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孩童的世界到世界的孩童
2009-04-14张变革
张变革
内容提要:儿童形象的引入对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思想起着重要作用。传统的评论大多将儿童视为单纯美好的形象,认为陀氏笔下孩童的苦难是“无辜受难”。笔者从细读文本中发现,作家后期创作中,特别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孩童形象是复杂的,同时具有正面和负面特点,即孩童性,其双重性带有人性的普遍特征。孩童问题不仅是社会问题,更是人性问题。孩童性的提出是基于作家对基督教原罪论的认同,与圣经中对孩童的描述相吻合,即孩童身上不仅有天国的品质,也有盲目地倾向罪恶的特点。孩童构成的群体凸显了成人世界的特征,美好品质和良好动机也因原罪的掺入而造成悲剧。盲目愚顽既是儿童也是成人苦难的深层原因,走出悲剧的出路在于以宽恕和爱战胜仇恨和审判。同时,孩童的单纯美好见证了人被造的高贵。这样,孩童形象得到极大延展,突显了作家笔下的救赎主题:所有人都如同迷失的孩童,困惑而需要救赎,而人身上的神性特征是人获救的希望。
关键词:孩童盲目纯真救赎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儿童作家,不以讴歌孩童的天真为己任,他的很多作品都不适合儿童阅读,作家曾在给朋友的书信中对此直言不讳。然而,进入读者视野的是:孩童形象每每出现在其作品中,笔墨浓重地成为作家的聚焦中心,构成阅读的又一热点。不少研究者注意到,儿童问题始终在陀氏创作中受到关注,并在高峰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以下简称《卡》)中得到最高的礼遇(克纳普170):伊万以无辜儿童的受难作为基石,将渎神理论推向高峰;米佳也因孩童的受难得到神启,为自己的迷失而悔改,愿意为所有“小孩子”和“大孩子”的罪去受难,从而获得精神上的重生。这说明孩童形象的引入对揭示作家的创作思想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这一形象并非简单明了,使读者可以沿袭习惯的思路,一览无余地将其指向某种单一的表达;单纯美好、无辜受难等传统语汇不能涵盖作家笔下孩童形象的特点。阅读经验告诉我们,孩童形象的复杂性几乎不亚于“地下室人”,于触目惊心中调动着作家的精神资源,挑战理解的局限。梅列日科夫斯基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时认为,他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者和伟大的神秘主义者,能感知现实背后真实的轮廓:对他而言,生活只是表象,其背后隐藏着难以想象和始终超乎理解的真实,仿佛故意模糊梦幻与现实的界限”。同样,孩童形象的引入渗透着作家的深思熟虑,体现着作者对世界的统一思考。在孩童问题上,陀氏也在扑朔迷离的表象后面洞见到孩童性,即孩童有着复杂的双重特点,既是纯洁美好的象征,又是盲目愚昧的标志。作家在孩童身上看到成人世界的复杂,也在成人身上看到孩童的纯真,从而使孩童形象得到极大的延展,成为一个巨大的隐喻,指向因愚顽而迷失的人类,进而完成其笔下的世界图景。
一、孩童问题的提出及孩童形象的双重性
陀氏竭力反对将问题直线式简单化的做法,他曾在1876年1月《作家日记》的文章《幼稚与简单化》中谈到这点,因为简单化的做法拒绝分析,导致主观和盲目,并最终以想象代替真实。摒弃幻想、面对真实也是作家对孩童世界进行观察和分析的出发点。孩童是陀氏关注的中心,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屠格涅夫,都没有如此全方位地对儿童问题深入描写。传统的评论大都认为,儿童受难问题是陀氏对不合理社会的抨击和对“被侮辱与被伤害的人”的深切同情。的确,在堕落的成人世界得不到庇护的孩童使作家深感不安。他在1875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少年》中探讨了“偶合家庭”及其相关的少年问题,在1876年1月的《作家日记》中,他以大量篇幅表达了自己对彼得堡街头流浪儿童命运的忧虑。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并不是作家思考的全部,由此引发的是对人性的深入洞察:在堕落的世界,孩童已经不再被保护于单纯,作为弱势群体,他们无力抗拒成人世界的罪恶,他们既是堕落世界的受害者,也在无意中扩散着世界的罪恶。作家观察到:“甚至8岁的孩子就习惯并迷恋撒谎,虽然还无意犯罪”(22:14)。这是很多作家所不愿面对而极力回避的情形,或者将儿童受难问题简单地指向社会、环境。显然,陀氏对此问题的关注并没有停留在社会层面,单纯归咎于环境,而是离开这种外围描述,脱离了变革社会、改造环境的范式,进入到孩童世界的深处,对普遍人性进行思考。
陀氏对当时流行的社会环境论——将一切罪恶都归结为环境使然持否定态度,以文学和政论形式对之进行抨击和嘲讽。他在《作家日记》中直接指出环境论的危害:“环境论将人的一切过犯归咎于环境,使人完全解脱个人应负的道德责任和义务,不再独立思考,陷入极度的奴役中,最终完全丧失自我”(21:16)。作家虽然不承认环境是造成罪恶的根本原因,但却从未忽略环境对孩童的影响。从早期到晚期的作品,孩童几乎都是“孤苦无依”的代名词,以受难的形象出现,如苏联时期著名陀氏研究者帕梅兰茨所概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儿童都来自落魄潦倒的‘偶合家庭。他们都是精神上的孤儿,如同基督圣诞树下的小男孩,或者扑向荒唐人求救的小女孩。说到底,除了荒唐人,他们没有人可以投靠”。社会解读可以提醒人不可漠视的道德和责任。同时,环境的意义还在于显露孩童身上人性的本质,特别是人性的恶,如研究者苏珊·安德森所言:“让我们忍受的恶就在我们自身之中。它不是环境的产物,但是它能够被‘环境激发或压制”。或者说,环境仅仅解释了儿童受难问题的一半,更深的原因还在于其自身。这样,陀氏不仅从社会角度关注孩童在成人世界的无助,而且从哲学深度探讨儿童受难的原因,更从信仰高度洞见其与人类存在的本质联系。
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陀氏笔下孩童的象征意义,如德国研究者劳特认为:“孩子是无罪的,从而他们是没有被意识到的‘基督的形象”(352)。劳特认为,陀氏在孩童身上,指的“不是幼稚型的,而是道德纯洁、儿童的坦诚以及他们的理想主义”(355-356)。最近,研究界注意到孩童象征意义的另一面,认为孩童是不认识上帝而迷失的人类的象征,卡萨特金娜将其与圣经中的浪子相联:“罪恶的孩童就是可怜的人(另译“穷人”),人是可怜的,因为在与天父的关系中,他们是罪恶的孩童”。细读文本会发现,孩童在作家笔下始终带有双重性。与孩童的“美好单纯”同时存在的是孩童的“幼稚”、“无知”和“愚顽”。谙熟圣经文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注意到了其中对孩童双重性的揭示。首先,孩童是圣洁单纯的象征,如马太福音中耶稣所讲:“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圣经·马太福音》18:3)。同时,保罗书信中也讲到孩童的另一层意思:“在心志上不要做小孩子。然而,在恶事上要作婴孩,在心志上总要作大人”(《圣经·哥林多前书》14:20)。心志上的小孩子即是人的无知和愚昧,这也是《卡》中米佳所说:“所有人都是娃娃”(15:31)。
孩童的双重特点在作家创作文本中同时存在,作家使用的词汇有“孩子”、“婴孩”、“孩童”、“娃娃”等,有感情色彩的强弱,但均指向这一概念,在诸多作品中提到孩童时都指向其双重意义,也指向所有人的孩童性。如在《死屋手
记》中作者写道:“在很多方面囚犯们都是孩子”(4:35),而《白痴》中梅什金公爵对叶潘钦将军夫人的评价是:“别看您的年纪,无论从哪方面,从最好和最坏的意义上讲,您都完全是个婴孩”(8:65)。孩童的双重性吸引着作家,与成人世界相仿,这个世界也存在着指向善恶两极的力。在1876年12月的《作家日记》中写道:“即使他们像在伊甸园中一样无罪,但还是难以逃脱‘分别善恶的后果”(24:59)。这种观察结论表明作家对基督教原罪论的认同,即所有人都因始祖的堕落而犯有原罪,人生而有罪性,与上帝的神圣性情相背离,不由自主地会倾向罪恶,孩童也不能幸免。由此,作家洞见到孩童“无辜受难”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即它源自人自身的局限及原罪所预示的灾难性必然。在诸多作品的孩童身上,作者展示了种种孩童的苦难,让人感到他们并非“无辜”,而是有份于世界的堕落;同时,作家信仰人是照着上帝的形象被造的,其圣洁完美尤其体现在未染世俗的孩童身上,这种神性印记使精神意义上的孩童成为人类获救的力量。
二、毁灭性能量:孩童世界的欲望与盲目
作家注意到,孩童无意识地倾向残酷和罪恶,远非环境所能解释,说明人类的堕落远比人们想象的要深,远非感性经验所能把握。这显示在几乎不被人察觉的细节上。在《卡》中对阿廖沙童年生活片段的描写中,作家不动声色地描述了孩童尚在萌芽中的罪恶倾向:“男孩子们的心灵尚且纯洁,几乎还是小孩儿,却非常喜欢在班级里私下甚至公开谈论那些连大兵都不太知道的事情、场面和情景。而且,这些孩子们都出自知识分子家庭,来自上流社会”(14:19)。出自良好环境的孩子们同来自下层社会的孩子一样,欣赏并模仿成人生活中的非道德倾向,在暴露环境论的局限时,也将人们对孩童天性的盲点推向前台。
在《卡》中的男孩子们身上,作家剥开天真的表象,展露了孩童身上尚处于蒙昧状态的冷酷麻木及其毁灭性能量。源自无知、被无辜所裹挟的孩童世界充满着人性复杂的律动,如同强大的势能冲击着人的内心,带来触目惊心的痛楚时也拓展着对人性的认识。这里,才智和善良、公正、信任等美好品质的流露,无意中因私欲的掺杂而被扭曲,成为炫耀自我、崇拜个人、奴役和专制他人的能量场,在无知盲目中将温柔的爱转变为冷漠和怨恨,给他人酿成悲剧,也给自己带来痛苦。占据这幅画面中心的是柯里亚和伊柳沙的故事:前者展露的是专制的肆虐,后者表现的是对专制的肆虐式反抗。柯里亚不仅炫耀其权力欲:“他对我就像对上帝一样,俯伏在我脚下崇拜我,模仿我”(14:479)。还以冷漠重塑这个“奴仆”的性格,抹杀其感性,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人之上,其话语和语调与以极权控制人们的宗教大法官如出一辙。伊柳沙歇斯底里的报复发泄(受到挑唆后给狗吞吃大头针)显示的不仅是自戕式的自尊,也是人性盲目的毁灭性能量。作家还以更强的穿透力,于孩童的善良关爱背后,透视出私欲的掺杂及其带来的扭曲和伤害:柯里亚无视重病的伊柳沙的恳求迟迟不来看他,将茹奇卡藏在家里,并将它驯养成会讨人喜欢的“佩列兹翁”(意为好消息),直到最后一刻给他一个惊喜。这种扭曲的“关爱”和“高尚”不仅使伊柳沙备受折磨,也使柯里亚因意识到自己的麻木自私,在无法挽回的痛苦面前懊悔不已:因为自己愚顽的骄傲,他没有也不肯听到穷孩子的心声,如他后来的忏悔:“我没有来看伊柳沙是出于自负,出于自私的自负和卑鄙的专断,我也许一生都摆脱不了这种自负和专断,不管我如何努力”(14:503)。渴望控制弱者的权利欲在他身上虽然只是初露端倪,在孩童的意识中还不很清晰,但足以展现人性恶的复杂和深刻。
在孩童群体身上作家展示了人的盲目从众和面对他人痛苦的麻木不仁;人在群体中会被盲目所裹挟,丧失自我,构成可怕的力量。《卡》中阿廖沙曾说:“学校的孩子们是一个无情的群体——分开来,每个人都是天使,合在一起,特别是在学校里,就成了残酷的群体”(14:187)。他们取笑伊柳沙,因为他的父亲是被人欺辱的“树皮擦子”,他自己又失去了柯里亚的保护,而在比自己强大的柯里亚面前,他们则唯唯诺诺,如柯里亚所炫耀的:“我揍他们,可他们却崇拜我”(14:479)。男孩子们对伊柳沙侮辱和欺凌也是由于他们不容异己的偏狭:因为他“与众不同”,不屈从于群体的意志。孩童构成的群体无形中维护着人类社会的罪恶法则:趋炎附势和恃强凌弱。显然,作家在以极大的力度撞击人性的盲目,并犀利地揭示出,这种负面力量伤害的不仅是弱者,同时也是罪恶法则的维护者本身。最终,伊柳沙屈辱的死使孩子们受到强烈的震撼,刺痛了他们的良心,他们为自己无知盲目、为他们给弱者带来的痛苦而懊悔不已。
男孩子们身上体现的是陀氏笔下反复出现的主题:人的痛苦来自自身的愚昧和局限。这一主题最早出现在作家的处女作《穷人》中,而后在一系列作品中得到发展。陀氏创作研究者斯捷帕尼扬指出:“穷人不是因为没有钱而可怜(另译贫穷),而是因为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心声”。人天性的局限是彼此隔阂、怨恨的深层原因。这一主题在作家后期作品中被不断深化,并在1876年短篇小说“温顺的女人”中达到高潮:温顺的女人用自杀反抗丈夫的专制,而迟到的丈夫只有在痛悔中醒悟到自己对妻子深沉的爱:“你可真是盲目啊!你死了,也听不见了!你不知道,我为你预备了怎样一个天堂啊!天堂在我心里,我用它来环绕你!”(24:35)全部悲剧都在于他“迟到了!!!”(24:35),在于他心灵的麻木,不能及时听到对方内心的恳求。盲目无知不仅是孩童世界(小孩子)的显性特点,更是世界孩童(大孩子)的隐性悲剧。
深谙灵魂奥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洞见到,人更深的盲目在于内心的顽梗悖逆,以离经叛道、颠覆世界秩序为张扬自我的途径,追求感性自由,却陷入心灵的奴役。这种极度的叛逆对孩童有着难以抵御的诱惑。在《卡》中少女丽莎将这种恶的欲望以“童言无忌”的方式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生活优裕、被母亲和阿廖沙倍加关爱的她渴望着不幸——被人欺骗、蹂躏然后抛弃,渴望着混乱,想要放火烧房子,想象着在穷人面前吃自己的糖果,在倍受虐待、被钉在墙上的犹太孩子的呻吟声中品味蜜饯菠萝(15:21-22)。可以说,作家笔下所有负面话语中再没有比这个少女的表述更恶毒的了。作家在这里剥开孩童的无知,发现人内心深处原罪带来的悖逆:如同浪子一样,人渴望背离天父的家园,打破和谐的秩序,走入自我的误区,以对无辜受难者的冷酷傲视世界,突显自我,以羞耻为荣耀。这种观察超出了孩童的世界而遍及世界的孩童,概括了人性恶的普遍特点,残酷而真实地写出人被自由的假象欺骗而陷入奴役的境地,如宗教大法官对人的蔑视:“他们永远得不到自由,因为他们软弱,败坏,一钱不值而又叛逆成性”(14:231)。
作家不仅揭开孩童天真表象下人性的盲目,更预见到这种毁灭性的特点在现实中沦为受奴役的命运,即孩童的盲目将他们引向种种荒谬思想的迷惑。孩童般的盲目无知在历史事件中的遭遇是陀氏热衷表现的主题,人被狂热的救世激情所煽动并被引入歧途的命运带有作家的自传色彩。在回忆自己年轻时对社会激进思想的迷恋时,作者写道:“当时我是盲
从的,相信了那些理论和有关社会制度的空想”(28-1:224)。后期的创作中陀氏从不同角度分析这种迷失,否定错误理论对人民的误导,更为民众不辨真伪而担忧。他在1876年的《作家日记》中写道:“我们的人民还很无助,缺少引领,容易被愚昧和堕落的思想所诱导!而能够引导他们的人又这么少!”(22:36)年轻人因无知更容易卷入自己所不了解的社会运动。1878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中写道:“(年轻人)生活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追随别人的思想,他们并不想了解俄罗斯,却想要教训俄国人民,最终,现在也正是这样,落人到政治家手中,这些政治家并不关心年轻人,只想将他们作为可以利用的群盲和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30-1:22)。小说《群魔》充分展示了作家的这一思想,通过群体形象把人被虚无主义思想控制的可悲情形发展到极端,将其行为比作群魔附身的癫狂。在最后一部小说中政治话语以回声方式继续在孩童身上延展,并被引入哲学思考。波利金斯基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儿童总是提早进入自己不能理解的思想世界”。《卡》中当时流行的各种无神论思想进入孩子们的谈论,这些男孩子好奇天真,他们对社会道德、民主运动等政治问题的谈论既热情充沛,又幼稚滑稽,令人不安。当十三岁的柯里亚对阿廖沙说自己是“无可改悔的社会主义者”(14:500)时,不仅表现出他的无知,也暗示了他将要面临的困境:为自己所不理解的时髦理论将要付出代价。柯里亚心甘情愿地成为当时各种思潮的传声简,将自己的头脑变成他人思想的跑马场。他的话语仿佛是这些无神论思想家的回声,而他的行为则是模仿当时所谓“新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思想),以不惜一切、追求过人的意志为最高生活准则。当柯里亚说“我喜欢和人民交谈,并总是乐意给他们公平”(14:474)和“要善于和人民说话”(14:474)时,所表明的与其说他是民粹运动的参与者,不如说他是个“令人费解的男孩子”(14:476)和“轻浮的少爷”。作者借阿廖沙之口表达这样的忧虑:“我担心的是像你这样优秀的天性,还没有开始生活,就被这些愚蠢荒谬的思想言论引入歧途”(14:502)。
三、救赎的力量:孩童的纯洁与忏悔
作家没有因孩童世界的盲目和局限而否认其神性的存在,即在基督话语中所肯定的天国子民的品性,这指向人性中的善良、公正和单纯,尤其体现在孩童身上,因为他们尚未被成人世界的世故偏见所吞没。如同《卡》中佐西马长老所言:“要爱孩子,因为他们是无罪的,如同天使一样让人感动,使人因他们而变得单纯。他们的存在好像是队我们的警示”(14:289)。从这一视角看,孩童无辜纯洁,如同巨大的道德力量震撼人心,提醒人原初被造时的纯洁和善良。在这种意义上,作家笔下所有真实的信仰者都以“光和盐”的生活见证了这种最高意义上的孩童品质:《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少年》中的马卡尔·多尔戈鲁基、《荒唐人的梦》中的主人公,以及《卡》中的阿廖沙和佐西马等。当人孩童般迷失于世界的诱惑和自身的盲目中时,他们的存在不仅向人启示出人应有的情形,而且以“所有人都对他人负有罪责”的谦卑参与世界的苦难,不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而是理解人的处境,用温柔的爱吸引人归向内心的平安,认识造物主的荣耀和上帝之爱的全备,如佐西马所言,“对于真心忏悔的人,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罪是上帝所不能饶恕的”(14:48)。透过人的迷失堕落,将人引向忏悔成为这些孩童的使命,如陀氏研究者都主教安东尼所言:“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孩童都自觉不自觉地成了传道者”。
坚信人被造之高贵神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在最可怕的罪犯身上,也看到孩童性的闪光。在《死屋手记》中作家观察到,囚犯们在某种时刻也会流露出孩童似的快乐,这时,“他们忧郁、阴沉甚至是令人恐惧的眼睛也露出童真的闪光”(4:123)。他们也孩童般地相信正义:“这些人性情急躁,极度渴望公正,并满心天真地相信它必定且很快就能实现”(4:201)。无疑,这种童真的流露是人对失去的乐园的回忆,是人尚未泯灭的善良本性的闪现,这也是将人从深重的罪恶中救赎出来的力量。在《卡》中作者借阿廖沙的话继续阐述这一思想:“对童年和家园的回忆是最神圣的……人如果一生都持守这种记忆,他就可以得救”(15:195)。研究者拉尔科维奇认为:“就小说的象征意义而言,童年这一概念与其说是年龄的,不如说是属于道德乃至宗教的范畴。小说中被很多成年人所忽视的童年,是人类对家园的回忆,对本初和谐完美的天父之家的记忆”。
同样的孩童,既是愚顽盲目的载体,也是神圣纯洁的力量,是有着上帝形象的人类,倾注着作家无限的悲悯和爱怜。深谙修辞技巧的陀氏斟酌每个进入文本的字眼,清晰地辨析其中的差别,其笔下所有称呼中最感人、最充满爱怜的就是“小鸽子”,这是《卡》中阿廖沙在伊柳沙葬礼后对那些经历了残酷和懊悔的男孩子的称呼:“我的小鸽子们,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因为你们都像鸽子,像这种美丽的蓝灰色小鸟”(15:195)。这种称呼和语气直接来自《圣经》中的爱情乐章《雅歌》,是其中良人对所爱之人的称呼,象征着上帝对人类的爱。阿廖沙接下来对这些“小鸽子”们讲的是象征天父之爱的家园的记忆:“再没有什么比美好的记忆更高尚、更强烈、更健康、对生活更有益的东西了,特别是从童年、从父母家中带出的记忆”(15:195)。将这个称呼引入文本显示的正是从天父而来的战胜盲目仇恨的超越的爱。在这种爱的注目下,所有人都是孩童,又都彼此为兄弟。研究者卡萨特金娜在阿廖沙与孩子们的画面中看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切地感受到人类的合一,体现在一个形象中——而且不是抽象的概念,‘人类一词背后也没有万头攒动的形象,而是一个巨大的‘婴孩,虽然大,但还是小小的婴孩,是上帝的孩子们,在地上被他以无限的爱和永恒的希望所培育、所牧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米佳在梦中获得神启,看到干渴的世界和受难的孩子,强烈的悲悯情怀使他意识到人人都有份于世界的罪恶和苦难。获得新生后的他看到了另一种世界图景,即“所有人都是娃娃”,在爱的驱动下,他愿意为世界的孩童去受难(15:31)。
作家创作中贯穿于孩童生活中屈辱与怨恨的主题在最后作品中得到发展,结束于爱和宽恕的凯歌。早在小说《被侮辱与被伤害的人》里小涅莉的故事中,作家就表现了怨恨怎样伤害一个正直、善良的孩子,当她以自戕式的自尊谴责有钱人、证实自己的存在时,也显示了内心的骄傲和局限,复仇式的盲目遮蔽了内心深处对正面价值——宽恕与爱的渴求,并最终在怨恨和咒诅中死去。在《卡》中,这一主题得到进一步拓展,怨恨最终以孩子们的悔悟结束:忏悔的力量最终将他们带出残酷与偏见的桎梏。这也是对“罪与罚”主题的回应:真正的惩罚在于良心的觉醒,审判的力量在于人为所犯罪愆自己责备自己。作家借孩童世界表达了看似残酷实则光明的真理:人的愚昧无知和内心麻木是其遭受苦难的根本原因,但它也有正面积极的意义,即将人带到绝望痛悔的境地,使人在上帝面前变成“虚心的人”(《圣经·马太福音》5:3),成为人蒙恩得救的前奏,因为“忧伤痛悔的心,神必不轻看”(《圣经·诗篇》57:17)。如陀氏创作研究者都主教安东尼所言:“小说《卡》中描写了被侮辱的男孩伊柳沙对有钱人的愤恨与强烈的报复心理,展示了男孩柯里亚·卡拉索特金的儿童虚荣心。这些崭露头角的欲望本身就是儿童的苦难。……儿童暂时的无辜会随着意识到苦难和罪恶而渐渐消失,但善良儿童的心灵会被这种苦难意识所净化”。这样,苦难的道德净化作用表现为人战胜内心的盲目和局限,彰显神性的力量:怜悯与宽恕吞噬仇恨与定罪。
孩子们苦难的功课将伴随他们一生,如同落入地里的种子,在他们将要临到的人生境遇中提示他们孩童的真诚和善良,使之成为救赎的希望。作家并没有为经过悔悟的孩童设计玫瑰色的未来,而是清醒地看到他们仍将经历的误区,柯里亚渴望着“为全人类而死”(15:190),在伊柳沙葬礼后,陪伴着悲伤得失常的父亲狂跑痛哭时,小男孩斯穆罗夫还是捡起小砖头朝一群喜鹊扔过去(15:193),忘记了伊柳沙生前的恳求:让喜鹊飞来,他在坟墓里就不会孤寂了。盲目还在,但爱的旌旗已经举起,在经历充满迷惑的人生后将是永恒的快乐:“永远纪念死去的孩子。……我们一定会复活并相见,那时我们将欢喜快乐地彼此诉说经历的一切”(15:197)。这样,作者借阿廖沙之口释放了他的信仰激情,将对孩童问题的思考归结于对上帝国度的信仰,如圣奥古斯丁所言:“你造我们是为了你,我们的心如不安息在你怀中,便不会安宁”(奥古斯丁3)。
继双重人格、自由意志、幻想的爱等核心问题之后,孩童问题成为近年来陀氏创作研究的又一关注点,它所揭示的是普遍的人性问题。选取孩童这一视角,可以更深地触及人性的本质,突显陀氏笔下原罪与救赎主题。孩童形象具有双重性,既承载人类的愚昧盲目,也彰显人性中高贵的神性。孩童般的无知将人带入奴役与专制,诱发仇恨和审判,这也是人遭遇苦难的深层原因,走出困境的出路在于肯定正面意义上的孩童性——单纯和信仰,在爱与宽恕中实现世界的合一。参透孩童性之复杂,可以驱散阅读中的困惑,为最终解开陀氏创作之谜提供新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