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青衣
2009-04-09霜儿
霜 儿
她应他的爹爹:我舍得。
若我这三百年修行,
能换他现世安稳,
我舍得。
她真的舍得。
楔子
最初。
山下边的小镇,来了一个戏班子。她贪玩,伏在戏台边的篱笆下看那些热闹地吆喝着的看客,
她最喜欢台上那些翻着跟斗打闹的虾兵蟹将,她年纪尚幼,喜欢热闹。
唱青衣的那个旦角出场之前,有个老旦唱了很久,她有些晕晕欲睡,台下的看客也喧嚷声声。她正觉无聊之际,台上忽然换了一个人,声若丽鸟高歌般清脆动人,引得台下骚动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那真是一个绝色。浓墨重彩之下,仍可见目若星辰流盼,唇如点珠粉黛,更不用说,那一把声,有若天籁。连她都着了迷。更不用说台下那一众未见过甚么世面的太太小姐们。
戏散后,她躲藏在在一堆戏服中,看那个绝色青衣,一点一点地将脸上的油彩抹去,果然是一张了不得的俊脸,所谓眉目如黛,想那些画间的美人儿,也不及她三分美。
她看得失神,不小心便扯倒了戏服架子,一把刀不偏不倚,便落到了她的脸上,她伸了手去挡的,但糟糕的是,仍挡不住,那把刀,先划伤了她的手,然后,仍是没有放过她的脸。
疼痛难当中,她发现那张俊美无边的脸只离自己咫尺:小东西,你躲要这里作甚?怎地不小心些?
这声音,竟不再清脆,多了几分沉稳磁性。却原来,这俊美的绝色青衣,他原来是一个善心的翩翩少年。她血流如注,疼痛难忍,心里却莫名地欢喜。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种欢喜,叫做情根深种。
1
他不过是个戏子。因眉目俊秀,声音清脆,便学了旦角,唱青衣。
十八岁时,他已唱得十分好,小小的戏班渐渐由他撑台柱,再渐渐地,因他而红。但仍摆脱不了四处流落,搭台唱戏讨生活的艰辛。
这是繁华扬州城边上的一个小镇。
他们搭了戏台,唱了一场后,老班主便病了,病得极重,本还想进扬州城再唱几场的,但班主病成这样,便不能再成行。一行人在小镇东边的一间小客栈里住下了。
南方的春天,阴雨绵绵。班主的病非但不见好,反而日见重了。他仍如以往,日日早起练功,其他人悄悄地讲他:老班主看来是撑不下去了,你还是早做打算另谋出路罢。
他不作声。他不是没有出路的。镇上柳员外的女儿柳小英,那日曾来看他的戏,这些天,日日叫丫环送来写了相思词句的绣帕。那丫头还讲,小姐历来受老爷宠爱,若他应允婚事愿意入赘,这门婚事,便是钉了钉子似的事。
他未应允。
昨日来的大夫,讲起班主的病情,只是摇头。老班主自己也不是不知的,一早召了大家,指着桌上的银两讲:我时日无多,望是望这戏班能唱下去,但大家若各有前程,我也不阻拦。这是戏班这几年的一点积蓄,大家想走的,便分了各奔前程罢。
大家困在此镇一月有余,虽不忍心,却也陆续分了银两四散,只剩下他,默坐一旁不作声。老班主问他:秋白,你何以不走?
他讲:我不走。
其实,他要讲的不止这三个字,他能去哪?除了这个戏班,他无处可去。
戏班散后的第三日,老班主便去了。他买了一副寿棺,披麻戴孝地送他上路。
办完丧事,他的手上已不余银两,想来,过两日交不出房资,客栈老板也是要赶他走的。他不知自己能去何处,但亦只能收拾细软准备离开。
柳小姐的轿子,竟在客栈门外。不是一个相貌娇好的女子,涂了厚厚的粉,竟也不白,微胖的身材,走起路来,竟一拐一拐的。
他只得讲:蒙柳小姐错爱。杜秋白一无所有,实在不配柳小姐。就此告辞。
他不想拿终生作赌注。
只可惜。他一厢情愿要走,却敌不过柳小姐的一厢情愿要嫁。
他未出城门,便有官兵捉住他往回走,他们讲,他偷盗。到了牢里,未见审问,也未见为难,只是柳家小姐来了,讲:你若愿意与我结亲,要出去,便也是不难的。
一时间,他啼笑皆非:柳小姐,天下姻缘,讲的是你情我愿,你何须苦苦相逼?
那柳小姐竟然哭了:你长了这副俊秀美貌,叫我如何舍得放你走?
他未想到自己这相貌,竟是此间的祸端,一时语塞。
那柳小姐便当他是同意了,三下两下,差人打开牢门,拉着他去了柳家。柳家开始捌操办婚事。他是不愿的,数次想走,要么是成群的丫环家丁跟着,要么是柳小姐哭着求他。
便成亲了。他觉得自己似在梦中。
成婚后的第三日,柳小姐带他去书房:相公,你读些书,去考个功名,也好帮我们柳家光耀门楣。
未沦落前,他记得,爹是教过他认字的,到了戏班,老班主见他聪慧,也教过他识一些戏文。但这仍是不够,他面对着那四书五经,字尚不能认全,如何读得下去?读了几日,不求甚解,极苦闷。想去找他的娘子给自己请个先生,先教他一些,也好读得下去。
丫头说,小姐跟着老爷收租去了。
那个丫头,十五六的样子,先在门口笑,然后在门边露半张脸:姑爷,你不读书,一上午净叹息却是为何?
他仔细地看她,这丫头,长得极俊,一双翦水双瞳十分灵秀,只是,左脸上,有一条粉色的疤痕,是完美中的缺陷,却也仍不失俊美。
他有些惊讶:小姐叫你来的?叫什么名字?林家人将他关在书房后,甚少理会他,那林小姐,想也顾忌自己不够美貌,更是不肯让家中的丫头靠近他,何以忽然间转了性子,竟派了个丫头给他?
那丫头这才抬头,咯咯地笑了:对呀,我叫俏儿,小姐叫我来教你识字。
这俏儿丫头十分爱笑,不知她脸上和右手背上的浅红色疤痕因何而得,年纪看起来这样小,学识却非一般人可比。有她伴读,在书房的日子,便好过多了。
2
隔年的乡试,他竟考中了秀才。世代地主的林员外十分得意,大摆宴席,人人夸他好眼光,挑了个好女婿。
人客散去,他想去书房找俏儿讲话,却被他的娘子拉进房里。他对他这娘子,也觉得是有几分恩情的,若非她硬留下他,若非她硬逼他读书,若非她找了俏儿教他,他也考不中这个秀才。
他未想到他提起俏儿会引发这样大的事情。先是他的娘子追问,到底俏儿是谁,又讲自己根本没有派过什么会读书的丫头去伴读,再来便逐一拷问柳府里的丫头,到底是谁假装成一个叫俏儿的人去书房勾引了姑爷。
丫头们被打得不轻,可是,竟然没有俏儿。
他的娘子大肆地闹了一场,举起书房里的书籍笔砚扔向他:你这忘恩负义的戏子,若非我当时愿意嫁你,你有今日么?你竟敢与丫环私通!墨砚打在他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他呆立当场,无言以对。
他万没想到,俏儿会要此时出现。一身粉紫色的衣裳,十分妖俏可人,跑过来用手捂他的伤口:哎呀,流了这样多的血!
连日来无处可去的妒火终于找到了方向,发了疯的妒妇冲了过来:我要杀了你这只狐狸精!
慌乱中,他只听见俏儿的笑,她咯咯地笑,清脆动人地讲:我既然是狐狸精,又怎能让你轻易杀死?
然后,他似做梦般,飞了起来。飞出了门口,再飞上了屋顶,接着,山水树木便在脚下了,风呼呼地吹,他疑心自己真的在做梦,但忽然间,又明白了。
她带他来到一处林间竹屋:你那个夫人太凶狠,你就先在我这里暂住几日罢。
他问俏儿:你当真是狐妖?
俏儿笑:你觉得我是不是狐妖?
他讲:你是否狐妖又有什么关系,你博学多才,全凭你教我,我才考中了秀才。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才是。
俏儿看着他,眼神凄迷,看了好一阵,忽然又笑了:你这张长得好看的脸,真是害人不浅,当初我被你害得脸上多了这道去不掉的疤,今日我又被你害得被人追杀。
他刚想问:我初识你时你脸上便有疤,何以讲是我害的?
话未讲完,便听门外有人叫嚣:狐妖,你且出来受死。
是一个道士。还有他的娘子,及一群手持刀棍的的家丁。
臭道士,几时轮到你来管我的闲事?那俏儿性子也急,两句三句,便与那道士打起来,他那蛮横的娘子便来拉他:跟我回去!
他自然是要跟她回去的,只是,他挂心那道士会否将俏儿打伤,因而他一步三回头,他的娘子讲:你再望,我将你的眼珠子抠下来!
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那道士,却也不似要下毒手,只是将她缠住,想必,不会伤她。
但愿不会伤她。他只是未想到,他的娘子会害自己。回来后,她将他关在屋里,每日她亲自送来饭食,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他以为,她这口气消掉了,自然会好。所以,她送来的汤,他便全喝了。
第二日醒来,他以为自己醒早了,天怎地还如此的黑。仔细地听,窗外鸟雀声声叫,不似半夜时分,他摸黑去点了灯,明明感觉得到火折子火星飞散的热量,可是,他却看不到半点光。
他慌张地大叫,许久,无人来理他。
似过了一日,他的娘子终于来了,把饭放到他的手里,淡淡地讲:我只是不想你以后用这双漂亮的眼睛看别的女子。
她让他变成了一个瞎子。
他想过死的。只是,不愿意死在林家。
他跌跌撞撞地凭着记忆走到林家大门的,还没跨出门槛,他听到他的娘子在后面问他:杜秋白,我告诉你,我那日找来的道士,早已经将她制伏,将她打回原形,她也只不过是一只修了三百年的小狐狸而已。人妖殊途,你还是好好地呆在林家的好。
他离开林家的时候,已经是整整一年以后的事情了。他是半夜走的。白天与黑夜,于他而言,没有分别。
他留了一封信在桌上,是休妻书。他的娘子已近半年未亲自来给他送饭,闻下人讲,镇上又来了一个戏班子,那个唱青衣的,也十分俊俏,大小姐日日去听他唱戏,还通了书信。妻子另结新欢,他竟不觉屈辱,反而释然。
走出林府,他已不似一年前那般笨拙,到上清观,他走了整整一个月。上清观是那个道士的住地,他听林家人讲过的,这个道士,法术高明,很是有名。所以一路上,也不难打听。
一个小道士来开了门,等了了半日,那道士才出来见他:你这痴儿,人妖殊途,你未听说过么?
他老老实实地讲:我只是来求你放过她,她虽是妖,但并未害你我,亦未害世人,罪不至死,亦不应囚。老道士鼻子哼哼,命人把他赶了出来。
他在上清观门外,跪了两个日夜,一直不走。
第三日,大雨。
雨声中,忽然听到道观里刀剑作响,似有人在对打。有一把脆生生的声音,他永不能忘:爹!你是狐妖,都可作道士,为何我是狐妖便不能嫁凡人?
那个道士应:丫头!你竟敢违抗爹爹!你不想要你的三百年道行了?人妖殊途,不可结姻缘,此为天注定。
那把俏生生的声音愤怒不平:那爹爹你也不应骗我,你讲他在林家过得很好。他盲了眼,还断了腿,这叫什么好?
观里一翻对话,他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那个捉妖的道士,竟也是妖,还是狐妖俏儿的爹。他忽然想起,俏儿脸上那道疤的由来,当日他刚来这个小镇时,戏罢在后台,不是有一只小白狐躲在戏服堆里么,她不小心碰到倒了一把刀,刚巧割伤了她的脸。
原来,俏儿她便是那只调皮的小白狐。
观内的争吵打斗仍在继续,他于大雨中,默默起身离开。
3
醒来,已躺在温暖的软床上。再然后,他惊觉,自己竟然真的能看见了。他不敢相信,紧紧地抓住坐在床前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的手:我能看见了?
那个老太太握着他的手:我的秋儿,可是你醒了么?
旁边的下人欢喜恭敬地答:老太君,果然是我们杜公子。他醒了。
他不知所措,他是一孤儿,如何会是少爷?记忆中,他并无祖母。
这家府上下,个个对他恭敬爱护有加,全府上下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却不似有假。
莫不是他小时的记忆记错了么?
自此他竟似行了大运般,事事皆顺。
在杜府的日子,不觉过了三月有余。杜府上下,尤其是杜老太太,更是对他关爱有加。他这二十几年人生,第一次觉得真正受人关怀,渐渐也对太太多了几分挂心,想她行将就木,好不容易才找回孙儿,那里容得了再失去?
只是偶尔,他在睡梦中,会觉得俏儿站在一旁偷偷地看着他,有时眼里凄迷有泪,有时淡淡地微笑,只是,她不讲话。
他挣扎着要拉她,却总也醒不来。
那道士讲,是他前世欠她的,所以她要他的眼,都是应该。
那么俏儿呢?她去戏台后偷看他,算不算前缘?她教他读书,算不算前缘?
他也曾去过上清观,小道士们讲,观主远游了,没有见过什么叫做俏儿的姑娘。
在杜府的第三年,他进京赶考,竟然得了第三名。上殿面试当日,他的俊秀,轰动了皇宫。
不日,圣上赐婚十三公主给他的圣旨便下来了。
那十三公主,他在游园时见过,面目俏丽,竟有几分似俏儿。
杜府上下双喜临门,更幸运的是,这十三公主虽贵为金枝,却也比那林家小姐温顺许多,又早在皇宫酒宴时便对他有情,倒也不失为美好伴侣。
第二年,他竟有孩子了。一个女儿,俊美绝伦的一张脸,长得比她的娘亲更似俏儿更出奇的是,左脸上,竟然、有一道粉红色的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似的胎记。
他极疼爱这个女儿,给她起名为思俏。
结局
她要出去见他,与自己的父亲打斗,到最后,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父亲的对手,于是硬生生地撞上了父亲的剑尖,命悬一线间,她问父亲:爹爹,一只狐,若只有三百年的修行,能做什么?
爹爹眼见女儿宁死亦要见那个凡间男子,痛心说:狐修千年,方得一尾。修三百年,便除了能幻化外,再无其它法力。
连爱一个人的法力都没有么?
爹爹说:没有。
她思量许久,再问:若我用这三百年修行,换他此后一生平顺,可否?
她修行已三千年的爹思量良久,方才答她:他这一生的际遇是上世注定,你若硬要改变,会伤及你自己的。你辛辛苦苦修了三百年才可幻化成人,你舍得放弃这三百年修行么?
她低头微笑,想起了他俊秀善良的眉目,想起他给她包扎止血时的温柔似水……
她应他的爹爹:我舍得。若我这三百年修行,能换他现世安稳,我舍得。
她真的舍得。
若当初不舍,便也没有今日的得。今日她的手被他牵着,去她爹爹的道观上香,她问他:爹,你何以常常来这道观?
他讲:因这道观里,住着爹爹的一位故人。
她知道那位故人是谁人。她不再问,只静静地安享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是,若不能与他做情人,仅仅是做一对父女,也好。
特邀编辑/朱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