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何处邀友贤

夜　鱼

盛夏七月，我携小女走进了慕名已久的绍兴兰亭。刚一进门，便有舒爽轻轻山风拂面，走不了几步就见到了“茂林修竹”，苍苍翠翠，阴然生凉，怀中已被烈日晒得萎靡的女儿立即来了精神，小兔子似的窜下去，与同游的几个孩子打闹戏耍去了。我得以缓步前行，从容领略王羲之笔下曲水欢聚的文化胜地。

但见环山拥抱下的青青园林，自然景致悠然舒展，建筑布局错落有致，丝毫没有欺山霸水的挤压感。古人对自然的顺应与尊重，心态的祥和宁静，该是喧嚣的今人所愧对的。推山填湖，不断汹涌增加的人口与竞相攀比的豪奢欲望掩埋了多少美景！

来到著名的鹅池前，还真有一对通体雪白的大鹅神态安闲地憨立于池前，那块著名的“鹅池”碑就在它身后。我原本不懂书法，只知王羲之乃书法艺术大师，关于他练字的典故还在幼年时就已听闻，可惜我从未曾揣摩过他的字，不知其髓，现在看着眼前的白鹅，再看那“鹅池”二字，立即感悟到了那两字的精妙所在。“鹅”字饱满遒劲又不失灵动，宛如眼前丰美大鹅的生动灵气；“池”字从容儒雅又如这一池静雅的碧水。想来，书法和其他艺术都是一样的，大自然所赋予我们的生命启示乃艺术的重要来源，也是魂魄之所在！

书法字碑在这疏朗的园子里随处可见，过鹅池后约五百米便是康熙所题的“兰亭”字碑了。而素有“东南第一大碑”之誉的“御碑＂更是乾隆亲笔所书。据说此为真迹。作为中国历史上非汉族的君王，清朝的几代皇帝都深知汉文化对民族统一不可逆转的强大力量，他们采取的是顺应与学习的态度，这个态度决定了清朝能够平稳顺利的统治与发展，还一度创造了盛世景象。摸着巨大的石碑，看着上面些许人破坏的瑕疵，我感慨它居然能逃过文革的大劫。导游小姐介绍了真迹得以保存的故事：当年的红卫兵来砸，工具不行，整块的巨石太硬，没砸烂，于是准备第二天重新带工具来。一些附近的乡民闻讯后连夜赶来，将石碑刷上石灰并写满毛主席语录。对着毛主席的语录，哪个还敢再砸？字碑得以保存。我感叹疯狂荒谬的年代里还有如此勇敢可敬的人！是这秀美的兰渚山麓带来的勇气吗？还是千年文化的传承带来的智慧？一个民族的理智得益于的当还是自己能够时时反思的文化精神吧。青山无言，仰望蓝天，历史的云烟早已散尽。而唯有这满园的俊秀字迹清晰在目。

玩倦了的孩子又回到身边娇依于怀，曲水边，我寻了蒲团坐下歇脚。几个古代服饰装扮的工作人员介绍着流觞的玩法，同游的人都是姐姐大学里的教授，虽非中文系，倒也能勉强凑几句，偶然聚游，也准备仿古风雅一回。谁知其中一人面对着苔厚石腻已不见多少清澈的暗绿水流便脱口道：这水污染了吧，漂在上面的酒能喝啊？这一下可得罪了那几个古装的现代女士，她们提供的原是免费服务，你不说点好听的，还来煞什么风景？本没多少热情的脸蛋更加冷了下来，一人讥讽回说：这也叫污染啊，那你是没见过真被污染了的地方，我们这已算是够环保的了。你们嫌脏就别玩了吧。伶牙俐齿的大学教授们顿时愤而回敬攻击。

正于水边默默构思的我顿失兴致，本来与同游之人就不熟悉，此刻更觉气氛尴尬，想当年王羲之兰亭的曲水友聚是何等潇洒畅快，想必都是些情投意合，性情默契之人，这才有了兰亭诗集，有了千古传诵，集文采哲思、俊秀墨迹与一体的《兰亭集序》。也让一处中华大地随处可见的普通园林熏染上了隽永的文化厚味，“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看来我们都做不成仙。王羲之做过仙，不然何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的通透感悟？又何来“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生命痛感，这痛感亦是文学的痛感，更是陷于现代喧嚣里的我对能与同好静坐于自然怀抱的向往。

起身出园门，骄阳依旧如火，迅速躲进空调车，短暂的绍兴之旅就要结束了。假期更是短暂，要不了几天，我将重新回到忙碌嘈杂的城市里去，没有青山绿水，没有悠然的白鹅，有的是看不尽的人工五色，光怪陆离的欲望悲欢。

我邀不齐我的同好友人，他们和我一样即疲倦又无法停止地挣扎在滚滚红尘里。与友流觞欢叙的那一弯曲水只能流淌在我的梦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