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后外侨福地在上海
2009-04-08约翰·本杰明·鲍惠尔
约翰·本杰明·鲍惠尔
尹雪曼李宇晖雷颐译
愉快的美国主妇
在1917年年尾和1918年年初的仲冬,我的家眷到了上海。可是由于美国人大量的到来,这时要想在上海找一处有现代化设备的公寓或住宅,已经是绝无可能;只有一些古旧的英国式房屋还有空房。但是,对于这种情形,我知道得太晚了。一位朋友对我说。为了迎接大量前来的美国人,有人兴建了些新住宅区,叫做“模范村”。这个模范村包括好几排用廉价泥砖修筑的房屋,式样是建屋人心目中自以为是的“美国式”。
这些房屋虽说是新建的,可是并不坚牢;由于我们曾经有过若干次啼笑皆非的经验,所以住在里面不得不经常小心翼翼。有一次,我太太打电话,那时的电话机既笨又重,挂在与隔壁分开的墙上。正说着的时候,突然哗啦一声,这架电话机和一大块泥壁,全部从墙上坠落下来。偏巧隔壁的太太这时亦正在打电话,她们的电话机亦挂在跟我们共用的同一堵墙上。于是。这两位太太就借着这个墙洞,互相寒暄起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对于这些脆弱而又简陋的建筑物来说,可说是司空见惯。
生活情况虽说如此,但日子过得却也十分愉快,因为左邻右舍居住的全是年轻的美国夫妇,他们也都是第一次到中国。这些美国太太们,在家乡的时候,虽然要自己做家庭杂务,自己带孩子,可是一到中国,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前身后,全被佣人包围着。在我家里,有两位女佣(阿妈),一个厨师,一个打杂的和一个工人。他们都住在我们住宅后面的什么地方,我们从来没有去看过。有一次,当变乱发生时。我们那个打杂的工友,就带了他的65位亲眷从乡下逃到上海,住在我家的汽车间,一直到那次变乱平息过后才离开。事后我听说他的那65位亲眷,每人都给了他一点钱,报答他的患难相助。说起来,由于变乱仍频,中国人很能适应各种各样的危机,而且适应的方法也很实际。又有一次,当租界里忽然不安起来时,很多中国人就把他们的家属送到乡下。我问我办公室里的工友(他已四十多岁)有没有送他的太太下乡,他用纯粹的中式英语回答我说:“没有送太太下乡——假如送太太下乡,就要花钱;可是没钱可花。”
那时上海的食物十分充分,而大多数的美国太太,都习惯于到市营的虹口市场去买食品。很多美国太太买些中国蔬菜来试着煮,结果发现这些蔬菜比美国同类的蔬菜要好得多。虹口市场的卫生设备不仅够标准,而且供应中外各色各样的食物。有人对我说,除了食物的种类稍有不同外,虹口市场很像纽约的福尔敦市场。而到这个市场去买菜,几乎算得上是一件社交大事,因为所有的太太们都要在这儿碰面,而且比较她们从各个摊位上买来的货品的价格和品质。上海的食物价格低廉得几乎令人不敢相信,而且品质极好。只是所有的青菜和水果买回去后,一定要在化学溶液里洗过才能吃。
当我初到上海的时候,上海的美国人还不过数百名;后来由于美国人经营的公司行号大量增加,美国居民也就愈来愈多。在这种情形下。美国人的社会活动自然也就逐渐发展。这些社会活动,我自然也是参与的一位。就在第一年冬天,成立了两个美国人俱乐部:一个是市区美国商人俱乐部,另一个是设在市郊的美国人乡村俱乐部。美国学校这时已经筹设完成;这是美国人很有野心的一项计划,校址设在法租界。学校宣布开学后,在上海的国际社会中,立刻变得很轰动。各国的家长们纷纷将他们的子女送来就读,希望他们的子女接受美国教育。由于要求入学的人数太多,当然有不少的学生向隅。只是美国学生如此却获得跟别国儿童同学的机会,这之中自然有不少中国儿童,以及少数混血儿。非美国国籍的家长们,对于他们能够送自己的子女上美国学校,感觉相当骄傲。认为这样他们的子女既可读美国书,又能够跟美国的孩子们在一起玩。
除了俱乐部和学校以外,美国人又筹建了一所教堂。这所教堂,毫无门户和宗派之见,欢迎各色人等前来,因此,立刻像美国学校那样受到普遍的欢迎。教堂里的牧师,都是经过非常慎重的遴选,从美国请来,三年一任。至于教友也不限于美国人。
这所教堂揭幕后不久,就有一对日本夫妇前来,说明他们二人都是基督徒,要求做这个教堂的教友。日本男人说,由于他曾经在美国住过几年,所以能够说英语。单从外表看,这一对日本夫妇显得很诚恳。日本女人虽说是日本血统,却是在美国出生。他们加入教堂后不久,对教堂里的各项活动,就显得十分热心。大家对这位热心的日本先生,也莫不由衷地敬佩。如此,日子一直很愉快地过去,直到中日间的一次危机爆发,一群美国人到日本领事馆去接洽事务,突然发现那位热心的日本教友先生,穿一身日军制服在那儿办公。经过调查,大家才知道是日本陆军的谍报人员。很明显,他是奉派参加我们教堂里的各项活动,以便了解美国人的宗教以及社会动态。这样,到了下一个星期天,这位面孔我们非常熟悉的日本陆军情报官和他的太太,就没有再出现。从此,他们也没有再到教堂来。当大家知道日本陆军谍报人员到处使用这种方法调查美国人的宗教活动后,这件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也惹起广泛的关注。
德国人的不平
当我初到上海时,我对德国人仍旧在上海大摇大摆所享受的自由与安全,感到十分惊讶。因为那时的德国人已经跟英国人和法国人在打仗;而上海的租界,可说正是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天下。
那时,上海有三个具有声望和领导地位的俱乐部,其中的两个设在外滩。一个是上海英国俱乐部,另一个是德国俱乐部;这两个俱乐部只隔三条街。另外一个大规模的俱乐部,是法国俱乐部,亦可说是上海国际社会中最响亮的俱乐部,位于法租界,跟那两个俱乐部相距亦不过六七条街。但最有趣的,是在中午看英国商人和德国商人各自到外滩他们的俱乐部去吃饭;当他们走向外滩时,虽然大家脸对脸,也互不招呼。吃饭的时候,双方谈论的也都是欧战。而每一个俱乐部里。都有一幅欧战形势大地图,只是双方所指的恰好是相反的一边。
这种情形,到1917年3月,因中国参战而有了变化。在中国向德国宣战以后,德国人在中国所享的治外法权,自然而然地被取消了,德国人因此要受中国法律的管辖。法国人于是立刻煽动上海公共租界当局,遣送德国人返国。另外,对中国人加强压力,要当时的北京政府把留在中国的德国人和奥国人,一律赶跑。
中国的什么事都是慢腾腾的,遣送德国人出境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德国人就利用这个空当,把他们的所有都搬到租界以外的中国地区里,在那里又安安稳稳地居住下来;因为当地的中国政府官员,压根不理北京政府那一套。事实上,上海的一般空气,特别是中国人间,都反对把德国人赶跑。因此,德国人亦始终没有离开中国,直到停战以后又过了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当
德国人在大战后被逐出中国时,他们觉得很难过;在上海德国人办的刊物上,以及德国国内的报章杂志上,有许多文章述说他们的这种心情和不平之鸣。另外,有几本书,其中包括一部小说,亦是根据这种似乎很不合情的遣送所写,在德国曾风行一时。
那时的中国政府,虽说很不愿意向德国宣战;可是宣战后不久,也就发现,这样做,原来可以取消德国在中国享有的治外法权,没收包括几家银行在内的德国财产,以及德国人经营的公司、行号和各种不动产。外滩的德国俱乐部被中国政府接收了,交给中国银行使用;至于位于外滩的德国银行,则交给中国交通银行。另外,德国人的一处大产业,德国人原来买下准备兴建一座乡村俱乐部的,位在法租界,被法国人强占了,而且立即交给法国俱乐部去使用。位于南京路上一家著名的德国药房,却通过美国的德拉威公司,变成了美国公司。并且从此时起,虽然这家药房门口挂的是美国旗,里面却是毫无改变,人员照旧,药品照旧。据说这是一位聪明的美国律师的杰作。
大量拥入的白俄
但是,在上海国际社会中最有声有色的一面,还不是跟德国人打交道的这一场,而是跟我们美国人此前的一个盟邦。在1918、1919年冬天的某日。忽然有一个消息说有几艘神秘的轮船,开到了离上海数里之遥的扬子江口外。当我获知这个消息后,立刻雇了一艘中国游艇,驶往扬子江口。那实在是一个神秘的舰队。总计起来,大约有三十到四十艘各种各样不同的船只,而大半的船都油漆得乌黑。这个舰队从小型战舰,到港口拖船,似乎应有尽有;另外,还有两艘很大,马力很强的破冰船。
我于是指挥我那租用的游艇的船长,要他把我们的船靠近一艘大战舰旁边。因此,船上有一位军官看见了我,就走到船尾用俄语跟我说话;可是,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我只有比手划脚地向他表示,我想上他的船。最后,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在船上水手的协助下。我先上了跳板,然后又顺着梯子爬上他们的军舰。凑巧得很,那会儿的扬子江正是波浪汹涌,十分险恶的时候。
当我来到舰上以后,我立刻发现比这支舰队本身更为奇异的景象。原来在这艘军舰的甲板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家庭用具。从锅、碗、瓢、勺到婴儿的眠床,真是应有尽有。这时,我又看见,绝不是开玩笑,一位俄国母亲正把小儿尿布挂在一管五英寸炮筒上去晾晒。另外,我还看见一辆几乎是全新的美国汽车,那可能是一位命运不济,到西伯刺亚探险的美国人的遗物。
经过了好一阵子的耽搁,这艘军舰的舰长终于找到一位可以说几句英语的人。然后,我才知道这支舰队是由史塔克海军上将指挥。史塔克海军上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是帝俄的远东舰队司令。说到这儿,这艘军舰的舰长忽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插嘴说他们迫切地需要食物,因为他们在海参崴带出来的补给品,现在都已消耗殆尽。他说他们是在布尔什维克占据海参崴的前夕,从海参崴撤退出来。我问他船上为什么载了那么多的妇女和儿童?他说大多数的妇女和儿童,都是舰上官兵的眷属;此外,还有不少的平民,包括妇女和儿童,他们都是为了躲避布尔什维克才逃出来。史塔克海军上将本想把大多数平民送上岸,但被上海市当局所拒绝。可是后来这些俄国平民,大多数都在半夜离船上岸,悄悄地溜往上海。
这支帝俄舰队在扬子江口外停了几天,经上海的慈善团体赠给他们所需的补给品后,史塔克海军上将乃下令他的舰队开拔,向南航行,最后到了马尼拉。在马尼拉,那些逃亡者一个个地变成了平民,落脚下户,舰队无形解散,所有的船只也全部卖掉。后来,俄国的共产党政府曾经想收回这些船舰,一方面由于这些船舰确是被史塔克海军上将卖掉,另一方面由于那时的美国还没有承认共产党俄国;因此,俄国大鼻子就扑了个空,什么也没得着。不过,当时的俄国共产党最向往的,还是那两艘巨型破冰船。因为海参崴从秋末起一直到冬天的好几个月,都为坚冰所封;没有破冰船,货船和渔船都无法在那几个月里在海参崴进出。
跟史塔克海军上将的舰队到达上海的俄国亡命者,成为从西伯利亚,以及俄国其他地方,极西到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大批拥来的俄国人的急先锋。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因为上海是一个开放城市,到上海来的外国人不需要持有护照和签证,所以对大量拥来的俄国人,毫无限制办法。这些俄国人搭乘每一班火车、每一条船从北边前来,大多是赤贫如洗。但是,他们之中却包括着俄国社会各阶层的角色,从流浪的吉卜赛乞丐。到沙皇宫廷中的贵族。有些富有的俄国人,把他们的财产变换成各色珠宝,于流亡时携带出来。这些人到了上海,住在最好的旅馆里,大吃大喝,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直到他们的珠宝卖光当尽为止。当时的上海当铺充满了这类珠宝,使很多爱好者,用比原值小很多的价钱,买进很罕见的珠宝。这些珠宝有些是俄国的土产,包括很罕见,又很贵重的。或稍差的,产自乌拉尔山著名宝石矿中的宝石。
到达上海的俄国亡命徒究竟有多少,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出一个数目。但是照一般的估计。大概有二万五千人到五万人。由于最大多数的俄国亡命徒都是赤贫如洗,上海的慈善机构,于是就在全市几个区内普设施粥厂,以免他们冻饿而死。
在这些俄国逃亡者中,有很多的军人,主要的是在沙皇军队中服役的哥萨克人,现在仍旧对沙皇效忠。这些哥萨克军人,大多是从俄国逃到蒙古,再到满洲,并且差不多都带着他们的家眷。而大多数的俄国逃亡者,差不多全是来自俄国乡下和小城镇,只是偶然有几个过去的大地主、大商人,现在亦变成身无长物的难民。但是不管贫富,不管曾受教育或者是文盲,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仇恨俄国共产党!是俄国的共产党把他们从自己的家乡中赶出来,让他们逃亡外国,靠外国人生活。在俄国逃亡者大量拥到上海前,上海只有五六家俄国人;主要的是很富有的茶叶公司老板,或者是跟俄国亚洲银行有关的人员。这家俄国亚洲银行在远东的主要分行,就设在上海,那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大厦,位于外滩。
从救济的观点来看,使每一个人都大感惊异的,是这些俄国逃亡者并没有形成上海一个长期的问题。他们在上海很快地就各自站住了脚。从前的哥萨克军人,变成有钱的中国商人的保镖;这些有钱的大商人,长期生活在被勒索和被暗杀的恐惧中。再不,这些哥萨克军人就为一些银行、公司行号担任夜间守门人。最后,公共租界当局成立了一个所谓俄国志愿兵团,作为保卫上海的国际志愿兵团的一部分。
成百的俄国妇女,在协助下开设时装店、女帽店和美容店。此外,还有一些俄国人,很多是犹太血统,开设起很多的杂货店,出售各色各样的货物,从针线到婴儿车,应有尽有。自然,还有到处皆是的俄国餐馆,几乎每条街上都有一两家,特别是在俄国人最多的法国租界。这是上海最初有俄国菜的开端;但是没过多久,俄国菜就受到中国人和其他外国人的欢迎。俄国人于是在上海正常的西方白领阶级与各色各样工作都做的中国人之间,有了他们适当的地位。
由于上海一直是一个男人的城市,住在上海的正常的外国人,大半又都是一些单身汉,所以无数的友谊关系就不可避免地发展开来,国际婚姻于是多得不可胜数。这些国际婚姻的成员。包括驻防在上海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官兵。有一次,我问陆战队的牧师说,这些异国鸳鸯是不是都很幸福呢?他回答说一我想那是一种怀疑的口吻——“跟别的婚姻一样圆满”。
后来,俄国话在上海也相当流行;而上海的俄国人甚至要使用他们的影响力,来干预上海市的事务。当我初到上海的时候,上海还没有半座俄国教堂;但是十年后,在大批的白俄拥到上海后,上海竟建立了一打以上的俄国希腊正教教堂,其中有几座大而富丽堂皇。支持这么多的教堂,说明了白俄宗教信仰的虔诚。凡是我去访问过的白俄家庭,也没有一家不悬挂圣像;常常是每间屋子里都有一张,并且有一个小小的香炉,一盏永远点燃着的油灯陪伴着。而每年圣诞节和复活节。上海所有的外国人,又几乎都去观赏白俄多彩多姿的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