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兔仙女
2009-04-15阿桑
阿 桑
窗外是沉沉的夜幕,好多孩子正在梦乡,那些,她想,那些健全的孩子的窗外,一定是满天星光吧?
记不得是几次这样在梦中惊醒,梦里的她是个脸庞漂亮光洁没有瑕疵的白雪公主,而醒来之后,总是大汗淋漓、痛楚难熬——她的嘴还是不能正常地张合。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是第三次手术后,呆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着伤口的愈合。原本,在那临海的城市,她和父母有温暖的窝,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教师,而一切都因为有了她——一个先天兔唇的孩子而改变了。
在她懂事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抱着她去影院看过好几次国产的黑白片《马兰花》,因为他们告诉她,她就是电影里可爱的兔宝宝,她蹦到人间做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她有一张兔子的嘴唇。虽然草一般茂密的异样目光从她有记忆起就围绕在身边,但因为父母深深的爱和那个兔仙子的美丽谎言,除了兔唇带来的种种不便外,她仍然和别的孩子一样度过了快乐的童年。
该上学了,父母好不容易托关系将她送到了一所重点小学。在学校里,她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孩子们的惊呼和鄙夷。渐渐地,关于什么兔宝宝的美丽谎言早已破碎,她每天都会接受一些目光,是那种怕自己瞳孔里的惊诧伤害她脆弱的自尊而躲躲闪闪的目光,而在这样的目光里,她感觉自己无比委琐,像一块被蚀噬的石头,等着岁月一点一滴地剥落。所以,她只能将自己埋入书本的世界,让沉默做茧将真实的自己牢牢封死在里面。
从上小学开始,初识字的她开始在图书馆翻阅相关的资料,虽然有很多字她不认识,虽然很多术语不明白,但是她已知道兔唇最主要的原因是遗传,或者是由母体所受的种种污染和伤害而致——这也是逢寒暑假父母带她求医时医生们说了几百次的话。
所以,她开始仇恨她的父母,恨他们将她孕育成这副模样。不仅她仇恨他们,家里的亲人也因为他们生育了她这样一个孩子而远离他们,他们看她和她的爸爸妈妈都是一样的眼神,冰冷且轻视。
住在乡下的姥姥每来一次,都要对着她长长地叹气,或者低低地请求妈妈,让她这个六十几岁的老人把孩子抱到乡间去养。
面对父亲这边的亲友,妈妈总是非常隐忍,可是对着姥姥,妈妈总是会激烈地说姥姥糊涂,乡间条件那么差,父母不在身边,孩子怎么受教育?不管怎么样是她的孩子,她绝对不会把孩子藏起来养,虽然孩子是兔唇,但是她应该拥有健全孩子应该有的一切。
她听到后总是在自己的小卧室里无声地冷笑,不明白妈妈何苦这样硬撑?自己怎么能和健全的孩子一样呢?吃东西喝水总是很不方便,说话发言基本就免了吧,老师也从来不提问她,班里的活动根本不会有她的份。
作为一个女孩子,她那样渴望自己也跟别的女孩子那般跳舞歌唱。她眼巴巴地求老师同意,替参加表演的女孩子倒水、拿衣服,为她们服务,无非是有机会和她们呆在一起,参加训练,经历表演,可以近距离地体验自己的梦。老师夸她热爱集体坚强向上,她埋在座位上哭了,她宁愿做个常被老师批评为自私小心眼、任性的健全女孩子,也不愿意做老师口里坚强无比的兔唇学生。
随着求医问药次数的增多,她已经知道兔唇的最佳治疗时期是在一岁以内,而她,早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因此,她更加痛恨父母。她拒绝和他们做更多的交流,新买的衣服,她穿上后总是带个刀口子回来,说不小心扯了,其实是她自己用铅笔刀划的;她最喜欢的菜,只挑一筷子就说难吃。她会在他们两个人伸手揽她时将他们的手轻轻推开,会在他们轻轻唤她时目光黯然地望向别处。因为她恶劣的态度,他们常常两手交握,神情凄然地呆呆地望着她,面对她的冷漠,他们束手无策。
有一次放学,她看到妈妈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老师和妈妈告别时,两个人都用袖子抹着泪水。她咬着牙一口气跑回家,妈妈也刚骑自行车回来。她在门厅里冲着妈妈大声喊叫:“谁让你去见老师了?你是不是又去请老师多照顾我,让同学们多帮助我?我不需要你这样做,你是不是生坏了我现在想赎罪啊!”
妈妈惶恐地摇着手,她看到,妈妈的眼角含着泪水,却一直没有掉下来。从厨房里冲出来的爸爸将妈妈抱在怀里,爸爸愤怒地伸出了手,她闭上了眼,激动地喊:“想打就打吧,反正有我这样的女儿你们也光彩不到哪里去!”“啪”的一声响得清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感觉,睁开眼,爸爸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没出息啊,到现在也攒不够给女儿看病的钱,弄得妻女受苦,我真不是个男人啊!”
她害怕了,跑回自己的屋子,几分钟后爸妈却换了笑脸进来叫她吃饭,刚才的急风暴雨好像不曾有过。但是,他们加紧了为她治疗的进程。他们要领她去北方一个城市治疗兔唇,所以他们决然地将房子卖掉,工作辞了,临时带着她暂住到一个同事的旧房子里。
临行前,叔叔带着奶奶找到了他们,奶奶指着鼻子痛骂了她的父母:“你们是长子长媳啊,难道就没想过将来接我们二老过来住着养老?卖房辞职?为了这么个兔唇女儿,什么都不顾了吗?”爸爸拉着妈妈给奶奶跪下,说了很多自责的话。奶奶气哼哼地走了。
小小的她缩在卫生间里,看到奶奶走了很长时间,爸爸妈妈仍然跪在地上,他们的脸上,焦灼、忧愁、苦楚交织在一起。她不忍看下去,心紧紧地揪着。她总以为自己是恨爸爸妈妈的,此刻才知道,她的心好疼好疼,她悄悄地走出来,虽然脚步轻微,还是惊动了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他们慌张地相视一看,哗地一下子就站起来,拉着她的手,两人的脸在瞬间恢复成平日的温柔亲切,他们弯着腰问她是不是饿了,想吃什么爸妈去做。
她扑到他们怀里,无声地哭了。
在她第二次手术后,她已经知道还需要进行一次修复手术,而且嘴唇上还会有疤痕,她笑起来还是不太自然,她再怎么样努力学说话,仍然没有正常孩子的吐字清楚。想到手术承受的痛楚和带着兔唇孩子的印记生活,她在医院的一棵苹果树下哀哀地哭。
妈妈等她哭完了,替她擦干泪,指着枝头累累的苹果对她说:小安,你看,并不是所有的苹果都完好无缺,有些个头特别瘦小,皮也是青青的,也有些伤痕累累,带着疤,可是这些不完美的苹果,和其他苹果一样一天天成长,最终会结成丰收的果实。它们一样经历了阳光,经历了风雨啊。
有风吹来,带来苹果的清香,爸爸说:你说这些不好看或者长得丑丑的苹果,它们为什么也这样努力地长呢?因为它们自己的不完美,它们更珍惜自己的成长机会,一边开开心心地长,一边高兴地欣赏别的苹果生命的完美,也很幸福!
她仍然打不起任何精神,由着他们把她哄回了病房。病房里,有个婴儿一直啼哭着,年轻的妈妈正给她喂奶,兔唇的孩子特别不好进食,自己不能吮吸奶嘴,大人喂又会把奶水呛到喉咙、气管里。大家都围过去帮忙,孩子的妈妈颓然地靠在窗台边,双手捂住了脸,无声地抽泣。
她呆呆地看着,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她也曾是个啼哭不已的婴儿,多少个日日夜夜,记忆中总是爸爸抱着她,妈妈温柔地喂她吃饭,怕她自己吃呛着,一直到八岁,她才开始自己吃饭。耳边还有那位妈妈细碎的哭声,她走过去,开始用她能想到的所有的话来安慰那个年轻的妈妈。阳光洒落进来,她想,哪怕是为了父母对自己如此艰难的喂饭之恩,她也一定要倔强地享受到属于自己的那缕阳光。
她勇敢地跟着爸爸妈妈去大排档卖牛肉面,让爸爸妈妈送她去借读的学校学习。她也知道每当自己开口说话,有些人就会掩嘴而笑,她知道她向别人露出微笑时,会让别人觉得她非常不自然,但是她仍然执著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显示自己的笑容。
在她17岁的时候他们终于回到家乡,她早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快乐天使,她从来没有想到生活这本书,永远有未知的那一页。因为办理新的身份证,她终于在无意中揭开了未知的那页,爸爸妈妈的血型都是B型,而她,却是A型血,双方都是B型血的父母,其子女的血型只能是B型或者O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奶奶一家对她如此冷漠,为什么很多熟人常常说爸爸妈妈为她的付出不值得。
她原本肯定是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兔唇儿,被现在的爸爸妈妈收养。她捂住被子痛哭了好几天,爸爸多年前拍到他自己脸上的一掌,妈妈的伤感泪水,如烙铁般永远烙在她的心上,让她终生疼痛不已。
一周后,爸爸妈妈把她带到了福利院,很多孩子正在草地上玩,一些孩子有残疾,但仍然像天使般快乐。随着妈妈和院长的叙述,她想她应该无比清醒了,她曾是他们中的一个。妈妈因为一场疾病失去了生育能力,和爸爸去福利院抱养了一岁半的她,只是,为什么独独选择了她这个兔唇孩子?
妈妈含着泪说:小安,兔唇孩子太难喂食了,福利院的阿姨们一边喂,一边哭,妈妈和爸爸就想阿姨们太累了,照顾不过来,还有,你笑起来,真的很可爱……爸爸说:我们一直很遗憾,收养你的时候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但是我们觉得,等你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更加珍惜幸福,努力向上,快乐健康地生活……
她哭了,有泪,尽情流,是这样甜蜜而温暖——妈妈在她耳边说:宝贝,记住,你永远是我们的兔仙女。
(冯国伟摘自《现代妇女》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