紧张感,窗花上还使用莲青、纯黄、桃红、桔红、淡蓝等色彩,在线上或小面积的面上,加以点染间隔。
窗花是贴在窗上的,另一个很重要的要求是必须亮。因此,它的色彩调子非常注意响亮。响亮的色彩调子,是由色彩的明度和纯度造成的。蔚县窗花使用染料色。这种色料,本身就有无杂质、通明透亮的效果。如果用别的颜色染窗花,那就不称其为蔚县窗花了。就是使用染料色,也就是挑最纯的、最亮的色运用。譬如红,它用得最多的是桃红,因为,桃红的明度比别的红大,点在画面上更为艳丽和招人惹目。 (选自《脚印》)(责编:孙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