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生死朗读》的民族意蕴
2009-04-15柴湛涵
柴湛涵
由本哈德·施林克写作的同名小说、史蒂芬·戴德利导演的电影《生死朗读》以其对德国民族精神历程的解析、成熟的后现代艺术手段和对“纳粹浩劫”题材文学意义的深度挖掘而受到赞赏,获得了奥斯卡五个提名奖项和最佳女主角奖。
一、电影中的开放式问题设置
有效地拓展了作品的思想深度
作品善于设置开放性的问题来制造多种可能性的想象空间。作品并不是简单地形成惟一的答案,而是让整个故事的叙述者男主角麦克来进行提问、思考,观众跟随着他的意识,深入问题的矛盾深处,自觉地跟随、参与问题的探索。比如,汉娜在面临法庭的判决时,虽然麦克和汉娜都有有力的证据表明她不是谋杀的主谋,但是他们并没有采取行动而任由过重的判决降临。这为观众提出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观众跟随着麦克的回忆和思考而猜测:她是出于面子问题而不愿承认是“文盲”?还是受到法庭上受害者证词的震动,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困惑,产生了赎罪心理?观众在这样的思考中不难发现,她的失语正是德国民族在纳粹大浩劫之后的典型状态,观众在思考过程中也在亲历着德国民族的阵痛。
再如在洛尔教授的学术小组中,几个年轻学生对审判做出不同反应,他们各具代表性,表现出年青一代人对于那段罪恶历史的几种典型性反应。第一种,全盘否定型;第二种,沉溺于矛盾性的痛苦思考,无法自拔的哈姆雷特;第三种。无语而走的冷漠无视型。洛尔教授学术小组中几名年轻学生的态度,形象地表现出了德国民族的年青一代人,对纳粹浩劫历史的三种不同态度。作者进行了展示,却没有进行简单的肯定或者否定。让麦克从叙述者的角度,把自己内心的所有痛苦和矛盾展现出来,带着观众一同思考,展示了20世纪末德国整个民族面对这个问题的错综复杂的矛盾性,促进观众深入思考德国民族陷入的两难尴尬处境。
影片结尾汉娜自杀留下了另一个神秘的开放性问题,在神秘的不完全消解中完成了叙事,也引发了读者对她自杀的原因做出多种猜测:她是因为对麦克的失望?还是彻底反思自己的罪恶后,无法面对麦克和那个隔绝多年的社会?是对这个陌生了的社会的恐惧?还是想以此来解脱她的罪行?还是其他的什么?这个开放性的结局为读者打开了思想的大门,推动着读者进行思考探索,深入开掘这个德国民族面临的课题,这种见仁见智的思考,深化了本剧的意蕴。本剧中开放式问题的设置和结局的处理,有利于观众对德国民族战后精神历程的深入辩证思考。
二、发人深思的隐喻。意蕴丰富的象征
剧作中汉娜的“文盲”形象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成为对德国民族纳粹浩劫历史理解状况的隐喻。汉娜一直在刻意保留着自己是文盲的秘密,她宁可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文盲这个事实,而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但却形象地表现出德国民族在反省纳粹历史的过程中面对的两难处境。这种文盲状态正如麦克所说:“杀人者并不是在命令下进行的屠杀,他只是在执行他的工作,他并不仇恨那些受害者,不是在向他们复仇,不是因为他们会攻击他,杀人者如此冷漠,杀与不杀对他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他们是如此的冷漠,这是简单的文字之“盲”,更是精神之“盲”。
麦克为汉娜录制了大量的欧洲古典文学作品的磁带,汉娜在狱中通过听这些作品的朗读,渐渐重新获得了生活的信心,并通过自学识字,“她”从对自己罪恶行为的无意识,到了解认识自己犯下的可怕罪恶,真心悔过,到寻找欧洲文明的人性美的根源,刻苦认真学习“识字”,摆脱自身“文盲”的窘境,为纳粹受害者犹太人捐款赎罪。这与德国民族在战后由精神的荒原、物质的废墟上重建的历史何其相似,可以说这正是战后德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麦克与汉娜之间的畸恋可以看做是两代德国人之间的负罪感传递的隐喻,体现出二战后德国两代人在微观社会中的尴尬关系。正如麦克所说:“由于我对汉娜的爱使我经历痛苦,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痛苦,这是德国民族的命运。”作品各个部分具有丰富而深刻的意象,给观众留下了大量想象的空间。
三、小人物的命运悲剧与德意志民族的悲剧性格
影片的英文标题“The Reader”是阅读者、朗读者的意思,其实reader一词也构成了英文中几个关于“命运”的词汇,如hand-reader(通过看手相算命的术士)、tea-reader(通过看冲泡茶叶的形态算命的术士)。Reader一词不仅是“阅读者”的含义,还有更广阔的审视者、评价者、亲历者的意义;可以说这个题目就给人一种审视命运之感。
女主角的认罪、赎罪、解脱具有俄狄浦斯式命运悲剧色彩。她为生活努力过,可是生活却在捉弄她:她努力寻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却懵懵懂懂地踏上了纳粹的贼船;她挑选了“阅读者”为她读文学作品,营造一个美好的文学艺术的意识空间,但却将她们送上了死路;在法庭上她的诚实却引发了同案犯的忌恨、打击和报复,她的单纯使她成为法庭上的众矢之的,她不禁要问审判长:“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她开始对自己并不复杂的矛盾产生怀疑,在同案犯的诬告下,她决心为自己的过失赎罪,她放弃了对自身有利的证据,接受了对自己过于严厉的判决。而在审判的当天。她没有沮丧、颓废,却装束得风采照人。她接受了命运的捉弄,仍保持着“人”的尊严。她冷静地接受了对她严苛的判决,走上了一条自我放逐之路。她的历程清晰地展示了一个小人物在悲剧性的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正如她问审判长:“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这也是她对命运的质问。她努力过,却越陷越深,她无法逃避,默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还保持着为人的尊严,她大声地对命运说:你可以判决我,你可以捉弄我,我无力反抗,我全都接受,但是我不会屈服而放弃做人的尊严。一个传统纳粹大屠杀文学中的典型反面人物的内心冲突和奋斗抗争,在本剧中得到了正面的展现。
男主角麦克是整部影片的叙述者,观众跟随着他的回忆进入整个故事。稚气未脱的麦克在成熟妩媚的汉娜的引诱之下,成了她的情人。年龄的差距使麦克时时觉得自己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中处于下风。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汉娜心里的痛苦,但是他尽可能用能做到的方法抚慰汉娜,少年的麦克深深迷恋汉娜。汉娜的突然失踪结束了他们之间的畸恋。多年后,已经成为法学院学生的麦克在旁听一次对纳粹战犯的审讯时,突然发现,汉娜竟然是其中的被告之一。令人吃惊的是,汉娜不同于其他几名被告,她对指控没有提出异议。为了保守自己是文盲的秘密,她甚至接受了同案犯莫须有的诬告。为了破解心中的谜团,麦克亲自去当年的纳粹集中营去接触第一手的资料,并为这个尘封的罪恶而感到震惊。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他问自己,也问读者:“我们这些第二代人应该怎么做?这与了解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政策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应当觉得我们可以理解那些不可理解的事情,我们也无法比较没有比较意义的事物。我们
无法探究,因为如果要探究恐怖,就是把它作为讨论的主题,而恐怖本身并没有受到怀疑,我们只能在憎恶、悔恨和罪恶感中保持沉默。我们只能这样做吗?为什么呢?”
麦克打算去探视汉娜,却因无法解决心中的困惑,徘徊而没有走进探监室,错过了探视的时间,鲜明地体现出一个“缺乏行动的思考者”的形象特征。这种哈姆雷特式思想者的形象不仅是麦克的个体特征,更是德国纳粹后第二代知识分子心理状态的写照。这种困惑使麦克徘徊在帮助汉娜与隔绝汉娜的两难之间。多年后,内心的牵挂使麦克无法释怀,他想起了汉娜的最大乐趣——聆听朗读。他亲自朗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录制成磁带给汉娜寄去,这为汉娜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和快乐。汉娜开始利用这些录音与文本对照,学习读写识字,并给麦克写信诉说衷肠。但是仍没有解开困惑、处于徘徊状态的麦克没有回复。麦克始终无法迈出突破的一步。这揭示了他心灵深处的矛盾,他顾虑重重,表现出他在种种压力下的软弱无力。
女主角汉娜是一个亲身经历了纳粹暴行的小人物,她的罪行在整个纳粹犯下的罪恶中只能算是九牛一毛。她的赎罪意识的发展是另一个贯穿全剧的线索,在麦克的叙述中,汉娜经历了从女神转变为女人,再到罪人的转变。汉娜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文盲状态更是这种平庸身份的象征。她忠于职守,勤勉地做着她的每一样工作,无论是西门子公司的职员、纳粹集中营的看守,还是有轨电车的乘务员。就是这样普通的德国人,一名平凡的劳动者,却犯下了如此骇人的罪行——眼看着自己看管的300个人被活活烧死,而不加以救援。但是这个普通的小人物,却体现着那一代德国人身上的普遍存在的问题。他们努力工作,恪尽职守,每天的工作管理都是井井有条,使得国家机器能够流畅运转。他们是典型的严谨的德国人。但是他们忽略的一点是:他们是在纳粹戕害人性的理论指导下的工作,他们的勤奋努力严谨诚实,却为人类造成了更大的破坏。而纳粹的罪恶正是在这些普通人、小人物身上得以实现。他们的“冷漠”、他们的“平庸”成为纳粹“魔山”的基石。这是个人的悲哀,更是整个德国民族的悲哀。
无疑问题出在“她”们缺乏思想、缺乏对人性美的追求上面;“她”们缺乏判断力,在“恶”的统治下懒于思考却勤于行动,造就了一大批头脑羸弱、体魄强健的木偶、傀儡,将灌输给“她”们的思想贯彻到底,才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浩劫。这种冷漠不仅体现在汉娜身上,而是更普遍地存在。如在法庭上,一名被告在庭审举证她们罪行期间居然还在织毛衣。法庭讯问汉娜,她对法官重复着一个问题:“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办?”法官无言以对。她是一个文盲,她刻意地小心隐藏着自己的这个秘密,宁可付出代价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深刻地反映出处于心灵封闭状态下的那些岁月中德国民族的精神状态。虽然汉娜缺乏判断力,但是她渴望人性中的“美”,她的最大乐趣就是让别人给她朗读古典文学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她能感受到丝丝缕缕人性的光辉对她冰冷灵魂的照耀。但是即使这样的机会也难以得到。我们可以猜测,如果汉娜在做集中营看守的时候,就听过麦克录制的那么多文学作品的朗读,结果是可以改变的。汉娜的精神历程在德国纳粹浩劫后的精神发展史中具有典型意义,是这个民族精神发展的微观典型样本,也由此而获得了奥斯卡评委和观众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