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改变一座山的历史
2009-04-21方方
方 方
一
说起来,这应该是一个冬天。风刮得呼呼响,挟带着北方漫卷而来的寒气在空旷无人的山间穿行。春日里呓语般的林涛此刻有如呼啸。山上原本就寂静,因了风声,这静谧就愈发地深浓。一座几近颓败的寺庙孤独地站在岩石和树林之间,两扇老旧成朽木的大门紧闭着。笃信佛祖的香客在如此的寒日里不再露面。只几个常年在山上的烧炭工,瑟瑟着缩背耸肩,将砍来的木头塞进破败的窑里。这里是庐山。
这是1886年,用当时的说法,便是光绪十二年。
那个改变庐山历史的人——英国基督教美以美会的教士李德立——就在这样的岁月里,顶着朔风上山来了。没有人记住他上山的日子,只知道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没有人描绘过他长得什么样子,是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还是黄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更没有人提到他是披着大氅还是穿着皮服?是背着行囊还是空着两手?没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这个从英格兰肯特郡走出来的传教士,很年轻很年轻,年轻得只有二十二岁。还知道他此时来到中国还不到一年。
李德立由镇江到汉口后,再由汉口去到九江。他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要寻到一片清凉之地。再说得通俗一点,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为夏天避暑做房地产生意。他在汉口请了一个中国传教士陪伴并作向导。这个人叫戴鹄臣。
李德立和戴鹄臣离开驿道,从西面的小路走进山里。他们沿沙河经九十九盘步步向上。天气奇冷,自不必说,路也不太好走,亦是自然。九十九盘山路虽为人工开凿,但也极是崎岖难行。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为纪念一个名叫周颠的人,执意要在荒芜人迹的庐山之顶锦绣峰上建亭立碑。为了运送刻有朱皇帝诗文的御碑上山,人们只得开辟了这条曲折险峻的九十九盘山路。得幸有条古老的山路,否则李德立的足迹恐怕也难及山顶。
设想到李德立在寒冬之日爬山的姿态,我很难猜测他是怀着怎样的野心和壮志,要到这座几无人迹的山顶上开辟和创造他理想中的清凉世界,很难判断是拥有怎样的思想和力量驱动他不辞千辛万苦匹马单枪地去做这件从来也没有人做过的事情。盘行在这条弯道上的李德立多半也没有想到,他此行的结局比他有过的梦想还要惊人。因为庐山有今天,实在是绕不过李德立这个人。
九十九盘山径上,风光美不胜收。不知是什么朝代零星地建了几座亭榭,供游山的人们观景。但我知道年轻的李德立心意不在此景,他未作片刻的逗留。他脚步匆匆,至天池寺黄龙寺直抵女儿城。站在女儿城的高处,他放眼四望。山顶上风的呼啸之声虽然更大,却挡不住视线下如画的风景。九十九盘山路已经隐没在绿树丛中,落入他眼帘的却是牯牛岭下长冲谷平坦而美丽的土地。
正是李德立的这么一眼,庐山几千年的历史从此改变。
二
长江沿岸城市上海南京九江汉口,每到夏季,都是热都。居住在此的洋人们忍受不了如此炎热,便纷然找寻阴凉之地。1870年,法国传教士在庐山脚下莲花洞建起了第一幢别墅,此后,俄国人在庐山北麓龙门山南的九峰寺附近租下了九峰寺正殿背后的房屋并将之改成洋房别墅。
据说李德立先在庐山下狮子庵附近购地,久不成议,便也转至九峰寺。但李德立的运气不及俄国人。当年卖地的寺庙住持僧业已逃走,换上一个名叫“继慈”的新住持僧人。这位住持僧人继慈曾在湘军做过侩子手,杀人如麻,此一刻虽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秉性却未见得就能深改。李德立与他老人家在价钱上没能谈拢。用李德立的话说:“这般和尚,实在不易对付。他们一片极小而且极不适用的土地,每每索价甚巨。”而初出茅庐的李德立又何曾付得出这笔钱。于是言语不合间,继慈忍不住旧病复发,挥起铁拐意欲杖击李德立。此时此刻的李德立除了夺门而逃又能如何?
李德立在山下购地失败,只好舍此别图,转到山上。就在那个朔风横吹的冬日,他发现了地势平坦、林木茂盛的牯牛岭东谷即长冲一带。欣喜万分的李德立在瞬间便能意识到,这里是最适宜避暑的地方,在这里建造别墅将是人间天堂。
李德立拿到手的是一份永久的租约。长冲一带约四五千百亩地都落在了契约上。内容载明该地交由英国李德立承租。一百多年前的李德立精明得令人惊异。他将此契约交予英国领事过目,然后在领事馆进行了注册。
就这样,李德立连蒙带骗,将长冲这一片风景绝佳之地弄到了手。长冲为牯岭之东谷,得到租地的李德立结合汉名和英意,将之英译为:KULING,取COOLING即清凉之意。牯牛岭便被人叫作了“牯岭”。后来有一个记者告诉李德立,说是从前也有一个叫李德立的人,驾了一艘船,名字就叫“牯岭”,但这个李德立和他的“牯岭”在海战中失败。李德立则得意道:“但是我这个李德立为购置山地牯岭战争而成功。”
牯岭一经叫出,它的名字曾经一度比庐山叫得还要响亮。
三
这个地方就成了中国近代最美丽的花园城市,这里的别墅也成为了中国建筑史上的世界近代建筑博物馆。用大学者胡适的话说:“牯岭,代表着西方文化侵入中国的大趋势。”
到了1927年,山上已有了别墅五百六十栋,居民好几千人,分别来自世界十五个国家:英国、美国、法国、俄国、德国、瑞典、芬兰、挪威、日本、加拿大、意大利、葡萄牙、奥地利、丹麦、比利时。到1931年,又增加了希腊、捷克和荷兰人。这么多国家的人如此集中地居住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微缩得小而又小的自成体系的世界。这个世界深深地隐匿在河谷浓密的树荫之下。自然的峰峦和粗粝的岩石,清澈的溪流和青葱的草地,与之融成一体。它们与大自然那么和谐地共存着并互相映衬着。山风吹动时,斑斓的色彩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仿佛闪动着人间的活力和人世的快乐。放眼望去,只觉得人在世外桃源中。
山上的风光是那样的优雅宜人,但实际上李德立呆在牯岭的这三十三年间,中国乃至世界都处在动荡不安之中,有多少惊天的大事都在山外发生。世界大战、推翻清朝、自然灾害、瘟疫流行、军阀混战诸如此类,每天每天都有枪炮在响,都有活人死去。可在庐山的牯岭,却依然一派水波不兴的样子。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仿佛整个世界都刮着龙卷风,而庐山这么一个小小世界包容着那么多国家的人,却悄然地呆在它的台风眼里。他们在鸡犬相闻中和平相处,生活就像庐山山谷中的早晨一样,那么淡泊、那么宁静、那么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致。真叫人不敢相信。
四
1896年,初上庐山不久的李德立为自己在中谷小河旁保留了一块地皮,准备用来给自己建造别墅。可是因为他的太太不在山上,把别墅建在哪里或建成什么式样,他一时难下决断,因此也就拖着没有建成。1898年冬,他终于在牯牛岭的南端、医生洼的东口选定了他的私宅地皮。这个地方,东濒长冲河,西靠松树路,左有日照峰,右有吼虎岭,面对大月山,水源丰富,阳光充足。
深隐于万松林间的李德立的别墅只一层楼。坐东朝西。四面墙中有三面是以窗代墙。一长排从屋檐一直落地的横推式大玻璃窗,使得这座别墅颇有日本意味。玻璃却是彩色的,有如我们在教堂里常见的那种。当地人没见过这种式样的屋子,便管它叫“玻璃屋”。这幢房子东方色彩和西方色彩混为一体。有人觉得它混杂得十分和谐,别出一格,也有人却不以为然,觉得这种生硬地拼凑东西方风格,显得很蠢。以李德立的财力,完全可以盖得更艺术一点。不过,旁人不住它,又有什么资格评说?只要李德立和他的太太觉得好,那就是是好的了。这幢别墅现在的位置是香山路479号。
1921年,李德立被委派到澳洲进行商务活动。1928年后,他的主要活动转向了新西兰。他在那里开辟新的旅游胜地,不知那景点是否像牯岭这样有名。便是在这一年,他把他在庐山上的别墅卖给了一个叫李品求的香港人。
1935年12月31日,庐山英租界被正式收回。李德立做过的那笔不平等交易被彻底废弃。“永承庐山”之说也就随山谷中的溪流一漂而去,永远消失。
1939年,七十五岁的李德立死在了新西兰。这个地方离他生活过三十三年的中国庐山很远,离他成长过二十二年的家乡英国肯特郡更远。
李德立是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牯岭的别墅却是那样明媚灿烂。
(节选自《到庐山看老别墅》 方方著,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