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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影片《梅兰芳》贵族精神的建构

2009-04-15吴凌云

电影文学 2009年23期
关键词:梅兰芳建构

吴凌云

[摘要]在影片《梅兰芳》中,挣脱枷锁,赢得尊严,“外不殊俗,内不失正”是陈凯歌在影片中竭力表达的贵族精神的内核。该片凸显的贵族精神主要有三点:一是对自尊的坚守;二是对规则、伦理的坚守;三是对生命原则的坚守。正是因为有了能够深度阐释贵族精神的梅兰芳形象,才使陈凯歌的《梅兰芳》有别于《霸王别姬》而独具高标。

[关键词]《梅兰芳》;贵族精神;建构

从20世纪开始,中国有一重大精神现象,就是贵族精神瓦解,阳春白雪文化衰落,象牙之塔灭绝,痞子精神及流氓精神泛滥。刘再复教授一再强调,贵族特权可以打倒,贵族精神不可打倒,因为它是自尊、守持游戏规则与心灵原则。陈凯歌作为中国导演中文化修养最深的学者型导演之一,他最擅长的便是通过叩问和思考人物在世俗世界的选择、挣扎、超越,探索民族生存方式和民族精神。在影片《梅兰芳》中,挣脱枷锁,赢得尊严,“外不殊俗,内不失正”是陈凯歌在影片中竭力表达的贵族精神的内核。该影片凸显的贵族精神有以下三点。

一、对自尊的坚守

梨园在梅兰芳之前的清末民初时期,是一种受到普遍歧视的行当,甚至有人把戏子等同于妓女,不论其演技何等高超,社会地位都极为低下。因此,把“唱戏的地位”提拔一下,成了以十三燕为代表的老一代艺人们发自肺腑的呼喊,挣脱枷锁、赢得尊严成了梅兰芳生命中一个宿命的承担。

在影片《梅兰芳》中,梅兰芳终生为之奋斗的就是爷爷十三燕的临终遗言,电影的核心主题就是力图给那个时代里最没有尊严的人以尊严。在十三燕眼里,自尊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他时时处处竭力保持着尊严,面对经纪人的胁迫,他豪气萦怀掷地有声:“台上这么尊贵的地方,容你这么糟蹋吗?”喝令马三:“把这把椅子搬走,我嫌你把它坐脏了。”字字句句透露出了一个老艺人竭力维护艺人尊严却又无可奈何的傲骨和悲哀;他笃信自己的信念却为时代所遗弃。为争一口气,他挺起脊梁笑傲江湖:“输不丢人,怕才丢人!”虽然台下桌椅狼藉空无一人,他却依旧声如洪钟,从容唱完《定军山》;即使一息尚存,他仍语重心长地嘱托梅兰芳:“我拜托你件事,抬升下咱们艺人的地位。”上一辈伶界大王十三燕被王学圻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令人动容,他用近乎舞台化的动作和神态,在一言一行中,将那个行将为时代所弃的老明星自尊、无奈和落寞的心理传达得丝丝入扣。那种誉满梨园致使万人空巷的辉煌、那种皇袍加身的至尊荣耀和不得不面对的褪色人生两相对照之下显现的凄凉落寞,那种对自尊的近乎偏执的坚守令人喟然长叹而又肃然起敬。他坐在椅子上阖然长逝的那一刻,既昭示着一代伶人的消殒,也预示着他赢得尊严之梦想的终结。

影片中的梅兰芳自从进入梨园开始,就看到了一代又一代艺人悲惨凄凉的人生境遇,纵然是技艺超群的伶界大王,到头来也依然带着纸枷锁苦度最后人生。正因为这样,梅兰芳才秉承十三燕的嘱托,举步维艰地开始了提拔伶人地位的艰难跋涉。梅兰芳一出场,总爱身着白色西服抑或长袍,白色的着装造型无疑凸显了其葳蕤自守的纯洁、孤傲;他怒对权贵对伶人的玩弄,“一巴掌”打出了维护伶人尊严的第一响;抗日战争时期,梅兰芳换上了黑色的衣服。无论是大衣还是西装,从里到外,沉闷的黑色透露出梅兰芳内心的郁闷和无言的抗争;当日本军人逼迫他,说他在台上是个女人时,他却掷地有声:“在台下我可是个男人!”是的,他是男人,男人可以“怕”(梅兰芳曾害怕得忘了台词),但只要心怀大义照样可以挺起胸膛(当日本侵略军长官把刀架到梅兰芳脖子上的时候,生性温和的梅兰芳却没有一丝懦弱)!男人可以“弱”(梅兰芳在台上扮的都是弱女子),但只要剑胆琴心照样可以技压群芳(梅兰芳成了京剧的化身)!男人可以“爱”(他与孟小冬精神相交而相融),但只要铁骨柔肠照样可以情爱深长!男人可以“困”(梅兰芳在抗日战争时期蓄须铭志),但只要卧薪尝胆照样可以声名远播!男人可以“俗”(邱如白悲叹梅兰芳:“也许你一直都是个凡人”),但只要豪气盈怀照样可以出神入化!甚至,男人可以“恶”(梅兰芳因邱如白与日本人妥协而无辜受辱),但只要心怀正义岂怕恶名加身(当梅兰芳拖着病躯走上日本人为他召开的记者会、所有人都等待着他是唱还是不唱的结果时。他宣告了他心底的期冀:“我的爷爷十三燕,让我给唱戏的争一点地位”)!影片结束,抗日成功,在无数戏迷的追随簇拥之下,梅兰芳款步拾级而上——这一仰拍长镜头,作为一种叙事表意惯例,所形成的“需仰视才见”,自然而然构成了梅兰芳重新回到舞台之上的正面、积极的陈述。京剧艺人的演绎生涯离不开舞台,不论他们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舞台始终是他们抒情言怀的场所,是他们魂牵梦系的圣地。京剧舞台与他们的人生舞台相互关联,就像京剧的艺术意义与他们自我的人生价值相互融汇一样,人在演艺过程中获得了荣誉。也拥有了气节,人所站立的舞台为此也有了尊严。回想梅兰芳被日军关押受审时的俯拍镜头,则明显以视觉的俯瞰。构成一种弱势和孤独无助的呈现。两相对照之下,我们不仅看到了智者陈凯歌在“言”与“意”的艰难罅隙中运斤成风的叙事技巧,更看到了梅兰芳在抗战时期的无奈与坚守、挣扎与超越,梅兰芳在一步一步地走上戏曲舞台顶峰的同时,也在一步一步地走上人格尊严的顶峰。影片末了,梅兰芳回头对跟随在他后面的热心观众说:“我要扮戏了。”从这个几乎与观众对视的瞬间,我们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雪白的、毫无瑕疵、不曾玷污了的梅兰芳!正如《四百下》的片末,“问题少年”安托万在教养院屡受看守欺侮,他跑向围墙,从一个洞里钻出去,沿着塞纳河,穿过树林,越过原野,滑下陡坡,一直跑向茫茫的大海边,任浪花拍击他的双腿。突然,他转过身,一个充满人间辛酸而又满脸稚气、踌躇不定的面部特写,久久地凝视着观众、定格,那种终于拥抱自由的激情、冲动和那种面对大海却不知路在何方的失落、迷茫两相对照,让每一个观众都无言以对。《梅兰芳》的最后一瞬同样让我们久久动容。

陈凯歌在谈到自己影片的创作体会时曾经说过:“人生的终极意义一定要回到人的尊严上来。这就是人活着的最终目的。”《梅兰芳》中的几乎所有人物,包括邱如白、冯六爷、孟小冬等都展现出了特殊情境下或对艺术或对人格的异于常人的执著,他们尽管个性不同,但是都是在与命运、与现实抗争,为他们这种抗争提供精神动力的就是他们骨子里的那种做人的尊严。

二、对规则、伦理的坚守

刘再复教授强调说,贵族精神的对立项,不是平民精神,而是流氓精神、痞子精神,流氓、痞子最糟糕的就是不讲伦理、规则。我们强调自尊,强调个人的自由意志,强调个人的尊严,但是,我们是生活在社会里面的,人与人是相关的,我们跟别人相处要讲伦理、讲规则,这是非常重要的贵族精神。

《梅兰芳》第一个大段落“斗戏”之所以精彩,是因为它能在这么短时间的叙事里,不仅充分展现了作为中国

国粹的精华的京剧在舞台表演上的艺术魅力,而且展示了京剧的行业规范、人情伦理。十三燕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他拒绝改进京戏,为此坚持与梅兰芳打擂台。当梅兰芳踌躇不定时,他扔给梅兰芳一句话“输不丢人,怕才丢人!”梅兰芳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目中神圣的京剧艺术没有生机,于是谋求新路,初战败北后,释放了心理压力,按自己的意愿改演时装新戏《一缕麻》感染了观众,大获成功。而一世英名的十三燕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慨叹自己的日薄西山。这次打擂,十三燕并非简单地输在技艺上,而是输在了他所处的旧时代,输在他所站立的那个旧式的京剧舞台上。值得敬佩的是,尽管他的艺术时代已不复存在,可他的人格精神依然永存。他对梅兰芳的改戏要求表面看来是反对的,但同时又认可了梅兰芳的尝试,他通过打擂台——明争,而非使绊子——暗斗,赢得了观众的礼赞,即使是他的死,都带着这门艺术的优雅和极致。

坚守规则在情感和理智的对决中也有所体现。孟小冬在影片的叙事进程中表现出了东方女性对于爱情温柔的隐忍、理智的弃绝。本来在邱如白、福芝芳的劝说下她已经决定要离开梅兰芳,把那份属于他的孤单还给他,把梅兰芳还给“座”。可是当刺客用枪威逼她离开梅兰芳时,孟小冬却一把拉开阻拦她的冯六爷,直面刺客:“那你现在就可以打死我!”可见,她岂是一个自愿放逐爱情的女人!张爱玲给胡兰成的信中有一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孟小冬懂得梅兰芳心里的孤单和畏惧,她能触及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理解邱如白所说的“谁毁了那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也理解福芝芳的苦衷:“他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他是座儿的。我求你让他清清静静地去唱戏。”所以。她最终选择了离开。孟小冬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梅兰芳作为丈夫和男人的犹豫、困惑与凡俗,正是在这样的内心冲突与挣扎中,梅兰芳才由京剧艺术之“神”变成了一个情义深长的“凡人”;孟小冬的离开,让我们在重读何其芳的诗句“无结果的爱恋是温柔的”时,对不得不放弃爱情的盂小冬多了几分理解和敬畏。

三、对生命原则的坚守

人生命中都要遇到困境、难题,该怎样去面对和超越,如何既保持内心的完整又能适应世界,即“外不殊俗,内不失正”,影片对此探讨很充分。陈凯歌说:“古往今来。所有成名的人,都有一副纸枷锁。”纸枷锁这个有形的器物象征着无形的精神,它的戴与脱实际上是人的精神的囚禁与解放,人精神自由的失去与获得,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坚守生命原则。梅兰芳作为个体生命可以依照生的意愿而做出自己的选择,他可以自由地去恋爱,可以为了让自己不朽而不择时势地演唱,像“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一样,竞把侵华的日本军官当知音。但是,作为已经成为京剧化身的梅兰芳,他的选择却已经超出了个体生命的范畴而成为关乎人生信念的问题。这部影片的可贵之处在于,它通过梅兰芳不断地放弃告诉我们,人类的历史是永不停息的过程,每个人都应该让自己的选择和生命道路不因时势所变化,生命的价值是因加入永恒而不朽的。在影片中,梅兰芳放弃他的情感,甚至于放弃他的生命,放弃作为生命支撑的京剧舞台。日本侵华战争时期。他拒绝演唱,冒死打了四针伤寒针,留了两撇小胡子,这是他作为一个艺人特定方式的温柔抵抗。在他一生的温柔抵抗中,他所要抵抗的不仅是异族的侵略者,更重要的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悲剧现实。“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被弄脏了的梅兰芳。”他用自己的勇气、以自己的品格力量铸造了不坏金身。与其说梅兰芳是英雄式的人物,不如说他是倾尽一生的力量来坚守生命原则。正是因为有了能够深度阐释坚守生命原则的梅兰芳形象,才使陈凯歌的《梅兰芳》有别于《霸王别姬》而独具高标。

有人喜欢拿梅兰芳和程蝶衣这两个电影中的人物形象作比较,认为“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更具艺术魅力。陈凯歌说:“我不想把我们的要描述方向放到他的成功上……没想把梅兰芳看成伟大艺术家、圣人或民族英雄。……梅兰芳无愧地代表了那个时代。我希望能带着观众走到已经成为历史背影的梅先生面前,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陈凯歌在塑造“真人”梅兰芳的同时,也完成了一幅“挣脱纸枷锁”的自画像——“输不丢人,怕才丢人。”这也算一种贵族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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