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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养父心

2009-04-09邹殿伟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09年3期
关键词:王婶餐馆爸爸

邹殿伟

8岁,我知道了,我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是他收留了我。

1

29岁的时候他才有了我。虽然我叫他爸爸,但我却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在路边草丛里捡来的弃婴。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靠给人家打零工为生。那天回来时贪了一点黑,路上荒寂得连点声息都没有,于是就听到了草丛里嗷嗷啼哭的我。

他兴奋地把我抱回一无所有的家,笨拙地解开棉衣扣子,把我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我沙哑的啼哭并没有因他温热的身体而停止,他焦急地在屋里转来转去。邻居王婶听到哭声跑过来,看见他怀里的我,惊奇地问:“哪来的孩子?”“路上捡来的。”王婶不停咂着嘴:“哎呀,那你有罪受了,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养她啊!再说小孩哭得这么凶,会不会是饿了啊?”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去找吃的,可是家里除了四壁空墙什么也没有。王婶匆匆回家拿来一把饼干,他蘸着水喂我吃了。那时的我竟真的不哭了,张开小嘴含着润湿的饼干,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陌生的新爸爸。

小时候的我并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经常惹事,还和男孩子打架。他一生气就用粗壮的手打我屁股,但我还是对他很依赖,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我。那时他偶尔出去打工,怕我出去惹祸,就给我准备好一天的饭把我锁在家里。晚上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我就会攀到他的肩膀上,亲昵地在他面前撒娇。

我8岁那年,和邻家小男孩打架。他说我是没人要的小黑孩,我说我不是,因为我有爸爸!对方说:“你就是小黑孩,要不你怎么没有妈妈?”第一次我那么悲恸地怀疑起自己来,深刻而绝望:自己真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吗?要不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妈妈?我满脸泪痕地回家质问他:“我是没人要的小黑孩,对吗?”他说:“不是啊,你不是有爸爸吗?”我问:“那我的妈妈在哪里?”他的脸微微颤抖着,没有说什么。

8岁,我知道了,我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是他收留了我。

2

他一辈子都没能娶上老婆。在捡到我之前,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就是为了能讨个老婆。但我的介入打破了他的计划,他不但把攒下来的几千块钱花光了,还得起早贪黑打工赚钱供我上学。

在我10岁那年,他曾把一个瘦瘦的女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领到家里。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三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甚至有点憎恶。

许多时候,在我睡醒一觉后还能看见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纳鞋底。我问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她说你爸爸还没回来呢。奇怪的是父亲一贯暗淡清瘦的脸庞渐渐有了光泽,我想那段时光大概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吧。

然而好景不长,那娘仨和我们住在一起大约不到两个月就消失了。起因是那个女人有一天中午没有给我热饭,我吃了凉面条后腹泻不止。半夜里他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后大发雷霆,狠狠和女人吵了一架,并重重地在女人脸上扇了两下。黑暗中我被吵醒,女人的那两个孩子瑟缩在墙角浑身颤抖地泪流不止。

女人第二天领着她的两个孩子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的日子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从前。他的脸又变得暗淡无光泽,黑瘦蜡黄,就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总是一个人无声地喝闷酒。

3

我的学费拖了又拖,好在学习很好,班主任也知晓我的困境。我没有几个好朋友,喜欢一个人独处,更确切点说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坎坷的身世。他就一直靠给人家打工把孤独苦闷的我供到了高中。

读高二时,忽然有一天,他找到学校,颇费一番周折才见到我。因为我从未告诉过他我在哪栋楼哪个班级,不识字的他能找到我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他显然有些激动,递给我两个菠萝说:“小伟,以后你就回家吃饭吧……”我并没太在意他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窥视四周,我不希望班里的同学看见他,我怕他们看到他脏的沾着水泥白灰的裤子,开了线又很笨拙的缝合在一起的毛衣袖口,以及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脸上沟壑。

我的脸一直是红红的,热热的,一个十七岁少女潜心构筑的自尊大厦就因他那一次偶然的露面而摇摇欲坠。

“那么远,怎么回去……”我不满地反驳的同时,怔怔地看着他,希望他说完就快点走。“我找了份儿活正好在你们学校附近,就顺便在这儿租了一间房子,以后你吃饭就方便了,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我看到他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左手和右手的骨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皮相互拥挤,青筋隐隐可见。忽然,就有种欲落泪的冲动。

4

得知我顺利地考取省城的师范大学后,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了一场,而后擦干泪水,又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喜悦无比:“这辈子总算没白活,我是村子里最荣耀的,我的闺女是大学生,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

挤在一起的皱纹从沉睡中苏醒,在他黝黑的脸上肆意舞蹈着。作为山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我的确为他争足了面子,每次和别人聊天,无论说什么他总能在十句话内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不过炫耀没过多久就烟消云散了,6000多元的学费让他一筹莫展。他的脸上又愁云密布,整日里唉声叹气,大口大口地抽着自制的劣质烟卷。我说:“要不就不上了吧,我能读完高中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听了竟对我发了火,而后又平息了,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没有谁愿意把钱借给他这个光棍汉,因为我只是他捡来的孩子,没有人相信我将来毕业后会替他还债,他们都怕辛苦挣来的钱打了水漂。甚至有一些人这样偷偷劝他:毕竟是别人的孩子,能把她养大就已经很不错了,将来认不认你还说不准呢……他听了并不介意,仍是四处筹钱。当他把从最亲近的亲戚那里好话说了一火车总算借来的3000块钱交给我时,一脸愧疚地说:“你先去学校报到,我再出去借借,一个月内保证把缺少的钱给你送去。”

果然,我到大学的第一个月末,他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二话没说,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带着体温的3000块钱兴奋地递给我,说是从远房亲戚借的。当时我信以为真了。

那天,我陪他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他像小孩子似的用新鲜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一切。我陪他在学校餐厅里吃了一顿饭,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在档次那么高的地方吃饭,也是最后一次,至我大学毕业他再没来过我的学校,虽然在我上大学不久他也在离我不是很远的一家餐馆里找到了一份刷盘子的活。

四年的大学其实我也曾对他说过,你有空就来我们学校走走吧,你当初不是很喜欢么?他总是说天天上班,工作忙得脱不开身。说这话时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自豪:上班、工作两个词说得特别洪亮。想必在他的意识里,这两个词很神圣,是只有城市人才配说的上等词汇。

他刷盘子的餐馆我去过,逼仄拥挤的过道里,堆满如山的盘子、碗筷。他戴着胶皮手套,埋头把它们放到一个大塑料盆里,倒进洗衣粉,用一块抹布擦干净,再在一个稍干净的盆里涮了几下就算刷完了。每天他最忙的时候就是中午和晚上,那里就餐的人特别多,他就等在那个小过道里,撤一桌餐具就刷一次。稍有怠慢,老板就会大发脾气。

上大学的四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山村里的那个家。他在餐馆附近也租了四年房子,从没有回过家。每月月初他照例都会在那间小屋里给我留下生活费,但我很少拿,因为学院勤工俭学和三份家教的收入基本能维持我的生活费。逢年过节我们就呆在那间小出租屋里,简单而温暖,毕竟,他是我在这所城市里惟一的亲人,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知道的惟一的亲人。

5

毕业后,我在一所重点高中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工作不久就有一个同事对我表示出了好感,他儒雅洒脱待人真诚,父亲都是市政府干部。我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世,对他说如果我是一个孤儿,仅有一个刷盘子的养父,那么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说:“我要娶的是你,仅此而已。”

在小餐馆找到他时,父亲正在挨老板的训斥,满脸尴尬。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羞愧过,偷偷地问旁边的人是怎么回事,才得知是他觉得撤下来的一盘牛肉扔了太可惜,就自己拿了吃,谁知正好被老板看见……老板的话尖酸刻薄,不堪入耳。我再也无法忍受,狠狠地甩出一句:“就是打工,也不给这样没教养的人干!”说完抓起他的手就走……

泪如滂沱大雨落个不停。我说:这个人就是把我养大的父亲,你还愿意娶我吗?到这时他才知道那个一直跟着我的男孩是我的男友。他不知如何是好,觉得给我丢了脸,像个孩子似的低头拽着衣角。男友的眼睛湿湿的,一下把我搂在了怀里:“你有这样一个好的父亲,我真羡慕你……”

婚后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就搬到我们那里住吧,别再四处打工了,我俩的工资完全可以养活你,你可以颐养天年了。”他只是笑笑,说:“我这老骨头在城里总是迷路。当初我不愿意到你学校一来是为了省下车费,二来我根本就不认识路,坐车也晕得厉害,你们还是让我回老家过晚年吧……”

我和丈夫送他到乡下的老家,他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不停:“做了好几年的城里人,可见过世面了。回去和那帮老家伙有话聊了;我这辈子最牛的就是养了一个争气的好闺女;在城里要好好工作,就算吃亏也别赚小便宜;也不知道那些乡亲都怎么样了……”一路上他就这样唠叨个不停,多而凌乱且无逻辑。

到了村子,我立即傻了眼,原来土房子的位置盖起了新的砖瓦房。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我们的了,那年你考上了大学,钱不够,我只好把房子低价卖掉了,怕你知道了上火就一直瞒着……”他说的很平静,我的心却在那一刻揪得酸痛。而他却把话题一转:“好算这些年又攒了些钱,买上个两间小平房不成问题了。”

邻居王婶已是满头白发,她在一旁泪眼婆娑哽咽地说:“小伟,要好好孝顺你爸爸啊,他为你舍弃了很多东西,当初那个女人铁定了跟你爸爸的,但是她非逼着你爸把你送人,你爸舍不得你,那个女人只好走了……”

“爸爸——”我扑在他的怀里,眼泪泛滥着汹涌而出,流在他温暖而柔软的心间……

特邀编辑/朱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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