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幽默是一种救赎
2009-04-07徐梅
徐 梅
30岁的时候,朱德庸忽然画腻了,“我要去当飞行员!”
那时他的《双响炮》已红了5年,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这位“刻薄的婚姻观察家”。
连他父母也跟着出了名。
“我妈妈出去买菜,常有人说,哎呀,你儿子画的是你跟你丈夫吧!”
老太太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是别人!”
人红事多,新书只出了一个星期就卖光,出版社欢天喜地地赶着加印,他却闷闷不乐起来。
“忙到没有任何感觉。以前画画的那种乐趣再也没有了。”
不想画了!他很郑重地告诉太太,“我要改行!去开飞机!”
“能开飞机的人很多,如果台湾有人可以做职业漫画家,那个人就是你!”太太冯曼伦的劝阻令他受用,于是带着“虚荣和满足”画了下去。
他连续推出《醋溜族》、《涩女郎》、《什么事都在发生》、《绝对小孩》等漫画,总销量超过1000万册。
2009年7月18日起,他在内地的出版合作方为他推出“朱德庸幽默艺术二十年”全国书店联展。发布会上他诚恳地告诉大家,“我出每一本书心里都想,肯定不会有人要看要买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处在心虚状态。”
出名只是红利而已
旁人让他总结这20年的成就和心得,他嘿嘿笑了。
“这个问题很巨大啊!我真的没有想过要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评语,我对自己能靠创作为生感到满足,但我也不认为我很了不起。”
“我最早画《双响炮》时想法单纯得不得了,天啊,有人跟我约稿,有钱赚了!”
到后来,作品的影响越来越大,他希望能有更多的延伸,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其中。“如果某个小孩跟他妈妈说,‘我要画漫画。他妈妈说,‘很好,前途无量。那就好了。像我们小的时候,如果这样说,妈妈就会一巴掌打过来。”
可是,“做一个榜样”的雄心常常被他的贪玩消磨掉,更多时候他“宅”着,顽强抵御着出版方的催稿压力,“听音乐、煮饭、玩猫”,缓慢而单纯地生活。
他笑嘻嘻地说,“名利是成功的红利,我整天跟我的猫还有我的家人在一起,名声这个红利其实我并没有怎么享受到。”
其实在1997年至1999年的两三年间,他也有过一段忙碌得丢失了自己的日子,回想起来,他说那些日子里自己是“病了”。
“最初的时候,你还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忙碌,后来你完全忘了原因,也不去问不去想原因,整个人陷进工作里了。”
约稿电话不断,钱源源不断地进来,“自己简直像一部印钞机一样!”
每天都在工作室亢奋疯狂地画啊画,回到家躺在沙发上两眼发直。太太最早发现了他的病态,“哎,你怎么都不会笑了?”
太太再三提醒他放慢节奏未果,一日,终于怒了,“再这样下去,我跟你离婚!”
不由分说给他买了去欧洲旅游的机票,“停了我所有工作,好像一下子把我的插头给拔掉了!”
机器猛然停止轰鸣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会笑也不会玩,脑子都是懵的!”
这场“病”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后遗症,“我花很大的精神去调整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的一切。这一切都是在所谓‘成功之后,一天一天被扭曲掉的。我必须把扭曲的部分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到现在,每次开工忙碌前,心里还会很紧张。”
其它动物被逼成了疯子
在那之后,他画了《什么事都在发生》,这是他个人最钟爱的作品之一。
这本书里他画了90个故事,都是关于人生困境的,爱情、婚姻、理想、沟通……他惯有的辛辣笔锋演进为悲悯荒凉,画出忙碌的现代人生命底色的苍白荒谬。
他希望提醒终日匆匆赶路的现代人,“抵御成功对人的扭曲。”
整个时代变得太快了,它让个人的价值观全部没有了,人没有根了,他的价值观永远是这个社会给他的,或者这个社会已经形成了很单一的价值观,就是人人都做CEO。就好像所有的动物,无论羊、牛、鸡、兔子,全要求变成狮子。其实只有狮子会成为狮子,其它动物被逼成了疯子。
仿佛怕世人听不见自己的规劝,他索性以更直接的方式来了一声断喝,推出新作《大家都有病》。他从不隐瞒自己从小就患上的自闭症,笑言自己“跟地球人沟通比跟猫沟通困难得多”。
“每次见记者我都要做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我在台湾不太参加活动,更不要谈记者会这些。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偶尔跟我太太出去吃饭,永远只去熟悉的几家,以前曾经试着开发新店,但都觉得失败,最后还是回到经常去吃的几家店。”
更多时候他感谢自闭,“自闭不表示智障,因为自闭,我几乎不去应酬外人,保持很轻松又很清醒的状态,反而会让我耳聪目明,不会被很多外界的东西干扰。”
冷眼观察世界的时候,他觉得那些丧失自身价值观,一味想活给周遭看的人其实病得比他严重得多。“我认为再也没有一个时代比这个时代更充满着疯子,99%的人心里都是有疾病的。”
逼迫着所有动物都变成狮子的时代本身同样病得不轻,“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荒谬混乱,你只要出门就会遇到麻烦,永远是‘天不从人愿。但是天不从人愿只限于好事,坏事一定是随人愿的。”
他用画笔描摹世人的病态,那些瘪瘪歪歪,看上去不那么美的人儿像是我们集体无意识的缩影——溺于消费,耽于事功;渴望获得,吝啬给予。
有人说,朱德庸是把严肃藏在玩笑背后的,“一直在为人生这件事不断发言。”
他本人对自己的“发言”态度更为慎重,“幽默是现代人反击无奈人生的最后一击,我们从没有碰到过像现在这个时代这么混乱的时代,幽默于我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它不单单是我作品的要素,它更是一种救赎。”
有个声音告诉我:就是她了!
“我的生活一定是排在工作前面的。”他有意放慢了出书的节奏,“慢慢地去画。”
20多年来他一共出了21本书,有时候两年才出一本,“我的出版商没把我杀了,已算仁慈。”
“老实讲,如果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面,有床,有椅子,有音乐什么的,三餐从门缝里面弄进来,我大概3个月就可以出本书。但我会衰竭得很厉害。我不认为一个人一年出四五本书还可以让作品变得很好,不可能的。就像一个人娶了10个太太,他的精力不可能像只娶一个那样。”
他在杭州西溪湿地买了一栋别墅,有读者建议他把二楼整个墙面都用自己的漫画人物做墙纸,他笑着说,“每天一睁眼就看到满墙由自己创作的漫画人物,会不会产生一种工作的压力呢?就像一群孩子整天望着你,向你要吃的。”
还有人建议他把风景最美的露台改造成一个工作室,他的回答是,“我原本打算在那儿没事烤烤肉,做做日光浴,搬张凉椅享受一下人生。如果造一个露天画坊,那不就又变成工作了吗?我的创作皆源自生活,而非生活来自工作,只要舒舒服服享受杭州风情,自然就会灵感源源不绝。”
此次全国联展,他也是揣着私心来的。儿子朱重威刚刚结束了高考,考上了台大生物系昆虫学专业,他想让儿子放松一下,把这次全国签售“当作一次家庭旅行”,让他北京、西安、成都、沈阳,大江南北好好走一道。
常常有人诘问,“把婚姻画得那么恐怖,害得我们都不想结婚,结果你自己躲进了围城里,过得那么幸福!”
他认真地厘清原委,“我画过那么多不快乐的婚姻,并不表示我没法从婚姻中得到快乐。我有一个“空难理论”,就是说如果结婚是一场空难的话,所有的人都栽了,我会是幸存的一个!我的幸福是我和太太共同努力的结果!”
他与太太的恋爱甚是有趣。当时冯曼伦是一家报纸的主编,曾向他预约面谈稿件。朱德庸说:“我在电话里听她的声音很好听,按我的经验,一般声音好听的女人样子多半不敢恭维。第二天便赖在床上不愿出去。老爸骂我不讲信用,我就硬着头皮出家门。没想到一见到那个女孩,有个声音就告诉我:就是她了!”
朱德庸跟随摄影记者去拍照的间歇,朱太太告诉我,“我大他很多岁,当时他说要跟我结婚,我其实是抗拒的,觉得没这个必要,两个人好就行了,不一定非要婚姻的形式,那样也许会很累!”
儿子朱重威张大了嘴,“啊!妈妈,你这样想过?你们不结婚不就没我了!”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