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欢”
2009-04-21李有强
关键词:清欢 艳词 宦情 风月
摘 要:“清欢”一词在唐宋诗词中用例颇多。在这些用例中,“清欢”虽然大体可以解释为“清雅恬适之乐”,但深层次中,这一词语的用例中更隐含着关乎宦情、关乎共享、关乎风月的文人心态。同时,深入考察唐宋诗词中的清欢用例,还可以窥见唐宋文人不同的思考方式,“清欢”与山水田园诗的异趣以及唐宋词的雅化历程。
“清欢”一词最有名的用例,当属苏东坡那首脍炙人口的《浣溪沙》,词云:“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该首词作于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时苏轼已经得神宗恩准,离开黄州赴汝州任团练副使,途经泗州与刘倩叔游南山。终于结束了四年困顿的黄州生活,苏轼此时心情可以稍微舒缓一下:中午时分,泡上一杯浮着雪沫乳花似的清茶;山庄农家,品尝山间蓼芽蒿笋的春盘素菜。这首词中人间最为有味的“清欢”,显然不是大欢、狂欢,更不是贪欢,乃是清淡的欢娱也,是一种远离世俗干扰、词人自得的乐趣。这样的名作当然可以使“清欢”一词成为挂在嘴边的常用语,但在很大程度上也局限了读者对这一词语的理解。“清欢”一词,全唐诗中出现2处(据台湾网路展书读全唐诗检索),全唐五代词正副编中出现2处(据南京师范大学全唐宋金元词网络版检索),全宋词中出现41处(据南京师范大学全唐宋金元词网络版检索),并不完备的全宋诗电子版中可以检索到62处(据北京大学全宋诗分析系统、台湾网路展书读宋名家诗、诗词总汇网检索)。在这些用例中,“清欢”一词远远超出苏词中所设定的这种广为认可和接受的范畴,乃是关乎宦情、关乎共享、关乎风月的一种境界。
一、清欢与宦情
“清欢”一词《四库》经部无例,所有字书都没有这个词。在陕西师大的资料库中,魏晋南北朝之前也没有用例,那么这个词应如《汉语大词典》所举最早出现在唐朝。
唐·冯贽《云仙杂记·少延清欢》:“陶渊明得太守送酒,多以舂秫水杂投之,曰:‘少延清欢数日。”
然而对于《云仙杂记》一书,学界颇多质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云仙杂记》实伪书也。无论所引书目皆历代史志所未载,即其自序称天复元年(901年)所作,而序中乃云‘天祐元年(904年)退归故里,书成于四年(907年)之秋,又数岁姑得终篇。年号先后亦复颠倒,其为后人依托,未及详考明矣。”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亦以为伪书,并谓系宋元人所为。《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称:“旧本题唐冯贽撰,或以为王铚所伪作也。皆杂记古人逸事,各注其所出之书,而其书皆古来史志所不载,依托显然。然工于造语,词赋家转相引用,知其赝而不能度焉。”另外,唐五代词中“清欢”的用例其一为无名氏作,时代难考;其二为吕洞宾作,实为后人依托之词。因此,从现有的资料看,“清欢”一词最早当用于唐李颀的《裴尹东溪别业》一诗中。
公才廊庙器,官亚河南守。别墅临都门,惊湍激前后。
旧交与群游,十日一携手。幅巾望寒山,长啸对高柳。
清欢信可尚,散吏亦何有。岸雪清城阴,水光远林首。
闲观野人筏,或饮川上酒。幽云澹徘徊,白鹭飞左右。
庭竹垂卧内,村烟隔南阜。始知物外情,簪绂同刍狗。
李宝和先生《李颀诗评注》对这首诗详加考证,认为该诗作于开元二十六年或二十七年,裴尹即为当时河南尹裴宽。对于裴宽其人,《旧唐书·裴宽传》称“迁河南尹,不附权贵,务于恤隐,政乃大理”。 《新唐书·裴宽传》称“雅性友爱,于东都置第。八院相对,甥侄亦有名称,常击鼓会食”。李颀开元二十三年贾季邻榜进士及第,被任命为新乡县尉。“小来好文耻学武,世上功名不解取。虽沾俸禄已后时,徒遇出身事明主”(《放歌行答从弟墨卿》)。
唐代另外一首提到清欢的诗是郑谷《咏怀》,如下:
迂疏虽可欺,心路甚男儿。薄宦浑无味,平生粗有诗。
淡交终不破,孤达晚相宜。直夜花前唤,朝寒雪里追。
竹声输我听,茶格共僧知。景物还多感,情怀偶不卑。
溪莺喧午寝,山蕨止春饥。险事销肠酒,清欢敌手棋。
香锄抛药圃,烟艇忆莎陂。自许亨徒在,儒纲复振时。
严寿澄、黄明、赵昌平笺注《郑谷诗集笺注》一书认为这首诗作于乾宁元年(894),时任京兆府参军或者右拾遗。
在李诗中,无论是作者的新乡县尉一职还是裴宽的河南尹一职都不过是一介“散吏”;在郑诗中,京兆府参军或者右拾遗这样的朝官,也是不显的“薄宦”。把以上两首诗放到一起,我们会发现,唐人笔下的“清欢”是源于对现有官职不满足。他们认为,担当小官实在没什么意思,“清欢”是他们唯一值得玩味的选择。他们笔下的“清欢”实指因仕宦不显,不得已追求的“清雅恬适之乐”,其中表露出很强烈的被迫与无奈。在抱怨自己现在职位卑微,表达享受清欢意愿之后,他们或者与这种功名念头彻底决绝,如“始知物外情,簪绂同刍狗”,或者,心生无限期待,如“自许亨徒在,儒纲复振时”。在宋人笔下,尽管“清欢”一词,仍然关涉仕宦遭际,但其内涵却比唐人丰富,宋人在享受“清欢”的同时,也显得更加富有个性化。
与唐代李颀和郑谷类似,宋人的很多用到“清欢”字样的诗词都表现了仕宦淹骞,如“承夸倒载清欢数,使我流涎乡思摇”(韦骧《寄明守刘公仪》);“谓趁春风上霄汉,可以终老同清欢”(王炎《鳙溪行》);“客里清欢随分有,争似还家时乐”(袁去华《念奴娇》)。
但是,宋人很多诗词对“清欢”的追求也常以纯粹享受的面目出现,没有唐代两首诗歌表现出的无奈之感。他们在词中对清欢的描写以十分细腻的笔调来刻画,通篇多以白描的方式为读者展现享受清欢的种种忘我之境:“密户储香,广庭留月,待得清欢足。纷纷沾醉,四筵倒尽群玉”(曾协《念奴娇》);“满座清欢供一笑。春酲拼却明窗晓”(卢炳《蝶恋花》)。就连词人因被贬谪而客居他乡时,仍然能够全然陶醉于清欢的境界。如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宋人对清欢理解的变化,除了源于“自不变而观,物我无尽,何须感物兴悲怅”这样中国古代哲学辩证法,源于中国文学“聊写达观之怀,寓超然之兴”的创作动机,更是源于其对“清欢”一词的积极思辨。
因此,当唐人对仕宦遭际极为不满,得出“相门相客应相笑,得句胜于得好官”(郑谷《静吟》)结论,不得已退而求“清欢”的时候,宋代人因着熊节的观点,已经把仕宦遭际看得更为达观,在不得意的时候可以“客中邀客看。呼浊酒,共清欢”。在即将赴任,公务繁忙的空闲时刻仍然可以“优游民政外,风月即清欢”(王介《送张君宰吴江》)。
二、清欢与共享
从唐宋诗词“清欢”用例上看,“清欢”一词在意境内涵上还表现为与人共享之意。我们只要粗略翻看一些用到“清欢”一词的诗歌题目就不难发现这一点,如《重阳侍老人饮》、《城濠泛舟同毕长官》等。当然,从用到清欢一词的诗词句子中也可以发现此特点,如“满座清欢供一笑”(卢炳《蝶恋花》)、“呼浊酒,共清欢”(张辑《好溪山》)等。
如果单纯地把“清欢”一词理解为“清雅恬适之乐”,便很容易想到魏晋陶渊明、谢灵运以及盛唐孟浩然、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歌。他们在描写山水田园风光时表现出的意境以及心态不无清雅,也不无恬适,然而这些作品尽管已经提取了山水的风神,“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谢灵运《游南亭诗》)、“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孟浩然《登江中孤屿》),领略了田园的意旨,“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渊明《归园田居》)、“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但是展现出的却是一种具有深沉孤独感的精神世界,作品中的人物只是单一的个体,或是“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陶渊明《和胡西曹示顾贼曹》),或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王维《竹里馆》)。因此,这些作品其实与唐宋诗词中用到“清欢”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山水田园诗人是在逃避世俗的个体精神世界中得到解脱,那么,唐宋诗词的中的“清欢”便是在“世俗”的群体社会中达到了释怀。在精神实质上,山水田园诗人与魏晋风度有着很深的渊源,他们虽然在形式上可能也表现出一定的群体性,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是相当独立的。他们更愿意享受自我的“妙赏”过程,不在意结果,也不会顾及他者的感受。如《世说新语》中写到的“刘伶醉酒”、“雪夜访戴”等故事便是如此,所谓“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①。
可以与之共享清欢的亲朋,必须情投意合,所谓“吾人臭味自相宜,花下清欢聊共追”(吴芾《三老图既成久欲作诗未果因次任漕韵》),对于志趣不投的人,则“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洗眼看”(黄庭坚《鹧鸪天》)。作为清欢的分享者,唐宋人也不排除女性,如苏轼的《满江红》:
杨元素本事曲集:董毅夫名钺,自梓漕得罪归鄱阳,遇东坡于齐安。怪其丰暇自得。曰:吾再娶柳氏,三日而去官。吾固不戚戚,而忧柳氏不能忘怀于进退也。已而欣然同忧患,如处富贵,吾是以益安焉。乃令家童歌其所作满江红。东坡嗟叹之,次其韵。
忧喜相寻,风雨过、一江春绿。巫峡梦、至今空有,乱山屏簇。何似伯鸾携德耀,箪瓢未足清欢足。渐粲然、光彩照阶庭,生兰玉。幽梦里,传心曲。肠断处,凭他续。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君不见周南歌汉广,天教夫子休乔木。便相将、左手抱琴书,云间宿。
董钺原词已佚。但从苏轼的这段词序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董钺那首《满江红》是写夫妻二人“忘怀于进退,欣然同忧患”的。苏轼本人也非常欣赏这种境界,于是和其词,次其韵。从中可见,如果女性能与自己有同样的志趣,也可以成为清欢的分享者。
在享受清欢的过程中,朋友多的时候,吃喝玩乐,可以享受清欢,“无事日,剩呼宾友启芳筵……惜清欢”(晏殊《拂霓裳》)。能有几个知心朋友说说心里话,更是其乐无比,“草草杯盘还促席。痛饮狂歌话胸臆……清欢哪易得”(王之道《归朝欢》)。其中,无论是“芳筵”还是“草草杯盘”都无关紧要,但诗与酒常常是必不可少的调味品。“笑谈佳节宾朋集,诗酒清欢兴味长”(张耒《次韵李晋裕教授九日见赠》)、“诗歌棋酒。真正清欢真正寿”(沈瀛《减字木兰花》)、“清欢少有虚三日,剧饮未尝过五分。相见心中无别事,不评兴废即论文”(邵雍《闲居叙事》其五)。
三、清欢与“风月”
歌妓制度发展到唐宋时期,更趋规模化,并呈现出相对稳定的结构形态。“狎妓冶游,选艳征歌,已经成为中世纪士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②如果说诗与酒是文人获得“清欢”的调味品,那么歌妓便是他们饱尝“清欢”的催化剂。“坐中少年美如玉,高歌清欢春夜促”(张耒《感春三首》其一)、“款听话言敦夙契,更催歌舞奉清欢”(李新《燕走马少卿口号》)、“侍妓寝歌成雅席,恶风吹酒入微沙。土囊终夕从飘怒,不障清欢祓禊家”(韩琦《上巳会许公亭二首》其一)。宋诗中的这三个用例,说明了歌妓对于“清欢”的催化剂作用。这里需指出的是,因为有着诗“言志”的传统,宋诗中的“清欢”用例描写文人与歌妓宴集的作品不多,而在长于“言情”的宋词中,则比比皆是。宋诗中清欢关乎风月的用例虽然很少,但可以因着那些宴集酬唱的诗歌题目,以及诗歌中“清欢浩无涯,烛至樽未撤”(司马光《和促通追赋陪资政侍郎吴公临虚亭燕集寄呈陕》)、“一尊细说重阳事,似此清欢有几家”(陈文蔚《重阳侍老人饮》)隐含的信息,感受到清欢中透露出的“风月”信息。用清欢一词指称“风月”所隐含的文化内涵,在由唐五代词到宋词的发展过程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自从小词从民间走到了唐五代士大夫阶层,便一直被冠以好为绮语的“艳词”之名。正所谓“诗庄词媚”,矛头实指小词的“俗”气。“迄开元、天宝间,君臣相为淫乐,而明皇尤溺于夷音,天下熏然成俗。于是才士始依乐工拍弹之声,被之以辞句;句之长短各随曲度,而愈失古之声依咏之理也。温、李之徒,率然抒一时情致,流为淫艳猥亵不可闻之语。”③这一论断是从“乐与政通”的观念出发,将词的源头直指“诗三百”,主张继承《诗经》“乐而不淫”的骚雅传统。以此标准衡量,唐五代词的弊病之一为,“刻意伤春复伤别”的儿女相思,是为淫艳;弊病之二为,描写词人的风月生活,实为猥亵。藉此,温庭筠词,被讥为“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④,和凝为相后也颇悔旧作,“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⑤,但小词产生于“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⑥这样的背景之下,其创作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香艳味。如何能够让词的这种“俗气”进一步雅化,便成为一个后代词人无法回避的问题。在宋代词人的创作与批评实践中,他们并不排斥写儿女相思的词作,但他们反对“词语尘下”,苏东坡就非常欣赏柳永《八声甘州》,“苏轼称赏其写景之语‘不减唐人高处,就是指柳永能将怀念‘佳人之情寄于苍凉的景物点染之中,虽写男女私爱,但气格高雅。”⑦对于那些文人纵情“风月”的作品,宋代词人不但仅是用字更为含蓄,而且用“清欢”一词来指称文人的风月生活,不仅符合用词文雅的标准,更达到了“秾艳清香相间发”(欧阳修《玉楼春》)的艺术效果。
在宋词中,经常用“清欢”一词代指风月,并不用具体语言来描写风月的细节。如晏几道《踏莎行》:“雪尽寒轻,月斜烟重。清欢犹记前时共。迎风朱户背灯开,拂檐花影侵帘动。绣枕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从结尾两句“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我们便可以知道“清欢”代指曾经的风月。其他如苏轼《江城子》“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晁补之《斗百草》“惨无言、念旧日朱颜,清欢莫笑”等也是如此。
宋人在用到关乎风月的“清欢”一词时,往往带有一种忧患意识。如欧阳修《玉楼春》,词云:
金花盏面红烟透。舞急香茵随步皱。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也知自为伤春瘦。归骑休交银烛候。拟将沈醉为清欢,无奈醒来还感旧。
上片四句对风月场景的描写,下片仅用“清欢”一语概括。词人并没有像唐五代词人那样一味地津津于留连风月,其主旨乃在于“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这也与他在《采桑子》中表露出的“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有着一致的艺术追求。这种兴尽后的“无端怅触”,让宋词中关乎风月的“清欢”更为动人,也容易让读者产生无限的联想。我们可以结合文人的经历,把晏几道《踏莎行》中的“清欢犹记前时共”理解为已经融入词人的身世之感,也可以把宋词中的“清欢易失”、“清欢哪易得”、“浮生难得是清欢”、“千古此时、清欢多少”这样的词句,融入自己的体味,解读为“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因此,宋词中用“清欢”来指称风月,不但用语上更为雅化,而且意境上更为悠长,有言不尽意之妙。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李有强(1979-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代文学专业,诗词曲艺术方向,2006级博士研究生,2007年9月至2008年9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访问学者。
① 刘义庆,张(扌为)之.世说新语任诞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② 陶慕宁.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3.
③ 鲖阳居士.词话丛编本复雅歌词序略[M].北京:中华书局,1986.
④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2.
⑤ 孙光宪.北梦琐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⑥ 欧阳炯.花间集序[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
⑦ 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