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落榜生

王文格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上初中。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埋伏在燠热的玉米青纱帐里，手里各攥着一把臭泥巴，随时准备投向我们的敌人——可恶的“乌”老师。

暮色弥漫时，一个骑自行车的黑影终于从拐角处匆匆驶来。“打！”我一声令下，泥巴像霰弹一样投向目标。

“是谁？！有本事站出来！”黑影恼叫着撑住车子。

“糟了！打错了，他不是乌老鸹，快撤！”我低声说着，然后向玉米地深处逃去。

这次袭击是我一手导演的，遗憾的是以失败告终。

我们要报复的是物理老师。他姓吴，脸面黝黑瘦长，看人时眼睛白多黑少，老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偏又喜欢穿一件屁股后开口的黑色西服上装，于是便有了“乌老鸹”的绰号，姓氏也由吴及“乌”了。

“乌”老师本是一个高考落榜生，因家里有关系，暂时做了代课老师，教我们初二物理。

对他的课，我们这些不太懂事的农村娃既高兴又害怕。喜的是他上课从不提问，且从不检查，甚至很多时候都让我们自学。于是胆大的可以悄悄看喜欢的课外书，或是偷偷做小动作。而“乌”老师则坐在讲桌前备战他明年的高考，敲锣卖糖，各干一行。

说实话，我该感谢他，厚厚的《西游记》《水浒传》等书几乎都是在物理课上看完的。然而，我们也委实怕他怕得要命。

“乌”老师一旦心血来潮，会像“克格勃”一样把你的闲书搜出来，当面撕毁不说，还如提溜小鸡那样将你揪到前面，用他那双几辈子没擦油秃得泛白的皮鞋死劲踹你的小腿胫骨，疼得你忍不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嗷嗷”大叫。

“乌老鸹猛于虎也！”——我们背后这样评价他。

尽管如此，还是有未被捉到而在他的课上自陶其乐的，我就是其一。

“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终于在看《烈火金刚》时，我也“遇难”了。那节课我正看到书中“肖飞买药”而摘不下眼来，就连人带书一块被拽到前面。

我想，那阵子“乌”老师一定是被高考复习折腾得难受，面色苍黄，眼泡浮肿，正缺个出气筒发泄一下，我这个倒霉蛋恰好给撞上了。

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金鱼眼，骂我一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后，就一下子把我费劲借来的《烈火金刚》撕成两半。

“叫你上课看闲书，看这些书一辈子也考不上大学！”他一边教训着，一边气急败坏地把散开的书页撕碎掷在我脸上。那凶巴巴的架势，仿佛撕书就能缓解他满腹落榜之恨似的。

我提心吊胆，小腿不住打战，随时准备接受他重重的一脚。

“捡起来烧了！往后死了看闲书的心，就你这蔫样儿正经学还不一定考上大学呢！”他指着散落一地的纸片吼道，同时一只骇人的大脚把一个铁撮箕踢到我跟前。

我赶紧蹲下身去，拾起一片片已成碎屑的《烈火金刚》，心想该怎么偿还人家。幸运的是他那天没来得及踹我下课铃就响了。

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课堂上的“案子”课后从不追究。

自那以后我物理课上不敢看闲书了，而心里却对他怨恨尤加，萌生出报复他的恶念来。无独有偶，班里两个被他揍过的男生也有此念，我们一拍即合，密谋了一个报复方案：先派一个人在放学前扎坏他的自行车车胎，前后轮各扎两个眼；估摸他补好车胎天就快黑了，这时我们埋伏在他必须路过的玉米地里，用提早从臭水沟挖来的泥巴袭击他……

没承想打错了人，让他躲过一劫。事后那个扎车胎的同学懊悔得要命，说不该多扎了两个眼，导致补胎时间太长贻误了战机。

当我们酝酿好下一个报复计划时，“乌”老师被辞退了。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班物理成绩在乡统考中倒数第一，且大面积不及格；二是因一个挨打的同学骑车发生骨折，暴露了他一贯体罚学生的问题，被家长告到教育局。

现在，每逢初中同学聚会，总有人提到他当年“焚书坑儒”的行径，笑谈谁被撕书烧书，谁被踢得杀猪一般号叫。大家在笑谈中已淡化了对“乌”老师的怨愤。而对那次失败的报复，却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回忆起来倒有些后悔了，毕竟他当初的动机也是为我们好。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