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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的意象论

2009-04-05夏建军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09年3期
关键词:王夫之领会本体论

夏建军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略论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的意象论

夏建军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是以“意象”为本体论范畴的,在他的诗歌美学理论著作《姜斋诗话》和他的诗歌批评实践活动中,王夫之通过对“意”和“象”这两个概念的分析和梳理,指出了两者在理论上的联系,事实上建立了以“意象”为本体的诗歌审美本体论。本文意在通过对王夫之的诗歌美学思想和诗歌批评实践的文本的解读,澄清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的本体论内涵,明确其理论贡献。

本体论;意;象;意象

“意象”理论是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的本体论。叶朗指出:“他建立了一个以诗歌的审美意象为中心的美学体系。”[1]451当然,学术界对于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以什么为其本体论范畴,有着不同的见解。有学者认为王夫之的诗歌美学思想是以情感为本体论范畴的,如陈望衡指出王夫之的情感诗学是情感本体论诗学[2]10,郁沅认为王夫之的诗歌美学思想是源远流长的中国情感本体论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3]107。笔者认为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是以情感为其诗歌审美本质论范畴,而不是以情感为其本体论范畴的。王夫之认为诗歌的本质是表现人的情感,当然,必须注意到,王夫之对诗歌所表现的情感是有特别的界定的,他指出,诗歌所表现的情感是“心之元声”,是从人与世界的原初关系中生发出来的“性之情”;而这样的情感在诗歌中是以“意象”的形式存在着的。所以将“情感”作为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的本体论范畴,是误将其本质论范畴作为其本体论范畴。从王夫之本人关于“意”与“象”的相关论述来看,王夫之并未在他的诗歌美学思想中进一步提出“意象”这个美学范畴;用意象这个范畴来指称王夫之诗歌美学思想的本体论内涵,是后代学者通过对王夫之的诗歌美学思想的开掘和分疏,概括总结出来的。

在《姜斋诗话》和三部诗歌评选中,王夫之多处提到了“意”,但是他的表述似乎自相矛盾。《明诗评选》卷八评论高启的《凉州词》时云:“诗之深远广大,与夫舍旧趋新,俱不在意。唐人以意为古诗,宋人以意为律诗绝句,而诗遂亡。如以意,则直须赞《易》陈《书》,无待诗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有入微翻新、人所不到之意哉。此《凉州词》总无一字独创,乃经古今人尽力道不出,镂心振胆,自有所用,不可以经生思路求也如此。”[4]360《古诗评选》卷四评论张协《杂诗》时云:“但以声光动人魂魄,若论其命意亦何迥别,始知以意为佳诗者犹赵括之恃兵法,成擒必矣。”[5]190同书卷四评论郭璞《游仙诗》时云:“亦但此耳,乃生色动人,虽浅者不敢目之以浮华。故知以意为主之说,真腐儒也。”[5]194这类言辞是否定诗歌以意为主的。但是,在《姜斋诗话》卷二中又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6]8这又明确肯定诗歌是“以意为主”的。两组文字自相矛盾。叶朗认为这“其实并不矛盾,《姜斋诗话》中说‘以意为主’,是从审美意象的内在结构中的情意和景物的关系而说的。这里否定‘以意为主’,是为了强调‘意’不等于诗,‘意’佳不等于诗佳。”[4]455认为王夫之的话并不自相矛盾是对的,但是认定“意”就是指“情意”,这可能并不妥当。这两组话里的“意”应当作两种解释,前一种被否定的应作“名言之理”来理解,王夫之在话里话外说讥讽指斥的“经生”“腐儒”,恰恰就是好以“名言之理”来说诗。王夫之认为用“名言”也就是抽象的概念、逻辑,以判断、推理的方式来从事诗歌的创作和欣赏,是“经生”之举,“腐儒”之见,不但不足以创造和鉴赏诗歌之美,实足以窒息扼杀诗歌之美。这样的见解,在王夫之而言,不但从理论上可以得到证明,而且认为在诗歌史上就有鲜明的例证:“诗因不以奇理为高,唐宋人于理求奇,有议论而无歌咏,则胡不废诗而著论辩也。”王夫之指出唐宋的一些诗人“于理求奇”,在诗歌里用“名言”来“议论”“理”,把诗歌当作议论“名言之理”的“论辩”之文,所以他们应该去“著作”“论辩”之文。王夫之认为诗歌的本质是表现人的“心之元声”,表现人的“性之情”,而不是将“名言之理”作为诗歌表现的内容,否则诗歌作品和“论辩之文”就没有区别了。这是王夫之从他的诗歌审美本质论出发对诗歌创作和鉴赏所作的基本规定。

对“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这一段文字里的“意”的理解,则不同于“名言之理”,应是对人与世界最根本的情感关系的领会和体悟。有学者指出,从这段文字里可以看出王夫之的审美与诗论的视野已不限于儒而旁采道家之旨,[7]256此言得之。关于“意”,儒道两家在先秦时期讨论的最多也最深入,当时的讨论围绕着“言意之辨”这个中心话题,具有很强烈的语言哲学色彩,但是也颇具美学意味。《说文解字》:“意,志也,从心音,察言而知意也。”段注:“志即识,心所识也。”意之不同于言在于:意从心言从口;言是已经实现了的言语,而意是属于有待于实现的潜在语言。意从何而来?由“体道”而来,所谓“体道得意”是也。人达到“与道同体”的境界,从而获得对“道”的体悟,这就是“意”。因而,意是人对世界本原、对自身与世界本原的原初性关系的一种根本性的体悟与领会,这种领会因其根本性和原初性而超越于逻辑思辨之上,甚至超越于具体的语言行为之上。所以这样的“意”就不是“名言之理”可以表达的。证之以海德格尔关于此在展开的三种原初性方式的理论,[8]73“意”应当是人在原初地展开中的情绪和领会,而这种情绪和领会与言谈是原初地结合在一起的,共同构成人的原初存在方式。这样的理解用古人习惯的方式表达出来就是:太初有道,太初有人,太初有意,太初有情,太初有言。情、意、言是人展开自己作为存在者的最原始、最基本的方式。情与意之间的关系是彼此蕴含的,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领会总是带有情绪的领会。”而人之为人总是对世界的本原和人与世界的原初关系有所体悟领会的:“现身向来有其领会。”而言说作为原初的展开方式之一,所言说的正是原初的情绪和领会。王夫之曾经指出诗歌作为情感表达方式有其必然性:“情之哀乐,必永于言者也”。人最原初的言说就是诗歌,通过诗歌“言”“意”,这是由人存在的必然性所决定的诗歌存在的必然性。所以,“言意之辨”不但具有语言哲学的意义,还同时具有美学的意义。

儒道两家在围绕“言意之辨”进行讨论时,都承认一个基本的讨论预设,就是“言不尽意”,认为现实的语言行为很难彻底表达潜藏于人内心的有待于实现的潜在语言。儒道两家的分歧在于,如何克服语言符号的局限性来尽可能的言说难以穷尽的意。道家的思路以庄子最有代表性,庄子也认同“言不尽意”,他认为可以通过“非言非默”和“得意忘言”来超越“言不尽意”[9]66。庄子的见解极富美学意味。相比较之下,《周易·系辞》在讨论“言意之辨”时采用的思路与庄子的思路略有不同,《系辞》在“言”与“意”之间加了一个“象”,从而使言意关系,变成了言——象——意的关系[9]67。《系辞》是这样的说的:“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说文》段注:“故《周易》用象为想像之义。”《系辞》将“象”放在“言”与“意”之间,其目的在于用“形象”来表达“意”,并且用“形象”来激发人的想象力,“言”在表情达意方面的不足,用言所“立”的“象”通过激发人的想象力加以想象的方式来加以弥补,即所谓“尽意”。《系辞》的这个思路不但极富美学意味,而且本身几乎就是一种美学思想。《易传》云:“易者,象也。”象乃是易之本。王夫之一生精研易学,对此深有体认,他在《周易外传》卷六中云:“天下无象外之道”、“盈天下而皆象矣”;在他的诗歌批评实践中也经常称赏某些诗能得象外之旨,他在评论谢灵运的《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时说:“亦理亦情亦趣,逶迤而下,多取象外,不失圜中。”[5]218评论胡翰的《拟古》时说:“空中结构。言有象外,有圜中。当其赋‘凉风动万里’四句时,何象外之非圜中,何圜中之非象外也。”[4]111而在《姜斋诗话》中也指出:“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之妙,则知‘杨柳依依’、‘零雨其濛’之圣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圜中’者也。”[6]5“象外”、“圜中”云云,本是道家学派习用的概念,被王夫之借鉴过来,整合在自己的诗歌美学思想之中,成为有机的组成部分。当然,王夫之在他的诗歌美学思想中虽然多处提到了“意”和“象”,并且将这两个概念作为建构诗歌本体论的重要范畴,但并没有直接提出“意象”这个范畴。王夫之关于诗歌本体的思想,是通过对“情”“景”关系的分析表现出来的。

在王夫之的诗歌美学思想中,诗歌意象是“情”与“景”的圆融统一;“情”与“景”的圆融统一正是诗歌意象的基本结构。正如笔者在上文所指出的,王夫之认为诗歌所道之“情”乃是“性之情”,这是一种从人与世界本原在原初关系上生发出来的“情”,这“情”原初地和“领会”——“体道”所得的“意”——根本性的结合在一起,作为人之成为人“现身”在这个世界,并且有所言说的原初根本的依据。因而,“情”与“景”的关系,从海德格尔的三种原初展开方式的理论角度来看,实际上是“情绪”、“领会”与“言说”的关系;而从《周易·系辞》言——象——意的思路来看,是“言”与“象”、“意”的关系。因此,我们可以将“情”与“景”的关系放入言——象——意的思路中来进行研究。

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势必用语言文字来进行艺术创作,诗歌之不能无言,明矣;言之不足以尽意,亦已明矣,乃转而求助于象,即借助于形象以激发想象,以求“表情达意”,此亦明矣。借鉴上文所说的《周易·系辞》的思路,可以明确诗歌中的“景”就是通过它来激发想象的“象”,这个观点是完全可以成立的。而象是用以尽意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夫之才说“意犹帅也”。如果没有意作为统帅,则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无不落于虚空之中而无所归属;而一旦以意来统帅,则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无不有所统属而呈一派灵动生机。所以,王夫之在论及“情”“景”关系时,是以“情”为主的,“景”是为“情”服务的,是从属于“情”的。当然,这是对“情”“景”的逻辑关系的分析,而在具体的诗歌作品中,为达到表情达意的目的,自然要做到“情”与“景”的内在有机的统一,只有如此,才可能创作优秀的诗歌作品。

王夫之在评论谢灵运的《登上戌鼓山》诗时有这样的评语:“言情则于往来飘渺有无之中,得灵蠁而执之有象,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不欺。而且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虚景,景总含情。”王夫之认为,“景”不能脱离“情”,一旦脱离,“景”就成了“虚景”;另一方面,“情”也不能脱离“景”,一旦脱离,“情”也就成了“虚情”。只有“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虚景,景总含情”,达到“情”与”“景”的内在有机统一,才能成为优秀的诗歌作品。王夫之极为反对机械刻板地理解“情”“景”关系,对将“情”与“景”写成一联景、一联情的“作诗法”,称之为“如山家村筵席,一荤一素”[10]170。《姜斋诗话》云:“近体中二联,一景一情,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叶’二句之中,情景作对;‘片石孤云窥色相’四句,情景双收。更从何处分析?陋人标陋格,乃谓‘吴楚东南坼’四句,上景下情,为律诗宪典,不顾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及,亦孰与疗之?”[6]11王夫之认为将诗歌创作用规矩法度严格束缚起来的做法愚不可及,将导致“情”与“景”的割裂,截分为两橛的后果是“情”不足以感发,而“景”因为没有归属而“景非其景”。王夫之认为这样的规矩法度不但鄙陋不堪,而且不可救药。

王夫之认为在具体的诗歌作品中,“景”与“情”内在有机的统一,可以具有多种多样的形态:“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突兀看过,作等闲语耳。”[6]11王夫之指出诗歌中“情”“景”关系的最高境界是“妙合无垠”,也就是无法通过语言分析的方法将诗句区分为“情语”和“景语”,这在诗歌创作中是达到“神妙”的程度了。第二等的境界是能够使“情”与“景”达到“情中景”、“景中情”的程度,虽然可以通过语言分析的方法将诗句区分为“情语”和“景语”,但是两者达到了彼此融合的境界,王夫之称之为“巧妙”。王夫之在具体的诗歌批评实践活动中经常称赞某些作品达到了《诗经》或者汉魏乐府古诗的水平,其用意在于批评唐宋以后给具体的诗歌创作设立规矩法度的鄙陋作法,《诗经》和汉魏乐府古诗之所以得到王夫之很高的评价,正在于其“情”与“景”的“妙合无垠”,正在于其“情”与“景”的“初不相离,唯意所适”。《诗经》时代和汉魏时代,还没有种种的规矩法度,来羁縻“情”与“景”的自然融合,唯其如此,“情”与“景”妙合无垠,适成一达意之“象”,谓之“意象”可也。这样的“意象”恰恰正是“表情达意”的完美之作。

回到言——象——意的思路,能够“表情达意”的“意象”,不正是言——象——意这个思路所梦寐以求的“象”吗?王夫之本人虽然没有明确具体地提出“意象”范畴作为他的诗歌美学思想的本体论范畴,但是,我们通过分析他关于“意”、“象”的观点和论述,结合他在《姜斋诗话》和具体的诗歌批评实践活动中的相关论述,经过一番开掘和分疏,可以明确地说:王夫之事实上建立了“意象”为本体论范畴的诗歌美学思想体系。

[1]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2]陈望衡.王夫之情感诗学与近现代西方美学[J].船山学刊,2003(3).

[3]郁沅.中国诗学的情感本体论[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9).

[4]王夫之.明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5]王夫之.古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6]王夫之.清诗话[M]//姜斋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7]王振复.中国美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8]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上海:三联书店,2005.

[9]韩东晖.先秦时期的语言哲学问题[J].中国社会科学,2001(5).

[10]王夫之.唐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A Tentative Study of Wang Fuzhi’s Poetic Aesthetic Theory

XIA Jian-jun
(School of Humanities,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 215500,China)

Wang Fuzhi’s poetic aesthetic theory focuses on“imagery”as the object of his studies.In Jiang Zhai Poetics and his other poetic criticism,Wang Fuzhi pointed out the theoretic link between“ideas”and“images”and established the poetic aesthetic theory with the imagery as its focus by analyzing these two concepts.By interpreting Wang Fuzhi’s poetic aesthetic theory and poetic critiques,this paper aims to clarify his ontological connotation and make clear his theoretic contribution.

ontology;ideas;images;imagery

I207.22

A

1008-2794(2009)03-0074-04

2009-01-07

夏建军(1968—),男,江苏常熟人,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讲师,苏州大学文艺学硕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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