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研究生
2009-04-13晓苏
晓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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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这两个研究生,一个是我指导的,还有一个也是我指导的。我把他们这样分开说,是借鉴了鲁迅先生的手法,他在《秋夜》中写两株枣树时是这么写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们这些所谓的学者,无论说话还是写文章,都喜欢引经据典,注明出处,罗列一长串参考文献,以此显示自己有学问,同时吓唬那些没读过书的人。
这两个研究生虽说都是我指导的,但指导时间的先后却有所不同,一个从一开始就是我指导的,还有一个是中途转过来由我指导的。这个时间之差非常重要,它的作用和意义在后面的文章中将逐步显现出来。
两个研究生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们的性别不一样,一个是男的,还有一个是女的。这一点构成了他们的资源区别。如果他们两个都是男的,或者都是女的,那我这个文本就无法构建了。
那个男的姓水,叫水向东;那个女的姓蓝,叫蓝天。中国人取名字,大都是有个来龙去脉,我想这两个研究生的名字也不会例外,因为它们让我轻而易举就想到了从前读过的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水向东流》,一部是《蓝天志》。如果要去考证的话,我断定给他们取名字的人肯定受过上述两部作品的影响。
水向东和蓝天是在一年以前同时考到我们这所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一说到硕士,我就忍不住要说上几句题外话,千万不要觉得考上硕士有多么了不起,在当下这个教育贬值的时代,就是考上了博士,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句不该说的话,现在考硕士和考博士,比当年考初中考高中还要容易。硕士和博士的水平也差,比解放初期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强不了多少。当然不是指所有的,也有少数是货真价实的。
他们两个人都学比较文学。说到比较文学这个词儿,我就感到莫名其妙,虽说我是吃比较文学这碗饭的,但我至今也没搞明白比较文学是个什么文学。说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说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这些都还说得过去,可比较文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我想,最先提出这个概念的人恐怕也说不清楚。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眼下提倡标新立异,谁头脑发热了,谁心血来潮了,谁神经出毛病了,都可以创建一门学科,然后吆五喝六,出人头地,争名夺利。
所幸的是,这两个研究生,无论是水向东,还是蓝天,他们都天生聪明、脑袋灵光、智力非凡、悟性超人,他们在很多领域都能无师自通,曲径通幽,左右逢源。我经常感到自己指导他们有点儿力不从心。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的知识和能力已经远远地超过我了,简直可以反过来对我进行指导,我应该拜他们为师才是。不过,对此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惭愧,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在他的《师说》中早就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还有一个叫荀子的,他在《劝学》中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比喻用在我和这两个研究生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2
按照学校研究生院出台的新规定,硕士研究生进校伊始是不指派导师的,学习半年以后才选择导师。当然导师也可以在学生选择的基础上选择学生。我说上面这段话的意思是,水向东和蓝天刚进校那几个月,我谁也没有指导,他们那会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蓝天一进校我就注意到了她,她脸蛋漂亮,身材苗条,打扮得特别时尚,在新一届研究生中显得鹤立鸡群。说出来有点儿不好意思,第一眼见到蓝天,我就想当她的导师了。我这个人喜欢实话实说,像蓝天这么出众的女孩子,哪位男老师不想指导她呢?据我所知,我们这些男老师十个有九个好色,从表面上看,一个个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美其名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实际上都是一肚子坏水,或者说满肚子的花花肠子,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一下,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果换一句俗话说,那就是驴子屙屎外面光。我也是这种德性,也是一个典型的好色之徒。
令人遗憾的是,蓝天后来却没有选择我,她在意向书上填了我们教研室的巩竹副教授。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一下子傻了眼,两颗眼珠像两枚牛黄上清丸卡在眼眶里半天动不了。这个结果是我没想到的,其实我在这之前对蓝天是有过暗示的。有一次在教学楼门口碰见蓝天,我拦住她打了一个精彩的比喻。我先问蓝天,你猜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是什么感觉吗?蓝天自信地说,亭亭玉立,国色天香?我摇摇头说,不对,就像一个非常饥渴的旅行者突然在沙漠上看见了一个水淋淋的苹果!蓝天对我这个修辞很欣赏,当场就伸出一个大拇指夸我说,你太有才了!我知道蓝天这话不是原创,她是借用了宋丹丹和赵本山的小品台词。
听说蓝天选择巩竹当导师后,我感到无比沮丧。一连好几天,我都失眉吊眼,无精打采,像吃了过期的泡菜,心里酸溜溜的。更加严重的是,我居然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几天时间瘦了好几斤。
水向东说起来是个其貌不扬的人,矮小,干瘦,长得尖嘴猴腮,考研的成绩排名也不靠前,所以我当初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指导他。然而,水向东却是一开始就选择了我,并且态度十分明确。本来每个学生都可以在意向书上填两个老师,一个作为备选,但水向东却在两个格子里都填着我的名字,很有一点儿非我不选的意思。这让我多少有点儿感动。正因为如此,虽然这之前我没考虑过他,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当了他的导师。
确定导师的当天晚上,水向东马上请我吃了一餐饭。现在的大学里非常庸俗,请客吃饭的事情经常发生。很多老师根本没空也没心思读书或者写作,差不多每天都有饭局,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酒气熏天。水向东那天请我吃饭,我们却四处找不到饭馆,学校周围稍微好一点儿的地方都被人坐了。因为那天分导师,明确了导师的研究生都想及时与导师沟通一下,而吃饭喝酒无疑是最好的沟通方式。那天我和水向东从下午五点就开始找餐馆,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才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小酒店。
因为那天心情不好,我就多喝了几杯,想用酒精麻痹一下自己。我一喝就喝得有点儿醉了。后来,我大着舌头问水向东,你为什么要选择我做你的导师?水向东说,因为你有学问呢!我知道水向东是在拍我的马屁,所以一点儿也不激动。我喝一口酒继续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学问?水向东红了一下脸说,因为您是博士生导师呢!我一听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完后我又问,难道博士生导师就有学问吗?水向东很机智,他这时反过来问我,没有学问怎么会当博导呢?
我一下子被水向东问住了,目瞪口呆,面红耳赤,两眼翻白,像一条死鱼。我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副表情呢?因为我心虚了。我为什么会心虚呢?因为我这个博导是水货!水货是武汉方言,指那些假冒伪劣商品。
凭良心说,我是不能评博导的,虽然发过一些论文,但那些论文没有一篇是我的独创,大都是东拼西凑起来的。我也出版过一部专著,但说起来要笑掉大牙,全书共十八万字,直接引用了六万多字,所谓直接引用,就是在书中打了引号的。没有打引号的叫间接引用,我在书中间接引用了差不多八万字。书前书后还有序跋和内容提要,另外还有十二页的参考文献,这几样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万字。这么一算,我在那部专著中实际上只写了两万字。评博导还必须要有研究课题,课题我也有一个,是我托关系从上面弄下来的,上面拨下来的科研经费实际上是我自己送上去的,上面从中收了一点儿手续费。
那么,像我这种水平的人怎么会评上博导呢?说起来这中间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学校的一位领导,他的儿子想读博士,可是基础太差,没有一个博导愿意招他。恰巧我在这个时候去找了那位领导,请他帮我弄个博导当当。那位领导就说,如果他帮我弄上了博导,那我必须第一个招他的儿子。我这个人没什么立场和原则,当场就拍着胸脯答应了那位领导,于是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当上了博士生导师。
刚当上博导那阵子,我还感到不好意思,看见人脸红,心里忐忑不安。但没过几天我就心安理得了,因为我发现像我这种水货博导多的是。实事求是地说,在我们学校一百多位博导中,名副其实的只有十几个人,其余的跟我一样,几乎都是水货,用武汉的另一个方言说,全都是些鬼打架!
3
蓝天当初选择巩竹指导她,我虽然感到很失望,但还是能够理解她的。巩竹在我们比较文学教研室最年轻,人又长得帅,所以女研究生们都愿意让他指导。而我呢,快奔五十的人了,头发又掉得早,眼下已经没有几根了,单从形象上来看,显然没法与巩竹相比。况且现在的女孩子,眼睛只认得帅哥,大都是以貌取人的。
然而,安排导师不到半年时间,令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蓝天有一天碰到我,突然对我挤眉弄眼地说,她想转到我的名下来,让我当她的导师。我开始以为蓝天在拿我开心,所以没往心里去。如今的女孩子太会讨好男人了,见了面后嫣然一笑,或小嘴儿一张,一下子就能把男人们逗得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得意忘形。我年纪大了,又在这方面吃过亏,所以遇到嘴甜的女孩子就特别小心。我当时对蓝天说,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有些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蓝天突然认真地对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心话。蓝天这么一说,我有点儿当真了,心里忍不住一阵惊喜。那天蓝天与我是不期而遇的,她好像还有什么急事等着去办。她对我说,过几天我请你吃饭吧,到时我再跟你细谈。蓝天走后,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半天没动,有一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过了一天,我在文学院学术报告厅为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搞了一场专题讲座。所谓讲座,其实与平时讲课的内容也差不多,说白了都是跟学生们吹牛,只不过是阵势摆得大一些,讲前到处贴海报,闹得水响,讲后还有人写新闻稿子往校园网上贴,讲的时候召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来听,让他们一边听一边鼓掌。平心而论,这种讲座十场有九场都没什么价值,但领导们喜欢,他们觉得这么一讲就营造出了浓郁的学术气氛。
那天我的讲座结束后,听众们一下子就作鸟兽散了。我讲得不好,东扯西拉,胡说八道,炒的又全是现饭,他们早就坐不住了。等我收拾好讲稿走下讲台时,报告厅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水向东,另一个是蓝天。
水向东留下来等我是我意料之中的事,自从做了我的学生,他总是像影子一样伴我左右,帮我提包,为我端茶,给我拿衣服,有时候还搀扶我一把,既像我的服务员,又像我的保镖。但我不知道蓝天留下来干什么,难道她真要请我吃饭不成?
蓝天看上去刻意打扮了一番,以前她的头发是扎在脑后的,现在披下来了,烫得弯弯曲曲的,像一团乌云拥在脖子里,显得更加成熟和性感。我一走下讲台,蓝天就朝我跑了过来。她显得很激动,老远就伸出一只手,好像要和我握。但我们没握成,我正要把手伸出去,蓝天注意到了我身边的水向东,于是把手缩回去了。这让我觉得很扫兴。
蓝天果然是要请我去吃饭,她说地方都订好了。得到这个邀请,按说我会欣喜若狂,二话不说就要跟蓝天去餐馆。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锁紧了眉头,脸上愁云密布。原因是,我夫人把我管得太紧,用一句形象的话说,她恨不得一天到晚把我拴在她的裤腰带上。她是从来不允许我和女学生单独出去吃饭的,害怕我像我的许多同事那样搞师生恋。加上我这个人又不像个男子汉,还有点儿惧内,一向有贼心没贼胆,因此常常感到苦恼不堪。
水向东倒是很会察言观色,他一下子就看出我的难处来了。这小子敏感,跟我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知道了我怕老婆。水向东这时用试探的口气问我,要不要我给师母请假?我马上问,怎么请假?水向东微微一笑说,就说我要请导师给我看一篇论文,然后顺便请导师吃个午饭。我一听就眉开颜笑了,连忙点头说,这主意不错!水向东很快用手机打通了我家里的座机,我夫人听说是水向东请我吃饭,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水向东还挺会讨人喜欢的,临挂电话的时候,他还假惺惺地邀请师母出来共进午餐。我夫人肯定是不会出来的,水向东心里对此清楚得很。
要说起来,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喜欢水向东的。他太善解人意了,这样的人你想不喜欢都不行。水向东和我夫人的通话一结束,我马上就拍着他的肩膀说,谢谢你呀,向东!在那之前,我叫他一直都是三个字,突然减成两个字,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好半天,水向东终于知道我是在喊他,他一下子高兴坏了,显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那天从报告厅出来时,我和蓝天走在前面,水向东紧跟在我们的屁股后头。走出报告厅后,蓝天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水向东问,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水向东一开始有可能想和我们一起去的,可蓝天这么一邀请,他反而不好意思去了。水向东的脸马上红了一下,然后就借故朝一边走了。
其实我心里也不希望水向东和我们同行,但我城府很深,没让两个研究生看出来。水向东刚走开,我就用埋怨的口气对蓝天说,你应该让他和我们一起去的!我的声音很大,水向东听见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蓝天小声对我说,人家想单独请你嘛!有个外人在一起,说起话来多不方便啊!听蓝天这么一说,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蓝天把我带到了学校东门外一家名叫青橘子的餐馆。她订的是一个小包房,墙纸和窗帘都是粉红色的,我一进去就感觉到了一种浪漫的情调。蓝天点了一瓶红酒,喝到第二杯时,她突然提到了换导师的事。蓝天扬起头问我,你同意吗?我苦笑一下说,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光我同意有什么用?首先必须要巩竹同意才行。
蓝天这时把头一歪,调皮地看着我说,如果巩老师同意呢?我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得她刚才的话说得很幼稚。在我们大学里,如果把导师比做庄稼汉,那研究生就是庄稼地,庄稼汉当然是希望庄稼地越多越好,庄稼地越多,产量就越高,收入就越大,因此,庄稼汉们往往都是拼命地争庄稼地,有的还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反目成仇。所以,巩竹怎么会愿意把蓝天这块儿已经到手的庄稼地再拱手送给我呢?况且这块儿庄稼地又是这么的肥沃。我于是非常肯定地对蓝天说,巩竹是不可能同意把你转给我的。
蓝天突然把头从一边歪向另一边,对我挤了一下眼睛问,要是巩老师同意了怎么办?我脱口而出说,他如果同意了,我明天就收下你!蓝天马上朝我伸出一只手来,摆出要和我击掌的架势说,一言为定!我也朝她伸过一只手去,说,一言为定!话音未落,我们的手掌啪的响了一声。击掌之后,蓝天猛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字地对我说,告诉你吧,巩竹已经同意了!我一下子呆住了,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奇,也许兼而有之吧。
我们接下来一连喝了好几杯酒。开始我还有点儿放不开,酒一喝多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蓝天一边与我碰杯一边说,明天就办手续吧。我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说,好的,从明天开始你就归我了!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酒杯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要换导师?蓝天怔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说,巩竹品德不好,他好几次都想对我非礼!
蓝天一说完就抬起头看我,她以为我听了她的话会大吃一惊。但我没有,我显得非常冷静。像巩竹这种人,在我们大学里太多太多了,我已经见多不怪。严格说起来,我自己就是这种人。说一句难听的话,我和巩竹其实是一丘之貉。
那天我真不该盘问蓝天离开巩竹的原因,因为她一说出来我就再没有兴致和她往下喝酒了。本来我想和蓝天一边喝酒一边动手动脚的,她那么一说,我怎么还好意思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呢?接下来我一点喝酒的欲望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我们便离开了那个叫青橘子的餐馆。
在餐馆门口与蓝天分手时,我张开嘴巴想对她说一句话,可我张了半天嘴却没能把话说出来。我想对她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我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了。
4
水向东很快就知道了蓝天换导师的事,他显得很不高兴,一连好多天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委靡不振,见到我再不像过去那样点头哈腰、问寒问暖、毕恭毕敬,只是有气无力地喊我一声,然后就无话可说了。不过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也能够原谅他的这种情绪。这好比一个孩子,一天他的父母突然又领回来一个孩子,那他心里肯定会感到不好受的。
为了让水向东尽快振作起来,我决定找他谈一次话。一次课后,我把水向东留在了教研室。谈话进行之前,我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我们的谈话是以问答的形式开始的。我问,你最近怎么有点儿不开心?水向东想了一会儿说,早知道她是为了换导师请你吃饭,我当时真不该在师母那里给你请假!我说,哎呀,原来你是因为蓝天才不开心的呀!水向东不说话了,迅速把头扭向一边,看样子还有满肚子的气。
接下来我想把蓝天换导师的原因告诉水向东,心想他知道后可能会同情蓝天,进而理解她。我说,蓝天有她的苦衷,你知道吗?水向东说,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有什么苦衷?我压低声音说,她原来的导师对她心怀不轨,她是迫不得已才转到我这里来的!水向东沉默了一会儿说,母鸡不叫,公鸡不跳!他说的是他家乡流行的一句俚语,虽然粗俗但很形象。我听了忍不住笑了一下。笑是可以传染的,水向东听见我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水向东这么一笑,心情一下子就好多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北京来了一位刊物主编,我请他去学校南门的养生堂沐足。沐足是我们这些学者的说法,老百姓称之为洗脚。因为洗脚听起来太俗气,太下里巴人,太没有学术性,所以我们使用了沐足这个命名,沐足听起来就高雅多了,就有点儿阳春白雪的味道了,就带有了一定的学术色彩。其实生活中的很多事物,我们学者与老百姓的说法都是不一样的,比如老百姓说的吃饭,我们称为用膳;老百姓说的屙屎,我们称为如厕;老百姓说的性交,我们称为做爱。我们为什么要与他们说法不同呢?因为我们是读过书的人,是知识分子,是学者。
刚沐完一只脚,水向东打响了我的手机。我一看是水向东的,就没接。因为身边的主编正在闭目养神,我怕接电话惊动了他。他是一位核心期刊的主编,求他发文章的人都得想方设法巴结他。所谓核心期刊,也就是主办单位级别高一些,办刊人员资历深一些,财政拨款数目大一些,其他方面与普通期刊也差不多,文章质量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甚至还不如普通刊物。但核心两个字吃香,我们这些学者每年都必须在核心期刊上发一两篇,否则年终考评就不合格,就拿不到奖金。有时候我们为了在核心期刊上发文章,还要给刊物交版面费呢。所以,我们一旦遇到核心期刊的主编,就要不顾一切地讨好他。
第二只脚刚沐到一半,水向东又把我的手机打响了。本来我还是不想接的,但主编很宽厚,他说你接吧,也许找你有急事。我就对主编说,对不起,那我就接了。水向东果然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我问什么事,他说电话中说不清楚,要当面跟我讲,我说那你就来养生堂找我吧。
水向东十分钟不到就打的来到了养生堂,我走出包房,到一楼大厅与他会面。水向东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有点儿神秘地对我说,蓝天换导师并非是为了躲开巩竹,有人看到她前两天还和巩竹一起逛街呢,手挽手,亲热得不得了!我马上问,那她为什么要转到我名下来?水向东咬着我的耳朵说,她是要读完硕士后接着考你的博士!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水向东说,与蓝天同寝室的一个研究生一个小时前告诉我的,我一听说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沉吟了一会儿问,她想考我的博士有什么不对的吗?水向东的脸一下子白了,迟疑片刻后说,其实我也是想读完硕士接着考你的博士的,当初我选你作导师时就有了这个打算。我说,你想考我的博士,这想法也不错嘛,我欢迎你和蓝天都考!水向东突然睁大眼圈说,但你不可能一次从你的学生中招两个啊!
水向东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他焦急的原因。是的,我每年最多只招两个博士,但不可能都从自己的硕士生中产生。蓝天一到我名下,显然与水向东构成了一种竞争态势,所以他感到焦虑不安了。沉默了一阵,水向东突然用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说,既然蓝天欺骗了你,我建议你把她退回给巩竹!我愣了一下说,这恐怕不好吧。我这话刚一出口,水向东本来就矮的身材立刻又矮了一截。
5
没过多久,蓝天便正式找我谈到了考博士的事。她是在教研室里找到我的,那天星期六,家里来了几个夫人娘家的人,我就躲到教研室里看看书。刚看了一页,蓝天来了。她耳朵上塞着耳机,我以为她是听音乐,一问才知道她听的是外语,一个小巧的录放机装在上衣口袋里。她说她的外语一直不好,历次考试都是外语拖了后腿。我突然想起她考硕士的外语分数也没达到要求,最后是找了好多关系才破格录取的。
蓝天在我对面坐下来,刚一坐下就说她已决定报考我的博士,希望我能给她开一个书单,最好划定一个复习范围。我开始没有认真地理睬她,想到水向东说起她跟巩竹一道逛街,我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过了一会儿,我无意之中抬起一只手在肩头敲了两下。蓝天马上问,你的肩怎么啦?我说,好像颈椎病发了,又酸又痛。蓝天说,我帮你按摩一下。她说着就绕到了我身后,很快用她的两只手捏住了我的肩。我顿时激动不已,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一下子从肩头传遍全身。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蓝天的按摩。按了一会儿,我突然又想到了水向东的话,就问,听说你前不久和巩竹一道逛街了?蓝天的手陡然颤了一下,然后说,没有的事,肯定是水向东在造我的谣!我一愣问,他为什么要造你的谣?蓝天迟疑了一会儿说,他想追我,我不同意,所以他就千方百计想坏我的名声!蓝天说着,双手在我肩上就更加用劲了。
后来,蓝天又把话题转到了考博上面。她用比棉花还要温柔的声音说,你给我推荐两本书看吧!我犹豫了一下,就给她说了两本必考的书。蓝天却得寸进尺,进而用撒娇的声音央求我说,这么厚两本书,我哪里看得完呀?你干脆给我点几个题目吧!她说这话时嘴巴几乎挨着我的耳朵了,一股温热的气流直往我的耳根上扑,让我耳热心跳。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好乖乖地答应蓝天的要求,一股脑把我打算出的五个题目都告诉给她了。
按了大半个钟头,蓝天的手停了下来。好累啊!她说。我这时灵机一动说,那我来给你按一下吧!我说着就站起身来,马上张开两只手朝蓝天身上伸。但蓝天快步走开了,她对我狡黠地一笑说,今天不麻烦你了,等有了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我请你给我按全身!我似乎听出了蓝天的话外之音,她显然在给我暗示什么。我顿时激动得不行,口齿不清地说,你可得说话算话呀!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上交试题的时候。交题的头天晚上,我在家里刚把题目弄好,水向东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打的是座机,我夫人先接了电话,然后说水向东找我。我接过电话,水向东说有急事找我,要我赶快下楼一趟。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水向东就把电话挂了。没有办法,我只好迅速下楼。
水向东站在小区的花坛边等我。这晚没有月亮,水向东在昏黄的路灯下半明半暗,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问他有什么急事?他说马上就要考博了,希望我给他辅导一下,最好透露几个题目。我一口拒绝了他的要求,说这是违纪的,到时候会吃不了兜着走。水向东听我这么说显得很失望,扭头就走了。
水向东刚走出小区,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接听,竟是蓝天打给我的。她说她为了复习考博特地在学校西门外的樱花酒店包了一间房,希望我去坐坐,还说复习了一整天浑身酸痛,非常想请我给她按摩按摩。我开始没打算去的,一听说请我按摩,我就动心了,马上在小区门口拦一辆出租车去了樱花酒店。
蓝天那晚是穿着睡衣给我开的门,我一进去她就随手把门关上了。她包的是一个单间,一个双人床醒目地支在靠窗的地方。我刚进去就提出给蓝天按摩,显得迫不及待。蓝天马上趴到了床上,四肢尽情地张开,像一只放大的青蛙。我一步跨到床边,人没站稳就把两只手飞快地朝她伸了出去,好像慢一点儿那只青蛙就会跑掉。
开始一阵子,我尽力控制住自己,一边按一边告诉蓝天那五个题目都在试卷上。后来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心跳得怦怦响,一只手不知不觉伸进了蓝天的睡衣。我撒开五指在她光滑的背部游走,不一会儿就触摸到了她文胸的后扣。我正要解扣,蓝天突然说,别慌!我吓了一跳问,怎么啦?蓝天这时从枕头下抽出一张写过字的白纸递给我,用这套题好吗?我慌忙扫了一眼,竟是一套完整的考博试题。我奇怪地问,谁命的题?蓝天说,我命的,你要答应用这一套,我就让你解文胸。我有点不解地问,为什么要用这一套,我不是把要考的五个题都告诉你了吗?蓝天说,你说的那几个题目不好答。
当时我真是矛盾极了,那只伸进睡衣的手不知道是抽出来好还是继续放在里面好。大约犹豫了两分钟,我一咬牙说,那好吧!话音未落,我就把她文胸的后扣解开了。接下来我的那只手就流星似的滑到了她的胸前,一把捉住了一只像香柚般饱满的乳房。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人在门外喊了蓝天一声。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的。蓝天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有点儿惊恐地问,有事吗?外面的人说,我找你借一本书翻翻。我这时猛地听出来了,外面说话的是水向东。我低声问,怎么会是他?蓝天一边忙着系文胸一边说,他也在这里租房复习。我感到非常扫兴,浑身一下子凉了。蓝天看出了我情绪的巨变,伸手摸摸我的脸说,别难过,等考试完了我加倍补偿你!她说着就猝不及防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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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这两个研究生,一个考上了我的博士,还有一个也考上了我的博士。我在这里又一次使用鲁迅先生的这种句式,目的是想使我这篇文章首尾呼应,以此增强它的艺术性。
这次报考我的博士的人数有二十个,最后只招了两个,录取比例为百分之十。水向东的考试成绩在二十个人中排名第一,专业课居然是满分,这是我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分数出来的那天,我简直对他有点儿刮目相看了。有了这样好的成绩,他被录取就是毫无疑问的了。
蓝天的专业课也考得不错,只比水向东少五分,遗憾的是她的外语没有及格,这样一来她的总分就比较靠后了。见到蓝天的成绩后,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我知道她要名落孙山了,同时我也感到有点儿庆幸,庆幸与她之间还没有走到上床那一步,如果真要走到了那一步,那我还真不敢不录取她呢。因此我心里还暗暗感谢水向东,多亏他在关键的时候喊了蓝天一声。否则,那后果真不堪设想。
蓝天在分数公布的当天就找到了我,我正准备开口安慰她,她却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你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破格录取我!我一听就怔住了,说你这么少的分数我怎么破格?蓝天说,这我不管,怎么破格是你的事!她的口气很硬,完全是在对我下命令。我苦笑一下说,要是我办不到呢?蓝天冷笑着说,那就有你的好戏看了!我有些胆怯地问,你想怎么样?蓝天直视着我说,我告你用了学生的命题!我顿时傻了眼,半天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我说,你有证据吗?蓝天这时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白纸说,当然有,这就是那套试题的复印件,上面的字是水向东写的。我大吃一惊问,什么?那套试题是水向东出的?蓝天说,是的,不然他的专业课怎么会考满分呢?听蓝天这么一说,我是真的傻掉了。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必细述了,我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手段破格录取了蓝天。这些手段要是被有关方面知道的话,那我的后半生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了。关于水向东和蓝天这两个研究生后来的情况,我也不想多说,这里只想交代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两个接到博士录取通知书后曾经去开过一次房。事情真是不巧,他们开房时被我撞上了!
在即将结束这篇文字时,我突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不知道发生在我和两个研究生之间的这个故事是悲剧还是喜剧。这时,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鲁迅先生,他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曾经对悲剧和喜剧有过精辟的论述,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则是“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按照鲁迅先生的定义,我们这个故事似乎更像是一场喜剧。
晓苏,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湖北省保康县一个名叫油菜坡的山村,1979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85年开始创作,在《收获》、《花城》、《钟山》、《作家》、《大家》、《十月》、《上海文学》、《百花洲》等刊发表小说4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6种,《侯己的汇款单》获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