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题
2009-04-29安武林
安武林
台静农的酒味
台静农先生喜欢酒,喝了一辈子的酒,白酒。身上自然散发着浓浓的酒味。就像乡下耕作的农人衣服的褶子里面总藏着抖不尽的尘埃一样。一种人,进了城里赶紧就把自己过去的衣服丢掉。另一种人,进了城里,根本就不愿意丢,始终保持着天然的本色。台静农先生属于后一种人,而且,即便你告诉他,把衣服丢在某处可以脱胎换骨了,他也可能抱着衣服走一圈又回来了。这种朴实的个性追随了他的一生。
酒,是粮食作的。台静农先生喜欢的,大多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白酒。那种出口的货色,他老人家是很鄙视的。这样的酒品,实际上是包含了文化的一种审美标准。朴实,朴素,实在,忠厚,真诚,随和,很显然,老先生不喜欢追名逐利。我们现在很多人表面讨厌而背地里挖空心思在做的两个字是:钻营。钻营这样的词在公众场合是适合表扬人的,我们换个好听的词就变成了:经营。台静农先生是不懂得经营自己的。这样一来,他连喝酒的钱都捉襟见肘了。
按理说,像台静农这样的人,换作任何一个人,即便他再不善于经营自己,也不会过得如此惨淡。他做过山东大学的教授,在未名社中深受鲁迅的器重,与一大批文化界精英都有很好的交情,在大陆和台湾的一些大学都作过中文系的主任,这样的人,竟不能保证自己的酒钱,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更何况他后来成了著名的书法家。一个人有地位,有荣誉,有名声,有才学,大致就可以解决温饱问题了,像抽烟喝酒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爱好,基本可以保证的。况且,先生喝的不是高档的酒,抽的不是高档的烟。
台静农的家,学生们是可以随便自由出入的。他没有架子,似乎不像个教授,从来不拒绝学生们的任何邀请,就连游戏也是如此。这样的大学教授,实属罕见。真不知道他是怎样经受骚扰的考验的。要做学问,要写书法,还有生活的琐事,他的时间就那样奢侈地馈赠给他的弟子们了。他没有酒喝的时候,也给他的学生要酒喝。这样掉架子失面子的事情,恐怕除了台静农先生之外,没有一个教授能做得出来。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和他的学生建立了那么一种关系,亲密,亲切,亲人一样,从来没有一个人因此而笑话他。
台静农写过一本小说《地之子》,其中收录了他十四篇短篇小说。这本小说带着那个时代的气息,苦闷和挣扎,具有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所不同的是,他写的是乡村的悲苦和生死,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有的篇章在我看来,是可以和鲁迅的一些小说相媲美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中文系的课本里没有重要的位置。他的名字,也比不得很多作家响亮。这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反正他爱喝苦老酒,喜欢苦老酒的黑色和苦味,喜欢它的乡土风味。而他本人,就像乡间的一株植物一样,崇尚自然。
台静农是一个书法大家,至于大到什么程度,非书法圈内人士大抵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但至少,应该能值得收取不菲的润格费。可是,他从来不收润格费。有人求字,他是有求必应,像个土地公似的。偶尔有一次,别人硬塞了润格费,他竟忐忑不安,好像欠下了别人一笔债似的,最后,还要硬还给人家。在书法同仁之中,恐怕像他这样迂腐的人并不多。这大约也是他不善经营的一个例子。然而,台静农先生的人品、文品是可以找日月江河这些名词做衬托的。大写的人字,往往是靠蘸了黄连汁写成的。其实,先生一辈子就写了一个人字。
台静农是大地的儿子,所以他的小说名才取了《地之子》。这个大地之子不是伟岸的意思,而是说他朴素得像泥土里的一株植物,哪怕是一根草。他做人治学,处世待人,都像泥土一样保持着纯朴的本色。他的一生,就像浓浓的酒香一样,一闻就醉人。那是没有掺水的酒的味道。
徐志摩的率性
诗人都是上帝的宠儿。这么一说,所有写诗的人都跟着沾光了。写诗的人太多,上帝也太劳累,所以,他眷顾和宠爱的只有那些天才诗人和大诗人。如此的尺度一卡,上帝的宠儿就不太多了。徐志摩是大诗人,也是天才诗人。他那水性的文字,轻灵的文字,总像一缕清泉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和眼睛。其实,世界上的大诗人是不算太多的,天才的诗人更少。大诗人长寿者有之,如泰翁;而天才诗人几乎无一例外地早早夭折。比如普希金、拜伦,和我们的徐志摩先生,都是三十多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照我看,天才们吸纳天地日月精华太多,上帝不愿意让他们过多地散发其光芒,犹如日月,亮那么一会儿即可。
诗人都是率性的,除了那些忧郁的怯懦者之外。他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只听凭性情的发配。他们轻轻地来了,轻轻地来到这个世界,但绝对不会轻轻地走了,而是轰轰烈烈地走了。一任世人惊愕。徐志摩是南方人,从四通八达的亲情血缘上,看不到一点点“文曲星”曾经光临过的影子,倒是有人说他有佛缘。以徐志摩的天资,假如他真的皈依佛门,那他肯定能成一个得道的高僧。天才有时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爹妈生的脑袋特别灵的人,这个不承认不行。徐志摩学英文、日文、法文,通晓好几种外语。人文科学涉猎的门类也很多。在这一点上,算是个博学之人。在作家之中,是难能可贵的。
有一项调查,曾经统计过作家在作品中使用的词汇量,保守地说,徐志摩至少排在前五位。我们知道,徐志摩是个唯美主义者,语言甚是绚烂,亮丽,但这不等于说,他是在堆砌词藻,玩弄和炫耀自己的文字。其实,中国的文字中国每个人都能享用和使用,他的词语也并不是多么艰涩,别人也可以信手拈来的,但,这就如同王尔德经常说的惊世骇俗的一些话一样,从王尔德嘴里吐出来,够味,别人说出来,变味,或者说不是味。我强调这无非是想说明,它和一个人的气质有关,是骨子里天性之流露。而徐志摩在大学讲堂里,那也是滔滔不绝,看见窗外的树叶,能海阔天空“侃”一节课,“侃”一节世界作家们中和树叶有关的东西。他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博闻强记。
天才,生来就是供别人欣赏的。在那个年代,在那个群星灿烂、精英云集的年代,大学者、大文豪们欣赏徐志摩者甚众。人所周知的蔡元培先生,国外的泰戈尔等。这种青睐和宠爱,几乎是别的作家别的诗人无法比拟的。所幸的是,他并非那种狂傲的不可一世的天才,所以,他与人也是好相处的。似乎在为人处事上惹人不快的不多。不过,他是个率性的人,尤其在情感方面,不压制自己。天才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尤其是天才诗人们。像普希金就曾经夸张而又矫情地说过:“噢,不要问我的初恋,我不知道有几千次了。”但他不是普希金,也非拜伦,更不是长寿得让人惊奇的歌德。徐志摩生性好动,浪漫而又热烈,常常像一团火。但他像他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也是父母给早早定了亲。他对自己的亲事不满意,对妻子也是嫌弃。
婚姻的幸或者不幸,都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徐志摩是个率性的天才诗人。做天才诗人的妻子、情人、密友本身的确是一件痛苦而又不幸的事,世界上的和此类天才有过关系的女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不幸的。你既不能希望他忠诚,又不能指望他和你终身厮守。有时候,他还很无情、绝情甚至是粗暴。他们是很少能够用礼仪道德约束自己的。张幼仪之外,林徽因、凌叔华、陆小曼、韩湘眉,这些女人都和徐志摩有过关系,国外的还不提。徐志摩是个对生活和感情都十分理想化的人物,所以蔡元培先生对其评价“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东土;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他的一生就是一首很洒脱的诗。
徐志摩是率性的。率性的天才诗人,上帝也拦不住。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爱就爱想恨就恨。马雅科夫斯基,给了自己一枪;普希金,被别人打了一枪……
他们率性得根本不听人劝,而上帝根本不劝。他知道,那些天才生和死都是供人敬仰的,供人茶余饭后作谈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