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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征到操作:科学的实践转向

2009-04-23邢冬梅

社会科学 2009年1期

摘 要:科学知识社会学把社会结构、社会利益、人类技能等都视为科学的组成部份,并且分析了这些要素与科学之间极具建设性意义的结合和作用。围绕单一的“社会利益”形成全方位地说明科学,其最终的理论结果是用“社会实在论”取代“自然实在论”,落得个实在论“两极相通”,成为后实证科学哲学批判的靶子。表征主义的科学观是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的问题和困境产生的基础。摆脱困境的出路在于走向操作语言的科学实践观。

关键词:科学知识社会学; 表征语言; 科学实践;操作语言

中图分类号:N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1-0134-05

作者简介:邢冬梅,苏州大学哲学系教授 (江苏 苏州 215123)

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科学知识社会学(SSK)的成果丰硕,它对传统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的激烈挑战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在近30年中,它替代传统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占据了科学问题研究的主战场。其中,这种成果丰硕与挑战力度更多地来自于以“强纲领”为核心纲领的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以及随后的“泛建构论”的相关拓展。然而,以“强纲领”为核心的科学知识社会学,围绕单一的“社会利益”形成全方位地说明科学,其最终的理论结果是用“社会实在论”取代“自然实在论”,落得个实在论“两极相通”,走向了其自身理论批判的反面(注:Thomas S.Khun,The road since Structure:Philosophical Essay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110.)。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何以以“崇尚科学”为出发点,最终却成为“走向疯狂的解构的一种典范”,并招致“反科学”的骂名? 一句话,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何以陷入“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理论困境,其出路何在?

导致科学社会建构的理论困境的核心问题在于: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与自身的批判对象处在同一的科学描述语言框架中,那就是二者共享着同样的表征主义的科学观。从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转向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核心是用作为实践的科学,取代作为表征的科学,这种转向是走出科学的社会建构的理论困境并光大其理论成就的有效路径。

一、 科学的社会建构的成果及困境

科学的社会建构的学术努力,在两个方面最为有效地挑战了传统的科学哲学与科学社会学。

第一,科学社会建构理论的革命性首先体现在研究内容上。

它突破了“科学知识内容”不容、也无须社会学染指的禁区。非但如此,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还用社会性因素解释所有的科学要素,“科学知识社会学(SSK)研究的最大的成就,就是把科学的人类和社会的维度置于首要位置。我们可以这样认为,SSK使科学中的人类力量主题化。认为科学知识的生产、评价和使用,受制于人类力量的约束和利益”(注:Andrew Pikering,Mangle of Practic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9.),进一步,他们明确地宣称“科学是一种解释性的事业,在科学研究的过程中,自然世界的性质是社会地建构起来的”Micheal Mulkay,Science and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79,p.95.),基于这样的解读,“科学研究”(Science Studies)展现了“科学知识制造的偶然性、非正式性、情境性”(注:Steven Shapin,“Here and Everywhere: 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21,p.305.)。

第二,科学知识社会学(SSK)对传统科学社会学和科学哲学的强大的冲击力度还在于其强调并付诸实践的自然主义和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

这种研究方法直接针对逻辑经验主义科学哲学及默顿式的体制科学社会学以及与之相对应的认识论的规范性质和超验特性。在科学的知识社会学看来,规范的科学社会学及其相一致的科学哲学中所表述的科学仅仅是一种事先的理想“设定”和好的“安排”,这种设定和安排都基于一个超验的前提,即科学=实证自然科学=客观性=真理性=理性=进步性。认为这种“设定”和“安排”人为地构造了科学文化与其他文化,科学知识与其他知识的不对称性,带有极强的强制性和虚假性。科学知识社会学声称自己就是要用自然主义而非规范主义、经验主义而非逻辑主义的方法完全描述性地展现和说明科学,继而揭示什么是“真实的科学”。“强纲领”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四原则,尤其突出的是其中的“公正性”和“对称性”原则, 目的就是要“对科学知识提供一种恰切的、自然主义地描述”。

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强纲领”研究进路,在方法论上遭遇到“反身性难题”,即:在“反身性”原则约束下的“对称性”与“公正性”原则,如何保证“强纲领”科学知识社会学本身对科学所做的说明的合法性?同时,“强纲领”科学知识社会学的所有学术努力,就是通过对真实科学的研究,瓦解传统科学的自然实在论基础,继而瓦解科学理性和科学真理,最终瓦解科学的文化霸权。但是,用“社会利益”要素全方位地解释和说明科学实践,最终的走向竟是用对科学的“社会实在”解释,取代了对科学的“自然实在”解释,在一定意义上从科学的“自然决定论”,走向科学的“社会决定论”,使得自身和自身的批判对象“两极相通”,于是,在面对“反身性难题”(reflexivity puzzle )的同时,又陷入“方法论恐惧”(methodological horror),即对科学实践中单一的、持续不变的、至上性的利益要素的强调,使其走向自身的反面,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暴露出“科学的社会建构”纲领的二元矛盾。

从本体论的角度来看,社会建构主义还没有摆脱由康德开始的自然与社会的两分的界线, “在一般意义上,这种思维方式是现代思想的核心”(注:Pickering,A.(ed.) Science as Practice and Cultur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7,p.14.)。自近代科学革命以来,科学哲学家与科学社会学家几乎都毫无疑问地以这条界线作为自己工作的出发点。科学哲学家一直以自然一极作为其认识论基础,在其中物自体被留给它们自己,没有主动性,被各式各样强加在它们身上的模式或范畴所塑造。这种路径的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我们知识的超验的非人类特征,以避免唯心主义的谴责。而社会建构主义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把科学视为一种以人类为中心的事业。布鲁尔在《知识与社会意象》用涂尔干的社会结构(利益)来取代康德的自我,要求用同样的社会学术语来对称性地解释科学的成功与失败。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进步。然而,对称性原则的这种成功伪装了布鲁尔论点中的不对称性,即社会应该被用来解释自然,结果,社会建构主义开始从自然极转向了社会极,从而在一定意义上成为20世纪末的“科学大战”的理论导索。

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SSK认为由于任何研究现象领域都是易变、复杂与混乱的,社会科学家,就像自然科学家一样,透过混乱与易变的表面,去揭示背后的隐藏秩序。遵循着这种思想线索,社会学家的任务就变成如何超越表象去揭示现象的本质,因此,SSK追随着涂尔干的理论,突出了实验室的丰富的混乱现象中的两个组成部分。一部分是可见的:知识,在这方面,SSK是一种认识论的纲领,继承了知识的哲学传统;另一部分是社会,社会被理解为隐藏的秩序,如利益、结构、习俗或其他类似的东西。同时SSK认为社会是某些先验的东西,能够决定尚存疑问的知识。SSK寻求隐藏秩序的动机并没有摆脱欧洲启蒙运动思想的影响。几个世纪以来,揭示隐藏真理的做法一直是西方科学的标志。因此,像传统的科学哲学家追求永恒性、抽象性一样,SSK关注的不是直接可见的社会因素,而是试图挖掘隐藏的社会结构,并没有摆脱其批判所指的知识论传统。这种传统,就是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

二、从表征到操作:科学社会建构困境的可行出路

可以认为,表征主义的科学观,或者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是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的问题和困境产生的基础。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的确严肃地尝试描述“真实的科学”,尝试去把握科学的“活动过程”,然而,与表征主义科学观对应的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无法真正做到对“过程”的把握。

与表征主义科学观对应的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的基本点是:科学是认识和反映实在的真理性知识的体系,科学知识的真理性是靠科学理性维护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规则的遵循来保证的,科学的终极目标就是追求真理、并通过真理的获得达到对实在世界的客观性认识。传统的科学观是表征性语言描述中的科学观。这种科学观的突出特点是它的非历史性。Ian Hacking把这种科学称为“没有历史感”、“憎恨变化”的“木乃伊科学”。与之相应,这种非历史性的科学观对科学描述一种“回溯式的描述”,这种描述是“辉格式”的:是基于结果而不是发生,是关注状态而不是过程,是指向过去而不是面向未来,是认可“得胜者”而无视“失败者”,是审视科学的单一视角而不是多重视角。这种描述中展示的科学实际上就是一种“回溯式”的科学,〢ndrew Pikering称之为“科学家的立场”,这种观点认为科学知识的功用就是用科学知识自身的产物作为重建历史时的解释标准。

科学的社会建构学术实践的一个最有价值的积极的成果之一就是对科学的“辉格式”描述的批判,呼唤一种对真实科学的研究,认为既往的科学观展示的科学是一种“安排”不是指一种描述,在这种“安排”中,理性、客观性、真理都作为一种抽象的预设被赋予优先的合法性地位。作为对传统科学观以及这种科学观的标准理念的反判,在经验主义与自然主义的旗帜下,科学的社会建构理论最大限度地挖掘了被标准的科学观长期忽视、或者被赋予非理性特性的各种作用于科学的社会、历史性资源,视科学为一种社会建构,把社会历史性提升为描述科学的首要因素,并在此前提下展示了科学所具有的丰富的社会特性。但是,表征主义科学框架的限制,最终削弱的科学社会建构的批判锋芒、抑制了其潜在的丰富蕴含。

用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取代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不仅仅是扩展和丰富了科学研究的广大领域,而且在理论上给出了传统科学哲学中关于“实在论与反实在论问题”,“证明逻辑与发现逻辑问题”,“不可通约性问题”等长期未决的争论的有效路径,并内在导引一种用作为实践和文化的科学,取代作为知识和表征的科学的实践的科学的科学观走向。

Ian Hacking极有代表性地指出:“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无休止的纷争,是科学哲学的“基础危机”,Micheal Linchy则更明确地断定:“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争论是其产生前提,即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所蕴含的一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新近的对科学的社会学以及文化学批判则认为,这个争论使对科学的研究陷入不可自拔的认识是否真实或者是否能够真实地反映实在的“方法论恐惧”之中(Woolgar)。用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取代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给予“实在”以动态的、生成的、过程的解释,是消解这类“危机”、摆脱这类“恐惧”的唯一有效途径。

传统科学哲学中围绕“实在论和反实在论”问题的未决争论产生的所有混乱以及由“不可通约性”引发的对科学理性的挑战,都是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所内在蕴含的矛盾的必然显示,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在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中得到转换和解决。

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的基本点是:科学是人类以关注自然为中心的一种人类和生存世界之间的彼此塑造和建造过程,异质性要素在真实的时间中以突现耦合的方式参与这种人与世界之间彼此的塑造和建造,真理性知识仅仅作为异质性要素之一的科学表征链上的一个环节,科学理性、认识论和方法论原则仅仅作为异质性要素之一的人类动机性行为的能力体现参与过程性的科学实践。科学的目标渗入并体现在情境性的具体科学活动中,对世界的认识本身就是对世界的塑造,人类在塑造世界中认识世界,世界以我们建造世界的方式建造我们,约束这种建造过程的是一种历史生成的、并且持续参与继续的历史生成的过程客观性,时间的不可逆性以及不可逆的时间中发生并历史性沉淀下来的一切,决定了过程客观性的特质。与对科学的表征性语言描述所强调的对“永恒秩序”和“普遍本质”的追求和把握不同,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对“现时秩序”中科学活动中的“情境特质”(haecceity)高度敏感。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突显的是作为科学活动的实践和文化的科学,时间、瞬时突现、后人类主义的去中心化的异质性耦合是组织和刻画作为实践的科学的核心要素。

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核心之点在于把时间性内在地嵌入科学实践。把时间性内在地注入科学实践活动,就是把实质意义上的过程性注入科学实践活动,这种彻底性就表现为对任何形式的永恒性的实体性基质的彻底摆脱。这种摆脱突出强调的是: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在时间上的对称性破缺以及在这种时间的对称性破缺中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在相互作用中吸纳丰富的偶然性和异质性耦合介入,介入和作用的结果则不可逆地历史性沉淀。

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中科学所具有的客观性与开放性的双重特性,使得真实的科学是一个“开放式终结”(Pikering)过程,表现为:(1)科学实践过程对“现时秩序”的高度敏感:科学实践具有极强的“情境依赖”特征,科学实践吸纳相关历史情境中的所有丰富性。(2)科学实践过程具有异质性要素突现、耦合特质:科学实践过程具有系统演化的特质,科学的后继发展(Cetina )、“后向驱动”(Kuhn)、“与境选择”(Cetina)、“要素耦合”、“新质突现”(Pikering 等)可以刻画这个过程。(3)科学实践过程具有“后人类主义”去中心化特征:作为过程的科学既不是自然中心的,也不是社会中心的,纳入科学实践过程的所有要素(物质的、仪器的、概念的、社会的)在开放式终结的一个节点上由于“与境选择”都可以称为“现时秩序”(Lynch)中的决定因素。

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所刻画的作为实践和文化的科学涵盖了作为知识和表征的科学的表述内容,并且有效地克服了作为知识和表征的科学所面临的基本的“表征难题”。“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对峙在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中消解:“实在论与反实在论”对峙的前提是是否承认永恒不变的实体的存在以及相应的是否具有恰切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准则有效地认识和把握这种实在。作为实践的科学承认的是一种伴随实践活动变动着过程实在,实在参与建造同时被建造所塑造。知识生产和转换中的不可通约性问题在作为实践的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中被转换为“生活在不同世界”的问题。一方面,每一种“生活世界”都有由这种“生活世界”的历史情境性的内部时间特性所刻画的特质,每种“生活世界”由于内部时间的不可逆性决定的具有客观性的特质,决定了不同的“生活世界”的不可通约。另一方面,每一“生活世界”都有多种的维向,一种维向上的“断裂”恰恰是另一维向上的“连续”,一种维向上的“不可通约”恰恰是另一维向上的“一致性契合”,如果回到库恩,那就是:原有“范式”与“新范式”之间的不可通约,恰恰是常规科学中的“反常”与“新范式”的“一致性契合”。作为实践的科学拒绝承认科学的发展是“怎么都行”,认为实证科学的发展是“怎么都行”无法解释科学文化何以成为当今世界并且有趋势成为未来世界的强势文化。科学文化是人类关注自然问题的一种“认识论解决”和“社会成就”,关注自然的这种活动特质历史性积累,不可逆地决定了科学的固有特性。科学的确仅仅是一种可能,但发生的永远地发生了,并且继续发生着;时空要素的开放性使得未来的发展是不可预期的,但任何既成的发展都构成未来发展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科学文化的发展遵循的是类似与生物进化和宇宙演化的“强势积累”机制。科学远非“怎么都行”,科学因循其固有的历史轨迹和现时情境突现耦合式发展。

三、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导引作为实践的科学

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强调的是科学实践的过程而不是结果,强调的是科学实践中的异质性要素融合而不是某种单一要素的持久作用,强调的是科学实践的历史性和开放性而不是科学实践的完全自主性和自洽性,强调科学实践的一切要素的不可逆的历史生成,而不寻求任何永恒、稳定的要素对科学实践的基础性说明。对科学的操作性语言描述,使得科学实践真正地具有了过程的品格,导引出实质意义上的作为实践的科学,作为实践的科学可以用过程客观性得到整体刻画。

作为实践的科学所内在蕴含的过程客观性具有主体间性、情境性与异质性要素的内部时间限定特性以及基于选择演化的生成特性。作为实践的科学寻求的是在历史中周而复始地生成和突现出来的情境中的现时秩序,这种现时秩序是科学实践活动要素的相对性、客观性与历史性的凝结,在“后人类主义的去中心化过程中瞬时突现出来”。这种客观性是基于历史性的客观性,是在不断发生着的稳定性摧毁和稳定性重建中存在的客观性,是先于任何方法论原则分析的客观性。

在这种从表征到操作的转换中,开放性的、过程性的、异质性要素融合的、历史性的科学实践,成为刻画科学文化的主题。在这种描述之中,只有科学的实践范畴才具备最突出的总体性特点。因为它包容了人的存在的一切可能的维度,诸如理性-非理性、主观-客观、主体-客体、物质-精神、可说-不可说,等等一系列矛盾和分裂。实践范畴因而具有不可还原性和不可分解性的过程客观性的特征。在这种意义上,科学中的问题和危机,既是科学文化固有的问题和危机,也是人类文化的问题和危机。一方面,科学实践中所融入的所有的异质性的文化因素(自然的、人文的、政治的、经济的,等等)都在实践的开放性过程中历史性地注入科学实践的过程,并成为科学文化的内在组成;另一方面,科学文化具有其专注于对自然的认识的固有属性,这种固有属性(包括科学文化中的科学信念、科学方法、科学的认识论原则等)本身也在与其他文化的共生之中历史性地(不可逆地)扩展着自身,从而具有任何其他的人类文化所不可替代的特性和作用。

(责任编辑:周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