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的幸福
2009-04-09千北
千 北
银杏树原来真的代表着永恒。而白果的毒只能用白果来解,就像爱的毒只有爱才能解一样。
做了母亲却并不幸福
我沿着花楼街的灯红酒绿往家里走。
那是1997年秋。我踏上这条已经走过26年的老街时往往已是华灯初上,因为我主动要求担任学校小班的班主任。
校长一开始难以置信,她体贴地对我说:“你家白果才9个月,你不需要担任班主任的。”
我说服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实际,我说我离婚了,所以需要钱。小班班主任一个月能多600块补贴呢。校长是个和蔼的妇人,她听了我的话一惊,却没有多问什么,同意了我的申请。
走到江汉关钟楼阴影下的时候,往往钟声会晃荡地敲响,只是一声,那是7点半的半点报时。半点的钟声听起来有点儿嘶哑和挣扎,不比整点的悠长,倒像是齿轮在拼命地与下一个齿轮咬合,然后艰难地跨过一个坎,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多像,我咬紧牙关与颜峻办完了离婚手续,倔强地迈进了单亲妈妈行列。
颜峻迷上了他所在外企老总的女儿,那个我没见过却能想象得出来的美丽骄傲的女子。那时我正怀着白果8个月,即使身形臃肿,却并不迟钝。我早产了,并且大出血。昏迷中,医生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在我耳边唤我,孩子不情不愿地来到这世上,委屈地啼哭。我终于苏醒过来,将那孩子看了一眼,她的小脸皱巴巴的,眉尖蹙在一起,嘴大大地咧着。跟颜峻面对我指责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一下子怒从中来。
我荣升为母亲,却根本没从中体会到欢欣与荣耀。我成全了颜峻,如果我不主动申请,他想和产褥期的我离婚至少还得等上一年。事实上,从他承认出轨的那一秒钟开始,我都没正眼看过他一眼。我不想回应他的愧疚,不想陪他回忆对旧感情的留恋,更不想看到他对新生活的狂乱向往。3个月后,我拖着虚弱的身体上班了。没有人能够帮我,母亲早逝,父亲早已再婚,好强的我也几乎没有可以倾诉的闺蜜,而颜峻很快再婚后就办了移民出国了。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换了几个保姆后,如今请的这个阿姨倒是认真负责,将孩子照顾得周到妥帖。我应该放心了,每天下班后只需问一问她孩子当天的基本情况,然后就坐在床边,远远看她躺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地自己说话。有时,也很想走过去将她抱上一抱,但不知为什么,终于还是没有。
只是,今晚不行。
阿姨老家有急事,和我交待了几句就匆忙走了。我愣了近半小时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对照顾女儿有多么陌生,我不知道她现在一餐要喝多少牛奶,不知道她最喜欢听哪首儿歌入眠。
夜半,突然又发现白果额头滚烫,发起了高烧。实在是慌了手脚,我赶紧给孩子喂退烧药,然后解开她的衣裳,用小毯子盖好胸前和腹部之后,一遍遍地替她用酒精和温水擦拭额头、腋下、手脚等部位,进行物理降温。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白果终于退烧了,肌肤温度恢复了正常的温热。
白果从昏睡中醒来,她睁开眼睛,脸庞是清秀的,单眼皮笑起来弯弯的,左脸颊和她爸爸一样有个浅浅的酒窝,她的小嘴呢喃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妈妈”!
我的泪在那一瞬间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不停地对女儿说:“对不起。”那久违了的母女之间的肌肤相亲让我想起怀胎7月时,女儿就在我的身体里,我们是一体的;如今,女儿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但有某种神秘的纽带依旧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无法分割。
那一刻,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有力量在增长,这种感觉比忍痛分娩时更强烈,比离婚之后倔强应对生活难题更强烈。我知道,一个新的角色在诞生。
我终于开始成为母亲,即使,她长得几乎和我的前夫一模一样。
她越来越像前夫
白果6岁了。她是花楼街这条旧巷里公认最调皮的女孩。就像当年,她的爸爸颜峻是街坊邻居公认最顽劣的男孩一样。
我希望她是文静的,可她最热衷的却是漫无目的地从巷子的这一头冲到巷子的那一头,风一样奔跑。
我希望她是礼貌的,可她倒好,无论对谁,我、幼儿园的老师、一起嬉戏的小朋友,从来都是言简意赅,“命令式”说话,而且喜欢用单个的动词:拿来、走开,诸如此类。
我希望她能懂得分享,可是,每一次我拿着两个苹果问她:“哪一个给你,哪一个给妈妈?”她总会伸出两只手将两个苹果都抓在手上,比较一下之后再将小的给我,嘴角带着狡黠的笑:“反正你也会让我吃大的。”
这样一个疯闹野蛮、粗鲁自私的女孩,她怎么会是我的女儿?
一天下班回到家里,我第一次发现白果从幼儿园放学后居然没出去玩,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蜷缩着她的小身体。
我一下子觉得不对劲了,赶紧上前查看,果然,她的嘴角有些白沫,呼吸急促,时不时抽搐一下,眼光是迷离散失的。
慌忙中我背起她就往门外冲。巷口那条宽3米、绵延约30多米的石板路正在被撬起,有工人在进行旧城区改建施工,那块象征花楼街标志、写有“云衢”两字的汉白玉碑也被移到角落里。似乎因为巷内有风,白果突然清醒过来,她指着玉碑旁的一棵老树说:“妈妈,我刚才吃了树上的果子。”
这是一棵有150年历史的银杏树,近年来已被白蚁蛀咬得枝叶凋零。只是没想到今年却稀罕地发了新芽,还结了一枝的白果。然后,就被我这馋嘴贪吃的女儿给偷吃了。白果吃个三五粒没问题,吃多了却是会中毒的。
白果的毒只能用白果来解。我赶紧收集了一堆白果的壳,煎水给她服下。一夜腹泻折腾之后,她终于没事了。
我记得的,其实我一直都没忘记,女儿的名字是早在我和颜峻结婚前就取好了的。当年,我们说,我们的爱情要像银杏树一样,银杏象征永恒,我们的爱情结晶就是银杏的果实,所以她叫“白果”。
如今,花楼街将要整街拆迁,青石板路在消失,这棵银杏树面临枯萎的命运,我和颜峻也几乎没有联系,除了每年元旦他会从异国寄来明信片和一张汇款单外。汇款单我是要取的,我需要钱,给白果尽可能创造好的生活条件。只是,我从来没有回过信,那些明信片我总是随手一丢,慢慢地,也就不见了。
只因我爱她
白果12岁了。
虽然我是名小学老师,我学过幼儿心理学,我知道哪些言语对孩子是不恰当的,甚至意味着伤害,但生活就是生活,远远达不到理论上的完善和理想中的完美。
于是,我还是经常会对着白果脱口而出:
“人家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可你倒好,就跟你爸爸一样,只贪图别人的照顾,只想享受别人的宠爱,自己却不知道付出。”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搬家通知。我必须要带着白果离开花楼街了,我们有了一套拆迁还建的新房子。
临走的前夜,她的房间里偶尔传来“嘤嘤”的轻微声音。难道她还会哭吗?我好奇地推门去看,却发现,她衔着一片银杏的叶子,在吹着不知曲调的歌。
她的行李是自己收拾的。床上还放着一个粉红色的小箱子。
这个小箱子我认识,是白果6岁那年自己点着要的生日礼物,带一把小锁。
见我走过去,第一次,白果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她的“秘密花园”。我一阵晕眩:里面满满的,全是银杏树叶,深秋时节最红的银杏叶,洁白到晶莹的白果,还有干净的白果壳。白果拨弄着那些心形的叶、椭圆的果,像个大姑娘一样满怀忧伤地说:“妈妈,这是每年秋天的时候我拾的银杏叶。我就是白果吧,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一年一年地结果。可是,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棵银杏树,离开这个家,离开你的。”
眼眶一下子变得湿湿的,心里也堵得慌。我不是一直想要一个特别文静优雅,带点忧郁气质的女儿吗?可是现在,我宁愿她还像以前一样,不经世事,没心没肺,似乎永远长不大。
白果带锁的抽屉里最底一层,是颜峻每年寄来的明信片。
我相信,事隔多年之后,我终于再次确信,银杏树原来真的代表着永恒。
白果还会一天一天地长大,并且一如既往地,越来越像她的爸爸。她是我当年因爱中的毒吧,我唯有咬牙吃掉,然后将生活的琐碎与辛劳像银杏果的壳一样捣烂煎水服下,尽我所能地去照顾这个孩子,关心这个孩子,爱这个孩子。爱的毒,只能用爱来化解的。
我别无选择,只因我爱她。
(责任编辑/王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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