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声音
2009-04-15周齐林
周齐林
早上,起身时,我听见破碎的声音。嘎吱嘎吱,微微的,绵延不绝,从这个房间游荡到那个房间。我转身,一一掠过破旧的桌椅,老式书桌,落尘的农具,最后我的眼神锁定在他如弓的躯体上。嘎吱嘎吱,那种声音依旧在持续,我就这样望着他。在这样一个微凉的清晨。我的眼神穿过他的皮肤,透过他狭小的血管,最后镌刻在他的骨头上。嘎吱嘎吱,那种声音忽然愈加强烈起来,仿佛冬季干燥欲裂的树枝。抬头,透过窗格,我看见一片深邃的海洋。
嘎吱嘎吱,那是骨头破碎的声音。
那天我始终听见那种声音从他体内缓缓地传出,然后透过空气,穿过我的耳膜,落在我的心上。
我总是望天,用疑惑的眼神,仿佛街道最深处那个每天抬头独自咿呀咿呀着的疯子。起身,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屋子,空留一屋昏暗。然后我看见他走进堆满杂物的屋子,染白的发丝与门粱前破败的蜘蛛网碰在一起。
锄头紧握在他手里。转眼,我就看见它已睡在他肩上。嘎吱嘎吱,是锄头轻碰骨头的声音。
我紧紧地盯着他,眼神却又轻轻地,忽远忽近,难以言说。一切似乎躺在时间深处。在时间最深处。嘎吱嘎吱,那种声音正由远及近地传来。
风吹伤落满尘土的小路。骨头尽露。时间一遍又一遍奔跑,风呼啦呼啦吹。我看见他的身影落在路上,把风隔成一段又一段,仿佛时间。分不清过往。
他就沿着小路行走,在微凉的尘风里。前方是苍翠的山林,满是坟墓。
我看见他渐行渐远,影子紧缩成一粒黄豆,仿佛一次没有归途的远行。嘎吱嘎吱,声音抖落在尘土里。发出一声破碎,如时间在轻语。
村头,风呼啸着吹进坚硬的泥土,呼啦呼啦,隐没了人的轻语兽的鸣叫。我不停移动脚步。眼神掠过颓败的残墙,被风吹干掀起的稻草,停留在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上。从村头移到村尾,我试着去寻找那种声音,门一闭一合,嘎吱嘎吱响。风从远处吹来,吹散了门的嘎吱声。门的嘎吱声太轻,消逝在风里。
转身,我的眼神恰巧撞在他身上。那种声音又开始在我心底嘎吱嘎吱响亮起来,仿佛欲坠的危房。
我看见他埋着头使劲地扒拉着手中的那碗饭,蜷着的背一弯一缩,仿佛一张弓。直起身子进屋时,我看见他的腿碰在板凳上。破旧的板凳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嘎吱嘎吱,仿若从他骨头深处传达而出。我始终记得,那是二十几年前的板凳,烙进时间的骨头里。
老母狗静静地蹲在村庄里,眼神落进黑暗深处。瞎子闭着眼睛,幻想夜色中的白。盏盏灯火忽闪着,一明一暗,把夜抹得更黑。
它们以一种独有的方式守候着从异地的夜色中归来的故人,或远或近。
风声不止。还有谁行走在夜晚的风里?
整个村庄睡着了,轻微的鼾声消逝在风里。时间缓流,又仿佛静止。
有一种声音愈加沉重起来。由远及近。嘎吱嘎吱,从每一个角落,每一扇窗户,从每一个苍老的躯体里,从每扇门的缝隙里尖锐而又轻飘地汇聚于一处。
有一种声音从他身体里传出,嘎吱嘎吱,是骨头破碎的声音。他是我的父亲。
有一种声音从它身体的每个角落汇聚而出,嘎吱嘎吱,是骨头破碎的声音。那是我的村庄。
时间把父亲拉成一张弓,父亲的骨头发出破碎的声音。嘎吱嘎吱。
父亲老了。
时间把村庄掏出一个洞。村庄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