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卖
2009-04-14庄因
庄 因
那天天气转热,回家后改着短裤。正在易装之际,忽闻街上传来贩卖冰淇淋的小汽车悦耳的电子音乐声。仿佛仙乐般来自云端天际,顿时让我臆满怀充,觉得一种无尽的相思美感。如同久居市尘。隐姓埋名,长日忽有老友叩门,呼叫传声,一时竟泫然欲泪了。
电子音乐的声音极为清灵,不似现时流行狂敲猛击的曲调的浑浊与惊诡。人说空谷清音。电子音乐可真肖似。当年在台湾,电子音乐首被卖冰淇淋的推车及垃圾车应用。听闻极是耳熟。卖冰淇淋用电子音乐促销,可说是天作之合。在凉爽之余。犹有清音。但是,用在垃圾车上,就似乎觉得有鲜花牛粪那样的感受了。于今想来,大约也就是收垃圾的人或行业,要在污秽浊滞的局面外。予人以清快新神。而不得已求助于电子音乐的吧。
可是。不论怎么说,电子音乐的精美新颖,却仍不及“叫卖”的感人程度。这就如同呼亲叫娘一样,姑不论是何等音调音色,只要出自儿女心肺。那便是一种无以取代的天籁。黄口小儿的啼唤,有时确颇令人心烦意乱。但若是成了绝响,那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叫卖之感人、诱人,正是如此道理。
三十多年以前住在台中县雾峰乡下,有一退役的山东老乡骑车兜卖馒头。总是在下午山声寂静的时候伴随着清风自村间的小道上传来叫卖。“馒头!”那两个短小简便的音节。就似馒头本身并不十分起眼的外形,给人一种纯拙又无限感怀的意念。尤其是当你掰下一块送入口中咀嚼的时候,其甜美怡爽的韵味外复有一点干亢的气质,会在你口中渐渐传开,那就是一种厚朴的乡浓的神感。这也跟豆腐及白米饭一样,只要那么一口。都会让你有世间贵胄的福禄。在美国,初时吃到馒头的时候很是罕有。近年来,由于业者的勃兴及冷冻食品的大量供应,馒头已不似往昔一物难求了。但。每次食用之时,总会有一种恍然若失的感受。仔细推想,可能不但是身在万里关山之外,更重要的是听不见那嘎拙却动人肺肠的叫卖声了吧。那声音与自己的年岁日长,宛似高崖的瀑布一般。直泻流淙到谷底。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年常听见的另一种叫卖,是入夜后街边巷尾老人敲击着竹哨,张喉结节短促干涩的“豆花”声。豆花本身就有一种清香味。尤其经叫卖声衬托着,叫卖仿佛也变成了作料,浮敷在小碗的上层,随着暖意及轻淡腴匀的豆腐花,飘散着诱人的芳醇。豆腐即使不施作料,入口亦有令人难以抗拒的享受。我认为这种冲淡的美味。是混合着文化而散布的滋味。没有这种文化的浸感,你便体会不到其中完整浑然的味觉。洋人不能欣赏豆腐的平淡美味,其原因便在于此。
幼时,大人在逃难流亡时常会对我们孩子说道当年北平的叫卖。父母最常演习的,一是卖饽饽(烧饼也)的叫唤:“饽饽儿来呗硬面儿的,饽儿啦饽儿啦啊!”而母亲最常习唱的一种是北平深冬沿街挨户叫卖萝卜的唤声:“萝卜赛梨哦——辣啦换!”我从来没听过家乡熟稔的叫卖声。儿时因战火而逃命背井离乡,只能借父母的模仿去捕捉想象。如今人过中年,五十余岁仍海外飘萍。那样亲切的叫卖声似也早随岁时流逝了。十年前我访故乡北京,早春三月,并没有听见记忆中父母传告的乡音。我客中一下子倒是在北京西郊的友谊宾馆中想起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两句诗,大概只能任凭想象向逝岁及风云烟散的过往生活中去寻觅,去感觉故乡令人怀念的叫卖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