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英雄”鲧为何壮志未酬身先死?
2009-04-13菩提子
菩提子
在《史记》中,身为“四罪”(欢兜、共工、三苗、鲧合称“四罪”)之一的鲧(gun,大禹之父)被处死的说法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据《五帝本纪》记载,“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jiang)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因此,当时作为钦定接班人的舜经过请示后“殛鲧于羽山”——“殛”为“诛”,一说为“诛杀”;还有一说,按《尚书·今古文注疏》:“诛,责遣之,非杀也。”也就是流放。不过,鲧因此葬身于羽山,是不争的事实。
功之不成受诛,这个理由太牵强。屈原在楚辞《天问》中愤愤而言:“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猫头鹰和乌龟献策盗“息壤”,鲧为什么要听呢?快要接近成功了,帝尧为什么施刑与他?从中我们也可以发现,鲧治水并非如史家所言无功。
在神话传说中,鲧冒死盗宝为人间造福,是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英雄人物。《山海经·海内经》载:“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于羽郊”,“息壤者,言土自长,故可堙水也”。与此说相近的还有《尚书·洪范》,这应该是最早记载鲧、禹治水的文献。箕子说:“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其洪范九畴,彝伦攸斁(du)。鲧则殛死,禹乃嗣兴。”
一边是史书的言之凿凿,仿佛是一锤子将鲧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一边是神话了的英雄人物,欲语还休,似乎向世人诉说着什么。
无论如何,鲧治水九载,就如同屈子所说,治理川谷也见功劳,帝尧为何要对他施刑呢?如果说“不待帝命”是鲧真正的死因,那么令他丧命的“息壤”究竟是什么样的宝贝?
闪亮登场
即使是《史记》,鲧的出现也令人为之炫目。
话说帝尧放勋,史书赞他“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将华夏大地治理得秩序井然,蒸蒸日上。因为讨论接班人的问题,召开御前会议。
帝尧问:“谁可顺此事?”根据要求,臣子放齐与欢兜分别提出了两位王位候选人。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帝尧曰:“吁!顽凶,不用。”帝尧又曰:“谁可者?”欢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帝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
嗣子丹朱首当其冲,其次才是共工。帝尧分别进行否决的理由也很值得推敲:他说自己的儿子丹朱不是个好人,但是怎样的“坏”却没有再说,停留在“顽凶”(凶为讼,顽劣好争讼,一个可以原谅的错误)的层面。而对共工的评价就没这么简单了,先是说其“善言”,但是行为乖僻,爱走旁门左道;接着说了一句相当狠的话“似恭漫天”,看似恭敬但是敢欺天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群臣也没有人再坚持。
在这样的情况下,历史的“罪人”、神话的“英雄”——鲧,闪亮登场了。尧又说:“嗟,四岳,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皆日鲧可。”
一个“皆”字道出了鲧在众臣心目中的地位。数千年的历史中,像鲧这样深得人心全票通过的状况是相当少见的。
但是,帝尧仍然不同意,很怪的理由——“方命圯族”。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他这个人不听话,在族里的名声很不好。《左传》说他“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很明德,以乱天常”。难道鲧果真个性乖僻、品德不佳吗?
大臣四岳表了态:“异哉,试不可用而已。”(《五帝本纪》)。同样事件的描述,《夏本纪》与此便有了些微的出入:“等之未有贤于鲧者,愿帝试之。”
“贤”之一词何意,想必大家都明白。
按照当时的惯例,下一任帝位接班人将在各个氏族部落首领中由大家共同推举产生,但是必须要获得现任首领的获准。这次会议真可谓风起云涌,对三个候选人丹朱、共工、鲧的讨论,可以说是层层递进,一次比一次激烈。考虑到大家的意见,而且当时也找不出比鲧更合适的人选,帝尧勉强同意让他去治水。
真是一场奇怪的争论,关于鲧的品质问题君臣双方各持己见,如果没有大伙的力挺,他不会走人历史的视野,当然也不会成为“罪人”。
鲧没有一丝懈怠,积极投身到了治水大业中。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治理洪水为天下第一要事。鲧如果能够完成这项工作,必将是众望所归,铁定的帝位接班人。
然而,和洪水搏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打的是持久战。我想,他是抱着必胜的决心去工作的。但是,事情真的会向大家预料的方向发展吗?复杂的氏族关系
在上述内容中,帝尧反对鲧的理由其实是很荒唐的。因为鲧在族里的名声再怎么不好,说穿了,仍是人家一大家子的事,身为帝王的尧居然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地作为理由讲了出来,这其中又有什么缘由呢?
关于鲧的出身,《史记·夏本纪》记载如下:“禹之父日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日昌意,昌意之父日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也就是说,鲧是轩辕黄帝的曾孙子,第三代传人。
其实,直至帝尧,所有的领导者都是黄帝的后人,没有其他。
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既然领导人也就是部落总盟主从所有氏族部落首领中产生,为什么最终的结果却是由黄帝一脉独享?果真是俗语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其他部落的首领都是孬种吗?
这个问题还是要从黄帝说起。神农氏炎帝末期,各部落相互侵伐,烽烟四起,谁看谁都不顺眼。《尸子》说“各以方色称号”,这下子百姓可遭了殃。对于这种状况,《史记》说神农氏没有能力解决。时势造英雄,“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成来宾从”(《史记·五帝本纪》)。特别是和炎帝、蚩尤的一番苦争苦斗,真可以说是惊天动地。
很多年以后,大汉天子刘邦东征西战终于得天下。谋士陆贾向其传输了“骑马得天下,但不可以此治天下”的思想方略。这个道理黄帝相当懂得,他深深知道智慧远比武力重要得多。为了巩固中央权力,他专门设立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五行之官来管理各个部落。这五行之官分别是:“东方木也,其帝太昊,其佐句芒;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祝融;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淮南子·天文训》)
黄帝以土德为尊,管理着四方天帝。在《尸子》中,“子贡问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就是此类事情的描述。而子贡或许是出于儒家的方正,拘泥于字面之义。将其当作神话传说了。
让我们仔细看一下上面的人事安排,除太吴、炎帝二人和黄帝没有直系血缘关系,其余皆为其后人。这样的分工是不是很有趣?而且在后来无论是传说,还是记载,句芒等人皆已成了正神,黄帝一脉经过努力成功实现了分化治之,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后来的结果,黄帝驾崩之后,帝位由昌意之子颛顼接管。
写到这里,使我想起了很老的神话——“昔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今帕米尔高原)……天顷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何谓“不周之山”?笔者忍不住要颠覆一下N
年来共工的恶神形象,炎帝的子嗣共工做水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至少是神农氏时期的。而从共工的儿子后土开始,共工氏一脉司土正之职。当时真正的水正是北帝颛项,那么对于后来由于二人争帝所造成的水息传说,我们是不是要重新思考一下呢?
在黄帝一族占居统治之位后,我们看到后来的总氏族长均是正妃螺祖的子孙。但是次子昌意一脉自从颛顼帝之后,便销声匿迹了。长子玄器的后人,包括帝尧在内已经持续了三任。
鲧是颛顼的儿子、昌意的孙子,论理帝尧该叫他一声“叔叔”。在这个大家庭中,论资历谈辈分鲧也算是个老人了,对他而言唯一具有领导权的侄儿,对他的评价却如此不堪。
逝去的那个时代因为“禅让”而变得美好,但是一切皆如儒家所粉饰的那样太平吗?看不见的硝烟
理清了复杂的人物关系,我们发现三位候选人丹朱、共工、鲧很有代表性,可以说是三个氏族部落的利益代言人。
最衰的当属帝子丹朱,虽然以最为尊贵的身份获得了提名,但是随即又以最快的速度惨遭淘汰。对于此事,流传数千年的说法(代表着儒家思想)就是,丹朱的父亲帝尧认为他没有这个才能,亲自作了否决。其实不然,我们乘着时光列车稍微朝后看一下,同样的五帝时代,尧传舜、舜传禹,作为接班人的舜和禹也都发扬了一下高风格,均对先王之子丹朱和商均进行了一番谦让。
即使在后来历朝历代的几次“禅让”中,就是走过场,新君都要谦让客气一番,说一些本人德行浅薄、不足以堪当重任之类的话,通常经过三请之后才登上龙位。
可想而知,在当时的情况下,放齐刚刚说出“嗣子丹朱开明”,帝尧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能够不客气地说“不错,不错,正是我心目中的人选吗”?就是走程序,帝尧也要说出“这小子实在不怎么样”之类的话。
只是没想到,这一让之下便是大意失荆州,属下再也没有人说话。反而冒出了不识相的欢兜,拿起棒棰当根针。举荐了——共工!面对这种局面,帝尧狠煞煞地说出了共工欺天的话。事到如今,群臣也明白,炎帝一族彻底没戏了,人选必须从黄帝一脉中产生。
我们不妨把鲧的出场看作是各方势力调和的结果。而且,说是氏族推举,其实有各部落首领轮换的潜规则。帝尧心里明白,丹朱不会再有希望,现在就是轮,也该昌意一脉出场。
看不见的硝烟在继续,远在山川大河辛劳治水的鲧明白自己已经被架在了火炉子上吗?
一晃九年过去了,鲧果然治水无功。个中曲折,按《史记》的说法,帝尧先知先觉,神目如炬,早就知道鲧不是个玩意儿,不足以担当重任。但是,最高领导者帝尧,既然已经预知了失败的结果,又为什么要明知不可而为之,拿普天之下的生灵来开这个玩笑呢?如果真要追究下来,首先是领导责任啊。执行者鲧,已经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就该因此受死。岂不叫天下人寒心?而且,在会议当天,所有参会人员都无法挑出第二个人选的情况下,鲧的治水失败,只能说明当时的整体技术水平低下,短期内还没有掌握根治洪水的办法。如果帝尧胸怀坦荡,接下来的工作应该是再接再厉,弥补不足,将治水大业提升到新高度的问题。
我们看看帝尧是如何做的,他已经知道了鲧功之不成。但他闭口不谈这件事,也没有提到对鲧的处分问题。而是重新组织了一次内阁会议,讨论帝位接班人的老话题。但经过帝尧数年来的经营,大伙都看出苗头来了,共工和鲧都已经成了掉了毛的公鸡。最倒霉的,当属共工的推举人欢兜。
果然,在后来的“四罪”中,上述三人全部“中奖”。从何时起,昔日王侯今日囚?可见当日的帝尧意在帝位。唐人沈俭期有诗云:“古来尧禅舜,何必罪欢兜?”算是一语道破了其中艰险。
鉴于朝堂之中再无合适人选,帝尧要破除常规了,他发出了一项指令:“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选举的范围一下子扩大了许多。一切都像是排练好的节目,众皆言于帝尧日:“有矜在民间,日虞舜。”帝尧日:“然,朕闻之。其何如?”舜终于登场了,此人虽然来自民间,但有着高贵的血统。他是昌意的七世子孙、黄帝的第八代传人,颇有沧海遗珠的味道。只要想办法让舜成为帝尧家中的重要成员,便可以堵住很多人的口。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吗?
帝尧的办法就是政治联姻,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一股脑儿赐予舜为妻。为了美化此事,帝尧还说什么这是考验舜——有谁见过为了考验人才将自己的女儿搭进去的?万一遇人不淑怎么办,岂不是赔了女儿又折兵?
这场戏或许几年前就已经悄然开场了,总导演是帝尧,舜是主要演员,而群臣只要懂得配合,当好客串就好了。单说众人口中这个“矜”字,同“鳏”,泛指无妻之人。舜分明有妻登比氏,可见这只是一场准备好的政治秀。韩非子更是一针见血,他认为“舜妻帝二女而取于下”。可悲的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鲧还是不曾觉悟。《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记载:“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鲧身为圈中之人,如此缺乏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当属他的不幸吧?
其实答案早就有了,许多人将《尚书·洪范》中箕子所述“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这句话当作鲧治水方法不当搅乱五行自然规律因而致死的证据。但笔者仔细品来却是另外一番味道:“鲧堙洪水”这句话没有任何异议;“汩陈其五行”中“汩”字是指水流,“五行”在此处当指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官。连接两点,这句话的意思便是鲧用治理洪水这件事向帝尧陈说他的五行之官。
我们已经知道除了中央大帝以土德为尊,其余东南西北四帝分别各有所司,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那么鲧当时已经是水正之职,他为什么还要向帝尧论说五行之官呢?
“帝乃震怒,不畀其洪范九畴,彝伦攸敦……”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尧因此大为震怒,不但不给他统治国家的权力,再也顾不得伦理道德,断然对鲧采取了措施。
既然水之安行,又怎么能够说鲧治水徒劳无功呢?直到今天,筑坝拦水依然不失为一种好的办法。脱去神话的外衣,鲧只是个凡人,经验是渐渐积累而来的。他没能在治水之初很快领悟拦截与疏导的关系,错在他不是真的神。鲧的儿子禹,能够根本性地改变治水方略,谁又敢说这里面没有其父的心血呢?
拨开历史的烟云,我们发现,鲧的死亡其实是争夺领导权的结果。屈原在《离骚》中说:“鲧直以亡身兮,终天乎羽之野。”性情耿直不是他的错,可惜的是壮志未酬身先死。
编辑/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