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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之下(外一篇)

2009-04-29沈荣均

青年作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谣言老师

沈荣均

孩子,狼真的来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讲过的故事——狼来了,好像还讲了好多遍。可能大家早听烦了。听烦了我还是要讲。故事说,有个放牛娃,常在山上放牛,不晓得为啥,一天忽然怕了,忙不跌地往回跑,边跑边喊,狼来了,狼来了!大人们操着家伙就朝山上赶,结果啥也没撞见。如此三番,放牛娃描述的那只可怕的狼并未出现。于是,大人们对放牛娃丧失了最后的信任。所有的人都认为,放牛娃不诚实,说谎了。放牛娃就喊冤,不是的,真有一只狼,暗藏在山的那面,他已不止一次听到它的嗥,甚至还能说出它的模样,可怕得要命。放牛娃的解释,最终被大人们当作“恶作剧”放弃,一同放弃的还有对故事结局的警惕。大人们以道德规范来衡量放牛娃的经验,直接导致故事以悲剧结束,当然结局你们都晓得了——放牛娃最终被一直躲到故事结尾才现出原形的那只狼吞吃了。请原谅我再次重复。也许,你们会搬出十个以上的例子,来证明自己——只有谎言才需要一次次地重复,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并不是要向你们澄清什么。你们可以不相信谎言和谣言,但不能不相信经验——不是一个人的,是一长串人,包括你们的爷爷,包括你们爷爷的爷爷,甚至一直上溯到某个先人。你们可以保持怀疑,可以付之一笑,但不能不屑一顾(把经验之谈权当笑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忘却)。一但忘却,放牛娃描述的那只狼,很可能你就看不清楚了。它躲在暗处,你在明处。我也在明处。我们大家都在明处。它来的时候,我们的猎手早已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乐得它得意呵!那只狼模样的狰狞,以及嗥的恐怖,甚至远远超过了放牛娃的描述和我们的想象:嗥,哀嗥,含混不清,很低沉很遥远。一只狼,不,这回是一群,一大群。它们的嗥蒙蔽了我们全部的听觉。野兽,畜,禽,甚至连一直未成露面的蟾蜍,也惊恐万状,纷纷逃离。朝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逃。蓝光闪过。狼眼的蓝光,刺眼,一团漆黑。天空是眼里最大最重的一片黑。这绝不是错觉。太阳不会被错杀,只能被抹杀。而后,沟壑开始崩裂,大地无休止地摇晃,从城市通向村庄的路被扭曲,我们的家园訇然坍塌……关于这座房子是不是可靠的问题,我原来就提醒过你们。我说过,那墩木头老屋,老是老点,但它是早些年从祖上传下来的,是世代的祖业。你们爷爷的爷爷将其建造起来,住进去,一住就是几十年。后来,你们的爷爷,又住进去,一住又是几十年。直到现在。好比一件家传的衣服,几代人换着穿,旧是旧点,但它是留有体温的,有爷爷的温度,有爷爷的爷爷的温度。可到了你们手上,你们却看不惯了,一副对老祖宗不以为然的样子,嚷着推倒,又嚷着起了现在这堆瓦砾。没有倒塌之前我就说过,这座房子原本就是一堆瓦砾。我一直对那些人造的钢筋、水泥和砖块,表示过我的怀疑。现在它们就压在我的上面。我的周围一片冰冷。对了,此时,我正伏在一堆瓦砾之下。你们不用找我了,找不着的。多的是瓦砾!这么多天来,我一直看着你们。我看见你们从水泥盒子里出来,就不敢再颠回去了,担心还有更多的钢筋、水泥和砖块砸在头顶。我看见你们,被大地的摇晃,颠来颠去,一个个人心惶惶的样子。我看见你们,泪痕尚未干去,就早已聚集在黄昏的门前,打牌执色,饮酒作乐,一个个似乎很要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企图聊以消遣接下来可能面临的不安和恐惧。其实,我看不是硬撑,也是麻木的。我看见你们,把家里的大件小件鸡毛蒜皮陈谷子烂芝麻寻出来,甚至把八辈子也不曾用过的牢什子也翻箱倒柜地寻出来,见人就扯摆,你瞧,你瞧,这就是我曾给你们说过的宝贝!你们中有的还担心那些东西会忽然没了,落下一个空,索性缠绕在腰杆上,一个个不堪重负,担心被谁抢走了一般。谁抢你呢?灾难时时会有。灾难的来临和过去,可能像某种游戏。捉迷藏?对,就是捉迷藏。你们曾经玩腻了的游戏。藏的人,还在藏,死藏,等着来寻的人。寻的人,久寻不见,早回家了。藏的人,一来气,找寻的人,要理论,要拼命,急红了眼呵。寻的人呢,哦,哦,打两声呵呵,早忘了,你还那么当真!教训啊!对藏的人和寻的人都是教训。你们要学会将一些忘却,将一些铭记,将一些珍惜,将一些舍弃,永久地舍弃。没了,就没了。我也没了。你们不要太用心找。可能再也找不见的。只要我能看见你们就行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念叨我,那么就常去老屋后的山下。一年去一趟。要是忙,就十年去一趟。去找一个放牛娃。那娃看上去有些苍老,就像我离开你们时的模样。你们要是实在找不着那娃,就用心听,是不是听见谁在泣泣细哭,似乎还伴随有绵绵不绝的呼喊,狼来了,狼来了……

村长,你咋就不骂我两句呢

村长,你骂得对。这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看你成天凶巴巴的,又没敢说。其实,村里很多人有我这样的想法。胡子说,看你训斥我们搞赌博时的凶样,有点像胡汉三。不对,不对,胡汉山是大恶人。这些天来,我仔细想了一下,平日村里人在后面说了你很多的不是,数这句最不像话。其实,你不凶巴巴的时候,也很可爱。那次,王二老婆“斗金花”(村里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斗忘了事,儿子跑一边玩,后来掉井了,幸亏被你瞧见,孩子得救了,这事,想起来就悬。我记得,当时,你对王二老婆一阵好骂,斗金花?金花就比爹妈老子重要?就比各自娃的命还重要?我看你们这号人,不晓得哪一天还要把各自命也搭上(真像个预言家)。哎,你们这号人,硬要不听招呼,硬要去奔命,就自己去三,别把孩子搭上。孩子,是我们村的命根子呵……那一次,我觉得你骂人的样子,有点像在哭。村长,你骂得对。我晓得,你不是在骂王二老婆,你是借王二老婆骂我哩。村里就我赌得凶。我初中没毕业,就学会了赌叶子烟抽,后来干脆学也不想上了。我家人管不了,把我送到老师那里。老师唠叨了半天,婆婆妈妈的,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末了,还顶撞了老师,差点把拳头也拧上了。后来,家里人和老师又把我捆到你那里。当然,少不了挨你一通好骂,骂得我耳朵都起了茧茧,屁话没丢下半句,转身走了。当时,我好像是准备了一句,打算顶撞你的,但没敢吼出来,哼,让你凶!等哪天我有钱有权了,比你还凶。我后来是有钱了,比你有钱。是自己耍小机灵挣的,挣得也挺不容易的。好像有一些还是赌来的,不怎么干净。我有钱了,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把你在村里的威风给比下去。娃过生日,我给娃钱花,大把大把地花,操馆子,放花炮,不过瘾,还让娃把100元大钞票折纸飞机玩。你看不惯,跑来呵斥,说村里还有好一些娃连书包都买不起!你白费了半天,我仍没明白你的心思。记得我冲了一句,钱是我自己挣的,关你村长屁事。村长,你没事,还是去管村里那些结婚生娃吵嘴打架的草耙子鸟事吧。我就给儿子折飞机玩,哪家人要给儿子买书包,自己去买三!你骂我骂得最凶一回,是因我家起房子,多占了几丈地,你风风火火跑来,找我要干架。你说,地是给村里人种庄稼活命的,哪个要让村里人不活命,你就让哪个不活命。我就笑,说,村长,别发火,不就几丈土地,我出钱行不行,要好多,我出好多。你当时就急了,钱?啥子玩意?再多的钱,也是一堆纸,是拿来烧的!我回道,说,那你拿一堆钱来烧三!这话,当时就把你气的!后来,你还是老一套,骂,骂我不知好歹,骂我祖宗三代,骂我遭天打五雷轰。我被你骂得没趣了,就不理你,还按自己的心思在超占的地上放基脚线。这一次,你没骂了。少了你的骂,我倒不习惯了,是不是怕的?记得,你当时拿一把锄头站在地里。你拿锄头的时候,两只眼睛血红,像要杀人。我从小到大就没见你杀过一只鸡,但我还是怕了。那回,我虽把多占的地退了,却并未服软。谁愿意服软呢?你服软吗?有人要拆你的房,你服软吗?有人要占你的地,你服软吗?村长,你以为我愿意当“钉子户”,村里很多人都不愿当。这事搁谁身上,就好像定阶级成份一样,一粘缠上了,几辈子别想翻身。村里人其实好多都很无奈。我们归你村长管,就好像村长你归乡长管,乡长归县长管一样。县长也不算最大。县长上头还有天要管他,地要管他。但我们平头百姓能管谁呢?白天管娃儿一天三顿饭,晚上管老婆一通瞌睡,还不各自管各自。你是管得了我起房子。就算你管我不敢把地基起宽起大点,你还管得了我把楼房朝天上冲?冲成四楼一底,比村里所有人的楼多冲两层,还都带琉璃檐的。你说我没见识,耗子眼睛。我承认,我的眼睛看不了队长那么远,队长是一队之长,管几十号人呢。但队长比得了村长有见识吗?没有。村长,你管一、二、三、四、五个生产队哩。那又怎样?村长,你还是没有乡长有见识,乡长进过城,把乡下几个村管完,还管一条街。尽管如此,乡长还不一样挨县长批。那次,县长训乡长,你看你搞的,几个小煤窑,还有那几个烧煤炭的瓷砖厂,口口声声说关了几十回了,煤炭洞子还不照开,烟囱还不照冒?那回,乡长的脸色还不一样红一阵白一阵。我也试图努力过,但最终眼睛还是只看到队长那里,连村长你那里我也看不懂了,更别给我提县长,县长那里连乡长都看不懂。看不懂,那我还起我的楼。楼起来后,我摆酒席,摆几十桌,请亲戚,请朋友。也请村长你。我请你,是我给你面子。你来了,是你给我面子。那次,你一言不发,就喝自己的酒,也不晓得喝了好多杯,反正你醉了。这一回,你没骂我,你晓得,骂我也无用。那天,我还请来戏班子,给村里人唱,气氛轰轰烈烈。我当着众人的面,让村里几个有名头的人物,一个一个过来给我道喜,握着他们的手,我貌似很感激的样子,搞得很夸张。更让我想起来就后悔的是,我当时像模像样地叫来几个年轻人,把你背回屋。末了,还讽刺了你几句,村长,你是一村之长,是见过大场面的,啥馆子没进过,啥酒席没吃过,不就一瓶五粮液,咋就让你收不了口,把自己给灌醉了呢?那一次,我在你的面前挣足了面子。正是因为那天你没骂我,一个字也没骂,我却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慌呵!那天,其实,我是成心要找你骂的。现在想来,我好傻。你可能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大男人哩,自己管自己,还找谁骂?你是拿我没办法,由我使着性子呢。你只是一个村长,能拿我有啥法呢,村长有钱管用吗?你有钱,可能也会设着法子骂我,说不定也会扎一把钱到我身上,这比骂我还要痛快。这些天,我老是想村长你说过的一句话,钱就是一堆纸,烧的,活人烧给死人看,带不进坟墓里的。这话,我想了三遍,不,是三十遍、三百遍,一天想一百遍。自从遭了地震灾,我被埋在地下,也没啥想,就一直在想你的话。我把我从小受你的那些骂,都想了一遍,一字一句都想过了。但有一点,我一直没明白,那天,我大摆宴席的时候,你咋就那么巧就喝醉了,一句都不骂我呢?

老婆,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老婆,这一回我算想明白了。想不明白,也要明白。天垮下来的时候,我曾经的好多想法似乎也散了架,比那些房子还散得快。一散,就亮堂了。我想,你老是给我抬杠,让我在村里男人面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我说,我们家的木头房子将就用,破是破点,还不至于漏风漏雨。你说,村里还有几家房子像我们?后来,我依了你,木头房子换成了砖房。换成了砖房又有啥呢?家家都是砖房,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有气势,几年工夫,各家各户不都给地主老财一样了,我们家的砖房还是地主老财中最猥琐最说不起话的,充其量算个冒尖的富农。村里人并不知道,为了修造村里最猥琐最说不起话的这个富农房子,我们家究竟借了多少债?亲戚也不知晓的。他们只知道,我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究竟挣了好多钱,天晓得。有一段时间,我都怕见着村里人,还有我们的亲戚。过年回村,我大包小包,拧了一大堆,把头都埋完了,最后还得绕道走。有时免不了,碰上个熟人、亲戚,人家说,哦,发财了哈,走路都弯着走,眼睛也朝天上,认不得我们了!这样的酸话,每个春节我回村的时候都能听到。这些年,我们家是添了点家当。一跨出门,屁股就冒烟。晚上回来看电视,频道换来换去,看不出所以然。手机一人一个,连读书的娃也有。都是你惯的,一丁点大的娃,打啥子手机耍嘛。娃儿读书成绩不理想,怨谁呢?我出去之前,他是班里第四名。你给我打气,说,出去,出去,多找点钱,有钱了就可以和城里的娃一样上最牛的高中,第四名上那样的高中,说不定就是第一名了。你这番话,当时我听起来,总觉得不大对头,又不晓得哪里不对头。我就出去了。第一个冬天我回来,拿了一把钱。钱真是个好东西,你见面就是啃,差点没把我嘴皮啃缺。我被你啃昏了,后来,你又说了一番话,我照样觉得不大对劲,最后还是没找出哪里不对劲。你好像说的是,一个人出去还是出去,两个出去还是出去。一个人出去,拿回来一把钱,两个人出去,不就拿回来两把钱?你说,你这话错在哪里呢?儿子后来成了班上倒数第四名,你后悔了。你说,哪个叫你没有钱,你有钱了,还用你我两个跑出去,连娃也管不上了。你明明是在指责我,后来,却是自己儿子代受了惩罚。那次,我第一次揍了自己的孩子,现在想起来,是揍狠了点。揍就管用了吗?你还不一样跟着我出去了。你说,跟我出去挣双份的钱是一回事,是舍不得我,害怕外面的女人把我的心思搞乱哩。你其实有很多好处,就是这一点不好,心眼多,爱耍性子。当然,也不是你一个是这样,村里好多女人都有这个毛病。男人毛病也多,王二去年不就回来扔一大把钱给他老婆,让他老婆回娘家了吗?不是个个男人都能像王二那佯装“城里人”能像模像样的,王二看花花电视片看多了,会表演的功夫。进城的很多男人,没学成表演。我也是。城里还真是个花花世界,那是城里人的花花世界。我们是乡下人,挣多少钱都是乡下人。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看那些人,成天无所事事,踱着逍遥步,从这道城门踱到那道城门,又折回来,像在演戏,演给我们看。其实,城里女人还没你好看,你穿衣服时身材最耐看,我们几个从一个村里出来的男人都这样认为,他们都曾哀声叹气地说自己的女人不会打扮。嘿嘿!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嘛,这一点,村里那些女人就比不得你。有几个还学城里人,成天穿一点点,穿给谁看呢?再说,穿那么少,露胳膊露腿的,你敢看?老婆,一直有个秘密没给你说,今天我也没啥想的了,其实我也曾背着你动过歪念,但我发誓只动过一回!那次去步行街逛闹热,看一个女人衣裳也没咋个穿,站在街边一动不动。我们几个围着看了半天,那女人还是不动。几个后来就争论,有说这是模特儿,是假的女人。也有说不是模特儿,是真的女人。一争论,谁也说不服谁。后来,几个就推我上,我脑壳一时发热,就壮起胆子,动手摸了,为的就是想验证一下是真是假。后来的事情,我没给你说,那天,我们几个脸上全是那模特儿的巴掌印。那城里女的凶的!几个赶紧耗子一样逃离了。真是长见识呵,天上怎会白白掉馅饼呢?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在我们的身边发生过。我们给城里人过同一条马路,上同一辆公交车,他们走上来,晓得拣空的位子坐,像回家,像窜邻居和亲戚。我们哪个敢坐呢?那个位子是我们的吗?等明白过来,位子早就不空了,车也到了站。我们从来都是行色匆匆,从来就没有从容过。城里很多东西,其实与我们无关。与我们这一辈子有关的很多东西,早就把根生在乡下了,掰不走哩。这话,那年你刚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我就给你说过。我说,这辈子,有我吃的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有我穿的,也少不了你一身。你当时还劝我,说,老公,有吃有穿就不错了,还想啥子?其实,你说那话的时候,我并不以为你在哄我哩。就算哄我,又有啥呢?只要我愿意,我宁愿你哄我。就像现在,我真的愿意再让你哄一回。如今,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老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已经很努力很如意很知足了,还图个啥呢。要是老天容许再倒退回去十年、二十年,我要说的还是原来那句话,这辈子跟到我,有我吃的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有我穿的,也少不了你一身。

同学,你们咋就跑慢了呢

我要请大家原谅,我的同学,哦,应是我的同学们。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个午后,我们的黑板会倾斜下来,我们的课桌会摇晃不定,我们的讲台会面临倒塌的危险。我只是偶尔阅读你们的日记,才隐隐约约获得一些并不完整的信息,你们骨子里其实都是想争第一的。尽管,你们常常表现出一副与我们大人们迥异的言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我听你们说得最多的,是劝我们这些老师和家长,不要都想你们个个得第一,科科得第一,年年得第一。风水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去年,我们班又得了年级第一,出了年级状元的时候,我那高兴呵,都不好意思说。记得那天我在你们面前甚至有些语焉不详。你们就劝我,要保持低调。你们说这话的时候,老师我觉得你们这些自称80后、90后的,其实很可爱。低调点好,低调点好。那次,我嘴上虽然硬撑着说,对,对,我们要保持嘴上的低调,行动的高调,其实压力很大。我所说的嘴上的低调,行动的高调,不可告人的意思是,希望大家也来个,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像那个宋襄公一样。我一直以宋襄公作为榜样教材,向你们兜售所谓的成功之道,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老师隐瞒了自私的一面。你们在老师眼里,个个都是宝贝,是人才,是栋梁。但是,老师却不能让你们尽情施展。老师能为你们提供的,就是让你们每个人都能挤进这间教室来。要知道,我们学校可是这个地区最高等的学府,我们这个班可是学校最顶尖的班级呵!当初,有几个同学没考上,你们的家长着急,老师也很着急,后来,你们都如愿以偿,坐进了这间教室。为此,我们班还挨了很多人的批评,说我们班搞特殊,40人的班额,扩成了70,括成70了,还有好多家长托着各种关系削尖脑袋要把娃塞进来。等开学的时候,大家才发现,教室里已人满为患,好家伙,黑压压一大屋!有个同学甚至很幽默,说大家坐在一起喘气、咳嗽,好像会把教室的玻璃震碎一样!这家伙的话,吓人一跳呵!尽管这样,你们都为自己感到庆幸,庆幸能搭上这一班车,很多人只有去挤下一班车了。我们的班车,开始载着满满一车人,向高考的终点进发,其间都没见有站点,想停下来喘一口气,也不行,没日没夜呵。我们的命运,如此地紧密相连,仿佛拴在一棵绳上的一大群蚱蜢,谁也跑不了谁。谁愿意落在后面呢?马上就要高考了,我着急呵,同学们!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是无数次地厌恶和诅咒!没办法呵。这一关,人人都要过的,管它是山海关还是嘉峪关,龙门还是鬼门。说一千,道一万,你跳过去了,它就是龙门,你们就是龙就是凤。跳不过去,它就是鬼门。是龙,是虫,你们心里比老师掂量得清楚。你们没说,但在心里一直默默地较着劲。运动会的时候,你们是给那些高度和距离,给起跑线和终点,暗暗较着劲。考试的时候,你们给那些挖空心思算计你们的难题怪题较着劲。你们可能并不知道,很多时候,那些躲在暗处的障碍,其实与我们这些过来之人有关。所谓的经验,被我们利用了。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为你们设计着成功的模式。我们让你们爬起来,又跌倒,跌倒,又爬起来。我们天天挂在嘴边教训你们的,是一句古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以为,成功其实就是被动遵循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残酷地接受近乎极限运动一般的挑战和折磨。居心叵测!但是,你们要理解老师呵。老师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老师的老师也是这样训诫老师我的。老师也累,也委屈。你们累了委屈了,可以写日记,可以当着老师的面,以愤青式的语气发泄,但老师能对谁说呢?老师站的是讲台。站讲台有一个责任,就是在你们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时候,提供我们自以为是的经验和教训。老师一辈子给你们说的话就是,永远要争第一!就像此刻,老师仍然要说,同学们,这次是大考,你们已然和死神遭遇,你们的对手只有一个,你们要么是第一,要么是倒数第一。必须挣第一呵!既是大考,就不同于以前任何一次的考试。你们早已习惯那些无关痛痒的考试,你们曾经无数次的错误,都可以在没完没了的考试中得以修正。但这一次,没有机会允许你们出差错了。这一次的监考官比你们的老师,比你们所见过也曾不满过的任何一个监考官还要严厉苛刻,他甚至连开一次小差的机会也不会给你们!监考官说,你们的对手是死神,你们是在同死神赛跑!跑第一,就是生,跑第二就是死。没有退路的!老师,知道你们太累,太疲乏,可能的确跑不动了,老师是爱莫能助呵。老师也累,也疲乏,但你们年轻呵,你们怎么能给老师比呢。如果,命运能给老师再年轻一回的机会,老师一定带着你们跑,搀着你们跑,实在不行就推攘着你们跑,也要跑第一呵。过去,一直都是老师做榜样,冲在前面带你们争第一的。这一次,老师实在没有力气跑了。你们要学,就学老师争第一,怎么都与老师一样落在后面呢?如果,你们还愿意听老师一句批评(也许这是老师最后一次批评大家了),那么,老师还是那句话,同学们,一直都是跑第一的,这一回你们咋就跑慢了呢……

大兄弟,你们有谁看见我的羊了

大兄弟,你们有谁看见我的羊了?大哥,你看见了吗?大妹子,你看见了吗?……一群羊,毛雪白,溜顺的,比谁家的都顺。短角羊羔像笋,刚冒了两节呢。长角老羊两把刀,快哩,连风都能割倒。几只?一,二,三,四,五,六,七。中午回家前还数过的,七只,又蹦又跳,一只不少,都好好的。咋就只留了一把拴羊的绳头呢?也怪我大意呵,中午回家吃饭,给羊都拴了一条绳,一只拴一条,最后把所有的绳头都扭在了一棵老桩上。还不放心,又搬了块石头,把绳头压得好实。怕吃不饱,怕丢啊!一只咪咪,两只咪咪,三只咪咪……都是乖乖。丢什么都别丢我的乖乖呵!拴得那么结实,咋还是丢了呢?那匹崖,陡是陡点,羊还能颤危危蹬上去。草盛着哩,爬地草,淡竹叶,羊勒苫,矢车菊……不用跑老远,就会撑饱肚皮。前些年,寻见了那坡草,我就放话,说,要放一只羊,不,两只,两只才像一回事。去年,我又放话,说,我要放一群羊。后来我就有一群羊了。去年冬天,还是五只,今年开春就是一大群了,整整七只哩。前些年,我去乡场上买那两只起家的羊,卖羊的外乡贩子很有趣,说,他卖给我的是两只生钱的罐罐哩。我也打趣道,说,哪有这么好事,你家长大的羊,我养不惯,说不定哪天会跑回来。去年冬天,那个卖羊的贩子在街上碰到我,又说,该是两只变五只了吧?我就敷衍,哦,哦,五只,五只哩。那你留下两只老羊,把新出的羊羔卖给我,变成票子现实,给娃添新衣裳,别夜长梦多哩。我就说,莫忙,莫忙,等明年,甚至后年,待洒出白花花一大群了,都卖予你。其实,当时我的想法是,那羊贩子肯定是卖亏了,说不定正后悔哩,才不上他的当。夜长梦多?嘻嘻,不怕,我还担心做不了长梦哩。莫说给娃添新衣裳,算啥?我还有更宏大的盼望。别看它们现在才五只,五只会变七只,七只会变十只,十只会变二十只,二十只会变一坡……只要那匹草崖放得下,我还要靠它们供娃读书,起房子哩。唉,现在看来,莫不是真被那个羊贩子说中了?七只羊,说没就没了,连毛都没给留下……大兄弟,你们有谁看见我的羊了?大哥,你看见了吗?大妹子,你看见了吗?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一大群哩!也怪我没在意呵。中午回家吃饭,端上碗,眼皮就跳,先是左眼皮跳,后来两双眼皮都跳,跳得我心颤。左跳岩,右跳财。就打了一个狐疑,究竟是要折财还是要跳岩?后来,也放松了,就想,命里注定有,别人夺都夺不走;命里没得,想不来,要不来。话是这样说,还是赶紧放了碗,折到屋檐口,一望,天照旧好好的,一点不像要变的样子。可谁能打包票呢?还是心虚,一心虚,回屋时,被门槛挂了一跤。就笑,人一倒霉,挡都挡不倒,在自家屋里都会摔跟斗!小时候,翻门槛,也常摔的,边吃边唱,心不在焉就摔了。记得,常唱的是长辈们传下来的一首歌谣:八哥跌跟斗,跌到放羊娃家大门口。放羊娃说,粑呢?猫吃了。猫呢?钻洞了。洞呢?长草了。草呢?羊吃了。啥子羊?咪咪羊。咪咪羊呢?早丢了……我原来也丢过一次羊的。那次逢赶集,把羊放在那匹草崖上,周围也没啥人户,就说,随便啃吧,别跑远了,要是跑远了看我午后回来收拾你们。羊群就乖乖地爬上草崖啃。我一个人去赶腊月场了。好闹热的。东看西看,上街串下街看,也不见买啥,就看稀奇。等差不多天黑了,才想起来扔在坡上那群羊。等赶回草崖,羊自是没了。还好,寻见了那羊脚板印,羊脚板印不乱的,像散步。沿着寻,下了那崖,过了条沟,又转了几里地,脚板印消失了。虚惊一场!因为,远远地已传来羊咩,一群羊的羊咩。一看,羊们都已好好地回到自家羊圈了。一只没丢。只有我一个人丢在羊圈外。哭笑不是。来气的,想把我丢了?看你们还想!打那回起,羊群再放到那匹草崖时,就凭空多出一把绳头来,绳梢是一只只的羊脑壳,绳头缠了那棵老桩,还压上块大石头……唉,这一次,才一顿晌午饭的工夫,咋就只剩了一把绳头呢?脚板印也寻不见。崖前不见脚板印。沟边也不见。转了几里地,还是不见。是藏地上,还是藏天上?就是藏地上,藏天上,藏得了脚板印,也藏不了羊咩的!是一群羊咩呵!一群羊,整齐一咩叫,背了几座山都能听见的。是不是还像上次一样早回了家,把我一个人丢外面了?可家又在哪里呢,我连自个的家都找不着了。找不着回屋的石板路,找不着那屋,找不着那羊圈。能找着的,只有这一把可恶的绳头!怨我呵,怎么会想出来要拴住那群羊?多乖的羊。拴啥呢?拴那草崖?草崖天天在那里,闭了眼也能啃着的。拴老桩?拴石头?树桩石头自己会跑?拴那群羊?羊有脚,都拴了,脚就不管用,又咋回家?不回家,又会去哪里呢?莫不是真的回羊贩子老家了?老羊认得路的。一杆子羊,摇摇摆摆随后,那副逍遥还以为是回乡下走亲戚呢。乡下有很多亲戚,羊贩子不算,充其量算半路主人。这几天,我听人传说,羊贩子来不及变卖手头最后的几只羊,就匆忙走散了。连羊圈也彻底毁了。投城里人去了,说不定正学着开羊肉馆子哩。这年头,养羊的不如杀羊的!……我可怜的羊!……大兄弟,你们有谁看见我的羊了?大哥,你看见了吗?大妹子,你看见了吗……一群羊,毛雪白,溜顺的,比谁家的都顺。都是咪咪羊哩……

谣 言

沙学岩和他的村庄

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了第一根火柴。她看见一只烤鹅走来,不,是一群,一群烤鹅,步履蹒跚,冒着诱人的油香。小女孩可能饿急了,小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照亮烤鹅的火柴就灭了。小女孩赶紧划了第二根火柴……

沙学岩的老婆给儿子讲故事时,一字一句,像写诗。故事讲了很多遍了。沙学岩老婆脑子笨,读书成绩不算好,倒是挺爱讲故事。原来讲给老公听,现在讲给儿子听。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讲那只(那群?)烤鹅。她总是喜欢在周末的晚上给儿子讲故事。她在电话那头讲,儿子在电话这头听,讲得很有耐性,一直讲到小女孩划完最后一根火柴,一直讲到儿子进入梦乡。

(后来,在所有能搜索到的报道里,都没有沙学岩和他老婆更多的信息,似乎连名字也未见诸媒体。有关的报道只说她老婆是沙香茹的母亲——几乎是废话,除了事件本身,意义可以忽略。他老婆模样或许不错,在外地打工,工作岗位可能是某个沿海城市的酒店,应该很爱她的丈夫和儿子。仅此而已。如果,更进一步分析,最多能找到这样一层背景:沙学岩和她老婆是小学同学,那时他们的学校叫“XX乡胡庄小学”。这个名字曾经让他俩自卑。不仅如此,令他俩自卑的,还有后来一同考上了市里的一所旅游职高。同学中有一半是城里来的女孩。女同窗在填写五花八门的档案表的时候,都会在学习简历的开始,写上“XX市第几小学念书”字样,以此表明虽然他们曾经一道上过同一所学校,出身却是不同的。所以,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俩彼此互为朋友——用时下的流行语叫青梅竹马,而且两人都有个毛病——填写简历的时候心不在焉,字迹潦草。)

沙学岩习惯了这样的周末,就像现在,他习惯了自己的工作一样。他在公路对面的小区做物业保安。每天上午去小区转四转,下午再转四转,路线和方向一致。每周加值一回夜班,上半夜转四转,下半夜转四转,路线和方向,同白天一致。有时候,半天找不到一个人搭话(做木工也是这样,是不能说话的。一说话,就分心,连家具也不好使,搞不好会伤人。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才记起来了自己曾会木工。)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小区老板是外地人,听说原来在沿海搞过电子厂。几年前,老板买下了沙学岩村里的这块土地,原本是要搞厂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闲置了许多年,没搞成,前年又平地起了几座楼。按照占地协议,村里的一些小青年被招到了小区物业公司,成了“有班上的人”。起初,沙学岩并不想去,他会木工活,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外地打工。等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社区的几个干部找上门来,要他和老婆两人,留一个在家。商量的结果是,老婆继续外出打工,他留下来管孩子。一段时间,他还不习惯。他父母的经验是,一个大男人要是学得手艺没派上用场,同没手艺一样窝囊。

小区对面,是他家。之间被一条很宽的沥青路隔开。沥青路,有个很拽的名字——“三环路”(俨然只有大城市才配拥有的名字)。去年以前,“三环”还是村里各家各户的蔬菜地。从家到小区,路并不远。沙学岩每天就步行,一边走,一边哼。穿着干净笔挺的制服,边走边哼,感觉很不错。与同村的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沙学岩不喜欢骑摩托车上班(他并不认为风风火火来,风风火火去,屁股后面还冒一股臭烟,比穿着制服步行有多美。)沙学岩是去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他的意识里,城里只有两种人才会骑摩托车上下班——每天挑鸡笼菜担进城赶早市的和外来打工的。沙学岩认为,自从去年“三环”建成以后,他们家所在的“胡庄”,就已并入了这个曾经令他和老婆十分向往的城市。政府的行政区划里,他的村庄实际上也划归了这个城市,连名字也改成了“XX市XX办事处XX社区”。沙学岩做保安填档案的时候,他在家庭住址一栏里就是这样填写的。后来,他还了解到所在的村庄,与公路对面的高楼,也就是自己现在上班的小区,已划归同一个社区,这令他激动,也令他不解——公路两旁的人家其实并无往来。

卖火柴女孩的故事又一次讲到结尾。老婆还是没忘在电话里啰嗦了几句,你在家得把儿子管好,我在外头就会一门心思多挣钱。过几年,宽裕了,买一个二手的“奥拓”,每天你就可以学城里人,开车接送儿子上学了。开车的事,沙学岩只当老婆是说笑逗趣。管儿子的事是认真的。儿子名叫沙香茹,是老婆取的。上职高的时候,班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同学,似乎就叫“香茹”。沙学岩的父亲和母亲是世代的乡下人,觉得这名,女孩兮兮不说,还洋气,洋气就给“胡庄”没啥关系了。反对归反对,决策方可以判定反对无效。按“胡庄”的习俗,一代不管一代,给孩子取名的决策权,在于孩子的父母。娃是沙家的,照理由沙学岩按排行取名。老婆却说生娃熬了不少痛,连姓都随沙家了,还不能给自己的骨肉取一回名?只好由了她。

传谣从一条手机短信开始

三月的周末。在南方的都市,意味着所有与季节有关的色彩将被忽略,惟剩下周末。不同的是,这是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香茹妈妈将按时收到老板发给的月薪。月薪到手,而后是逛逛街,向同事和家里发发短信。再而后,所有的事情又重新来过。

三月的某个周末,香茹妈妈莫名其妙地收到五条可怕的短信(直到现在也未搞清这些短信的来源)。短信说,某市冒出了一种怪病,得病的孩子只一两个小时,抽几下筋就死了。好可怕。病名说法不一,有说是“小儿非典”,有说是人“禽流感”,有说是人“口蹄疫”,更有说就是“人瘟”的。手机短信,可笑不可信。香茹妈妈的爱好是看电视剧,照她看来,手机短信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会搞怪,就是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把两口子关系搞成“无别外人”(方言,“陌生人”的意思)。

但这一次她却不安了!

让香茹妈妈不安的,是因为有一条短信提到了“XX市”,那是她的家乡。短信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开出了预防的药方:“乌梅七个,杜仲五钱,毛草五钱,用水煎服即愈。”莫不是谣言?既是“谣言”,就不要去理会,否则会被人所不齿。信吧,在她的家乡,造谣的女人,叫长舌婆。不信吧,短信确实提到了家乡城市的名字。那个名字,离她的家人最近。信与不信,都打乱方寸。有句俗话不是说,好事宁信其无,坏事宁信其有么。此话,照香茹妈妈的理解就是,乡下人,五尺命,就不要奔一丈。天下从来不会掉馅饼。人一背时起来,牛脚板窝都会淹死人。

她决定把这条短信一字不落地发回老家。

老公沙学岩收到短信后,很快反馈给香茹奶奶。他说,他在小区里的工作是只和陌生人说话。认识他的人都是更大的城市里过来买房的,他与那些城里人的交往仅停留在礼节上。早上好!有事吗?那个踩三轮的,出去,出去……直到现在,他们彼此虽说着话,却互不认识。他的意思是,他并没有获得与这条短信有关的信息。

香茹奶奶自是不信。乡下比城市清静,什么病还会大老远跑到乡下来?她活了几十年,见过的死人无数,年轻人都是跑死的,老年人都是老死的。她的经验是,一个人,有吃有穿,只要别成天毛毛糙糙,想着朝公路上跑,朝城里跑,平平安安等着老死,就是好命。邻居的太婆们也接到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们发回来的消息,也犯狐疑了,好端端的一村子娃,没听说谁家有啥怪病呵。莫不是城里……大家往公路那边的小区望去,那是老人们心目中的“城里”。还好城里和村子隔了一条公路,对面有什么也不会跑过来,孩子们也不会跑到对面去。太婆们似乎很放心。

香茹爷爷就更不相信了。死人的病?电视新闻咋没听说?报纸上咋没看见?怪事。香茹爷爷只相信电视和报纸,电视和报纸是政府发布的,正规可信,其他的信息来源只能称“小道”(阶级敌人从来都善抄小道以断别人后路,却不敢在公开场合露出真容)。

“谣言”不攻自破。所谓的“药方”,其实是一百多年前,义和团为防止洋人下毒的揭谒传单。香茹爷爷年轻时干过赤脚医生,背过几副中医方帖。还乌梅七个,杜仲五钱……一见到那药方他就忍不住想笑。

关于某怪病的短信,在经过三个善良之人(看上去更像乡下来的)的过滤之后,最后止于谣言本身。

四月,终于掀开幕帘。新的一天开始了。略微有些潮湿。类似的谣言,还在城里的很多地方流传。与谣言一同流传的,是另一条手机短信:“流言像杨花一样飞着,我伸出手掌,抓住了其中一片,感到它没有丝毫分量。但是在街上,它迷乱了那么多人的眼。”

暧昧的词语和修辞,据说出自某个当红美女诗人之手。还可以举出很多,都不太懂,一律被香茹妈妈彻底删除。类似的短信,容易消磨掉一个人对于目标的意志,她需要保持警惕。春节过后,她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城市。这是次目的简单的离家出行,除了挣钱,还是挣钱。剩下什么,都与己无关。

证伪——圆西瓜与方西瓜

怪病继续在城市上空弥漫。在未被“证伪”之前,一应说法还不能叫“谣言”。缺少被公共渠道验明正身的背景,只能称“市井传闻”——信息无形中被矮化,特征被混淆,变得恣肆和扭曲。

出租车司机某某说,他听到的怪病致人死亡的版本,从一人,到十几人不等。出租车司机的门路多,信息来源广,但如此不一致的传闻,连他也丧失了甄别。

各种说法在蔓延。网络、电话和短信,穿过街头坊间,将恐怖的情绪向城市外围扩散。行色匆匆。车窗紧闭。甚至在某次城际列车上,乘客们一边小心地捏着口罩,一边终忍不住聚拢来,谈论怪病,表情暧昧。娃是不能去幼儿园了,大人小人都朝乡下老屋奔去(很多时候,乡下被视作消灾避难的清净无疫之地)。消毒液脱销。绿豆汤和板蓝根冲剂一天一个价。小孩发烧,送医院。起泡、出水痘,不容小视。相对于生命,再昂贵的费用,也只是个失却温度的数字。还吝惜什么?各使各的门路,各打各的关节,家长们奔走于飘飞的谣言之间。“谣言”被“证伪”之前,宁信其有吧。谁愿意拿娃的性命作赌注,去赌那个已无从查找源头的“谣言”真相?(随后的事实证明,群众过分的担忧是正确的。对于普通民众,真相的来拢去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清楚自己正在遭遇一场危机事件。公开的话语渠道尚在沉默,危险或在增加。他们付诸的所有努力手段都可视作自救行为。而自救成功的概率大小,取决于他们对所谓“谣言” 的觉醒早晚,以及智识水平高低、人脉资源多寡、支付能力大小等等)。

医院快要人满为患。

就在这“人满为患”,仿佛欲酿成“人满为患事件”的关键,“有关人士”说话了。

“有关人士”说,是死了几个娃,死于春季呼吸道感染,目前仅有“几例”。

“有关人士”特别强调,未发现这“几例”之间有什么关联,大意是说此病似无传染性。

“有关人士”的辟谣,很快通过公共消息渠道发布。

好了,谣言被“证伪”,还原了谣言的真相——谣言终究还是谣言。

好了,我说胡庄没事嘛……天那么宽,地那么宽,山那么青,水那么秀,咋来的“瘟症”?香茹奶奶很善良,善良得当她看到电视消息后,一连用了四个“那么”,而且都是带褒义的!

是嘛,西瓜几百年来都是圆的,忽然冒出来说哪个旮旯长出了个方西瓜,不是笑话是啥?香茹爷爷也善良。香茹爷爷的善良,还带幽默。

沙学岩不信,爸,你又不是全地球的西瓜都吃过,咋就说没有方西瓜?

香茹爷爷笑得更厉害了,屁话,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猪跑?

沙学岩无话了。他也想不出来,方西瓜会是一副啥模样。连想都想不出来的事情,还会有真?

沙学岩给老婆回了短信。

怪病谣言,止于善良。善良的人家……

(悲剧一点点酝酿和放大,推波助澜,至悲剧结局。结局表明,沙学岩一家的确错了。他们的错,在对于家园的概念过于感情色彩化。城市不是中心,村庄也不是。只有蓝天和大地才配——世界的本来面目。村庄和城市朝着大地拥去,彼此挤压。这个逐渐丧失原点和目标的过程,耗尽了我们的悲悯。远离清净,只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终究是生活在大地之上。沙学岩一家的错,还错在作为农民对于谣言一贯的态度——老实善良、不多事不生非、谣言被拒绝、谣言到我为止。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乐观——远离政策、资源和信息,甚至连谣言都不能及。他们能获得的参照太少,仅剩可怜的一点点“经验”。就是这所谓的经验,还暗藏着先天的不足——在没见过方西瓜之前,西瓜的真相被经验中的“圆”遮蔽了;而真相另一半,经验之外的某种可能,传闻中的“方”西瓜,被省略。这很可怕。更为可怕的,这隐性的另一半,因为经验的武断“证伪”,被定义为“谣言”——所有仅存的寻找真相的一线前途最终被扼杀。)

赤脚医生同等级医院的对峙

奶奶,我要去看麦子……

我们的叙述主人公沙香茹突发奇想。香茹两岁半,过了今年春天就可以上幼儿园了。在这之前,香茹奶奶兼有保姆和托儿班老师的角色。香茹会唱,爱跳,数数能数到15了。能数到15的孩子,不一定能分清麦子和韭菜。分不清麦子和韭菜的孩子,一定不是乡下娃。

香茹奶奶决定回一趟乡下娘家。娘家的村庄似乎还保存有好大一片麦田。

种春的淮北平原,麦田向着纵深延伸。野花刚好露出一丁点的黄。

奶奶,那是麦子,不是韭菜!……好多的麦子!……

香茹第一次不再把麦子和韭菜的概念混淆。这是个令人惊讶的转变!香茹奶奶兴奋得追着香茹直喊,乖乖!

(以上是关于两岁男孩沙香茹最后的成长记录。20小时后,小香茹的年龄被定格。)

看麦子回来,香茹奶奶发现孩子发烧了。香茹爷爷是赤脚医生。香茹爷爷说,自己当了一辈子赤脚医生,大病没医过,小病医了不少。谁家的娃没感冒发烧过?发片药,打一针,严重点的再挂瓶盐水。没啥急的。他慢腾腾地给小香茹服了药片。见还烧,补了一针退烧针。午后,又挂了两瓶盐水。他的经验是,再凶的烧,一挂盐水就压下去了。唯一超出经验的是,孩子手心和脚心起了些小水泡。按照他掌握的常识,起水泡算什么病呢,乡下娃,成天晒太阳呗,上火起泡就跟受凉拉肚子一样平常。

傍晚的时候,小香茹烧刚一退点,就嚷着要下地玩。

等烧再次起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烧很高。心跳也快,呼吸急促。这已超出香茹爷爷所能掌控的“感冒”病例范围。他只是一个乡村医生,他的医疗条件只是一个乡村医疗站。他和他的医疗站所能承担的压力和风险,只能对下午孩子的发烧症状负责。剩下心跳和呼吸问题,必须由城里的大医院大医生来承担。他以前处理过的一些较重的病人,都是通过不同级别的医院和医生的一次次接力,最终完成救治的。

香茹被送到了某市第二人民医院。这是一家等级医院。

120医生负责送病号。120医生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后来的主治医师的助理。他们在病人运送途中采取的各种辅助性措施,为了争取更多抢救的时间——把病痛放缓再放缓。很多时候,他们的努力是有效的。这一点,主治医师最有发言权。可人们除了一个电话号码,以及救护车令人窒息的呼叫外,对120医生并无印象。我们看见的往往是,在急救室或者手术室外,病人家属握着主治医师的手,一遍遍地说着谢谢!

挂号,缴费,拿药。医院的窗口很多——程序一目了然。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人多事杂,规范程序便显重要。沙学岩从小接受父母的训诫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护士说,床位很紧。床位很重要。有了床位,意味着病人已经住院在册(医院叫病人打针吃药做检查,都不是叫名字,直接叫某某床)。是护士为病人提供了床位(接受治疗的起码条件),护士所以受人尊重。

医生们表情严肃。似乎所有等级医院医生的严肃都是一致的。他们除了“怎么才送来”之类的责怪,没有更多的话。同样是医生,香茹爷爷觉得自己只能远远地眺望甚至是仰视。香茹爷爷给乡亲们看病时,还可以给病人聊天,安慰,说笑,甚至共同理论治疗方法和病情的预后(当然,很多时候,香茹爷爷给那些病人说的都是一些并无根据的客套话)。等级医院,不是江湖郎中。在等级医院的医生们看来,与病人“闲扯”是“不正规”的,那样会导致考察病情程度的错觉,甚至浪费掉宝贵的救治时间。

检查完病情,香茹被送进急诊室。

急诊室内,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

急诊室外,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

通向医院深处的楼道,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

所有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表情并无异样。

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的时候,两岁半男孩沙香茹的抢救结束。

这是一场无效的救治接力。

奶奶,咱们回……

两岁半男孩沙香茹无法叙述完最后一句话。香茹奶奶知道,小香茹没有说出来的那个词是“家”——原来在“乡下”,昨天在“三环路”之外。

我们已经尽力了。等级医院的医生们一脸遗憾。

发个烧,怎么会丢了性命?我的孙子究竟得了什么病?你们究竟用什么抢救我孙子的?……

作为一个乡村医生,香茹爷爷救治过很多的病人。那些经他看过病的乡亲,不管病是不是被根除掉,当他们离开他医疗站的时候,都会得到关于自己病情的细节,心里的那分忐忑因此会逐步消散。即便那些深患绝症的人,他也会告诉他们,回吧,回后让家里人弄点好的吃,再安心去吧,把钱省下来给后人。可他的孙子丢了性命,却不能获得一点明确的信息。那些五花八门的检查单,处方签,病历卡,无一例外地潦草难辨。自己给人看了一辈子的病,医没医好,找他看病的乡亲都是明明白白地来,明明白白地去。可现在,自己的孙子却落了个不明不白!香茹爷爷怎么也想不通。

医生和护士们,继续来来往往。像一群白色的影子。

香茹爷爷觉得那些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证实——一场疫病的命名过程

几乎和所有的危机事件一样,发生在淮北平原上的这场疫病,最后以一个“权威人士”的出场画上句号。这原本是常态。因为事件的突发程度,往往被我们误认为颇具戏剧性——所谓“危机公关”。

戏剧冲突的高潮部分,我们看见了最后的出场者,他伟岸,正直,不苟言笑。往往这是为了表现负有拯救责任者的剧情所必需的。

“权威人士”的出场相对于“有关人士”而言,身份和级别不再暧昧。他的身份是某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专家。

他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为什么给这场疫病命名花了这么长时间?——记者总是在采访的开始前说他只问一个问题。

3月上旬,零星地发生了几例,但没有同X病联系起来。4月上旬,又增加了病例,但很多医生都认为,如果是X病,不会有如此重的症状。过去发生的X病,都能医治好——“权威人士”并没有直接回答,澄清过程更重要。

“那么这段时间究竟有多少病例呢?有多少并没有治好?”记者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权威人士”。

因为不是法定上报的疫病(它甚至连准确的名字也未曾认定),各级医疗机构并无上报的责任——“权威人士”就是权威人士。

既然无需上报(也就是说没有档案资料),那么你怎么知道过去曾发生过X病?——记者就是记者。

我们有网络报告系统(看名字有点像民间机构的名字)。有些医生会上报的,以便引起主管部门的注意。——感谢那些良知尚存的医生。

既如此,为何这次仍花了很长时间来命名?——记者的职责就是发难、质疑、追问到底。

因为有2种病毒能引起X病,甲病毒和乙病毒。甲病毒症状轻。乙病毒比较复杂,20%会引发更严重的其他病症。——“权威人士”的职责是澄清、澄清、再澄清。

也就是说,这次是较严重的乙病毒,过去是病情较轻的甲病毒?——记者按自己获得的信息诠释事件。

也许如此,但之前,我们只能是推测,在没有检出真正的元凶病毒前,甚至是猜测。我们一直在做着应证猜测的事情。我们甚至以等待死亡来换得时间,从患者身上提取到3组相同的病毒,送到最为权威的机构检验确认。现在回头看,起初引发更为严重病症的就是乙病毒。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甚至当有人说出自己猜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那是在传谣言。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场疫病的命名,就是“谣言”不断证伪、证实的过程,如此三番,历尽艰难!——“权威人士”的结论性回答很无奈。

“权威人士”话语诚恳。他代表的是科学的态度。科学并不等于走捷径。有时候,它连脚印都没有,有的是不断地去重复,去走回头路,去绕弯路,到了最后甚至发现前面还是一条死胡同。(我并非想拐弯抹角阐述哲学,事实就是这样明摆着的)。

这并不影响我们去苦苦寻觅那条捷径。我们一直在证明“谣言”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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