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
2009-04-06吴若权
吴若权
毕业之前，她还是没有答应何昀汉的追求。同窗四年，他们之间只有淡淡的友谊，以及他对她浓浓的单恋。
单恋没有成功，算不算失恋呢?不算吧!连恋爱都没有正式展开，怎么能算失恋呢?他安慰自己。
赴外留学时，他仍坚持把厚厚的毕业纪念册装进行李箱，为的是每天能看到她的照片。照片下方有她的名字“郑心云”三个字，以及她亲笔题的人生座右铭：“伸手摘星，未必如愿，但不会弄脏你的手。”
后来听说郑心云申请到澳洲的学校，也出国念书了。他立刻发了一封E-mail过去。几天后，不指望有所回应的他，竟然很意外地收到她的回信。短短几行字，道出留学生的辛酸。
“我发觉自己的适应力很差，几个月了，还是天天想回家，但想到花了那么多钱，半途而废实在对不起我的单亲妈妈……”
有了她的鼓励，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希望，立刻重披战袍，为爱出发。从每天发出一封E-mail给她，到每晚打电话安慰她，一切的进度都称得上十分顺利。为了支付庞大的越洋电话费，他甚至瞒着指导教授偷偷地非法打了两个零工。
那年，接近圣诞节之前的某个夜里，每晚在越洋电话中哭个不停的她，终于破涕为笑。
“谢谢你!”她首次向他道谢，“这些日子来，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就让我们交往试试看好了。”
挂上电话，他在下雪的街上狂奔，不能停止地大喊。
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初生的爱情还醒着。还活着，还跳跃着。
学校放了一个星期的圣诞假，他决定去澳洲给她惊喜，他从网络上选了一家民宿，正好在她学生公寓的对街。如果网页上的地图画得够精确的话，他甚至可以遥遥望见她的房间的灯火，即使身处不同的房间，他也能陪着她睡去，陪着她醒来。
747载满他对爱的信仰与期盼，飞抵她只身求学的地方。黄昏的时候，他住进民宿。隔着一条街，他望见她的宿舍。只是她的房间里，一直没有灯光。电话也无人接听。终于忍不住在第二天上去敲门，却被告知，她和同学度假去了，圣诞节当天才会回来。
“年轻人，你的眼里，尽是忧伤。”房东太太的言语，像诗句般，抚慰了他的辛酸。
起码，可以跟她欢度圣诞夜。他安慰自己。
圣诞节的夜晚特别冗长，天快亮的时候，守在窗台上的何昀汉，终于看见一辆车从远而近驶来，停在学生宿舍门口，几位同学哗啦啦地下车，七嘴八舌之间流露着圣诞节庆的余欢。
他清楚看见最后一个下车的郑心云。一片等待的辛酸和一股浪漫的温暖，同时化成两行热泪，涌出他的眼眶。
模糊中，浮出一个画面——郑心云和充当司机的男伴在街头吻别。
虽然，她只是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啄，却足以让他的心在瞬间破碎瓦解。
他用泪眼目送她上楼。守候了几天，终于看到窗台内的灯光被点燃。几天前，他以为那盏灯光亮起的时候，就是他们在异国重逢的一刻，他会轻唤她的名字，等待她回眸时惊喜雀跃的眼神。而此刻，灯光亮起了，他却只能选择沉默。
在墨尔本待了几天，夜夜失眠的他，在心碎的夜里睡得特别沉。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躯壳也失去了活力。
他订了最快的回程机票。她送他到机场。要进关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他，对你好不好?”
“他说，要摘星星给我。”她红了眼眶，“他对我很好。我知道，你也对我很好。但是，我不能只是爱上你们的好。男人对我愈好，我就愈想逃。我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老是觉得能够给我幸福的男人，都不可靠?”
认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伏在他肩上哭。他，也跟着哭。她，为自己虚无的幸福感而哭。他，为了帮不上她的忙而哭。
“放心去爱!好好爱他，我祝福你们!别想那么多，人生嘛，就是这样，当下快乐重要。”
转身离去的他，从此没有回头。宁愿把泪落在她看不见的爱情尽头，也不要她在记忆中残留他的软弱。
带着答案，尽管是心碎的答案，飞向夜的星空，他又回到孤独的旅程。失去，也是一种笃定。就算拥有的时光是那么短暂|能够无怨无悔地为一个人付出，就是幸福。
他以为：这就是爱的觉悟，千山万水终不悔。
这年，伦敦的春天来得迟。
愚人节当天，他的电脑里出现一封署名为“郑心云”的E-mail。主题是：“还是你的心最真!”内容是，“说来不怕你见笑，我失恋了!是对方主动提的，不过这次角色互换，他嫌我对他太好。他的无情，让我想到当初对你的不义。上天很公平，给我的报应很快。我愈来愈不知道承诺的意义。一个答应为我摘星的男人，最后还是离开了我。难怪我妈说，男人真的不可靠!你，例外吗?”
天啊!他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抱怨。爱神没有放弃他。又是一次趁人之危、趁虚而入吗?他无暇多作思考。天下有什么事，会比失而复得的感情更值得珍惜、更需要把握?
他又开始写E-mail给她。等到时机成熟以后，也开始打电话。远距离的爱情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问题。
学期结束前夕，当他正在计算着回台北的机票费时，无意间看到一则分类广告，标题是：“摘一颗星，送给心爱的人。”
一家民间机构和天文科学单位合作，义卖陨石，所得将捐给艾滋病防治中心。每一个礼盒的代价很高，折合美金大约三万元。他们会替买主刻上情人的名字，一句祝福的话，并做好防辐射的处理，让爱永恒。
考虑了几天，他决定取消暑假回台北的行程，将省下来的钱，为她摘一颗星。除了刻上她的名字，同时也将她最喜欢的座右铭“伸手摘星，未必如愿，但不会弄脏你的手”一起刻在上面。
为了制造惊喜的效果，当然必须瞒着她。毫不知情的她，为了他不能依约回到台北相聚发了好大的脾气，久久不能释怀。
忍着满腹委屈的他，拐弯抹角地在电话中向她提议：“你没到过伦敦，要不要趁着暑假顺道过来，我带你四处去玩玩。”
“顺道?你有没有搞错?从墨尔本回台北，再到伦敦，很顺哦?”她气急败坏地挖苦他。
他无言。心中无奈地默默低语：“等你收到这颗星星，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天不遂人愿的是，她也取消了回台北的行程，再度不告而别，跟一群朋友到南非旅行去。
整个暑假，她都没有收到这份礼物。惊喜和感动，也有保存期限的啊!过期以后，一切都变了调，也走了味。
旧事重演，戏码如常。南非旅行途中，她又和同行的男性朋友过从甚密，把远在伦敦的他忘得一干二净。
开学前，她在电话中向他告白：“是我对不起你。”
他想起墨尔本的圣诞夜。一直努力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却仍逃不脱失去她的注定。如果说爱情的苍凉是一种宿命，也许他会比较自在。
多么希望那盒寄送星星的包裹遗失在某一架飞机的货舱里。他已经不想，也不能再面对惊喜变成尴尬的人生。
郑心云收到那盒礼物，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了。学成返台的她，在一家美商公司上班，忙得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经过母亲安排相亲，即将嫁给一位在科学园区工作的电子新贵。
准备出阁的前几天，正在收拾家中细软，母亲突然想到女儿人在海外时，曾替她签收了这份国际快递包裹，初看之下以为是一颗普通的石头，完全不能意会它曾经属于天上一颗星星的部分。
读完礼盒中的证书及说明文件，她望着那颗星星，很久很久说不出话来。一个女人，在一生中能够被一个男人深深爱过，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呢?或者说，一个女人，在一生中错过一个深深爱她的男人，是一种怎样的遗憾?
就要披上嫁衣的她，体会过这种幸福，也明了这份遗憾。
“伸手摘星，未必如愿，但不会弄脏你的手。”此刻的她，终于明白：他才是世界上最亮的一颗星。
很多爱情，都需要一双慧眼，才能看出它如星星般闪耀的光芒。否则，在不懂珍惜的人眼底，都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
远在伦敦的昀汉，好长的一段时间，不敢看云，也不看星星。
世间上最美好的爱恋，是为一个人付出时的勇敢，即使因此被伤得体无完肤，也无悔无怨。关于“刹那即永恒”的传说，也许每个人都听得太多遍。只有自己经历过了，才知道：爱情里所谓的“永远”，竟是无言。
(摘自台湾《皇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