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老师寻找一个理由
2009-04-29廖玉蕙
廖玉蕙
去年,我有机会参与大学评鉴工作。有一回,校方安排评鉴委员参观教学现场。我悄悄从后门潜入,观摩了两门课程。
其中的一位教授,像尊菩萨般端坐讲台,俯首敛眉,从头到尾目不斜视地念着桌上的讲义,硅眼皮都没抬一下;另一位在超大型教室授课的教授,则牢牢踞坐离学生约摸10米远的讲台上,用麦克风隔空喊话。
我分别在教室里待了各10分钟左右,学生睡觉的睡觉、耳语的耳语、发呆的发呆,老师处变不惊地喃喃自语,真是让人叹为观止。那态势摆明了“银货两讫”,学生花钱上课,老师拿钱贩卖知识,至于学生有无意愿求知,显然不在教授的考虑范围。这两位教授据守高阶座位,壁垒分明地和学生划清界线,看来是绝不肯走下讲台、向学生靠拢一步的。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曾说,小说家之所以创作乃源于描述人类存在状况的热情,我以为拿来模拟教书的行业也未尝不可。一位心如死水的老师,本身就如槁木、如死灰,有何能耐引燃学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位画家在教学节目上示范写生,他说,“画风景不只是涂颜色,更重要的是画出风景里的空气。”
旨哉斯言!这话真是放诸各行各业而皆准。教书不止于填鸭式地传授专业知识,沟通的热情往往才是学生深度学习的动力。沟通的热情可以引发老师求好的动机,让学问的传授因此散发沁人心脾的多层次感动。它绝不只是单纯为红墙、白瓦、蓝天、绿地上色,而是传达出空气的饱和、流动,天色的氤氲、晴和的灵动教学。一个从不抬起眼皮看看学生的老师是怎样的老师?一位老是跷着二郎腿踞坐讲台上、绝不“移樽就教”的教授,又是怎样的教授?
我常常想起女儿小学时的实习老师,年轻、热情、充满活力。据女儿及她的同学转述,从这位实习老师来到学校的那天起,班上同学每天都开心地上学去。这在经常巴望风灾、水患能达到停课标准的台湾学生而言,真是不寻常的现象。一天,在晚餐桌上,女儿跟家人叨叨叙述当天运动会的种种。她说:“今天,我们的实习老师哭了。因为我们拔河比赛输了……”
我转过头,漫不经心地朝一旁的外子说:“这个老师未免太情绪化了,比赛本来就有输赢,干吗得失心那么重?毕竟是太年轻了,缺少经验。”
女儿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欲语还休,却似乎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反驳说辞而作罢。临睡前,女儿忽然跑到我的书房,郑重地朝我说:“现在我想起来了。其实,我们老师哭,不是因为拔河比赛输了,他是因为我们不团结才哭的。”
我当下肃然。为着方才轻率的臧否而感到惭愧。
是一位怎样热情的老师,让稚龄的女儿愿意花上三四个钟头为他的年轻、失态设想一个更加周到的说法。在女儿这番言语的背后,必然埋藏着老师无数的心血。这位老师也许经验不丰,却教出了风景里饱满的空气。这或许可以提醒经验丰富却疲态渐露的老师们是否在不经意问已然遗落了热情的初衷。身为教师的我们,是不是也该如此自我期许?万一不小心在某些时刻流露了不太适当的言行而招致批评时,会有学生愿意深情地花上几个小时,挺身为我们寻找一个较为堂皇的理由。
(摘自台湾《讲义》)
(责任编辑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