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短篇小说作家们(三)
2009-04-23杨向荣
杨向荣
13.保罗·鲍尔斯(Paul Bowles,1910—1999)
美国著名作家戈尔·维达尔曾盛赞保罗·鲍尔斯的短篇小说为“一个美国人能写出的最佳之作”,这些小说在美国文学中具有独特的地位,鲜明的哥特式味道和紧张感让人不禁想与艾伦·坡做一番比较。鲍尔斯也毫不讳言与坡的渊源关系,他把自己的短篇小说集第一卷献给了母亲,称她“最早读艾伦·坡的故事给我听”。
鲍尔斯1910年12月30日出生于长岛的牙买加,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就读弗吉尼亚大学后发现艾伦·坡也曾在一个世纪之前在该校学习。但他很快就放弃学业乘船前往欧洲游历,在那里一直漫游到花光了身上带的所有的钱。
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鲍尔斯的知名度主要在作曲方面。但是从年轻时鲍尔斯就很有文学天分,十七岁时就曾发表过诗歌。在巴黎,他十分崇敬格特鲁德·斯泰因,这位影响过众多美国一流作家的女人建议他去摩洛哥,后来摩洛哥成为他灵感的重要源泉。
鲍尔斯小说的显著特征之一就是使用外国背景。他的四部长篇有三部背景取自国外,包括《遮蔽的天空》《任其倒下》《蜘蛛屋》《世界之上》。他的大量短篇的背景则在北非和拉美。在三四十年代,鲍尔斯和他的作家妻子曾在那些地区旅行。
因此,鲍尔斯的许多短篇描写的都是跨文化的邂逅者,他们经常在穿越奇异而且不适合人居住的地区的过程中与美国人遭遇。这些作品经常表现通过跨越道德和社会界限使主人公获得超越的主题。他的著名短篇《冰点数页》描写了一位父亲与儿子同去某个加勒比海岛,在那里儿子诱惑了父亲。《回声》的背景放置在哥伦比亚热带丛林,一个少女被迫谅解母亲与另外一个女人的关系。他的短篇中还总有露出台面的暴力威胁,制造出某种凶险的氛围。有时,某些短篇的核心题材就是暴力犯罪,而且作者沉溺于此。有些小说探究药品对意识的改变。《在水边》和《奥尔莱与基迪》像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描写了人向动物的变异。无论这种跨越采取了什么样的形式,鲍尔斯的这些故事都典型地描写了一种人类想互相接触和交流的欲望,但最后以失败,更多的时候以悲剧告终。
《遥远的插曲》和《精美的猎物》也许是鲍尔斯最著名的两个短篇,后者的风格则更为怪异。前者描写一位教授在一个虚构的地方旅行的经历,他打算研究一个原始部落的语言和文化,结果却遭到禁锢和暴打。教授醒来时恐怖地发现一个人一只手里握一把刀,另外一只手则捏着他的舌头。失去舌头的教授在眩晕中无法说话,被放进一只麻袋里,由一只骆驼运走,身上还捆绑了一些锡罐。他逃到沙漠上后被当做娱乐工具使用了一年多,最后可能死在沙漠。这篇小说写得掷地有声,非常有力,因为它戏剧性地,同时又很强力地记录下所有人类经验中内心存在的恐惧。鲍尔斯技巧娴熟同时又笔墨简洁,一步一步地把我们带出熟悉的环境,领入陌生的恐怖之地。这篇小说像鲍尔斯的其他许多作品一样,同时也刻画了东西方之间最基本的紧张关系。小说最鲜明的讽刺体现在结尾的演说中,理性不能提供生存必须的东西。这篇小说同时也激励我们思考什么力量在掌控着事件的运动。《遥远的插曲》描写的宇宙中显然没有什么上帝。事物发生了就是因为发生了,并非因为它们是什么神明体系的一部分。这种有着强烈存在主义甚至虚无主义色彩的哲学弥漫在小说中。
《冻田》写于50年代中期,与鲍尔斯的典型小说模式不同,属于他不多的几篇以美国为背景的小说。但是这篇小说具有重要意义。小说描写了一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借用了童年记忆,特别是与祖父母一起生活的经历。背景设置在圣诞节。小说开始,六岁的唐纳德和父亲一起乘火车去祖父的农场。访问期间父子之间的冲突逐步升级。父亲对戈登先生对儿子的浓厚兴趣感到不安,他极力要把儿子塑造成一个男子汉,有时强迫性地朝儿子脸上抹雪。唐纳德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虚构出一只狼,想象这只狼冲进窗户叼住父亲的脖子。在小说的最后,唐纳德想象自己与这只狼一起在这片结冻的田野上狂奔。与鲍尔斯的其他许多小说一样,《冻田》表现出对孩子的深厚的同情心,他们的优美世界总是处于成人的控制之中。唐纳德与父亲的不断争斗,父亲不遗余力地压抑他的艺术天分,这些都表现了作者对自己父亲的态度、童年时代的孤单和创作活动。
《来学》沿袭了鲍尔斯小说典型的旅行手法,但主人公却是年轻的摩洛哥女子玛丽卡,旅行方向是从东方前往西方。玛丽卡经历了一系列巧合事件,从西班牙到美国洛杉矶,途中不断地更换交往男人,最后又回到摩洛哥,发现故乡小村完全变了,母亲也已死去。这篇小说以极快的速度覆盖了很多地方。虽然用第三人称叙述,但具体活动却经过了玛丽卡意识的过滤,所以读者能够直接感觉出她第一次置身西方文化时的反应。
鲍尔斯晚年时仍然写作不辍,但晚期小说在风格和调子上与早期的作品已有很大的不同。有个别小说采取戏剧独自的方式,借用了早年的记忆。总之,这些小说有种安顿下来的感觉,显然是一个作家行旅岁月结束时的作品。
在生命结束之际,发表了六十多个短篇小说的鲍尔斯在美国短篇小说作家中已经获得了无可争议的地位,没有第二个美国作家在描写试图了解他人方面写得如此精彩,这也许是了解自我的另一种方式。
14.凯·博伊尔(Kay Boyle 1902—1992)
凯·博伊尔于1902年出生于明尼苏达的圣保罗。她漫长的一生经历了20世纪的主要事件。她的写作基本上就是自己生平的编年史。她以几乎冷酷的诚恳描写了自己的招牌式自传主人公,那位美国女孩。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博伊尔举家迁往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她在父亲的公司里做了一名秘书。她曾在辛辛那提音乐学院和俄亥俄机械学院短期学习过。1922年,她与一个法国人结婚。后来他们搬到纽约,博伊尔在一家叫《金雀花》的小型文学杂志工作,这份杂志上发表过威廉·卡洛尔·威廉姆斯、玛丽莲·莫尔等新生代作家的作品。1923年,她随丈夫回到法国。她曾郑重地指出自己不是让厄内斯特·海明威捧出名的流放的一代作家中的一员,她自己就是一个法国居民,一个因为婚姻造就的法国公民。不过,在法国,博伊尔很快开始与两次大战期间在欧洲流行的先锋派作家圈子有了往来,这时的她开始在写作上逐渐成熟起来。
1925年,博伊尔与《季度》杂志副总编恩斯特·沃什相遇并陷入热恋,博伊尔离开丈夫放弃了那段婚姻后在整个欧洲过着流浪的生活,一边为杂志约稿、编稿。1926年,沃什去世,五个月后,他们的女儿出生。1930年,博伊尔与先锋派作家劳伦斯·威尔结婚。30年代是博伊尔职业上收获颇丰的十年,她出版了四部长篇、三个短篇集、一部诗集、两本译著,以及大量单篇小说和散文。
1941年,博伊尔与约瑟夫·弗兰肯斯坦结婚,直到1963年丈夫去世,这段时间是博伊尔一辈子
少见的生活稳定期。二战期间,她以《纽约时报》记者的身份走遍欧洲。这时她开始给各种报刊撰写商业小说。
50年代初期,博伊尔和丈夫同时遭到麦卡锡主义机构的调查,虽然最终过关,但博伊尔被列入黑名单。只有《民族》等少数杂志敢发表她的作品。1962年,博伊尔在圣·弗兰斯科州立大学接受了教职,1979年在那里退休。在随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她的写作兴趣从短篇转向非虚构创作,并发表了大量散文。
博伊尔的作品总是反映风土山水,个人处境以及本人生活的政治、历史背景。她的最引人注目的主题是处理在一个非个人的世界对人事关系的不懈探索。在她的早期小说中,比如《婚礼日》《第一个恋人》《艺术家圈》中,她在独立的角色背景中探索这些主题。她的短篇小说都是内省式的。在后来的小说《失败》《火星的运河》《盖恩的情人》中,她把自己的主人公放在一个特殊的地点和时间,因而在这些早年感兴趣的主题中增添了背景上的复杂性。
她的早期小说《祖辈轶事》取材于祖母的经历,她曾坚毅地放弃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带上两个孩子在政府部门谋得一份工作。这篇小说挑战了传统的叙述情节,主要活动是一个年轻女孩骑着一匹野马穿越堪萨斯平原,她想弄清楚是否去挑衅父亲。博伊尔管这位主人公叫“祖母”。博伊尔并没有把我们带进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而是制造了一个混合的视角,先是由这位年轻女子的父亲的声音叙述,他承认不理解女儿,有着与之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当他骑着那匹马奔驰时对这位年轻女骑手的坚强本能地产生了钦佩之情。这两种视角彼此平衡,共同起到了刻画这位年轻女子性格的作用。小说在一个更传统的写法可能开始的地方结束了,当女儿回来后怒气冲冲地与父亲相对时,心灵获得了一种解脱。作者没有给读者交代他们会面后的结果。博伊尔在这篇小说中实验了一种同时用两种极端不同的视角讲述一个故事的方法,他们谁都不能与中心主角进行思想上的沟通。
博伊尔终其一生都在写破损的关系,在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寻找关系的人,以及被困陷在若有希望则需要坚强和勇气的环境中的个人。她毫不顾忌地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基础来表现这些主题,结果,给我们记录下20世纪的荒唐与希望。
15.雷·布拉德布里(Ray Bradbury,1920-)
雷·布拉德布里的小说中充满了自传成分,小说的背景和主人公无论多么怪异,其实都根植于本人的经历。在他的最好的小说中,这些怪异发挥着制造诗意的魔幻现实主义氛围的作用。他最虚构的情节和人物都来自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然后把它们加以变形。他的很多短篇把既日常又怪异的经历变成奇幻的虚构:比如《楼上的男人》中本地一个理发师变成了来自外星的吸血鬼;在《小谋杀》中,他自己幻化成一个杀人的婴儿;在《队列中的下一个》中,他又把自己年轻时在墨西哥旅行的经历写进去,塑造出一个逐渐落入疯狂的女人的血腥恐怖画像。他的短篇集《蒲公英酒》既是奇幻作品又是神话式自传,作者把自己的生活编织进艺术中。
布拉德布里的一生,正如自己所言,既是魔幻的又是典型的美国人。他在童年时代就已经开始写科幻小说了。1934年,他们举家迁到洛杉矶,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制造迷幻世界的媒体中心的工作。青少年时代的他已经是媒体的热情爱好者,十八岁时他即和朋友参与广播现场互动节目,后来成为很有影响的媒体人物和他那个时代赢得主流读者的成功的科幻和奇幻小说作家。他的不少短篇被选人最佳小说集之类的书中,同时获得过多种奖项。他的杰出成就主要体现在长篇科幻小说的创作上,但在创作长篇、诗歌、散文、戏剧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放弃过短篇小说的写作。他是在自己的科幻小说夺得市场之后开始短篇小说创作的。他虽然写过几部成功的长篇,但其风格似乎还是最适合短篇小说集中的视角。
1940年代早期,他基本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迅速在奇幻与科幻小说领域成了一位著名的风格家。他更擅长把抒情色彩与惊人的意象结合起来,制造诗意的紧张与鲜明的戏剧冲突。《队列中的下一个》属于他早期成熟的鬼故事,事实上这篇小说的心理恐怖成分甚于奇幻色彩,作者的抒情描写天赋在制造怪异恐怖气氛方面得到淋漓展示。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美国女人,因为曾看到过墨西哥瓜纳华托木偶产生了强迫性恐怖症。布拉德布里详尽地揭示出她的内心感觉,把推动这篇小说发展的核心意象加以戏剧化,来表明心理力量的强大,它最终导致主人公死亡。“玛丽的双眼撞到最远的那堵墙上,从恐惧到恐惧不断地摇摆……带着夸张的迷狂盯着那些瘫痪、没有爱欲、没有肉体的狮子,盯着那些被蒸发成女人的男人,盯着那些变成豪猪的女人。可怕的跳飞幻觉……终于结束了……这时幻觉撞到那道走廊,最后在一声尖叫中结束了。”小说写出故事得以确立的无声的恐怖氛围的中心意象,表达了玛丽精神状态的基本隐喻:这些木偶就是她无言的痛苦,是自己对跟丈夫彬彬有礼的致命关系无声的愤怒的象征。他们“麻木、没有爱、没有肉体欲望”的无性生活与她自己的肉体意象同步展开。布拉德布里把主人公的极度痛苦和最终的死亡的特殊恐怖予以戏剧化:她内心的呐喊是无声的,不会被外在世界注意到。作者通过描写主人公对那些木偶的反应产生的鲜活印象,凝聚了情节的能量和意义。
《威尔第》是布拉德布里非常生动的科幻警示小说之一,渲染出一幅极具说服力的图景:对技术的过度依赖最终会导致自我的毁灭。小说标题本身已经表达了主题的含义,因为“威尔第”是指未来社会某个一尘不染的高技术之家,那里设计出一种高技术玩具,既可以提高孩子的游戏想象力,同时又能毁灭它的主人。孩子们不再迷恋仙境,而是用虚拟现实中的机器制造威尔第,嗜血的狮子最终吃掉了孩子的父母。在此,布拉德布里以令人不寒而栗的效果把技术潜在的颇有讽刺意味的负面影响揭示出来。孩子们更爱的是虚拟的机器而不是疼爱自己的父母,最终,这些玩具成为他们发泄内心愤怒的工具。
布拉德布里的许多短篇小说都活灵活现地刻画了人性中的黑暗面和技术进步带来的不祥潜力。但是,他一生的写作都在证明,他内心深处是一个热情的乐观主义者,对人类及其未来抱有希望,这是他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基本信念。他的黑暗小说在警示:我们终会战胜危险,不过是用了变形的视角。他的小说历来都充满争议,但他成功地在大众文化和严肃文学世界之间搭起一座桥梁。有评论家认为布拉德布里最好的作品已进入美国文学的传统遗产,与合伍德·安德森、约翰·斯坦贝克、欧内斯特-海明威等人并驾齐驱,同时与更早期的神秘小说大师如爱伦·坡、霍桑、赫尔曼·梅尔维
尔声名相当。我们从这种角度可以更加全面地看出布拉德布里对短篇小说形式的贡献,他的最好的小说依然既具有大众的娱乐性又有持久的魅力。
16.凯特·布拉维尔曼(Kate Braverman,1950-)
凯特出生于费城,但很快全家搬往洛杉矶,父亲在那里治疗癌症,母亲苦苦挣扎维持着整个家庭的生计。凯特·布拉维尔曼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她从小就在应付孤独和对死亡和疾病的持续恐惧中长大。这些经历后来影响了她作为女人、吸毒者、作家的感觉。1971年,她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后就成了洛杉矶诗歌界的一个活跃分子。她既是一个单身妈妈,又要在诗歌圈中建立自己的声誉,可谓颇为不易。她在小出版社出版了两本诗集。她的长篇小说《献给美狄亚的锂》至今被认为是描写可卡因毒瘾的经典之作,为她赢得了全国性声名。后来她又在著名的西蒙与舒斯特出版公司出版了第二部长篇《手掌之地》,《纽约时报》称赞它是一部“充满了迷幻和诗意力量的作品”。接着,她马上就出版了获得高度赞誉的短篇小说集《挥霍忧郁》。
凯特小说的主人公主要是那些濒临毁灭边缘的女人,她们备受癌症恐惧和放纵带来的恶果的折磨,在消沉情绪中不可自拔,经常沉溺于各种激烈体验,只要能转移痛苦即可。凯特很少谈论自己的生活细节,往往利用自己的主人公、情节和主题偶尔触及。她在评论自己的自我毁灭冲动时说:“做了母亲是一个转折点。此后,身体健康和心智健全开始有了与疾病同样的吸引力。”
在《挥霍忧郁》中,作者在这些互有关联的短篇中描写了女人们如何苦苦寻求自我定位、责任并且最终获得改变的过程。这些女人处于心理和生存危机的双重边缘,当她们从毒瘾的深渊中爬出后,又在变化后的茫然若失中极力寻求着平衡。这些瘾君子并不是格式化的街头混子,她们聪明、漂亮,幻想在洛杉矶这个腐朽的天堂努力过上清新光鲜的生活。这些女人漫步在这个大都市的街头时却深深地觉得自己旅居在一个末日之城,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把洛杉矶描写成一座“充满生机的废墟”。洛杉矶被刻画成一片荒原,危险地栖居于大陆的边缘,在这里美国梦被利用、滥用后耗竭一空,不过被好莱坞的嬉皮和哥伦比亚来的毒品人为地营造出复活的迹象而已。
凯特笔下的女人们多半生活在疏离、焦虑和绝望的背景中。她在描写扭曲变形、有时是神秘的成长过程时,喜欢把情节附着在向精神健康运动的微妙过程中,但是,在凯特的世界中,精神世界的平静又十分危险。那些女人经历了痛苦、康复后又滑回绝望的惰性。凯特是描写这种绝望、幻觉的出色能手。比如她这样来描写一个女人受到诱惑再陷毒瘾后在游泳池里的体会:“感觉那水有点异样和冰凉……游泳池遥远的对岸暗影斑驳。那些影子个个显得面目狰狞。它们清清楚楚。影子下的水显得那么遥远、混浊,而且绿莹莹的。池水好像遭到了污染。她越往前游,那些被感染过的蓝色颗粒就越是往皮肤上聚集。”这种鲜明的超现实意象已经超越了描写的功能,目的是要理清抽象的思维状态。
凯特有时把情欲经验的描写变成对毒瘾陶醉感的隐喻。主人公陷入毒瘾发作状态时,她的意识中仍然残留着一块健康自我的碎片:“她感觉自己仿佛被电击了一下……那感觉完全像是一份独有的情欲专供自己享用。此刻,房间里有些轻微的忧郁的受了伤的声音。她有些糊涂了,弄不清这些声音是不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凯特的女人们在陷入和恢复的强迫性冲动中循环不已。她们经常处在为了走进爱的世界而挣扎然后又被伤害的冲突中,最后,在身心的极度疲惫中,觉得人生不过是一种不断逼近死亡的过程。
在新近发表的短篇集《小小的工艺警告》中,凯特仍然讲述着那些被母亲遗弃、被死亡萦绕的女性瘾君子,但是格调有了变化:这些女人开始学会从绝望中奋争,坚强地度过死亡和病态的恶咒,开始从对万事万物自然和谐的信仰中寻求与爱人的永恒联系。随着作家本人的逐渐成熟,她的主人公们也开始具备某种超越背叛和遗弃的个人感情的精神视角。在标题小说中,一个女孩被母亲遗弃后跟祖母一起生活,现在又要面临祖母的死去,祖母给了她很多安慰和精神上的鼓励。祖母似乎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她能从这个世界中的一切事物中获得快乐。她是凯特小说中不多见的热爱生活,把自己的感官看做灵魂的延伸工具而不是自我毁灭工具的女人。当祖母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并不自哀自恋,而是选择了上划船课,与自己的孙女踏上最后的航程,升起红旗,完全蔑视险恶的天气,她要证明快乐的权利。跟其他主人公一样,在祖母看来,忧伤既是挫折的绊脚石又是助燃剂。在作家晚近的小说中,希望、美和力量得到了肯定,人的精神永远与自然融而为一,因此她们永远不会真正放弃这个世界。这个女孩对祖母最后的生动印象是:一个老妇人迎着恶劣的天气扬帆奋勇向前,对着狂风大声呼喊。肯定永恒的爱成为凯特创作的一个新方向。
凯特的短篇小说所描写的毒瘾世界要更加复杂,而且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更紧密。她在描写毒瘾患者内心世界时,创造出一个情感世界,这个世界超越了患者想获得康复的简单需求。她所展现的焦虑、疏离和绝望是任何失去信仰、被抛弃、忧虑的人都熟悉的。这些短篇小说证明患者并不是什么怪异之徒——他们是陷入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风暴而且要极力作出哲学上的选择的人类。吸毒与否的冲突变成了一个哲学选择上的隐喻:是继续进行生活呢还是自我毁灭。最终,凯特的女人们都学会了爱和自我关照,懂得了珍视日常生活中诸如送孩子上学、购物等琐事的价值,体会到尊重平凡的日常生活的价值对精神健康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在一次访谈中,凯特说:“我是演技派作家,就像演技派演员一样。我研究自我,犹如在做实验。我对循规蹈矩的研究毫无兴趣,在艺术上,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还经常拿自己做生化实验。这是我在整个写作生活中经常使用的一件工具。我喜欢服用药物让我保持思维的清晰和精力的充沛。一个作家要始终处于研究状态,即便睡觉的时候。我的睡眠质量很差。干作家这一行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要经常拿着某种架势而且得随时保持警觉。”凯特还说,一个作家大红大紫的成功概率就跟彩票中奖差不多。
17.拉里·布朗(Larry Brown,1951—2004)
拉里·布朗喜欢把自己成为作家的故事以原汁原味和隐喻两种方式编织进小说。他写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东西,他熟悉低级住宅区的生活,熟悉酗酒,熟悉下层家庭需要应付的种种困难和障碍,熟悉从伤心和艰苦劳作中获得的教训,他写的是生活中简单的事物,那些只有经历过才会获得的经验。他的创作活动起步很晚,早
年的生活经历在他的小说中具有核心地位。他小时候就经常听父亲讲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如何目睹战友被杀害,排山倒海般的尸体就在身边,听得小布朗惊心动魄,毛骨悚然。他后来声称自己很早就见识了这些东西,让他更加坚信人类精神具有很大的可塑性。
密西西比州在美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很特殊的地位,出过包括福克纳和韦尔蒂在内的很多大家。1972年,布朗从海军陆战队服役结束后回到密西西比,在离图拉不远的牛津住下来,开始了他所谓的学徒期:大批地从图书馆借书,这些书包括弗兰纳里·奥康纳、雷蒙德·卡佛、哈里·克鲁斯、科麦克·麦卡锡的作品。他发现自己想搞纯文学创作,要写那种能被人反复阅读的小说。那是1980年,干了七年小镇消防员的布朗决定要从事专业写作,时年29岁。于是,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卧室里,在妻子的一台老式电动打字机前开始写起来。
布朗写了数部长篇、一百多个短篇。第一次发表短篇小说令他终生难忘,那篇小说发表在1982年的一份摩托车杂志上。1986年,《密西西比评论》上发表了他的《面对音乐》,引起编辑沙农·拉夫奈尔的注意。1988年,他策划出版了布朗的第一部同名短篇小说集。这个集子得到某些评论家的赞赏后,布朗随即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脏活儿》。《今日美国报》曾把这部小说评为1989年最佳虚构作品之一。1990年他又发表了收有十个短篇的第二部集子《了不起的糟糕爱情》。他的小说开始出现在各种选本和著名杂志上。1996年他的又一部长篇《父与子》发表,再次表达了他的理念:任何文学作品,如果想要成为优秀之作的话,必须表现对与错、好与坏、善与恶的主题。
布朗的小说对文学读者和通俗观众同时具有吸引力,因为绝大多数读者都能从他的主人公的生活中看到炼狱。这些人物总是显得那么孤单、忧伤和沮丧,但还不至于远离红尘。试图从生活的痛苦中总结出意义,同时又想找到一种麻痹痛楚的办法。布朗说,他试图把他们放置在似乎毫无希望的绝境中,这时自己的决定可以把他们从绝境中解脱出来。有时这种解脱是不可能的。他的主人公们都在与那些最基本的问题作战——善良还是邪恶,做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事情。他们为了做一个好人而挣扎,他们干出的事情并不总是正确,因为他们跟我们一样并不十全十美。作者试图赋予自己的人物以人的本性,我们所有的人都理解和拥有的人性。
在语言风格方面,布朗的句子简单、硬气,让人联想到哈里·克鲁斯和雷蒙德·卡佛。他的小说还绽露着密西西比同乡刘易斯·诺尔丹魔幻现实主义的光彩。人们经常把他与福克纳进行比较,两人都赞美过牛津,同样像邮票大小的地方,但福克纳笔下的人物有超越道德性的趋向,拉里·布朗的主人公内心有一个庄敬之核,对人生总是满怀同情。
布朗的人物都出没在有些荒凉的背景中。他们从拐角的杂货店走到破烂的酒吧,坐着破烂的小车和大卡车,行驶在脏乎乎的道路上,在狭小的卧室和廉价的汽车旅馆房间里借助电视屏幕打发他们最私密的时光。他的小说中有很多性变态描写:有人因为剽窃被关押后被迫与一个冲动的女人苟合;一个妻子跟一个男人私奔,只因为这个人的性器粗大能满足她的欲望,把丈夫扔在黑暗的走廊里,而他死去的狗还没有埋葬。这样的丈夫是布朗小说中典型的男主人公,他用机智、自嘲的幽默来挫钝人们熟悉和磨人的痛苦:“我的狗死了。我走出去来到院子时,我看着它,它就在那里躺着,死了,像把锤子。伙计,我讨厌它……鸟儿在歌唱,鲜花在绽放。真美妙。我讨厌我的老狗死了,同时又怀念这一切,可我不知道狗们是否关心这种东西。”
布朗小说的情节和主题均扎根于美国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传统,他的短篇中经常出现不打算活下去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大胆和勇敢得让我们哑口无言的人们。他的幽默也独一无二。他声称:我写作是出自经验和想象,最后走向盲目的信仰和憧憬。
18.欧斯金·考德威尔(Erskine Caldwell,1903-1987)
欧斯金·考德威尔被人们记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长篇小说,这也许有些不公正。他写了大量表现南方穷苦人生活及其情欲的短篇小说,随着时间的考验,他的短篇的光辉甚至在逐渐盖过那些曾经流行一时的长篇。他的长篇《烟草路》被改编成非常成功的戏剧后,很快引起全国的注意。这部戏剧于1933年在百老汇演出,他本人并没有参与剧本的改编工作。这部戏剧创造了在百老汇上演的历史记录,到1941年才停演。考德威尔成为当时美国历史上最畅销的作家,书价多半定为25美分,简装,封面绘有半裸女人。
考德威尔出生于南方的佐治亚州,父亲从事传教工作,母亲为教师。他很小就四处旅行,整个童年时代在南方度过,因此对社会公正的关注远甚于神学,年轻时就对穷苦人的困难处境有一种敏感。这些意识后来都体现在他的小说中。考德威尔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写了二十多部长篇,十多卷非虚构作品,一百五十多个短篇。评论家们曾经把他与福克纳等量齐观。但是,到了上个世纪50年代后,他在评论界的声名迅速衰落,虽然作品的销售数量仍然还在上升。他最好的作品大多完成于1930年代,还留有大萧条的痕迹。他所有出色的短篇都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跟其他许多作家一样,考德威尔曾与共产党人过从甚密,然而他的主人公们经常遭受性欲而非政治理念的驱使。
考德威尔虽然以长篇《烟草路》和《上帝的小块土地》著名,许多评论家却认为他在短篇小说中表现出的天分要胜于他作为一个长篇小说家的才力。他的个别短篇虽然只是轶事或者笑话的扩充,但大量优秀短篇却是精心构筑之作,极其动人。最常见的主题包括种族和社会压迫、贫穷的非人后果,某个纯真(或者不那么纯真)人物的性困惑、南方和新英格兰地区的地方习俗。
考德威尔最初是在那些所谓的小杂志上磨砺短篇小说写作技艺的,主要是些实验色彩很浓的文学刊物,海明威和福克纳在引起大刊物和出版社注意之前,都主要在这种杂志上发表作品。考德威尔对社会的强烈关注常常让人们对他形式上的实验有所忽视。“我写了大量的实验作品。在我写的一百五十个短篇中,我怀疑写作手法风格、背景重复的东西不到两三篇。”考德威尔本人的这番话对自己的实验程度虽然有所夸张,但也提醒人们注意,他绝不仅仅是一个社会的自然主义的描摹家。1936年结集成书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阿兰·肯特的渎圣罪》里的故事由十二个标有序号的片断构成(有的片断短到只有一个句子,有的只有一个段落),按照编年顺序记录下阿兰·肯特从出生到成人的生活经历,记录下他在自己孤独的生活中对人生意义的探寻。这种形式本身就反映了
肯特对自我和生活的破碎感觉。从风格而言,这种叙事结构有别于他以往写的任何东西。那种结构就像阅读印象主义画派的散文:“如果日头太毒了,就会有一只鸟儿过来,在我的影子中与我并排同行。”“如果那个算出运气的女人疯了,我们就只好把她搬到另一顶帐篷里,当场割断她的喉咙。”喜欢给这种独特作品贴标签的评论家们管它叫散文诗。这种实验作品的主题在考德威尔后来的小说中时有出现,但这种成功的形式却再也没有在他的后来作品中运用过。
考德威尔的实验似乎非常迷恋反复。在美国作家中,除了格特鲁德·斯泰因,鲜有像考德威尔这样把反复作为一种美学手段来运用的。他对反复的运用手法可谓花样丰富之极,有时为了制造情欲的兴奋,有时为了制造幽默的效果,保持一种非常简单的叙述方式,有时为了引出潜在的暴力威胁。
在《八月的午后》中,考威德尔利用反复的手法取得了非常出色的效果。故事中的维卡被他的黑人帮工亨伯特搞得很尴尬。亨伯特告诉主人在他打盹的时候,来了一个年轻人而且调戏了维卡年轻的新娘(她只有15岁)。维卡睡意顿消,开始追查起来。他那位穿着轻薄的妻子坐在走廊上,“显。摆着她的美貌”,而那位邪恶的闯入者坐在院子里削着一根棍子,同时张望着他年轻的妻子。亨伯特对维卡说,那人把棍子削得快没了时,他担心会发生什么。小说反复地提到那根越来越细的木棍,那个闯入者无动于衷地玩着刀,亨伯特不断地说:“我们今天不会出什么麻烦吧,不会吧?”所有这一切组合起来后,制造出一种暴力和情欲在即的危险氛围。那根粗壮的棍子被削细后,维卡无力阻止这场不可避免的不忠行为的态势变得十分明确。他甚至无法阻挡妻子与这个陌生人穿过田野私奔,他不断地威胁吓坏了的亨伯特不要溜号,这句话没有明说却很有效果,道出了种族压迫和性之间的关系。维卡用一根巨大的铁棍敲击着游廊,堪比他经常揍亨伯特时发出的声音。故事以维卡接着又睡觉结束,他心满意足地相信妻子“干出那些事是因为她还很年轻,不懂得跟谁闹着玩,她很快就会懂的”。
《花哥比奇》是考德威尔最成功的实验作品之一,他试图捕捉美国黑人民间语言的那种韵律和感觉。小说用简单的情节写了一个星期六干完活儿后步行十里地去看他的“姐们儿”的人。“小子,给我这双飞毛腿让让路吧,因为我要赶路去见我的姑娘了。她这会儿正踮着脚等我呢。”花哥怀着单纯的好奇心,怀着毅然决然的敬畏感跨过一个又一个小山和迷人的鲜花,甚至当一个白人警察拦住他,威胁要把他当成一个潜在的麻烦制造者抓走时,他仍然不想破坏精神上的那种愉悦的感觉,甚至不惜为此牺牲性命。
1943年,考德威尔发表了《佐治亚男孩》,这是一个内容互有关联的短篇集,作者是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写的。有些评论家,包括作家本人有时把这部集子看做他最好的作品。集子里的十四篇故事均由一个名叫威廉·斯特鲁普的年轻人叙述,主要人物是那位总是显得那么滑稽可笑,有时也心烦意乱的父亲,一个有些女气的小贩,喜欢小偷小摸、酗酒,喜欢耍花招。这些小说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源于天真无邪的叙述者对父亲的钦佩和读者从父亲的行为中读出的消极意味之间的张力。在这个集子中,考德威尔经常在喜剧和悲剧之间迅速地转换,让读者不知作何反应,不禁想问悲剧和喜剧二者是何关系。从这些短篇中不难看出马克·吐温的《哈克·费恩历险记》以及合伍德·安德森的《俄亥俄的温斯堡镇》的影响,对不断变化中的南方小孩的童年时代进行了妙趣横生的刻画。
考德威尔的作品中融汇着好几股美国短篇小说的传统。他的喜剧性让人想起19世纪时西南部地区的幽默作家,同时又显示出经常与南方作家相联系的怪诞风格,当然又具有社会性、实验性。他最擅长在一个微小的篇幅中同时娴熟地把喜剧和悲剧糅合在一起。考德威尔作品的地位在读者和评论家眼中经历了几多起伏,但最终他还是会以一个杰出短篇小说大师的面目被人们记住。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