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战争
2009-04-27蔡成
蔡 成
天下着雨,冷飕飕的。我坐在一辆挺破的中巴车上,从云南文山自治州的丘北县往麻栗坡赶,我想去瞻仰麻栗坡烈士陵园。
几天前,从深圳出发时,好些朋友叮嘱我,如果我真的会去云南文山自治州,千万要去一趟麻栗坡烈士陵园,替他们给在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英雄儿女们献上一束鲜花,深深鞠三个躬。
……
车过砚山,上来一个残疾人。他拄着一根拐杖,他的右腿少了大半截。听说我要去麻栗坡,他立刻感叹:“很多人都没忘记他们啊!每年清明前后,都有好多外省人不远千里百里来烈士陵园。那里,睡着九百多个英魂啊……”
他正是麻栗坡人,他的腿正是被地雷炸断的。不是在战争年代炸断的,而是在和平年代,他在自家地里耕作时被炸断的。
他懊恼不已,咬牙切齿地说自己真冤:“我当支前民兵好几年,在呼啸的子弹中钻来钻去,始终毫发无损。不打仗了,可以安安心心种地了,却炸飞一条腿。”他觉得自己的腿不是在战争中失去的,很不光彩。若在激烈的战斗中挂了彩,即便牺牲了,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了,那才光荣。
听说他是支前民兵,我来劲儿了,赶紧请他讲述战争场景。
他承认,自己并没真正端枪打过敌人,他的任务是背伤员下战场,送弹药上前线。唯有一次,他差一点能够实实在在用枪面对面拼掉几个敌人,但后来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那是战争的末期,战争还没结束,双方都没彻底放下武器,但比起1979年的血战,枪声已经少很多了。近在咫尺的阵地,敌我双方不再针锋相对虎视眈眈,反倒不时称兄道弟,热情交往。”
“有一次,对方士兵打死了一头猪。不是野猪,是家猪。也不知是哪国哪家的猪,少了条腿,肯定是被地雷炸飞了,拖着三条腿在林子里乱蹿,被几个士兵用枪打死了。他们就地生火将猪烧熟后,有个兵拎着一大块肉大大咧咧走到双方阵地中间,打着手势说要送给我们
的战士吃,但想要我们提供一点盐。”
“当时,我正好也在阵地上。战士们怕对方使诈,在我将盐送过去的同时,他们在我身后用枪瞄准对方。一旦对方稍有动作,我们就一枪一个,撂翻他们……”
“哈,对方没使诈。他们叫着喊着给猪肉抹上盐,大嚼特嚼。觉得不过瘾,他们干脆把余下的猪肉全扛到一个石头高台上,吆喝我们带着酒过去一同痛饮。我们商量了一下,安排两个战士留守,其余的真的带着酒过去了。全是白酒,好多瓶。”
“那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简直是同胞兄弟了。不管是对方士兵,还是我们的战士,全都用手撕着猪肉大块痛吃,举起酒瓶好一番痛饮,敌我双方还使劲碰瓶对饮呢,就差没划拳了……”
这位二十多年前的支前民兵越说越兴奋,满面红光,仿佛此时此刻他又回到当时那个类似于梁山好汉们“大聚餐”的现场。
我惊奇不已,在我们眼里极其残酷血腥的自卫反击战中,竟然还有这样的镜头!我问:“你不怕他们?他们可是咱们的敌人啊。”
“从没想过怕不怕,实际上也根本不存在怕的念头。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正好谈得来。一群毛头小伙子,大家都正是爱热闹,喜欢交四海朋友的时候,个人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时刻都端起刺刀往对方肚子上扎啊。”支前民兵说,我们的战士大多不懂越南话,对方也不懂汉语,他给双方当了翻译。他说他当时还告诉对方,他在越南的保河、河江两地都有亲戚,打仗前亲戚间还经常走动,一动枪炮,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死活了。
……
更绝的在后头。
整只猪最后只剩下小半边,酒全部喝完了。我们有三个战士喝醉了,对方帮着我们的战士将几个“醉鬼”抬着送回我军阵地。
太有意思了!不单是我,中巴车上的几个乘客也听得目瞪口呆。
这位我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支前民兵,他的故事和前面几个乘客告诉我的麻栗坡遍地是地雷的话一样无法证实。但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惟妙惟肖描述的敌我双方分享酒肉的场景百分百真实。因为,我希望这充满和谐、温情,带着人性光辉的一幕,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