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的“记忆”
2009-04-19封秋昌
封秋昌
人的记忆力各不相同。就我来说,记住得快,忘得也快。上学时,一篇课文,很快就背过了,但过不了多久便也忘了。我倒是很羡慕那些记住得慢却记得“牢固”的同学。由于自己的这个弱点,许多经历过的事情,现在的记忆都模模糊糊了,尤其是细节。但也有例外,比如对一棵古松和在上海的“转向”,却是历久不忘的。我在上海的“转向”,曾给朋友讲过,听者都认为很有些哲理意味,很适合写成散文。近日心血来潮,那就试着将这珍藏多年的“记忆”形诸于文字罢。
侯塚古松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北省枣强县工作时,听说侯塚村有棵古松很是奇特,这一带的人都说:“南京到北京,没见过侯塚那棵松”。我于是想,那古松一定是身姿别具,非同一般了。
初夏的一天,风和日丽。早饭后,趁天气凉爽,我约了两个同事做向导,骑车登上蜿蜒的乡间小路。
路上,两个同伴见我兴味浓烈,都想给我先把古松介绍一番,我却婉言谢绝了。因为我有个习惯,游览任何名胜,不喜欢先听介绍,唯恐先入为主的框子,破坏了第一印象的新奇感。
然而,我喜欢预先揣想。既然“南京到北京,没见过侯塚那棵松”,那么它必定有令人神往之处。或者它长得格外高,在无边的大平原上,挺立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松,使人仰视而不见其顶,自然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了;或者长得格外粗,粗到四五个人难以合抱,必然是叶茂枝繁,百曲千回,巍巍壮观;也许二者兼具,长势古怪,别有洞天……
万万没想到,一个小时之后,当这久负盛名的古松呈现在眼前时,我绕树一周,粗粗瞅了几眼,便大失所望了。高,不过十七八米;粗,两个成人即可合抱。这样的古松,莫说在深山老林之中,就是与北京“中山公园”、“十三陵”的古松相比,也要逊色许多呀!再说,它周围除了几处高低不平的土岗之外,没有任何陪衬,这就更显得其貌不扬了。转眼之间。如冷水浇头,兴味全无,真觉得是“看景不如听景”了,结果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
奇怪的是,几年之后,我第二次观赏这棵古松时,自己的认识和感觉竟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是1976年初冬,我跟随县文艺宣传队下乡演出,再次来到侯塚村。晚上和房东聊天,又谈到这棵古松。房东大爷介绍,这棵古松相传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不过,当初是人工栽培的,还是自然生长的,谁也说不清了。老人颇有感慨地说:“人生一世,不过几十年,还免不了走个弯路,这棵松树长了五百多年,可不容易啊!”我当初想,五百多年还算多吗?据我所知,中山公园那宋代古松,距今一千多年了!于是,我不解地问:“这棵松树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房东大爷抬眼望着我:“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明天你抽空儿去看看就明白了!”
我心中仍有疑惑。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我便向村东南的古松走去。来到树下,我上下仔细打量。这一回,我决心要看个究竟。看着看着,我情不自禁地叹道:
“果然出奇!真是名不虚传!”这时,我又想起第一次观赏时,由于没有发现它出奇的“高”,出奇的“粗”,出奇的“古怪”,就武断地认为它“不足为奇”,我为自己当时的粗疏而悔恨,同时也为自己惯常化的思维方式感到懊恼。看来,事物的显在特点容易看出,而从看似寻常中发现其不寻常,还真是不容易呢!
这次,它给我的印象是——“平中见奇”。“平”,是因为猛一看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细看又的确“出奇”。“奇”就奇在它的树干上。首先是直得出奇。像机井钻塔那般高的树干,居然连一个小弯儿都挑不出来。从上到下,没有一块疤痕,一道裂缝,一个朽洞。像这等高且直、粗而净的树干,的确罕见。还有,一般的树干,都是上细下粗,上下的粗细相差甚多,而这棵高十七八米的树干,上下的粗细异常匀称,用眼看来,颇有“上下一般粗”之感。这又是一奇。
当然,也有“树大自直”的原因,但如此没有任何枝杈,挺直匀称的高大树干,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我当时想。它究竟是靠了怎样的环境和土壤长成的呢?莫非它不曾经受过严寒、酷暑、风雨、雷电的摧折吗?不。在五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它肯定经受过无数次的旱涝、战祸、地震以及千百次风雨雷电的摧残!然而,它至今依然保持着挺直向上的身姿,真是令人不得其解!大概,这正是它的神奇所在和被人称颂的原因吧?
红日高过了头顶,我举目四顾,因为时令已过立冬,其他的树,叶子几乎都落光了,迟落的柳叶也发了黄,唯有这挺拔向上的古松,在广袤的冀南平原上高撑着一把绿伞,朝阳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生机勃勃。我凝神站在古松下,反复欣赏着,玩味着,思索着……
转向
在人的一生中,大概都有过“转向”(即迷失方向)的经历和记忆。那滋味真不好受,原来熟悉的一切,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就像置身于异国他乡,惶恐、焦急、无奈,此时,就有他乡遇故知的渴望,以便指点迷津,好让自己豁然开朗。
我第一次“转向”,大约是在六七岁的时候,那是跟着爷爷到县城赶集,因为自小长在山村,没见过那么多人,城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于是,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待我收回眼来喊爷爷时,已不见爷爷的踪影,我喊啊叫啊,但那喊声一出口便被嘈杂的声浪吞没了……记得是由南往北走的,哭喊中不知怎么就觉得是由北往南走了。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转向”。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就转身向回跑。而奇怪的是,明明是自己刚刚走过去的路。怎么完全变了样呢?莫非让大变活人的把我变到什么地方去了吗?我多么希望再把我变到爷爷身边啊!可是等来等去,我还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转来转去,眼前的景物越发像是在梦中变得怪异可怕了。
以后还转过几次向,都是因为夜间乘车所致。待天亮看到冉冉升起的太阳,便立刻恍然大悟。那种欣喜之情,也是难以言表的。“转向”的经验告诉我,人在瞬间就可以迷失方向,也可以在瞬间清醒过来。
然而,1993年我第一次到上海时,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转向”,却非同以往,它“转”得顽固,“转”得持久。
那是初冬,我于晚八点到达上海西站,坐了两站公交车,又走了大约两站地,便到了华东师大。当晚,我觉得是进了南门往北走的,可第二天一问,才知道我的方向错了。会议期间,安排到浦东参观。在外滩,在南京路,在浦东,我对方向的感觉都准确无误;在返回的路上,也是如此。没想到,一进华东师大的校门,不知怎么一下子又“转”了回去。后来的几天里,先是在操场上不再转向,一进招待所的门就又转了向;再后来,在招待所的楼道里不转向了,可一进房间立刻又“转”了。我试着出出进进往返多次,希望能够恢复正确的“方向感”,可直到会议结束,依然是一出房间就清楚,一进房间就转向。记得我与北京师范大学的童庆炳先生住同屋,很想问问他的方向感,但没好意思张口。我就是带着这样的遗憾和“不解”,离开了华东师大。
所谓“不解”,就是我不明白这次“转向”为什么这样“顽固”,为什么仅仅是一夜之间在脑子里形成的“图式”,竟然如此难以改变?不过,正是这“不解”,让我顿悟到一个以前不曾意识到的道理,那就是:一个人要想改变或超越自己,是何其难啊!试想,一夜之间在头脑中形成的印象、认识、图式就这样难以根除,那么,一个人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和认识,岂不是更难改变吗?
在体育比赛中,我们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叫做“要想战胜对手,首先要战胜自己”。战胜自己,就是“超越自我”。由此我想到,对于作家来说,若想永葆创作的活力和创新能力,就要不断地实现这种“自我超越”。因为作家的写作,总是受自己的思想观念和文学观念的支配,有什么样的认识和文学观念,就有什么样的文学作品。从主观上说,任何作家都想“超越自我”,而事实上,由于既有观念的难以改变,常常使得许多作家自觉不自觉地变得僵化和保守起来。这样看来,所谓“超越自我”,不是想“超越”就能超越的。这就要求我们对它的“难度”,能有充分的认识(大概许多人缺乏这种认识);唯有对它的“难度”有了充分、足够的认识,才可能对自己习惯了的或深信不疑的东西进行追问和质疑,并因此产生自我反思、自我否定、自我更新的迫切愿望和勇气,而后,才有可能实现对自我的“超越”。
这次的上海“转向”,虽然至今还让我感到“别扭”,倒也从中悟出了一点点道理,故而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