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探“草”在诗词中的部分意象
2009-04-27王国灿
王国灿
贵刊2008年第3期载《“草”的诗词意象浅探》一文,作者浅探了“草”在古诗词中的六种文化含义,即六种意象。文章开头一段中写道:“草本无情,但在特定的环境中,在特别的心境下,它们也被染上了特定的感情色彩、具有了特定的意义。”作者对意象的理解是正确的,但作者在文章中却没有交待和分析这特定的环境、特别的心境,而使诗的感情色彩,特定的意义成了空中楼阁,尤其是作者浅探的“草”在古代诗词中的四、六两种文化含义还存在较大误差,还值得我们共同再探。
浅探作者在“寄托愿望理想”这一章中,首引了谢灵运的《登池上楼》的两句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接着分析说,这两句诗是:“描写冬春交替时的景物变换,抒发诗人对官场失意的愤懑,流露出诗人居官与遁世的矛盾心情。”似乎作者所引的两句诗,或者说“春草”之意象就完整地表达了全诗的主题。浅探作者简单地在引诗之后就将诗之主题抄了下来,代替了分析、论证,似乎太省事了一点。而且“春草”的意象决不是诗人对官场失意的愤懑,也不完全是诗人居官与遁世的矛盾心情,更不能用寄托愿望理想的文化含义来对号。
不错,浅探作者所引的两句诗,的确是写冬春交替的景象,“池塘生春草”,万物复苏;“园柳变鸣离”,春意盎然。这只是“春草”和“鸣禽”的表象,或者说是它俩的意象之象。台湾诗人余光中在《论意象》一文中给意象下了一个定义:“所谓意象,即是诗人内在之意诉之于外在之象,读者再根据外在之象还原为诗人的内在之意。”按照浅探作者开头一段话的理解,分析谢灵运写《登池上楼》的特定环境、诗人写这首诗的特别心境,综合很多人对所引两句诗的分析理解,我个人认为“春草”所表达的意象,也就是说它所表达的诗人的情感、心境有如下两个方面:
一、谢灵运永初三年从繁华京城被排挤到偏僻海边的永嘉郡任太守,诗人首次在政治上遭受打击而不得志,因此自叹误入尘网,深感仕途风波险恶。诗人在僻地永嘉,欲道德学业进步,深感智力不足,还想退而躬耕,又觉力不从心。于是郁闷之情使诗人身心交瘁,以至大病一场,卧榻许久。就在这样的特定环境、特别心境下,诗人今见春天到来,万物复苏,春意盎然,诗人将久病初愈的喜悦寄托于“春草”和“鸣禽”之中,凭着诗人对大自然的喜爱和敏感,这两句诗,它是诗人久病初愈感情兴奋的高潮,是诗人郁闷心情的放松,是对诗人官场失意的暂时慰藉。这才是“春草”的意象,这才是“春草”在这里寄托的文化含义,与浅探作者所述的“愤懑”和矛盾心情是不大相关的。
二、诗人谢灵运乃饱学之士,一见草之复苏,一见被池水滋润而将勃勃生长的春草,一见这盎然春意,凭着诗人的敏感,自然想起了《诗经·豳风·七月》中的“春日迟迟,采繁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的诗句;又想起了《楚辞、招隐士》中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诗句。这不由得使谢灵运很快地从兴奋、轻松和慰藉中摔了出来,内心倍感孤独飘零,表现出思归却不得而归的凄苦和哀伤,这就是“春草”所寄寓的第二个意象,它有着“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凄伤。所以紧接着“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后,诗人写出了“祁祁伤豳歌,蒌萋感伤吟”,这后两句诗正是前两句诗中“春草”、“鸣禽”所寄寓的思想感情的最好补注。
“春草”所表达的意象,只是反映了诗人的部分情感,部分思想,当然也只表达了主题之部分。它和“鸣禽”、“潜虬”、“飞鸣”、“云浮”、“渊沉”、“穷海”、“空林”、“波澜”、“岖嵌”、“初景”、“绪风”、“新阳”、“故阴”及其诗中表述性意象的诗句,一同组成了一个复杂的全面的意境,其中有诗人孤芳自赏的情调,有诗人政治上失意的牢骚,有诗人进退不得、无力补天的苦闷,有诗人对政敌含而不怒的怨愤,有诗人对大自然的喜悦和敏感,有思归而不得而归的痛苦和感伤,还有诗人归隐的志趣和决心,……这才是诗人的复杂心境、复杂的思想感情,这才是《登池上楼》的主题之全部,而决不是单一“春草”的意象可替代的。
徐有富先生在《古典文学知识》2006年第3期的《中国诗学原理讲座·第七讲诗的意象(上)》一文中,明确指出:“本文用‘意象指称那些被诗人情感化了的个别物质的形态与特征,它与形象的不同点在于形象主要用来指称‘意象中的‘象,运用范围也不局限于个别物质。它与意境的不同之点在于意境着眼于一首诗的整个画面与画面所蕴藏着的主题思想,当然整个画面是由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构成的,那融入了诗人情感的单个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是意象,而意象的总和就构成了诗的意境。”我正是运用徐先生的观点来品评浅探之文的。
浅探作者在这一章节又引用了孟浩然之《留别王侍御维》诗中“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之句,作者分析道:“欲”、“惜”二字传达出了作者内心的矛盾,诗人想归隐山林,但却又无可奈何。浅探作者的分析将诗人的矛盾心理全寄寓在“欲寻”之“芳草”中,的确十分勉强。“惜与故人违”的心理不在“芳草”的意象之中。孟浩然这首诗是他年四十,应进士第不举还襄阳临行前在京师留给王维的,由于应进士不第,怨怼之中,十分辛酸。所以才有“欲寻芳草”归隐山林的愿望,然而就诗人与王维的深厚感情他不忍归隐,才接着用“惜与故人违”这句描述性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矛盾心理。浅探作者将“欲”、“惜”全都作为“芳草”的文化含义是不准确的。
浅探作者的第三个例证,是引用辛弃疾的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之“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句,浅探作者引句后接着分析道:“如今,寄奴曾住的地方,已变成草木杂乱、偏僻、荒凉的普通街巷了,作者在此是对报效祖国、恢复故地之理想的寄托。”读浅探作者的分析,试问诗人能把报效祖国,恢复失地之理想寄托于这“草木杂乱、偏僻、荒凉的普通街巷”吗?满目荒凉,只有伤感,只有失望,哪来的希望!英雄寄奴已逝,连他当年的住处也荒凉不堪确切地说,浅探作者所引之句是诗人辛弃疾刘英雄已逝,英雄人物身后萧条、冷落,英雄事业后继无人的深深叹惋,它与词的开篇“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是一样的内涵。不过诗人先写英雄孙仲谋“无觅”,后写“舞榭歌台”之不存;对寄权则先写英雄之住处已一片荒凉,后写他的功业已成过去。二句“想当年”虽有诗人的稍许愿望,但只是空想;与“无觅”和“雨打风吹去”的沉痛感叹一致,“想”和“觅”中虽有诗人对英雄人物、英雄功业的崇拜,但“斜阳草树”、“雨打风吹”却是无情的现实。因此我认为在这里“草”的意象应该是寄寓了诗人对英雄已逝,英雄事业后继无人,英雄功业已成过去的悲怆和伤感。浅探之作者舍弃了自己分析认识的“斜阳草树”荒凉之表象,却将“无觅”之“觅”,“想当年”之“想”当作了“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的意
象,将“无觅”英雄的所谓愿望,“想当年”英雄事业之不存之空想当作了诗人的理想和愿望,其误差太大了。
浅探作者还认为“草”有“借表平凡微小”的文化含义。所谓意象决不是义项,浅探作者在这里立论“借表平凡微小”的文化含义有义项之嫌。首先引了现代歌词“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来论证,并分析道:“即使如此无人问津,‘我仍然静静地生长,悄悄地为世界增添一抹绿色。”此段文章最后还总结似地写道:“古往今来,有很多类似的说法,如事物细小则被形容为‘草芥,平常百姓称自己乃‘一介草民,等等。”姑且不论浅探作者对“草芥”和“一介草民”释义是否准确,就其作为论据来看,已游离于浅探作者在文章开篇所写的“在古代诗词中‘草的文化含义主要有以下几种”的限定之外。不宜作为论据,尤其不宜作为此段文字的主要论据。
如果硬要弄清歌词中“小草”的意象,平凡微小是它在这段现代歌词中的表象,只有伟大才是它的意象。至于“草芥”之义项,《辞源》释:“喻轻贱,谓如草与芥之不足珍惜。”《辞海》释:“比如轻微而没有价值”。浅探作者将‘草芥之义项与意象混同了。其实,在这里只有能谈义项最好不用意象来分析,还有“一介草民”更不能理解为一介小民,一个平凡的百姓,严格来说其义应该是“一介草野之民,一个粗俗的百姓”,硬要说意象是不妥的,只能是人的贱称和谦称与平凡微小之义项是有出入的。
浅探作者在论证第六种文化含义中。还引用了刘禹锡的《乌衣巷》诗中两句:“朱雀桥边野草花,鸟衣巷口夕阳斜。”浅探作者分析道:“往日的繁华已荡然无存,朱雀桥边已长满杂草野花,鸟衣巷口已失去昔日的富丽堂皇,只有残阳映照着不被人关注的巷口。”这与辛弃疾词中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之景象何其相似,浅探作者的分析也的确准确,然而却把《鸟衣巷口》中之“野草花”的文化含义归于平凡微小之章,让人甚难理解。按浅探作者的分析,荒凉冷落是“野草花”的表象,通过此表象还原诗人的内心世界,正寄寓了诗人的人世沧桑的感慨,这才是“野草”之意象,决不是用平凡微小而能言之的。浅探作者在此章中还引了韦应物之《滁州西涧》诗中之“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两句诗,并分析说:“涧溪边默默生长的小草,埋没在枝叶茂密的树叶深处。诗人用‘独怜的字眼,寓意显然,表露出诗人安贫守节,不居高媚时的胸襟。”浅探作者在这里认为“安贫守节”为“幽草”的意象,这是十分准确的。诗人思欲归隐,故独怜“幽草”。但浅探作者把它归于“借表平凡微小”的文化含义,那是错把“幽”的义项当作了意象。严格来讲,幽、隐也,“幽草”有如幽人,幽客,印隐士,它没有平凡微小之义项,而且“安贫”还与“平凡微小”稍有相通之处,而“守节”则万万不可归于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