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日译者与古典诗人陆游的邂逅
2009-04-23陆晓光
摘 要:河上肇是日本最早译介马克思《资本论》的学者,日本侵华战争时期他被迫隐居,沉浸于古典汉诗世界。他在学写汉诗的同时,特别选择陆游作品而倾心研究,写成日本汉文学史上第一部《放翁鉴赏》。他“最爱放翁诗”的根本原因是,以抗金诗人陆游为榜样寄托他本人抵抗日本侵华战争的情志,并从中汲取精神力量。河上肇的《放翁鉴赏》不仅从一名日本“汉诗人”角度,对陆游诗歌作出了新颖独特的解读,实践了古典汉诗的现代价值与跨国意义,而且从一位《资本论》著名译介者的角度,提示了古典汉诗文与现代马克思学说之间的精神相通性。
关键词:河上肇;陆游;放翁鉴赏;汉诗人;资本论
中图分类号:I313.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1-0178-10
作者简介:陆晓光,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上海 200062)
河上肇(1879-1946)是日本最早翻译马克思《资本论》的学者,也是中国现代史上最早接
受马克思学说的主要中介者之一。从李大钊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领导人多读过他的著作。河上肇著作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汉译出版物中至少有20余种(注:笔者据吕元明《河上肇著作在中国》(《吉林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2期)与日本学者一海知义《河上肇与中国》的“河上肇与中国革命家”章(岩波书店1982年版,第148-149页)所述整理,汉译出版物中河上肇著作如下:《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共同生活与寄生生活》等论文,中文报刊,1919年;《贫乏论》,止止译,上海泰东出版社1920年版(原著《贫乏物语》),1917年);《救贫丛谈》,商务印书馆1920年版(原著同上);《近世经济思想史论》,1920年(原著名略同,1920年);《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郭沫若译,1925年(原著名略同,1922年);《资本主义经济学之史的发展》1928年版(原著名略同,1923年);《马克思主义经济学》,1928年(原著《マルクス主义经济学》,1928年);《经济学大纲》上篇,1929年(原著名略同,1928年);《劳资对立的必然性》,1929年(原著《阶级斗争の必然性と其の必然的转化》,1926年);《人口问题批评》,1929年(原著《人口问题批判》,1927年);《资本论入门》,1929年(原著同名,1928年);《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基础理论》,1930年(原著《マルクス主义经济学の基础原理》,1929年);《新社会科学讲话》,1936年(原著《第二贫乏物语》,1930年);《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1951年(原著同前,重版);《资本论入门》上册,1959年(原著同前,1951年重版);《资本论》下册,1961年(原著同上);《河上肇自传》,1963年(原著《自叙传》,1947年);《经济学大纲》上卷,仲民译,三联书店1965年版(原著同前,改译)。)。然而,迄今中国学界很少人知道他还是一位才情横溢的“汉诗人”和成就不俗的中国古典诗词研究者,管见所及,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汉语出版物中罕见其踪影(注:吕元明的《河上肇著作在中国》注意到河上肇写过汉诗。)。
河上肇在日本所称“满洲事变”(我国称“九一八事变”)后的1933年1月,因其共产党人“非法”身份而被军政当局逮捕入狱,五年牢狱刑满后的1937年6月被释放“观察”,其时59岁 (注:[日]一海知义:《河上肇年谱》,《河上肇全集》别卷,日本岩波书店1982年版,第252-258、255页。)。此后河上肇迄至1946年病逝的近九年余生中,主要专心致志于三项文字工作:一是诗歌创作,其中除日文诗歌外,包括汉诗一百数十首;二是研读中国南宋抗金诗人陆游《剑南诗稿》并写成《放翁鉴赏》,该书堪称日本汉文学史上第一部以陆游为对象的专著;三是撰写《自叙传》,其中随处可见他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学养和挚爱。日本学者因此以“汉诗人河上肇”称之(注:[日]一海知义:《河上肇与中国》,岩波书店1982年版,第229页。)。关于他的汉诗创作方面,笔者已有《“汉诗人”河上肇的文化抵抗——〈资本论〉最初日译者的侧面像》与《略论河上肇汉诗的情志与风骨》二文研讨(注:参见拙文《“汉诗人”河上肇的文化抵抗——〈资本论〉最初日译者的侧面像》,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又《略论河上肇汉诗的情志与风骨》,载《古代文艺理论研究》第25辑,2007年。)。本文对其《放翁鉴赏》作简要介评。
一、何以“最爱放翁诗”?
陆游是中国古代流传诗歌于后世最多的大诗人,其《剑南诗稿》中诗歌数量近万首。《放翁鉴赏》选择评释的计有500余首,卷帙500多页(注:《放翁鉴赏》收录于《河上肇全集》第20卷(全26卷,日本岩波书店1984年版),本文所据即该文本。本文引用所标页码,皆出该书。)。比较起古今中日流行的《唐诗三百首》,河上肇以陆游一位诗人为对象的《放翁鉴赏》,可谓是卷帙厚重了。该书目录如下:
放翁鉴赏之一——六十岁前后的放翁诗
放翁鉴赏之二——六十后半的放翁诗
放翁鉴赏之三——古稀的放翁诗
放翁鉴赏之四——八十四岁的放翁诗
放翁鉴赏之五——放翁词二十首、续二十首
放翁鉴赏之六——放翁绝句十三首和译,附杂诗七首
放翁鉴赏之七——放翁诗话三十章
由目录可见,其中主要部分是诗歌鉴赏,但还包括词的鉴赏、诗歌的日译,以及陆游诗话等。就目录顺序而言,首先是诗歌鉴赏,并且诗歌鉴赏各部又是按年龄段为序编排。这个独特的编排形式本身不无意味。因为河上肇鉴赏陆游诗的动机之一是以晚年陆游人生道路为榜样(详后)。
中国古典诗人在日本影响最大者历来首推白居易,河上肇在撰写《放翁鉴赏》之前,至少监狱期间“读破”过陶渊明、白居易、苏东坡等古典大家的诗文(注:[日]一海知义:《河上肇年谱》,《河上肇全集》别卷,日本岩波书店1982年版,第252-258、255页。)。因此首先一个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对陆游诗歌情有独钟?作为长期研究《资本论》、并以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而著名的河上肇,是在出狱后的六十岁之际转入汉诗研究的,其《六十初学诗》(1938年1月26日)曰:“偶会狂澜咆勃时,艰难险阻备尝之。如今觅得金丹术,六十衰翁初学诗。”他本人在其《闲人诗话》中告白:转入研习汉诗的“最主要原因是,汉字汉文在某些场合最适合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注:[日]河上肇:《诗歌集·诗话集·狱中手记》(《河上肇全集》第21卷),日本岩波书店1984年版,第243页)。关于河上肇为什么认为汉诗“最适合”表达他当时的思想感情,笔者《“汉诗人”河上肇的文化抵抗——〈资本论〉最初日译者的侧面像》中已作分析,最根本的原因是:“河上肇是在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背景中开始研习汉诗,而汉诗的故乡正是中国。在这个特殊背景下他选择转入汉诗,仅就其形式而言就不无意味。如果说马克思学说具有关怀与批判社会现实的品格,那么汉诗形式对于河上肇不会仅仅是回避严酷现实的逃遁之术;如果说马克思学说还包含着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的本质要求,那么河上肇视汉诗为“金丹术”,应该是与他在严酷背景中坚持抵抗帝国主义战争的情志有关。”)。河上肇投入撰写《放翁鉴赏》是在他“六十衰翁初学诗”的约三年后。1941年4月24日,他得到友人赠送的中国商务印书馆国学基本丛书版的《陆放翁集》全四册,喜而赋诗曰,“放翁诗万首,一首值千金” (注:[日]河上肇:《诗歌集·诗话集·狱中手记》(《河上肇全集》第21卷),日本岩波书店1984年版,第78、89页。)。翌年的1942年5月7日又写了题为《放翁》的短诗,该诗小序云:
日夕亲诗书,广读诸家之诗,然遂最爱《剑南诗稿》。(注:[日]河上肇:《诗歌集·诗话集·狱中手记》(《河上肇全集》第21卷),日本岩波书店1984年版,第78、89页。)
可见,他的“最爱”是因为,陆游诗对于当时的河上肇来说,比较起其他中国古典大诗人的作品,最能表达他的心志。进而言之,陆游生活在南宋中原受北方金国入侵的时期,他在当时朝廷属于主战派,其诗歌中也有大量抒发抗金情志的作品;陆游作为抵抗外来侵略的中国古代抗战诗人,其风格特点是其他中国古代一流诗人所未必具有或相对逊色,而对于河上肇来说,却是最能借以寄托、最具现实意义,因而最能引起共鸣的。
然而河上肇的“最爱放翁诗”并非仅仅是出于其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的理念或信念,而同时也是基于其深切的古典情怀与艺术素养。虽然他撰写《放翁鉴赏》是在晚年六十岁以后,但与陆游诗歌的最初邂逅却早在少年时代就开始了。《放翁鉴赏》下面一段述及此事:
《曾仲躬见过适遇予出,留小诗而去次韵》(二首之一)
地僻原无俗客来,蓬门只欲为君开。
山横翠黛供诗本,麦卷黄云足酒材。
[河上肇鉴赏]“蓬门只欲为君开”,我少年时,在海滨傍山的亲戚别庄的门上木匾,看到刻有这个七字句。当时只是感觉真是个好诗句,如今才知这个诗句是出于放翁此诗。古昔之人的风流倜傥,实在令我们今人感慨。(第60页)(注:《放翁鉴赏》于所选陆游每一首诗后大都有相当详细的字词注释等,本文限于篇幅省略之。)
“少年时”的河上肇还未必知道陆游其人,当时更显然不知道他所见门匾上“蓬门只欲为君开”的七言句是出自陆游,然而他已经强烈感受到该诗句的魅力。这表明他自幼对汉诗就具有某种堪称敏锐的鉴赏力。日本有学者认为,河上肇的汉文学兴趣“不仅与其受教育之背景有关,更是出于他对东洋文雅风格所具有的先天性爱好”(注:寿岳文章《放翁鉴赏·后记》,河上肇《河上肇全集》第20卷,日本岩波书店1984年版,第530页。 )。这个说法并非没有根据。六十岁后的河上肇在写《放翁鉴赏》时,依然清晰记得少年时代看到该诗句时的感动情景,可见当年他对该诗句的印象之深。就该诗整体而言,诗人身居偏僻乡野,乡野周围是环山翠绿,住宅外面是金秋麦浪;主人饮酒作诗,悠然自适,静候诗友。晚年河上肇读此全诗而被“古昔之人的风流倜傥”所感动,其感动应该已经不限于少年时印象了,已经升华为对古典汉诗境界的仰慕与向往了。
河上肇认为该诗是放翁六十岁在故乡隐居期间所作,据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考订,该诗写于陆游六十一岁(注: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三)载“此诗淳熙十二年春作于山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11页)。又《剑南诗稿校注》(八)记该年陆游为61岁(同上,第4627页)。)。两者大体接近。重要的是,与陆游隐居中写该诗的情境相类,河上肇鉴赏该诗时也在隐居中(其时他诗歌创作的落款都是“闭户闲人”),并且也是年逾花甲(其时六十三岁)。仅由此鉴赏者与鉴赏对象的处境与年龄相近就不难想见,他对诗中“蓬门只欲为君开”的感触,是怀抱着寻觅知音而终于相见的喜悦。“蓬门只欲为君开”——如果说在当时侵华战争背景中,河上肇是日本学者中仰慕中国古典抗金诗人陆游的凤毛麟角者,那么陆游诗歌对于当时日本也确实是犹如汉诗世界中的一个“蓬门”,这个“蓬门”如今受到一位来自远方的知音君子的造访。千年以前作古的陆放翁如果地下有知,想必他会特别欢迎河上肇造访“蓬门”的吧(注: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三)注该诗“蓬门”典据为杜甫诗《客至》“蓬门今始为君开”,第1311页。)。
《放翁鉴赏》中,作者表达仰慕心情而最具象征意味的当推如下一段:
《击舟》(二首其二)
地旷月明铺素练,霜寒河浅拂青绡。
手抚万里天坛杖,夜过前村禹会桥。
[河上肇鉴赏]天坛,山顶平坦可祭天处。万里天坛杖,意谓从万里之高的山顶上借以走下来的柱杖。禹会桥,会稽山上大禹庙。据《辞源》,涂山之南有禹会村,即古之禹墟。如此看来,禹会桥指会稽附近桥之名。会稽在放翁家附近。“手抚万里天坛杖”——在铺满皎皎明月光的古桥上,老诗人正独自安静地踯躅而行,这姿影真是美极了。(第233页)
古往今来,欣赏乃至仰慕陆游诗文的志士仁人不在少数,但是特别对已经老衰而不得不柱杖前行的放翁形象发出“这姿影真是美极了”的赞叹,这在迄今所有关于陆游诗文的研究资料中却是鲜有。仅此足见河上肇鉴赏放翁诗的特色之一斑。如果把放翁柱杖攀登的“万里天坛”视为一种高远的精神境界,把通往大禹庙的禹会桥视为中国文化的某种象征,那么河上肇对这首诗的赞叹就更是意味深长了。“这姿影真是美极了!”——我们通观整部《放翁鉴赏》而可以说,这声赞叹不仅表达了河上肇对抗金诗人陆游的仰慕,蕴涵着他对中国古典诗歌世界的高山仰止的心仪,更意味着老年河上肇正在他的实际生活中柱杖前行,效仿陆游,努力攀登着他所面对的险峻高山。
二、特爱放翁梅花诗
就具体的吟咏对象而言,《放翁鉴赏》收录最多的是涉及梅花意象的诗章。其中之一是:
《偶怀小益南郑之间怅然有赋》
西戎梁州鬓未丝,山番山漾水几题诗。
剑分苍石高皇迹,严拥朱门老子祠。
烧兔驿亭微雪夜,骑驴栈路早梅时。
登临不用频忄妻断,未死安知无后期。
[河上肇鉴赏]第三联是我最喜爱的诗句之一。文字极其平易,而情趣无尽。赵翼《瓯北诗话》:“或以其平易近人,疑其炼少。抑知所谓炼者,不在奇险诘曲,惊人耳目,而在言简意深,胜人千百,此真炼也。放翁工夫精到,出语自然老洁,他人数言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语了之。此其炼在句前而不在句下也。观者并不见其炼之迹,乃真炼之至矣。”该诗第三联可谓正其例者。“烧兔驿亭微雪夜,骑驴栈路早梅时”,我于此两句,吟咏无数遍而趣味无尽。(第252页)
虽然陆游该诗并非以吟咏梅花为主题,其中仅第三联“烧兔驿亭微雪夜,骑驴栈路早梅时”两句涉及梅花。但是河上肇欣赏该诗而最关注的却是这两句,并且称之为“我最喜爱的诗句之一”。他对该诗的鉴赏显然注入了自己的“最爱”。
陆游该诗是晚年回忆壮年时“西戎梁州”军旅生涯而发的感慨,末句“未死安知无后期”表明,晚年的陆游依然期望有机会再度参加抗金事业。因此,诗中吟咏所及的梅花,无疑不属“孤芳自赏”一类,而寄托着不屈不挠的心志抱负。该诗中的情怀与河上肇当时心思相通。晚年河上肇也是经常回忆他引以为豪的少壮时代的经历,例如他在一首汉诗中回忆往事:“余年二十六岁时,初号千山万水楼主人,连载社会主义评论于《读卖新闻》”,其诗曰:“夙号千山万水楼,如今草屋似扁舟。相逢莫怪名殊实,万水千山胸底收。”(注:[日]河上肇:《诗歌集》,《河上肇全集》第21卷,日本岩波书店1984年版,第70页。)诗中可见,老年河上肇虽然身在草屋隐居,却依然壮怀未息。因此,正是首先由于这种处境和心志的相通,河上肇才会对陆游该诗中的“早梅”意象格外倾心会意。
河上肇对该两句的鉴赏主要集中谈论文字上的“极其平易”。平心而论,“烧兔驿亭微雪夜,骑驴栈路早梅时”,这两句诗在语言方面未必称得上平易典范。至少包含“烧兔”、“驿亭”、“雪夜”、“骑驴”、“栈路”、“早梅”六个意象,作为诗歌语言,称其“情趣无尽”是中肯的,而如果以“平易”风格衡量之,则该两句毋宁说是相距甚远。但是,河上肇对该两句是“吟咏无数遍而趣味无尽”,他对其中表达意象的一连串特殊词语自然是熟悉备至,烂熟于心,以至其中与日常语言颇有距离的一连串词语,在他读来却变得毫无滞碍,流畅自然。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未必准确的“极其平易”之评,恰恰是十分真切地表出了他对这两句诗的“最爱”。
河上肇对这个包含“梅花”意象的对句的“最爱”,在他一首题为《感谢此邂逅》(1941年8月2日)的日语诗歌中可得印证。兹将该日语诗歌汉译如下:
雨过风落迹,月照入山村,置身寂静中,刑余帝京边,
借得一檐蜗庐,闭门可以谢客。
居住已五年,屡屡与,陆放翁,一千年前的宋朝人,邂逅相逢。
渭南文集五十卷,剑南诗稿八十五卷,诗歌一万首,
何其幸,炮声震动乾坤时,在此红尘万丈巷,独自侍前辈。
骑驴在栈路,早梅报晓,烧兔驿亭,爱微雪之夜,安安静静,
我心渐如,太古之民。
[河上肇自注]“烧兔驿亭微雪夜,骑驴栈路早梅时”,此为陆放翁诗中佳句,余爱诵者之一也。(注:[日]河上肇:《诗歌集》,《河上肇全集》第21卷,日本岩波书店1984年版,第70页。)
这首诗整体上是抒发获得陆游诗文全集的喜悦兴奋心情,其末章特别化用了陆游诗中这个对句。可见对于河上肇而言,该两句堪称是陆游诗文整体风格或意义的象征。值得注意的是,该诗是在叙述“炮声震动乾坤时”的语境中化用该两句诗的,其中在“微雪之夜”而“安安静静”绽开的“早梅”意象,显然蕴涵着抵抗“炮声”的意味。
梅花是中国古代文人气骨的象征,“早梅”则可谓寒冬梅花中的先驱者。在陆游该两句诗中,“早梅”出现于“微雪夜”,其意蕴有耐寒冷、耐寂寞、耐黑暗。这个意象对于身处侵华战争背景而以蛰居草屋、沉潜古典之方式进行孤独抵抗的河上肇处境和心境来说,正是恰如其分而非此不足以表现的。因此,抗金诗人陆游吟咏梅花的其他诗歌在《放翁鉴赏》中频频出现,就是十分自然的了。例如《赠惟了侍者》:
雪中僵卧不须悲,彻骨清寒始解诗。一等人间闲草木,月窗君看早梅枝。
其中“早梅”也是生长于“雪中”;河上肇评点曰“以诗交往,真是令我羡慕”(第120页)。他所羡慕的无疑是与具有“早梅”气骨的诗人的交往。又如《晚兴》:
一声天边断雁哀,数蕊篱外蚤梅开,幽人耐冷倚门久,送月堕湖归去来。
其中“蚤梅”即“早梅”,其意蕴也是不惮孤独寂寞寒冷。河上肇评点曰:“我出生的故乡家中庭院,有生长很久的梅树,正月季节它通常是花满枝头。不过比起这首诗中的梅花,那还称不上早开之梅。”(第240页)这里的比较未必不包含河上肇仰慕陆游的潜意识:我故乡中的早梅,较之放翁诗歌中的早梅,多少是有点逊色,因此我才特爱陆游诗中的咏梅意境。
陆游《剑南诗稿》近万首,河上肇《放翁鉴赏》才五百余首。因此对于同一题目或者意境类似的诗歌,一般需要加以筛选。但是陆游题为《梅花绝句》的十首组诗,在《放翁鉴赏》中却是一反通例而全部照收。河上肇说明的理由是:这些梅花诗“虽然多少有高低之别,但我难以取舍割爱,故全部照录不遗”。笔者这里也一并抄录以见河上肇对陆游梅花诗的难以割爱:
(其一)凛凛冰霜晨,皎皎风月夜。南山有飞仙,来结寻梅社。
(其二)忆昔西戎日,夜宿仙人原。风吹野梅香,梦绕江南村。
(其三)锦城梅花海,十里香不断。醉帽插花归,银鞍万人看。
(其四)低空银一钩,糁野玉三尺。愁绝水边花,无人问消息。
(其五)蔺荃古所贵,梅乃晚见称。盛衰各有时,类非人力能。
(其六)子欲作梅诗,当造幽绝境。笔端有纤尘,正恐梅未肯。
(其七)清霜彻花骨,霜重骨欲折。我知造物意,遣子世味绝。
(其八)士穷见节义,木槁自芬芳,坐同万物春,赖此一点香。
(其九)南村花已繁,北坞殊未动。更赊一月期,待我醉春瓮。
(其十)山月缟中庭,幽人酒初醒。不是怯清寒,愁踏梅花影。(第164页)
此外,《放翁鉴赏》所录的以梅花为吟咏对象的诗至少还有《探梅》、《置酒梅花下作短歌》、《红梅》(二首)、《定风波·进贤道上见梅赠王伯寿》、《梅花》等。
三、“佐佐木久的解说从根本上搞错了”
《放翁鉴赏》写道:“如果放翁仅仅是一位擅长欣赏风花雪月的诗人,我对他就不会有什么大兴趣。”(第265页)河上肇从陆游诗中“早梅”等意象中读出的是其中的心志寄托,而他本人也是从自己的心志寄托来选择和鉴赏陆游诗境的。正因此,一方面,他的鉴赏带有自觉鲜明的主体情志的色彩;另一方面,也正因此,陆游诗中某种隐而未显的意蕴在具有相通情志的河上肇面前变得豁然明朗。例如他对下面一首的鉴赏:
《己酉元日》
夜雨解残雪,朝阳开积阴。
桃符呵笔写,椒酒过花斟。
巷柳摇风早,街泥溅马深。
行宫放朝贺,共识慕尧心。
该诗是陆游六十五岁在朝廷任职期间所写(注:钱仲联注该诗曰“此诗淳熙十六年正月作于临安”(《剑南诗稿校注》第三册,第1571页)。其《陆游年表》又记其该年朝廷任官事:“正月,除礼部郎中。四月,兼膳部。七月,兼实录院检讨官。十一月,被劾罢官返乡里。此后十三年,常在山阴家居。”(同上书,第八册,第4628页))。从表面文字看,大体是陆游作为在任朝廷官员而写的贺年诗。与宫廷礼节相关的贺年诗在古代中国属于应制应酬之作,因此该诗在中国学者关于陆游诗的评论和选本中,历来不受特别重视。例如,《陆游资料汇编》中收录了285名古代学者的陆游评论,其中无一提到该诗。今人疾风编的《陆放翁诗词选》(300多首)(注:疾风编:《陆放翁诗词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未选此诗;钱锺书《宋诗选注》中选陆游诗较其他宋代诗人为多(26首)钱锺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也未录此诗。河上肇本人也认为“该诗未必是放翁诗中特别优秀之作”。然而《放翁鉴赏》中不但收录此诗,而且对该诗的释评文字篇幅之长堪称突出。直接原因是当时一位日本学者对该诗作过解释,河上肇的鉴赏是一篇针对性的驳论。兹全部译出如下:
[河上肇鉴赏] 该诗未必是放翁诗中特别优秀之作,但是佐佐木久氏《汉诗新研究》(1942年刊(注:原著标写的是日本年号纪年“昭和十七年”,译者改之。后同此。))特别选录了这一首。下面是佐佐木久的一段解说,姑且先予抄录:
“这大体是一首贺年诗。元旦的贺年之诗,任何国家都有不少。汉诗中也是如此。虽然时代不同,风习有异,陆放翁该诗中的正月气氛与我们日本人的所感有所差异,然而其时适逢凉门音(注:“凉门音”指帝王居丧期,又通假作“谅阴”、“凉阴”、“亮门音”、“亮阴”等(据商务印书馆《辞源》1983年版)。),作者却依然真切地表现出太平亲和的意趣。积阴,长冬的阴气。桃符,桃木所制神符,元日贴于门上。椒酒,掺入山椒及其他药味的屠苏酒之类。放朝贺,指因逢凉暗而取消朝贺礼仪。全诗的大意是:一夜的雨水融解了残雪,早晨太阳出来,天气转成一片晴朗。元旦来临了,诗人呵气把冰冷的笔弄暖,开始写庆贺元旦的桃符。然后穿过花下,斟满椒酒。举目窗外望去,巷柳依风摇曳,满是泥泞的街路上马蹄疾驰。今年因天子居丧而免去朝贺之礼,因此人们都在家中追思古昔的尧舜之德。——这首诗以平淡的笔触敏锐准确地捕捉住了元旦的节日气氛:这是多么吉祥温馨的一天!街头的节日气氛仅以‘街泥溅马深一句,便生动传达而出。虽然恰逢天子居丧之礼,但是市民喜迎新春的希望,却在诗中尽现无遗。”
上引佐佐木久对该诗的解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味道,在此不能不辩。该诗放翁自注“以亮阴免贺礼”。亮阴,天子之居丧也。呵笔,意同呵冻、呵砚等;因天气依然寒冷,故砚墨寒气如有冰。椒酒,《四民月令》:“正月之旦,进酒降神毕,与室家大小坐已故先祖前,子孙各以椒酒上其家长。”椒酒者,置椒于酒中。过花,佐佐木久解作“穿过花下”。但是,元旦之晨,一家全体在祖先灵像前,如何能将敬奉家长的椒酒“穿过花下”而斟之?如此而斟酒,很是奇怪。诗句的意思其实是,元旦之日,虽曰春节,却依然寒冷,因而会“桃符呵笔写”;当时还没有到鲜花开放的时节。因此,“花”当是指花椒而非鲜花。所谓花椒,是落叶灌木,在山野自生自长;香气浓烈,其果实与茎之皮部,皆可作香料。椒之种类虽多,其香气浓烈者为花椒。杨万里诗序有曰:“吾家之酒,名芳烈者曰椒花雨”,所据即此。因之,我解“过花”为大量加入花椒。“巷柳摇风早”,佐佐木久解作巷间柳树受风摇曳。如此则“早”字成赘余。我以为该句应读作巷间柳树临风而早早摇曳。意思是,青柳受春风吹拂,虽然感觉像春天,却毕竟为时尚早,春天实际未到。“街泥溅马深”,因夜雨融化残雪,早晨道路一片泥泞。如此,巷柳、街泥两句,说的是虽然春天已临,却依然寒冷;虽然日光启照,却道路泥泞。由是,元旦而逢天子居丧期的矛盾气氛就自然溢出。本来,该诗开首第一联的夜雨与朝阳、第二联的呵笔与过花,都给人以阴差阳错,冷热反衬,吉凶未卜的不安感。其首联是说:今日晨光照耀,昨夜却是雨水淅沥;第二联意思是:虽然斟酌着芳烈的椒酒,砚中墨水却如冰冻般寒冷。这些意象表现的都是天子居丧的不幸与节日相逢冲突的气氛。总之,我以为佐佐木久以“吉祥温馨的节日气氛”解释该诗,从根本上搞错了。(第97页)
将以上河上肇与他所引举的佐佐木久的解释比较可见:其一,两者在结论上的区别是,佐佐木久认为该诗是写元旦恰逢天子居丧,而节日喜庆气氛依然浓郁,“这是多么吉祥温馨的一天”;河上肇则认为,诗中表现的恰恰是“与节日相冲突的气氛”,是“阴差阳错,冷热反衬,吉凶未卜的不安感”。其二,两者在词语注释层面上的区别则是,河上肇的更为详细落实,其所据有《四民月令》典据和杨万里诗序等。今查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71页。)(这是汉语出版物中对该诗有所注解的唯一文献),其中对该诗仅注词语所出典籍,而未释诗意;又其中释“椒酒”所引《四民月令》与河上肇同。因此至少可以说,河上肇对该诗之意境的解释堪为一说,并且是比佐佐木久更有依据而详具的一说。
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河上肇对被他本人视为“未必是放翁诗中特别优秀之作”的该诗如此重视,以至花费比其他“优秀之作”更多的篇幅来讨论?为什么他又会作出与佐佐木久显然相反的解读?笔者以为深层原因在于当时的战争背景与河上肇反对战争的心志。
佐佐木久对该诗的解说见于其1942年出版的《汉诗新研究》,从书名可见,该书研究范围是整个“汉诗”,而非针对陆游诗的专门研究;如前所说,其所选的该诗也历来并不被认为陆游诗风的代表作。因此,佐佐木久在《汉诗新研究》这一范围广泛的书中特别选择陆游这首《己酉元日》,应该有其特别原因和意图。从该书出版时间的背景看,1942年的元旦之前正是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不到一个月(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是在1941年12月7日),在这个背景下,他特别选择陆游该首写元旦所感的诗,并且以“这是多么吉祥温馨的一天”来解释该诗,至少就当时战争愈发扩大因而更加严酷的这个时代气氛而言,读来显然是与现实的真实感受格格不入的,除非完全无视严酷的战争背景,或者刻意粉饰现实。正因此,当时的河上肇读佐佐木久对该诗的解释后,会感到“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味道”。河上肇对该诗的重新考释见于《放翁鉴赏之二——六十后半的放翁诗》,该集完稿的落款时间是1943年11月6日(注:原文落款时间为“昭和十八年”,即1943年。所引的佐佐木久氏《汉诗新研究》出版于“昭和十七年”,即1942年,1941年12月7日爆发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即太平洋战争爆发第二年。值得注意的是该落款中还特别加写一句:“战争仍在激烈进行中。”《放翁鉴赏》共有七个分集,每一分集的末尾都有完成时间的落款文字,而强调“战争仍在激烈进行中”的落款却是惟此一处。这个特别的落款可以印证他为什么对佐佐木久“多么吉祥温馨的一天”的解释感觉“不对劲”的原因。陆游是在痛惜宋朝北方江山沦陷的背景下写该诗的,而河上肇则是在愤慨日本军国主义对外扩张战争的背景下读该诗的。河上肇对陆游抵抗侵略的诗歌精神不但认同而且钦敬敬仰,并且此时他已经通读过陆游所有诗歌,这种基本倾向以及鉴赏力,自然会使他对佐佐木久的解释产生怪异之感,因而自然会发问:忧愤江山沦落的陆游在当时元旦节日中果真会有“吉祥温馨”的感受吗?换言之,河上肇对该诗的解读是建立在对陆游其人精神的深切了解和对陆游诗歌的整体把握之基础上。正因此,他才能够从陆游该首相对含蓄的诗歌中解读出蕴含于词句表面之下的意味。退而言之,即便河上肇对该诗的解释只是众多可能解释之一,即便佐佐木久的解释未必毫无理由,而河上肇恰恰作出符合其批判和抵抗侵略战争之心志的解释,这更有力地印证了他“最爱放翁诗”的根本原因所在。河上肇批评佐佐木久的解释是“从根本搞错了”。这个尖锐批评所针对的可能不仅是佐佐木久对该诗的注释文字,更是其注释文字后面粉饰战争、甚至美化侵略的意图。
下面是河上肇在撰写《放翁鉴赏》期间所写两首汉诗,从中可见其在当时战争背景中的沉痛哀戚,以及他为什么会凭直觉而判断“多么吉祥温馨的一天”之说是“根本搞错了”:
《腥风不已》(1940年3月2日)
战祸未收时未春,天荒地裂鸟鱼目真。
何幸潜身残简里,腥风吹屋不吹身。
《兵祸何时止·二首之一》(1944年9月19日)
早晓厨下蛰虫声,独抱清愁煮野羹。
不知兵祸何时止,垂死闲人万里情。
四、“以放翁为榜样生活下去”
河上肇的“最爱放翁诗”,不仅体现在他借助鉴赏陆游诗歌而寄托抵抗日本侵略战争的心志,更体现于他的生活目标及其实践追求中。换言之,他在陆游诗歌中看到的是陆游其人,而后者不仅是他欣赏和仰慕的对象,更是生活的榜样和精神力量的源泉。陆游诗歌对于晚年河上肇的人生意义,在《放翁鉴赏》的几乎每一篇章中在在可见。这里我们仅看《放翁鉴赏》各分集的前言,因为在这些前言中,河上肇把放翁各年龄阶段的诗歌对他当时生命和生活的意义,开首就直接告白并和盘托出了。《放翁鉴赏》关于诗歌鉴赏的四个分集大体是按陆游年龄增长而编排的,但是河上肇写各集的时间却是前后参差。这里循前者之序观其各部前言。先看《放翁鉴赏之一·六十岁前后的放翁诗》前言:
这里选出的是放翁58-63岁的五年中所作,计一百二首。63岁的年龄可谓相当老了,放翁诗中亦有“吾死亦已迫”之类的句子,然而他此后的生命却延续了二十多年。在此期间,他的居所也屡屡变更。从他该时期诗中可见,有“白头宁复仕”之类的句子,其时他在家居六年之后的62岁时再度出任严州府知;五年后他受斥回归故乡山阴,重返家居生活。尽管如此,他在年届80余高龄时再度出仕(注:钱仲联《陆游年表》记陆游62岁那年(淳熙十三年)“春,有知严州之命。赴临安,入见孝宗”,此与河上肇“62岁时再度出任严州府知”说同。又记65岁(淳熙十六年)时,“十一月被劾罢官还乡,此后十三年,常在山阴家居”,此与河上肇“五年后他受斥回归故乡山阴”说异。又记75岁(庆元五年)时,“在山阴,致仕,为文击衔,称中大夫,直华文阁”。78岁(嘉泰二年)时,“五月,宁宗宣召陆游以原官提举佑神观兼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六月,至临安。十二月,除秘书监”。79岁时,“正月,任宝谟阁待制。四月,修史成,请致仕。除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五月归山阴”(日本学者注称“最后出仕是在78-79岁”)。80岁时,“在山阴,为文系衔,称太中大夫,充实谟阁待制,致士,山阴县开国子。领半薪”。84岁时,“在山阴。二月,实谟阁待制半薪被剥夺。本年为文,都无衔,盖已被劾落职”(《剑南诗稿校注》第八册,第4631-4633页)。)。故赵翼有曰:“仕而已,已而仕,出处之迹屡屡更。”然而同是在该时期的诗中,有“书生之事堪绝悲,横得虚名毁亦随”,“饱知宦游无多味,莫恨为农老故乡”;又有“笑中犹如白刃霜”,“谗波如崩山”等。从这类诗句中不难想象,他的仕宦生涯未必愉快。当然,放翁生涯的大半是在故乡镜湖之畔的家园中度过。由此看来,他的仕途不顺,是他倾心诗歌创作的不可缺少的动因。……(第6页)
该集选录的是陆游58-63岁期间的诗歌。与此对照,河上肇是在59岁(1937年)时被释出狱,60岁(1938年)学写汉诗,63岁(1941年)开始写《放翁鉴赏》, 65岁(1943年)完成《放翁鉴赏之一》(注:据《河上肇年谱》与《放翁鉴赏》各部落款时间等记载,该时期的1941年河上肇先后完成《放翁词鉴赏·二十首》、《古稀的放翁》、《放翁绝句十三首和译附杂诗七首》、《放翁诗话三十章》等;1942年写成《唐五代四大名家词鉴赏·六十一首》、《放翁词释评·二十首续》、《唐五代词鉴赏·十七首》、《宋词鉴赏·十四首》、《八十四岁的放翁》等。)。可见,河上肇从59岁出狱到他写成《放翁鉴赏》该集的65岁,这一时期大体与该集中陆游58-63岁的年龄段重合。河上肇出狱后过的是“闭户闲人”式的隐居生活,而上面“前言”中也强调了陆游由仕宦而转入隐居的生活;河上肇是在隐居生活中才开始倾心投入汉诗创作与研究的,而上面前言中也突出了放翁“仕途不顺,是他倾心诗歌创作的不可缺少的动因”。由此不难推断,河上肇之所以将陆游该年龄段的诗歌专门集为鉴赏之一部,其隐含的动机是对照自己同一年龄期的生活。他对放翁该时期诗歌的鉴赏,也同时意味着他以放翁为镜子观照、对比、评价和激励自己的生活。
再看《放翁鉴赏之二·六十后半的放翁诗》前言:
我今年已进入六十五岁,放翁在六十五岁之际究竟写了怎样的诗?在此之前,他的诗我已一首一首读了下来,迄今已读至放翁六十九岁末的诗。《古稀之年的放翁》已于前年写成,之后写的就是本集。六十五岁开始,不知不觉就会进入七十之年。我也想如此不知不觉地生活下去(1943年11月6日,战争仍在激烈中,闭户闲人)。(第85页)
上面这段短短文字是该集前言的全部。从中可见河上肇特别关注的问题是:面对“战争仍在激烈中”的时势,自己在65岁时应该如何生活?放翁该年龄时是如何生活的呢?如果说放翁是在隐居与创作中不知不觉进入70岁,那么我也应该像他那样“不知不觉地生活下去”。
再看《放翁鉴赏之三·古稀的放翁诗》前言:
关于放翁七十岁时所作的诗,据《剑南诗稿》卷二十九至卷三十一所载,总数多达二百六十一首。放翁是整个唐宋朝代写诗最多者,而其古稀之年依然能写诗如此之多。这里从其二百六十一首中选出七十四首,以春夏秋冬四季秩序排列。虽然所选都限于其一年中作品,然而按序读来,其人品胸襟之特色却是十分鲜明。前后相续的各首诗歌之意境,犹如自叙传的一系列片段,也给人以某种独特的散文性美感。我除了吟味各首诗的意境外,对整体的氛围与风格也有兴趣。此稿于昭和十六年夏写毕(1941年8月18日誊清)。
河上肇关注的是整体中的部分,而对该部分,除于各首诗关注其中“人品胸襟”方面外,又格外关注整体上“犹如自叙传”的意味。这种视角说明,他的鉴赏,与其说是对陆游诗歌的意境感兴趣,不如说是对通过陆游诗歌而了解其人生活历程更感兴趣。当时河上肇是63岁,“古稀”(即70岁)年龄对于他是不久的将来,因此他对“古稀的放翁”感兴趣,其潜在动机也是期望像陆游那样精神充实地度过晚年吧。
这一潜在动机的最直白最鲜明的表述见于《放翁鉴赏之四·八十四岁的放翁诗》前言中:
我于去年八月完成“古稀的放翁”,今年仿此,又写了“八十四岁的放翁”。我今年正好六十四岁,距八十四岁尚有二十年。我是难以像放翁那样生命长久的;即便长久,也难以像他那样精神和肉体都保持良好。但是我一直羡慕放翁那精神矍铄的姿态,并乐意以放翁为榜样继续生活二十年。怀抱这种想法,我一首首地阅读了放翁八十四岁的诗。……(1942年10月6日)(第322页)
“以放翁为榜样继续生活”,这句话既是该集前言的中心之旨,也是整部《放翁鉴赏》的共通心志。虽然河上肇后来未能享有陆游那样的高寿,但是,自他撰写《放翁鉴赏》的1941年直至其去世的1946年,其生命历程却无疑是在以放翁为榜样,从放翁诗中汲取精神力量的自觉追求中走完。在他去世前一年的66岁之际,他先后写了下面两首“辞世”汉诗:
《辞世试作》(1945年4月2日)
六十七年波澜多少,上不愧天莞尔就死。
《拟辞世》(1945年5月4日)
多少波澜,六十七年。
浮沉得失,任众目怜。
俯不愧地,仰不负天。
病卧及久,气渐坦然。
已超生死,又不系船。
其中的欣慰与坦然,无疑包含着完成《放翁鉴赏》的喜悦,以及对自己晚年以放翁为楷模的生活历程的自我肯定。
作为日本最早译介马克思《资本论》的学者,河上肇晚年对陆游诗歌的钟情和对放翁精神的心仪,根本原因在于他反对日本侵华战争的情志。换言之,河上肇《放翁鉴赏》意味着,在反对帝国主义战争这一理念上,河上肇在马克思学说与陆游诗歌之间发现了某种精神相通。如果说在河上肇与陆游诗歌邂逅之前,其反对日本侵略战争的精神力量主要是来自于对马克思学说的信念,那么当他无法继续从事马克思学说研究之后(注:河上肇在1937年之前写的《狱中赘语》中说:“我研究马克思学说始于约1904或1905年,迄今已历三十余年,我在学术上的信念是经历水火相煎的年代而确立起来的。”(《河上肇全集》第21卷,日本岩波书店1984年版,第435页)他出狱后私人所藏《资本论》等约640余册的“左翼”书籍皆被没收(一海知义:《河上肇年谱》,《河上肇全集》别卷,日本岩波书店1982年版,第261页)。),当他倾心投入鉴赏陆游的诗歌世界之后,支撑他的精神力量则增加了一个新的古典汉文学的因素。战后以深刻反省日本侵略战争而著称的历史学者家永三郎认为,河上肇是日本那个年代数量很少的“坚持思想节操”、保持了“马克思主义者风范”的代表性学者(注:[日]家永三郎:《太平洋战争》,日本岩波书店1987年版,第266页。)。晚年河上肇从中国古典陆游诗歌中汲取精神力量,这意味着,他的《放翁鉴赏》不仅从一个战争年代日本学者的角度,实践了古典汉诗文的现代价值与跨国意义,而且从一位《资本论》著名译介者的角度,提示了古典汉诗文与现代马克思学说之间的精神相通性。后者是“西马”诸家迄今所乏而未能企及的(注:在与河上肇同时代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中,唯有布莱希特称得上重视从中国古典诗文中汲取精神资源的人物。他在“二战”期间根据英译本选择白居易若干诗歌转译成德文,以表达对不合理的经济制度的批判,并赋予其反战意义(参见谢芳《文化接受中有选择的认同——从布莱希特所译的白居易的四首诗谈起》,《外国文学研究》2000年第3期)。但是即便是布莱希特,比较起能够直接阅读中国古典诗文的河上肇,其对中国古典诗文资源的了解和吸纳毕竟显得有限和相对隔膜。关于马克思美学与中国古典文论之相通问题,拙文《中国古典文论资源与马克思创作论》有所讨论(载《文艺理论研究》2002年第3期);关于“西马”美学与中国古典美学的相通问题,拙文《马克思美学的反“物化”思想与〈文心雕龙〉的“物”字章句》有所讨论(载《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6期)。)。
(责任编辑:李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