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创作思维特征的精妙阐释
2009-04-05杜珊珊
杜珊珊
(常州工学院延陵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一、“神思”的内涵
神者,妙也。非奇妙难以称为神,它往往是人理性之力所难以臻至的境界,故以“神”名之。在我国古代早期哲学范畴里,“神”正是由神灵之义而引申为微妙难握的变化之义。《周易·系辞上》云:“阴阳不测之谓神”,《黄帝内经·素向》云:“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阴阳不测谓之神。”这里的“神”都是自然玄妙之意。以后如荀子等诸家对“神”的解说皆未出此范围。“神”字因其神巧之义也被神化了。思维是一种能动地反映客观世界的独有心理活动,以诗为主的艺术创作思维与一般的思维不同,它更高级更微妙也更富于创造性,因此也更特殊,不以“神思”称谓不足以表达其特殊性。
正式把“神思”作为创作思维特征的,首推南朝大文论家刘勰。他在《文心雕龙》中列《神思》专篇,专论创作思维。其开篇即曰:“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①并把神思基本特征归结为“思理为妙,神与物游”②,且列其为创作论的总纲性论题,认为是“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③,形成了“体大虑周”、“寡二少双”④的文心神思观。
《文心雕龙》中的“神思”,指的是在创作构思过程中,作者所具有的一种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艺术想象。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对于人的思维、想象不受时空限制的特点,人们早已有所认识。如陆机的《文赋》就十分生动地描述了构思活动的情状:“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⑤但他只是一般地谈到了艺术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时空的特点,而刘勰的《神思》篇,更进一步论述了艺术想象的特点与条件,并将它的重要性提到了“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的地位。刘勰以生动的比喻,描述了艺术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时空的特点。“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讲的是超越任何时间的差距;“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讲的是超越任何空间的差距。这与《文赋》之“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意义完全相同。
这里为何统言“神思”是创作过程中的思维活动及其状态,而不限于文学创作范畴之中呢?《总术》开篇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⑥可见刘勰所讲的既包括有韵的文,又包括无韵的笔。前者即文学作品,后者即非文学作品。并且刘勰在文体论中也是按照“文”和“笔”分类论述的。其中从《明诗》到《谐隐》十篇说的是“文”,从《史传》到《书记》十篇谈的是“笔”,即“论文叙笔”。其二,《神思》篇讲到文思快慢时不仅提到张衡作《二京赋》,左思推敲《三都赋》等,而且还说到阮瑀写书信,祢衡草拟奏章等多种文体文章(非文学类)的创作。可见,“神思”之为创作心理活动涉及的范围是比较宽泛的。
二、“神思”的特征
“神思”作为一种复杂的思维活动,当它开始运作时,将表现出何种状态?显出哪些特征呢?《神思》云:“规矩虚位,刻镂无形。”⑦说明作家通过“神思”,能于虚空寂寞的“无形”中刻镂出具体可感的审美意象,其实,这正是“神思”最重要的功能。而审美意象创造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当“神思”全面展开时,就表现出以下四方面特征。
(一)“神与物游”是“神思”的基本特征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既能冲破身观所限,又能跨越时空所阻,其本质上就是主体感情与艺术表象相融相游、和谐运动、向着审美意象方向发展的内涵丰富的心理活动,即刘勰所说的“神与物游”。从“万涂竞萌”的浮想联翩,到“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的虚拟幻象,从“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移觉激情,到“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⑧与“神用相通,情变所孕”⑨的意象生成,审美情感(情、神)与艺术表象(物、象)两大神思基本要素始终交织融合在一起,须臾不曾相离。
《神思》篇“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意思是说,构思的巧妙,在于能使心物交融,亦即精神和外物相交接、相融合。关于这一点,黄侃解释说:“此言内心与外境相接也。内心与外境,非能一往相符合,当其窒塞,则耳目之近,神有不周;及其怡怿,则八极之外,理无不决。然则以心求境,境足以役心;取境赴心,心难照境。必令心境相得,见相交融,斯则成连所以移情,庖丁所以满志也。”⑩“内心与外境相接”一语,道出了“神与物游”的真谛,亦说出了心物交融的实质。既然内心必须与外境相接,则可见想象不是完全听从于主观意志的指挥,既然“必令心境相得,见相交融”,则想象也不能突破时空的一切阻阂,无往而不达。总之,从“神与物游”的概括来看,刘勰既看到了想象活动具有不受身观局限的一面,又看到了想象活动必须以现实生活为依据的另一面。
刘勰强调主体的能动作用。把神思论从感性体认的阶段推进到科学阐释的层次上来,因而具有丰富的形象意蕴与理论内涵。注重形神兼备、心物共融与才学相长。刘勰认为创作的理想状态应该为神与物游,“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这里“致”为“至”即最高境界,“思理之致”即为创作思维的最佳状态。他用疑问句“其思理之致乎?”,接着便得出结论:“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这句话可以译成:“创作思维是奇妙的,使得精神能与外物相交接。”
“神与物游”体现了“神”与“物”之间的交融互通性。“神思”是通过主客体的相互作用,最终相融统一。在这个过程中,主体的精神世界通过对外物的能动作用,使之超越了自身的独立性和客观性,而成为蕴含主体的情、意的“象”;主体也实现了对自身的纯粹主观性和自足性的超越,成为一种有形有象、可以诉诸感官的“神”。客体通过异质同构,实现主体客体化、客体主体化,两者相互交融,建构艺术形象。这种交相融合的境界,是一种真正的自由的、充溢着主体的超越感和解放感的审美境界。
(二)“神思”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状态
在《神思》篇中,刘勰首先描述了“神思”具有超越性,这既是想象的特征,也是灵感来临时的重要特征。“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灵感袭来时,思想的翅膀能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纵横驰骋,足不出户,眼前就呈现风云变幻的景象,人的思想处于一种自由无碍的超越境界。
《神思》说:“夫神思方运,万途竞萌”,“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灵感没来时,思维处于混沌状态,思路一旦打开,沉淀在人的潜意识中的各种意念被激活了,显意识和潜意识瞬间实现了沟通融合,外界事物的神貌就会惟妙惟肖地呈现出来;如果思路出现故障,灵感也就不见了。《神思》后面提到的“骏发之士”、“覃思之人”都是从实际事例分析得出的结论。无论是思维敏捷的人,还是思维迟缓的人,灵感的发生都不是人们事先可以预料的,它具有突发性的特征。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灵感就像天边的闪电一样,刹那间闪过人的脑际,豁然开朗,在人们眼前展现一片广阔无垠的明朗境界。无定形的意象中琢磨着刻画有形的形象。真正有了神思是“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的,这是说灵感来临时,主体处于不由自主、情不可遏的状态,具有不受人脑意识控制的非自觉性的特点。刘勰反复强调,要重视“积学”、“酌理”、“并资博练”、“博见”、“博观”等深厚的积累,一经外界事物激发,又同冲动奔放的情感综合起来,就会使创作者如醉如痴,陷入迷狂状态。《神思》篇说“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就是指的这种状态。
(三)“神思”的前提是“虚静”
要使心能纵深内运,既要心之强力,更需运思心境,这就是作为艺术构思起点的“虚静”。“虚静”了,才有游心内运的基础,因为心静而使心思强化,具有伸进延展之力。王昌龄指出:“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又说:“取用之意,用之时,必须安神净虑。目睹其物,即入于心,心通其物,物通即言。言其状,须似其景。语须天海之内,皆入纳于方寸。”他强调在诗歌构思过程中,意与境的结合须心、物交融,而这种心与物的结合又必须在创作主体“安神净虑”即“虚静”的条件下才能顺利实现。古诗云:“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因为“人闲”,其“桂花落”的些微信息也能被捕捉。心静无旁思,才可“神与物游”,导向深层。
刘勰看到创作灵感的产生与主体宁静的心胸是分不开的:“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这就是说心虚气静,涤除杂念,心力专一,纯净精神,才能保持“志气”这个关键畅通,从而顺利地进行构思。创作主体处于虚静状态,实际上是指思想必须处于放松状态,这样贮存的各种意象才能随时加以运用,思维的跨度大大拓宽,创造的自由度更加从容自如,灵感产生的机会就较多。
(四)“神思”是一种艰苦的艺术思维活动
刘勰虽然强调“神思”顺利运作前的“虚静”的重要性,但仍不轻视学研才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此处,他强调虚静之外的准备尚有四个要素,其中“积学”与“研阅”,属于后天的积累与修养;而“酌理”与“驯致”所指向的“富才”与“怿辞”则属于先天的才能与秉赋。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创造既需要积学、酌理、研阅、驯致,也需要储宝、富才、穷照、怿辞,更需要二者高度有机地结合起来,以形成巨大的创造力与整合力。文学创造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仅有天赋还不能创造出鸿篇巨制,尚需后天的积累学习以储存创作素材,广泛阅读,认真研究,以提高自己的直觉洞察能力。只有先天与后天,才与学相互结合,神思才能顺利运行,创作才能成功。而事实上,刘勰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所涉及的八个关键词都是两两相对的,先天与后天、手段与目的较为和谐地统一在一起,用“以”字勾连,从而使他的理论思维更加严密与完善。
“神思”不会凭空而来,机遇只垂青有准备的头脑。因而“神思”常常需要“物感”的触发。黑格尔曾经说过:“最大的天才尽管朝朝暮暮躺在青草地上,让微风吹来,眼望着天空,温柔的灵感也始终不光顾他。”可以说,没有来自生活的刺激与触发,没有“物感”,“神思”绝不会因你焦急的期盼与苦思竭虑而垂怜,更不会因你的热情相邀而光顾。黑格尔的话,对那些一味脱离生活,只图向壁虚构以投机取巧者而言可谓一语中的,无异于当头棒喝。而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刘勰已深深领悟到这一道理。重“物感”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优秀传统,因而在《神思》中刘勰很看重“物”的影响,“神与物游”自不待言。“物沿耳目”,“物无隐貌”,“风云之色”,“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域表”、“山河”、“物以貌求,心以理应”等,皆从正反两方面论述“物感”、“物”对“神思”的启发与诱导作用。试想,若无“物”,神往何处“游”?可谓游而无方。反之,有“物”而无神,创作亦难成功。神只有与“物”偕游,由“物感”而生发,才能自由而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三、“神思”的理论价值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所论的“神思”之所以较前人更深刻、更值得注意,在于他已经将之系统化为重要的艺术构思论,准确而深刻地概括了艺术构思继虚静而展开的躁动活跃的阶段。具体说来有三点:首先,刘勰把“神思”作为一种系统的构思论来表述,“神思”既是全文的中心论旨,又是其探讨对象,这是以往任何片言碎论所不能比拟的;其次,他明确确认“神思”概念,在文中一语通贯,廓清了“神思”的内涵;再次,他相当系统地论述了“神思”的本质特征,他从大量的具体现象中,分析抽象出“神思”的本质特征,全面深刻而又新颖独到。从以上三个方面显示出刘勰之构思论的无与伦比的理论自觉性与系统性。
艺术的本质是创造,它需要的是不役于物的心的自由腾跃,需要对物理世界的吐纳与消融。因此,作为艺术创造,其构思首先就要求独特的艺术想象,要求主体之心的自在畅游,从而到达俯仰自得的审美世界,实现艺术的创造。
刘勰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物理的时间、空间对艺术创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只有心灵的体认才成为无尚的条件,从而达到心灵的“逍遥游”。这在一般人的心理是难以做到的,就事论事,注重实用性是实用哲学的宗旨,也是通向艺术心理的万里鸿沟,只有艺术创造心理才能够“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须臾之间融通古今中外。这种喻称还远不只是数量上和内在上的视力区别,实际是将人带入一种神奇的大千世界的艺术才能。因而,“神与物游”,它以超越与创造为特征,不仅仅是从一粒砂子上见出世界,一滴海水上把握大海,而更重要的是从一粒砂子、一滴海水中创造出另外一个神奇无比令人惊叹赞美的世界。
注释:
④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