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畴:发现雅鲁藏布大峡谷
2009-04-16
本刊特约记者
杨逸畴,著名地理地貌学家、科学探险家、水资源专家,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教授。1935年出生于江苏常州武进县鸣凰镇南周乡巷上村。1957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地理系。先后20次上青藏高原,8次深入雅鲁藏布大峡谷,5次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探险。
杨逸畴在我国特殊、边疆地理科学领域研究中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为发现并论证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之最的第一人,并在发现和解释福建平潭石人碑、船帆石、花岗岩海蚀造型地貌为世界之最等方面,作出了杰出的地理发现和贡献。著有《青藏高原隆起及其对自然环境和人类活动影响》、《西藏地貌》、《西藏第四纪地质》,于1986年获中国科学院科技进步特等奖、1987年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1989年获陈嘉庚地球科学奖等奖项。
初识雅鲁藏布大峡谷
北京中华世纪坛前,有一条长达262米的青铜甬道,上面记录了距今300万年到公元2000年中华民族发生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在公元1994年这一栏上,其中一条记录写下:经中国科学家论证,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世界第一大峡谷。
这是一条千辛万苦、姗姗来迟的记录,甚至在1973年以前,雅鲁藏布大峡谷只是一个地理名词。它到底有多大?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峡谷?峡谷里蕴藏着一些什么?这些问题没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在地图上,这个区域一直是片空白。
1973年,中科院组成了大规模的青藏高原综合考察队,考察结束后又专门成立了一个由8人组成的雅鲁藏布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分队。由于身体条件出色,在中科院地理所常年从事青藏高原研究的杨逸畴被抽调到这个分队中,成为第一批进入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中国科学家。
记者:1973年之前您对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认识是怎样的?
杨逸畴:当时没有什么认识,只是从资料上和地形图上了解一些。当时从地形图上看,这个地方只有山峰、河流的名字,没有实际的内容,基本上是空白,仅有的一点资料也是国外的。
记者:这样的考察其实就是标准的探险。
杨逸畴:因为地图上这个地方是空白的,什么资料都没有,只有顺着山峰河流走。不过越是空白的地方,对我讲起来,越是一种吸引。
记者:您第一次走的是哪条路线?
杨逸畴:从派区翻过多雄拉到背崩,到希让,再回过头来沿着雅鲁藏布大峡谷走,一直走到扎曲,扎曲过来再沿着帕龙藏布江,走到通麦。在通麦等汽车来接我们,等了一个月,因为那时候交通很困难。
记者:第一次考察持续了多长时间?
杨逸畴:三个多月。
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南部,雅鲁藏布江从海拔5300多米的喜马拉雅山中部发源,自西向东奔流而去,全长2900公里。
在东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南迦巴瓦峰脚下,雅鲁藏布江突然做了一个马蹄型的大拐弯,从而形成了举世无双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这座沉寂了300万年的峡谷,由于地势险恶陡峭,极少有人能深入腹地一睹它的尊容。上个世纪初,英国情报人员贝利和赫德秘密来到这里,试图穿越峡谷,但由于地势险恶不得不中途放弃。之后,贝利在他的日记《无护照西藏之行》中这样写道:在那里我们无法生存,灾难随时可能降临到我们头上。
1973年第一次进入大峡谷,令杨逸畴最感震撼的是,大峡谷里随时都可能地动山摇。
杨逸畴:我们一路走进去的时候,一直能看到听到许多小的地震。吃早饭的时候,就听到前面“砰、砰”像放炮的声音。老乡说,地震了,地震了。
记者:这么频繁?
杨逸畴:就是很频繁,接着就看到山都动了,房子上面搭的窝棚轰轰轰地摇晃了。看到山上发生了雪崩,山顶上白色的雪崩落下来,这种现象都能够亲眼看到亲自体会到。我这个搞了一辈子地理工作,一辈子跟大自然打交道的人,自然界这种快速、强烈的运动,直到这次才真正地体会到,真是大开眼界。
几千万年前由于地壳运动,印度板块撞击欧亚板块,并一头俯冲到欧亚板块之下,从而引起高原奇皱隆起不断攀升,最终形成了青藏高原。而雅鲁藏布江正处于两大板块碰撞的缝合线上,所以地震在这里频频发生。正因为雅鲁藏布大峡谷特殊的地理位置,在其他地方或许要几百年甚至上万年才能出现的地貌变化,在大峡谷里只需短短的几十年就能看到,这一点令见多识广的杨逸畴也叹为观止。
结束第一次考察后,杨逸畴对大峡谷里的地形地貌有了初步的印象。但是峡谷腹地到底是什么样子?它究竟有多险?腹地的水力资源有多少呢?带着这些问题,杨逸畴于第二年又随中科院水力资源考察队来到了大峡谷。
这一次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线,从派区经格嘎到加拉村,然后顺江而下到峡谷大拐弯腹地。但当他们走到“白马狗熊”这个地方时,发现前面全是悬崖峭壁,已经无路可走。
杨逸畴:“白马狗熊”那个地方原来有个小寺庙。但是当我们1974年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寺庙早就倒塌了,一片荒草,残垣断壁。我们对当地居民进行访问,他们说1950年前这地方有个寺庙,许多年纪大的人都到这里来,看看大峡谷,非常雄伟壮观。山上有冰川挂下来,周围都是森林。夏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杜鹃花,很漂亮。再下去就是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主河床,上面有瀑布。雅鲁藏布江江水到这里一下子跌下去,引出这么一个大瀑布。瀑布与陡坎之间是有空隙的,可以看到飞鸟从这个瀑布与河床之间飞过去。太阳出来一照,瀑布上面就会有彩虹,景色非常漂亮非常壮观。因此当地人给它起个名字叫做“虹霞瀑布”。但是这样一个好地方,1950年8月15日,发生了一次8.5级的大地震。地震以后,山河垮掉了,崩塌了,大峡谷里的居民区全部毁灭掉了,老百姓全部走了。瀑布消失了,温泉也没有了,寺庙倒塌了。
记者:和史前时期山川剧变很相似,但这次就发生在几十年前。
杨逸畴:就在几十年前,所以在1950年到1973年之间没有人再走过这条路。地壳构造运动的变化,对于山河的破坏,就是在短短几十年间爆发的,我们亲眼能够看到。这是不可思议的一种现象,是自然界伟大的力量。
由于“白马狗熊”前面已经无路可走,考察队只好按原路返回。虽然这次没能穿越大峡谷,但是两次考察经历帮助杨逸畴对大峡谷地区的地质地貌有了详细的了解。1982年,他发表了《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峡谷的地貌特征和成因》一文,认为峡谷大拐弯并不是一个弯,而是连续的多个弯,它们是适应地质构造的结果,而不是河流袭夺作用所造成的。
从1974年考察结束到1983年的10年间,杨逸畴虽然没机会再去雅鲁藏布大峡谷,但他依然继续在青藏高原其他地方坚持考察工作。
第四次考察雅鲁藏布大峡谷,死里逃生
1983年春天,杨逸畴担任中科院登山考察队队长,配合国家登山队攀登南迦巴瓦峰。南迦巴瓦峰正是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拐弯处,这里孕育着与高原内部不同的海洋性冰川。对于杨逸畴来说,这是考察大峡谷的又一次难得机会。就在南迦巴瓦峰的西坡,他们发现了我国第一条由于地震造成的跃动冰川。
杨逸畴:在这个南迦巴瓦峰西坡,有一条十多公里长的冰川。这次大地震是垂直地震波,震中就在这里,所以一下子冰川就裂开了,从山上分成五段向下面移动,跳跃前进,最后一段跳到雅鲁藏布江里,筑成一个冰坝,使雅鲁藏布江断流,上游形成一个湖泊,下面没有水。
记者:这个冰坝存在的时间有多长呢?
杨逸畴:不到几个钟头,很快就融化,碎了。五六个小时以后,湖泊垮了,冲破这个冰坝,造成下游印度平原上几十个县都遭受了洪水灾害。
记者:可以想见这是一个重大事件。
杨逸畴:影响巨大。印度那边搞不清楚情况,说中国人搞什么名堂。
这条跃动冰川的名字叫则隆弄冰川,它与常态冰川不同的是,其起止进退并不完全受控于水热环境的变化。不管积累区的物质供给是否丰富,也不管气温是否连续变化,只要周期来临,它就不管不顾地向前跃进。一旦这种跃动冰川发生超长运动时,就会造成山洪甚至泥石流的爆发。
由于南迦巴瓦峰地区地处峡谷腹地,地形特殊,生物资源也极为丰富,因此在完成登山考察的任务后,同年夏天,杨逸畴又继续和气象学家高登义、植物学家李渤生等科考队员们一起,顺着通麦公路进入大峡谷,进行第四次考察。这一次考察,是杨逸畴印象中最惊险也是收获最丰富的一次。
杨逸畴:当时我是考察队队长,进到川藏公路最惊险的那一段,叫做鬼门关。在帕隆那个地方,我们看见有八九十辆汽车都停在路上,摆得很长。我们下车往前走,到前面看一看。帕龙藏布江的一条支流叫培龙沟,上面有一座30多米高的钢筋混凝土大桥,桥面基本都毁坏了。我问前面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说泥石流下来了。当时车走不了了,我跟司机说你们回去。我们就背着包,从桥上走到对面。桥沟沟旁边有个门巴族的村庄,叫做帕隆村。我当时还特意找了这个村庄地形部位最高的一个地方住宿下来。
晚上两点多钟,我听到“轰、轰、轰”的声音,响声很大,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我觉得不对,马上叫醒大家。七八个人醒过来之后,我又叫大家赶快整理好东西,看看发生了什么。当时打开大门一看,一片漆黑,外面下着大雨,只隐约看见当地少数民族老百姓牵着牛,跟着狗,背着小孩,扶老携幼,往前面的公路上跑,穿过公路就上山去了。我感觉情况紧急,就叫我们的队员,拿着手电筒都集中亮光向远处黑暗的地方看。一看,雨水很大,前面不远的川藏公路上三十几米高的大桥已经要塌了。上面泥石流冲了下来,有许多大石头,还混杂了许多大树枝。我说,情况不妙,赶紧跟着老乡往山上跑。我们穿过公路的时候,长筒布袜子都没掉了,一直没到大腿根,这次泥石流非常厚。
记者:是不是类似于泥浆?
杨逸畴:泥浆、石头、像房子那样大的冰块都有。当时大家都上去了,我再往后一看,有两个同志没跟来,我就赶紧回过头来,再到房子里找他们,他们还在慢慢腾腾地收拾东西呢。他们说,急什么,淹不到我们这个地方。我说不行,情况很紧急,老乡都跑了,这次泥石流大得很,叫他们赶紧走。他们马上拿着东西跟我走,一出来大门已经被堵住开不开了。一看,外面泥石流已经涨得很高了,我们三个人只好从窗户里跳出来,从这个窗口跳到那个窗口,再跳到另外一个房子的窗口,再到公路边上跳下来,往山上跑。没到大腿根深的泥石流都是冰凉冰凉的。等到早上七点多钟的时候,泥石流停了,声音没了,一片肃静。我们又等了一会,雾稍微散一点,就看到我们下面住的村庄成了一片废墟,泥石流全都堆起来了。假如我们不跑或是跑慢一点的话,一个村庄全部毁灭了,我们当然更不用说。所以说在这次特大泥石流中,我们是死里逃生。
这场特大泥石流是杨逸畴事先没有料到的,作为此次考察队的队长,他决定临时调整考察计划,先在这里停留下来,弄清泥石流爆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杨逸畴:我们沿着这条沟往上游走,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了。上到源头是念青唐古拉山,原来是念青唐古拉山上的冰川爆发了。当地老百姓说,这一个多星期,这片地区的气候有点异常,温度高,特别闷热,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在这种天气情况下,上面冰川的斜末端发生冰崩、破裂,大块大块的冰崩下来。冰崩的起源,就是冰川的终碛垄。
记者:就是原来的冰川到这里结束。
杨逸畴:冰川到这里停下之后,把大量物质带下来,形成一个湖型的终碛垄。一旦冰川融化,上面冰湖里的水流下来,泥石就会同时下来,扫荡周围山上的泥石、树木,形成一股泥石流。泥石流的龙头有100多米高,在这样一个巨大的黑色山谷里,像黑龙一样往下奔流,沿途一扫而光。
大峡谷地区是我国现代冰川发育的中心,时不时给这里带来雪崩、山洪、泥石流等自然灾害。通过考察,杨逸畴认为,如果可能,将来应该在这里沿着冰川的走向逐级设立观测站,及时预告泥石流等自然灾害的爆发。
“葱茏林海舞银蛇,菜花金黄映雪山”
初入雅鲁藏布大峡谷,考察队员们最直接的体会恐怕就是它凶神恶煞般的奇和险。但当他们走到下游河谷时,大峡谷就像一位害羞矜持的少女,慢慢展示出她那绝无仅有的风情。在峡谷大拐弯处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山顶到下游海拔数百米的墨脱县背崩河谷,队员们可以体验到从冰天雪地到热带雨林之间所有的气候变化,也可以看到从北极到海南岛上万里距离间分布的所有植被类型,这样的奇观全世界只有在雅鲁藏布大峡谷才可以看到。
杨逸畴:它是青藏高原一块特殊的地方,是青藏高原上唯一受到印度洋暖湿气流影响的地方。所以藏东南,也包括我们往东去到云南的玉龙山、梅里雪山,一直到东面的贡嘎山,都是受海洋性气候控制的一片好地方。
记者:喜马拉雅山正好把印度洋暖湿气流挡住了。
杨逸畴:喜马拉雅山是个很大的阻挡,这个阻挡造成我们青藏高原的南部大部分地区,比如拉萨、那曲、珠穆朗玛峰北坡,一直到昆仑山这样一大片地方都属于大陆性气候。就是说海洋性气候到不了那里,所以那片地区的降水很少,是一片干旱的荒漠,这是它的一个基调。唯有青藏高原东南部是一片绿色,我把它定性为高原上的一片绿洲。因为海洋性气候能够进来,所以山顶上发育的冰川是海洋冰川,与珠峰背面的绒布冰川不一样。为什么?因为它降水多,物质供给很多,它能往下流动到亚热带常绿阔叶林里,造成冰川和热带雨林交织的景象。这是一种特有的自然奇观,当时我描述它的一句话是:葱茏林海舞银蛇,菜花金黄映雪山。
大峡谷里热带雨林和寒带冰川交相辉映,在南迦巴瓦峰南坡依次分布着从寒带极高山冰原到热带低山常绿半常绿季风雨林等9个垂直自然带,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峡谷谷地。我国著名的气象学家叶笃正院士称赞这里是研究全球气候变化最理想的地方。
杨逸畴:雅鲁藏布大峡谷切开了青藏高原东南部和喜马拉雅山的阻挡,引出这么一个大缺口,把印度洋季风引进来。这是一个奇妙的通道,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考察这个通道。可能有人知道雅鲁藏布大峡谷是水汽通道,但为什么它是水汽通道?具体能进来多少水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都还不清楚。所以我们到大峡谷考察开创了这样一个历史:靠一个个数据来论证这个雅鲁藏布大峡谷水汽通道的存在。
杨逸畴和同行的专家们通过考察发现,大峡谷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奇观,是因为峡谷围绕南迦巴瓦峰突然由北东走向折成南北走向,它就好比是横亘在青藏高原上的一个烟囱,使印度洋的暖湿气流能沿着这个缺口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高原的内部。通过气象专家的测定,沿大峡谷源源不断输入的印度洋暖湿气流量,相当于夏季长江以南地区向长江以北地区输出的水汽量。正因为有了这个水汽通道,大峡谷地区的雨季一般要比同纬度其他地区早1—2个月,也使雅鲁藏布大峡谷地区成为西藏唯一具有热带森林的地区,成了“西藏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