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之再解读
2009-04-05闻兵
闻 兵
(1.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河南 洛阳 471023;2.洛河文化与文献研究所,河南 洛阳 471023)
作为十七年文学中为数不多的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小说,《青春之歌》一向被认为是正确地反映了知识分子道路问题的作品,小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当时的批评界和读者所肯定、接受。时至今日,在较有影响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中,对《青春之歌》的评价也依然围绕这个问题来展开,比如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就认为该书“表现了知识分子在革命斗争中的觉醒和分化,真实地揭示出那个时代革命知识分子的成长道路”①。但美国学者詹明信认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特别当它们的形式是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表达形式的机制——例如小说——上发展起来的。”②如果按照詹明信的观点重新解读《青春之歌》,我们就会发现这部小说的确不仅仅讲述了林道静如何由一个知识分子成长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曲折经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它还是中国现代革命历程的寓言,当然这个革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与此同时,《青春之歌》还具有西方“成长小说”的特征。在小说中,林道静不仅从一个知识分子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也从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成长为一个坚毅、美丽的女人,林道静的成长是双重的。小说在政治叙事的同时还夹杂着一套女性叙事,尽管是一种男性视野下的女性叙事。
一、林道静成长过程的政治意蕴
黄子平认为,大陆在解放以后,出版了包括《青春之歌》在内的一批“革命历史小说”。这些小说是“在既定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了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它们承担了将刚刚过去的‘革命历史’经典化的功能,讲述革命的起源神话、英雄传奇和终极承诺,以此维系当代国人的大希望与大恐惧,证明当代现实的合理性”③。《青春之歌》也承担了这样的意识形态任务,小说的政治意涵是非常明显的,这一点连杨沫本人也不隐讳,她曾说写作该书的目的,“是想通过她——林道静这个人物从个人主义者的知识分子变成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过程,来……表现党对于中国革命的领导作用”④。作者欲借主人公的成长经历来彰显中国共产党所认为的知识分子成长的正确道路,因此小说在情节设计、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其命运安排上,有明显的政治倾向,是一种政治话语式的叙事,也就是说,这部一向被认为是现实主义杰作的小说具有很明显的政治象征意味。
在林道静的成长经历中,有三个男性对其影响甚大。这三个男人的出身、身份是不同的:余永泽是一个信仰自由主义、人道主义的大学生,践行胡适“少谈些主义,多研究问题”主张,最高理想是进大学或研究院当教授。在他身上有明显的胡适思想的印记,某种程度上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卢嘉川则是一名大学生出身的共产党员,充满革命理想,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忠心耿耿,属于知识分子型的共产党员。江华则是工人出身的党员,沉稳、干练,是他让林道静最终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作者让这三个男性分属不同的阶级阵营和阶级立场,他们在林道静成长过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这样的情节安排其实是大有深意的。
林道静为逃婚来北戴河投亲而不遇,走投无路之际恰被余永泽搭救并与之恋爱、结合,此时的余永泽虽已离婚,年龄比林道静大,但在她眼中却是一个“多情的骑士,有才学的青年”,“她简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⑤。但时隔不久,随着卢嘉川的出现,林道静很快改变了对余永泽的看法:“余永泽并不像她原来所想的那么美好,他那骑士兼诗人的风度在时间面前已渐渐全部消失。他原来是个自私的、平庸的、只注重琐碎生活的男子。”⑥造成林道静对余永泽态度转变的原因,是由于卢、余两人的思想境界、人生追求的不同:“他和余永泽可大不相同。余永泽常谈的只是些美丽的艺术和动人的缠绵故事,可是这位大学生却熟悉国家的事情,侃侃而谈的都是一些道静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⑦卢嘉川把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斗争的学说灌输给林道静,与余永泽平日所讲的人道主义、个人主义、自我奋斗的观点自是不同。而对林道静来说,卢嘉川所言更能满足她内心的渴望,能更好地消除她当时所面临的困惑。林道静是五四文化的产儿,渴望变动、反叛、革命、斗争和参与。当她逃离了旧家庭而与余永泽组成了新家庭后,她发现女性在新旧家庭的地位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从旧家庭的性奴隶变成新家庭的性宠物,家庭生活是一样的琐碎、平淡、乏味。正当她对这种生活感到厌倦之时,卢嘉川的适时出现从精神上拯救了她,于是她心中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倒向了卢嘉川。她不仅被卢的英俊外表所征服,更为他的思想而倾倒。卢嘉川犹如林道静的精神导师,他完成了对林道静的“思想启蒙”,使她从一个信奉个人主义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开始了向无产阶级战士的转变。但卢嘉川只是林道静的指路人,他给林道静指出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却未能使林道静成长为一个无产阶级战士,这个任务由江华完成。他帮助林道静脱胎换骨,与工农大众相结合,将个人融入到集体之中,把个人奋斗转变成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而奋斗,最终成为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
这样的故事叙述、情节设计的确含有深意。按照詹明信的观点,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在“讲述关于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集体本身的经验的艰难叙述”⑧。因此,林道静成长道路上所遇到的这三个男性,他们不同的身份、出身和政治立场,可以看作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不同人生道路选择的象征。林道静与余永泽的恋爱及结合,表明知识分子在走向革命的历程中首先选择的是来自西方的以个性解放为核心的人道主义,而她后来对卢嘉川产生感情并与余永泽最终决裂,则表明中国知识分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开始了由启蒙向革命的转变。“余永泽的失败、卢嘉川的成功标志着革命阶段性的转折,即现代革命已经超越了五四革命而进入一个新阶段。”⑨然而卢嘉川虽是一名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但他的出身有瑕疵(是北京大学的一名大学生),属于知识分子。这样的身份显然与中国共产党关于工人阶级是革命的领导阶级的观点发生冲突,所以他在完成了对林道静的精神启蒙后便不得不“消失”(在小说中卢嘉川被捕并牺牲)。帮助林道静成长的工作由江华来接手,因为他有着比卢嘉川更纯正的“血统”,有着领导阶级——工人的出身,只有他才有资格去帮助林道静完成最后的“精神救赎”。正是在这三个男人的“通力协作”下,林道静才得以完成蜕变,从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成长为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而在林道静成长经历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寓言。不妨把林道静看作是中国的象征,而余永泽代表了西方的人道主义,卢嘉川、江华代表的是马克思主义,它们一起参与了对传统中国的现代化改造。林道静抛弃余永泽而选择江华,象征着“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救中国”,而林道静的成熟则意味着中国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之后才真正找到了现代化的正确之路。“林道静的个人成长过程与一个国家的建立过程统一在一起,林道静的进步与国家的进步是统一的。或者,确切地说,她象征着国家的进步。”⑩从这个意义上说,《青春之歌》的确是我们国家的“民族寓言”。
二、林道静女性身份的塑造
如前所述,在《青春之歌》政治叙事的背后还有一套女性叙事。伴随着林道静从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转变为无产阶级战士,她也从一个不谙世事、天真、稚嫩的少女成长为成熟、温柔、重情的女人,政治意识觉醒的同时伴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值得注意的是,林道静女性意识的觉醒,不是来自于她自身,而是来自外界,确切地说,是由那三个在林道静成长过程中起关键作用的男性赋予了她女人的身份,她的女人身份是被塑造出来的。在小说中,林道静始终处于男人眼光的注视之下,始终是一个“被看者”。在余永泽眼中,林道静是“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多么刚强、多么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情、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呢?”而在卢嘉川看来,林道静“有一种又倔强又纯朴的美,有反抗精神”。江华看林道静“不但是一个倔强的同志,而同时也是一个温柔的需要感情慰藉的女人。从她的眼中,他看出了里面的空虚和寂寞”。
自始至终,林道静都是一个被看的对象,她是在男人的注视和塑造下成长起来的,是被他者(男人)塑造成女人的,她只有依据他者的确认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小说中,林道静始终是被动的,处于被拯救者的地位,余永泽拯救了她的身体,卢嘉川拯救了她的灵魂。而林道静本人就如同她的名字,静静地等待着男性来把她拯救,她好像是一张没有任何内容的白纸让这三个男人在上面任意涂抹却毫无主体选择的意识。“对于林道静来说,她是在三个男人爱情的引导、教育下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同时选择了知识分子的政治归宿。”这种选择是在他者指引下的选择,没有了他者,林道静根本不会选择。
另一方面,无论是余永泽还是卢嘉川、江华都不约而同地把林道静看作是“被唤醒者”而主动承担起了教育帮助她的责任。余永泽唤醒了林道静的肉体,卢嘉川则唤醒了她的精神,而江华则是对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唤醒与满足。林道静对这种被教育者、被唤醒者的地位没有丝毫的反感、厌恶,相反她是欣喜、毫无保留地接受,自甘于这种地位。她称卢嘉川为“卢兄”,说他“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她把江华视为父亲,把自己的新生完全托付给他:“你替我起个名字吧!我这个不好的名字是我父亲替我起的。你也像我父亲一样替我另起一个名字吧!”林道静对卢嘉川、江华的依附关系在小说中被用一种政治话语来解释,即林道静所代表的个人、党员自然要听从、依附于卢嘉川、江华所代表的集体、党组织,个人依附集体、党员服从党的领导,这才是正确的选择,小说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设置林道静与卢、江的关系的。作者用女性对男性的依附隐喻个人对集体、党员对党组织的依赖,把一种传统的社会观念加以改造并用来表达一个政治的主题。但在这种政治话语的背后,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暗含的女性观:女性天生是弱者,她必须依附男性,只有依靠男性的帮助才能成熟、成长。作者的女性观其实是一种男性视野下的女性观,因此林道静是按照男性对女性的要求和标准塑造出来的,她是男人欲望的对象,始终处于男人的注视之下。而这三个男人占有她的方式都是一样的——由政治到性:先在思想上控制、征服她,最后占有她的身体。林道静与江华的同居意味着她的最后成熟,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都达到了男人们的要求和标准,她的主体意识已经被塑造出来了。小说最后描写林道静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此时的她已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名领导者。“由于有了主体性,林道静也变成了隐喻意义上的‘男性’,可以成为学生运动的领导者,将自己的主体性投入到其他处于纯真状态的‘女性’身上去。到这个时候,要分清林道静是‘男人’还是‘女人’就很困难了。”一个在男性帮助下成长起来的女性,她身上所拥有的只是男性话语霸权所规定的某些品质,并不是女性主体意识的真正觉醒——意识到自己作为女性的独立存在。林道静“作为女性独立的精神空间却也同时失去了。爱情的更替或转移事实上就是男性或权力话语对她发出的传唤,她每次新奇的体验与其说是情感的吸引,毋宁说是话语的吸引”。所以林道静的成长只是符合男性期待的成长,她背叛了她的生父却寻找到了另一个“父亲”——党,她从封建家庭的“乖女儿”变成了“党的女儿”,但她始终都是一个“女儿”,从来没有成为她自己。
三、结语
综上所述,《青春之歌》不仅仅是一部反映知识分子正确道路的小说,它还具有政治的象征意义,是一部有关中国现代化之路的寓言,是关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艺术解说,同时它还是一部中国现代知识女性的成长史。林道静不只是一个艺术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林道静是中国现代知识女性命运的缩影,她的奋斗是中国女性的奋斗,她的悲哀也是中国女性的悲哀。
注释:
①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24页。
②⑧(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陈清侨译,三联书店,1997年,第523页,第545页。
③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页。
④程光炜:《〈青春之歌〉文本的复杂性》,《中国比较文学》,2004年第1期,第38页。
⑨蓝爱国:《解构十七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51-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