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企业史的角度看“五·四”
2009-04-21吴晓波
在30年乃至百年的中国进步史上,企业家阶层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从曾国藩、李鸿章、盛宣怀、郑观应,到张謇、荣家兄弟、孔宋家族,作者吴晓波在寻找着中国商业进步的血脉基因。本书既有文献价值,又有生动故事。本文摘自该书。
《跌荡一百年》
吴晓波著
中信出版社2008.12
定价45.00元
罢工浪潮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了一场惊天的学生抗议活动,史称“五·四运动”。
不过,从来没有人从企业史的角度审视“五·四运动”。
然而,正如后世的日本纪实摄影家小川绅介(1936-1991)所说的,在一起重大历史事件爆发的时候,“那些生动的故事、人物,一定在广场的背后”。事实上,在1919年的5月、6月间,如果没有商业团体及工人的支持,“五·四运动”仅仅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学生抗议而已。在青春激荡的天安门广场的背后,以工人和企业家为主体的商业力量就是那些起着重要的作用,却不被人注意到的“广场背后”的人。
早在2月份,上海的商人就行动了起来,他们以同乡会的名义致电北京和巴黎,反对将德国权益转让给日本。3月,朱葆三等人以上海商业联合会为组织,集合沪上53个会馆公所,协调工厂的抗议活动。5月4日,传来北京学生游行并遭镇压的消息后,商业联合会当即与复旦大学和江苏教育总会联系,一起筹划抗议大会。5月7日,大会在老西门体育场举行,主题是声援学生,抵制日货。6月5日,上海工人开始大规模罢工,以响应学生。上海日商的内外棉第三、第四、第五纱厂,日华纱厂,上海纱厂的工人全体罢工,参加罢工的有两万人以上。其后三日,上海的电车工人、船坞工人、清洁工人、轮船水手也相继罢工,参与工厂43家,工人总数约6万,他们显然得到了工厂主们的支持、默许或容忍,这是开埠以来上海发生的最大规模的罢工活动。
在上海的示范下,抗议很快席卷全国。6月12日,武昌、九江等地商人罢市,京汉铁路、京奉铁路工人及广州的工人相继举行罢工和示威游行,罢工浪潮波及全国22个省的150多个城市。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记录这段历史时认为:“工人发动罢工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象征中国的历史发展迈向新的转折。”正是在工商力量的汹涌援助下,“五四运动”才演变成了一场全民参与、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抵制日货
企业家阶层在“五·四运动”中的作为,并不仅限于声援学生。
就在抗议活动如火如荼的6月初,张謇接受《北华捷报》采访,对企业家在学生运动中的角色进行了阐述:“吾辈之主务,乃为开创国人使用国货之风气,以此促进吾国工商业之发展。现阶段之情形,无疑于此十分有利,因国人爱国情绪十分高涨。”在这一理念的引领下,企业家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甚至还在产业经济的重建中排挤日本势力。
在“五·四运动”爆发不久,日本报纸就已经预言,中国即将开展一场抵制日货运动,不过它以讽刺的口吻写道:“这场示威将是稻草上的火星,燃烧时间不会超过5分钟。”但是,几个星期后,上海的英文报纸《密勒氏评论报》就认定,这5分钟的示威可能会延续下去,并严重威胁日本的在华利益。
在各地的抗议活动中,抵制日货是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
在很多城市,经营日货和为日方服务的商人纷纷收到匿名恐吓信,警告他们与日本断绝关系,一些日本商人的店铺也被捣毁。美国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在报道中称,学生们成为“运动中的警察”,监督商店和小贩、破坏日本广告牌等。学生们的公告栏上,堆满了草帽、雨伞、热水瓶以及从行人那里收缴的其他日本商品,西方媒体将此形象地称为“草帽战”。一个叫玛加瑞特·莫尼格的美国传教士对西方记者说,她的女佣拒绝购买英国霍利克公司出产的麦芽奶粉,因为它只在日本商人开的商店里才出售。很多地方的商店被要求贴上这样的标语——“自今天起,本店铺决不出售日货。”
“五·四运动”在7月份达到高潮,日本对华出口几乎断绝。与此同时,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是,在震耳欲聋的爱国呼声中,天性反对动荡的商人们还十分注意抵制运动的边界,不使之滑向社会秩序全面崩溃的境地。在整个运动过程中,企业家做了大量的工作,尽量把运动的边界局限在非暴力的范围内。他们多次撰文呼吁,“惟予窃欲警告国民,万不可任令群众再有激烈行动”。
上海商战
除了推动消费市场上的抵制运动之外,企业家们更利用这股爱国热潮,夺取了产业经济的某些主导权。面粉和棉纱“两料大王”荣宗敬就做成了两件很有利于民族产业的大事。
从1919年的夏天开始,荣宗敬就四处奔走,联络面粉业人士,自行组织面粉交易所。当时在上海,日本商人开设了面粉取引所(交易所),经营面、麦的期货交易,基本控制了上海市场的原料和成品的价格,华人企业多年仰其鼻息而无可奈何。荣宗敬乘群情激奋之际,提出自办交易所,摆脱日本人的控制,此议得到同业的一致响应。1920年1月11日,中国机制面粉上海贸易所(后改名为上海面粉交易所)宣告成立,筹集股本50万元,荣宗敬、王一亭等沪上面业大亨均为理事。
同时,荣宗敬积极筹建纱布交易所。作为上海最重要也是那些年赢利最强的民族产业,棉纱的原料期货交易也被日商开办的取引所掌控。每年的棉花和纱布交易量非常大,各棉纱厂虽有心挣脱日商控制,但是也很担心操作不当,重蹈当年胡雪岩的覆辙。所以荣宗敬提出,必须协同一心,断流开源。在他的召集下,华商纱厂联合会的所有会员齐聚一堂,通过了两条跟日商决裂的原则:一是各厂不从日商的取引所采购棉花,必坚持到底;二是凡在取引所买卖棉花和纱布的行号或掮客,各厂与之断绝往来,并登报宣布此旨。与会厂商被要求一一举手,以示慎重通过。1921年7月1日,纱布交易所正式开幕,筹集股本200万元,荣宗敬、穆藕初等人为发起股东。
面粉和纱布两个交易所的建立,意味着这两大民族产业的期货价格主导权回归华商。这是企业家阶层借“五四运动”的东风打赢的两场漂亮的商战,特别是纱布交易所的建立,也算是给乱坟堆里的胡雪岩一个迟到了三十多年的告慰。
如果说,“五四运动”决定性地改变了中国的文化生态,那么,它对商业生态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就如同胡适等年轻的留洋博士一跃而成为文化领袖一样,一些有现代商业背景的年轻企业家也迅速登上了舞台。
南通模式
在伟大的“五四运动”中,企业家阶层的作用与表现长期不被提及。正如我们已经描述的,在时代的重大衍变时刻,“广场背后”的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演出了同样精彩的一幕大戏。雄心勃勃的新兴企业家们开
始试验他们的政治理想。
中国人向来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济世理想,对企业家来说,天下太大,那就去治理眼皮底下的那片土地吧。在这方面,张謇是一个最值得纪念的典范。从1903年开始,他就致力于家乡南通的城市建设,大生纱厂的很多利润都被他投入到公共事业上。将近20年下来,南通已成当时中国最出名的县城。1920年,一位访问者描写他看到的南通:“在登岸以前,我们就已感受到她的现代气息了。大道旁柳树成行,满载面粉、棉花以及旅客的卡车、汽车在奔驰,高耸林立的烟囱在冒着烟,工厂的机器轰鸣声在回响一个欢快劳动的日子又宣布开始了。在江岸边建有现代化的码头和仓储设施,通过现代化的公路和运河,运输线四通八达。”
上海英文《密勒氏评论报》主笔J·B·鲍威尔也是在这一年到访南通,他称之为“中国大地上的天堂”。他在报道中写道:“张謇以及他的兄长张、他的儿子简直可以用‘君临天下一词来形容,除了童话故事中对待臣民就像对待子女一样的慈善君王外,可能无人可与之匹敌,而在南通州这却是事实。”1922年,中国科学社在南通举行年会,梁启超到会,称之为“中国最进步的城市”,文学家鲁迅的朋友、日本人内山完造称南通是一个“理想的文化城市”。同年,北京、上海的报纸举办“成功人物民意测验”,投票选举“最景仰之人物”,张謇得票数最高,这一年正好是他70岁大寿。让人感慨的是,也正是在这一辉煌的时刻,张謇的企业突然冒出了危机的苗头,他将很快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
不过在1922年,南通模式还是如此的迷人和让人感奋,在很长时间里它成为企业家的梦想。也是在这一年,荣家兄弟则尝试着在自己的工厂里搞了一个“劳工自治区”。“自治区”设在家乡无锡,建有男、女职工单身宿舍和职工家属宿舍,宿舍分区、村、室三级,由工人自己推选各级负责人员进行管理;还兴办了食堂、储蓄所、合作社、医院、工人夜校、子弟学校、图书馆、电影场,乃至公墓、功德祠、尊贤堂,工人从生活、教育、文化娱乐、劳动保险到生老病死诸多方面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可谓社会功能一应俱全,宛若一个独立的“公社”。到后来,为了处理各种纠纷事宜,“自治区”内还设了一个工人自治法庭。“自治区”的建立,一方面实践了荣家兄弟的社会理念,另一方面也直接带来了生产效率的提高,荣德生经常在周末集体训话时宣传自己的“自治主张”:“厂方的利益,就是各工友的利益,劳资应该充分合作,团结一致,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说,张、荣等人的试验着眼于家乡的重建,那么,另外一些人则有更大的抱负,他们试图在某些城市建立自治型政府。
企业家阶层的自治努力每一次都因为缺乏民众基础和宪政理论支持,而显得幼稚和缺乏持续性。在一个现代国家,自治政府及议会制度的真正确立,需要一个自由或稳定的社会环境,在那样的社会内部,各种利益集团以公平协商的方式共存,但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内乱远未停止,暴力随时可能打断和平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