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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皖分帜”与江藩论戴*

2009-04-05陈安民

关键词:戴震师承汉学

陈安民,王 江

(1.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北碚400715;2.四川省通江县实验中学,四川636700)

江藩(1761—1830),字子屏,号郑堂,晚号节甫,江苏甘泉(今扬州地区)人。博涉经史,著有《隶经文》、《炳烛室杂文》等,尤以其《国朝汉学师承记》(附《国朝经师经义目录》)、《国朝宋学渊源记》而知名,被誉为“全面系统研究清代学术的第一人”[1] (P29)

《国朝汉学师承记》出,引发激烈争论,大致可谓汉褒宋贬。由此,汉宋之争由暗转明。这,可谓是江藩有意为之。但后世学者却据《师承记》之卷帙编排发展出吴皖分帜的观念,并谓“吴皖派别之说,出自江氏《汉学师承记》”[2] (P100),江氏轻皖重吴,这似乎出于江藩之意料了。

对此,学者们各有解读(详后),分歧甚大。故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江藩论述戴震入手,来探讨他有无吴皖分帜和贵此贱彼之观念。限于学识,疏漏失当之处必多有之,敬请指正。

一、“吴皖分帜”的历史考察

首先,我们有必要梳理下面两种说法的来龙去脉:吴皖分帜;以及这一概念出自江藩。

以“学派”的视角系统阐释吴皖之学,始自章太炎。

其论清世汉学,认为“其学箸系统者,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清儒(一)》)[3] (P5)其论惠戴之学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苏徽二派,势不相容”。第二,钱大昕与戴震相较,“钱氏确高于戴氏”(《清代学术之系统》)[3] (P34),且对戴震的评价愈益降低。在《清儒》(一),谓“及戴震起休宁,休宁于江南为高原”[3] (P7);而在《清儒》(二)则曰:“及江永、戴震起徽州,徽州于江南为高原”;及至《清代学术之系统》,则谓“戴氏之学实比其师江永不如,比同学金榜亦不如”[3] (P33),并认为戴震享有盛名因其乃学者中之“政务官”所致。第三,对《孟子字义疏证》的认识和评价颇不同于他人,他认为戴氏著此书的要旨在于“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但此书并非为反对理学之书,“实则为反对当时政治之书”,是针对“清初皇帝表面上提倡理学,常以理学责人,甚至以理学杀人”[3] (P36)而作的。可见,章氏对此书的肯定并非“理欲”的层面,而是从现实政治的角度切入。时人对章氏论清学术的特征已有所注意,认为他树立了“反清革命的观念,所以特别注意士人对入主之异朝的态度”[4] (P11)。这也是我们在探讨章氏评论江藩时所应注意的。

其论江藩,“素行虽夸,近文,尚受学江、余诸逸民,间闻其风烈,没世未尝试府县庭,韦带布衣,以终黄馘,因身为度,故其言噩噩有锋芒”。又谓“《汉学记》与戴君鉏铻,江翁受业余翁,余翁之学本吴惠君,坚贞守师,遂擅其门,以偏心訾异己”(《说林》(下)[3] (P75),后人常从此论,认为江藩轻戴。但须注意的是,章氏的论著中并无吴皖之说出自江氏的只言片语。

“吴皖派别之说,出自江氏《汉学师承记》”[2] (P100),此见于1904年梁启超发表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八章“近世之学术(起明亡以迄今日)”。斯时之梁论吴皖之学,多采章氏之说,他自述“叙传授流别,颇采章氏《訄书》而增补之”[2] (P99)。

但晚年的梁启超论清代学术有诸多不同于章氏之处。兹举三点:一是对戴震之学的评价远高于钱大昕,认为“正统派之盟主必推戴”[5] (P24)。二是虽承袭吴皖之说,然强调异中之同,谓“其实清儒最恶立门户,不喜以师弟相标榜。凡诸大师皆交相师友,更无派别可言也……戴震与惠栋亦在师友之间。”[5] (P24)三,其论江藩较章氏更为允当,认为“江藩著《汉学师承记》,推栋为正统。实则栋未能全代表一代之学术,不过门户壁垒由彼而立耳”[5] (P25),这是说汉宋之争因之而表面化,但江藩“不过将当时社会心态照样写出,不足为病”[6] (P437)。其与章氏同者,也认为“子屏主观的成见太深,其言汉学,大抵右元和惠氏一派。”[6] (P438)须特别留意者,《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未再提及吴皖之说出自《师承记》。

钱穆则以诸多证据论证“吴皖非分帜”。[注]参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P356-357。

章、梁、钱三家论清世学术于后世影响甚大,今人的许多观点便承继他们而来。由上可见,章太炎并未提出吴皖之说出于江藩;梁启超遵循吴皖之分,但明确否定清儒有贵己贱彼之倾向,认为吴皖之说出自江氏,然未予以论证;钱氏则明确肯定吴皖非分帜。后人失于考究,囿于权威,强寻吴皖之说出于江氏的证据。

在探讨这一问题之前,有必要了解后世对章、梁所论吴派的进一步研究。

在章、梁、钱之论中,扬州地区的学者皆于吴派之下论述[注]参阅章太炎《清儒》(一),见于[2] 之P6;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P24。。张舜徽对此则有不同的理解,他认为当时吴皖学者“笃信谨守,偏狭拘隘”,而扬州诸儒“有独具的精神和风格”,[注]张舜徽初提“扬州学派”当在1946年流寓兰州大学讲学时,后于1959年初版之《清代扬州学记》中有系统阐释。故特表举出“扬州学派”[8] (P7),并注重其与吴皖学者的比较阐释。这当与张氏对清代学术的独特理解有关,他认为“清代学者,有些人有师承,有传授;而更多的人,全由自学成才,无师自通,谈不上有什么渊源。这是和宋明学术界特别是理学诸儒的学风截然不同的地方。但是由于同在一个地区,彼此影响,自然形成一种学术风尚,这倒是客观存在,至为显著。扬州、常州,都有各自的学风和宗尚,自有综合叙述的必要。”[9] (P2)显然,张舜徽更多的强调地域和学术交往的影响。

民国对清朴学家进行系统研究的支伟成,在其《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此书初版于1925年)中,列有吴、皖、常州、湖南、浙奥诸派,尚未特举出扬州学者。说“扬州学派”为张氏所首次系统阐释似不为过。承继张氏这一理念的学者也不乏其人。

对《汉学师承记》,张舜徽也有他的关注之点。对于卷七完全记载生长或流寓在扬州的学者,张氏认为反映了江藩“在编排过程中,也难免阿其所好”,故,“当时的扬州学者们对这书十分推崇,也是极自然之事”[8] (P101)。而今承继张氏“扬州学派”这一理念的学者则论,“很有价值更为可贵的是,江藩还在皖派之后将扬州一地的学人单列一卷予以传记,这样的安排在学术史上是有意义的,既揭明了扬州一派与皖派的渊源关系,又凸显了汪中所注重的‘江以北’这一学术群体”[11] (P176)。很明显,吴皖学派的划分是流变的,其所包举的范围,学者们有不同的认识,这突出地表现在对扬州地区学者学派归属的认定上。但当今学者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为梁启超“吴皖派别之说,出自江氏《师承记》”找依据。

以《汉学师承记》篇章结构的安排作为江藩划分吴皖两派的依据,似乎成了一个共识[注]习见的专注、论文中随处可见,恕不备举。。这种论述颇为典型:“《师承记》以流派的划分论学术思潮,以代表人物为标题立案。在《师承记》中,江藩第一次划分乾嘉汉学阵营为吴皖两派,此后,章太炎、梁启超加以阐述,吴皖分野说成为学界的不刊之论。”[12] (P39)显然,此处承继了梁启超“吴皖派别之说,出自江氏《师承记》”,而江藩分汉学阵营为吴、皖两派之依据,则“体现在卷帙编排的先后及各派学术的地位问题上。”[13] (P31)

对这一流行的见解并非没有质疑,漆永祥便对《汉学师承记》卷帙分合与意向详加考订,[14] (P25—27),并从文字篇幅之长短、所记内容、对惠戴诸人的评价、《国朝经师经义目录》的著录、学者的生卒时间等五个方面就江藩所论吴皖学者进行了细致的比对[14] (P38—41),从而认为“在江藩心中,没有吴皖两派纷争角力立的思想与意识;而《汉学师承记》书中,也无有‘尊惠贬戴’或‘详吴略皖’的确凿证据。”[14] (P41)漆之考辨精审,逻辑合理。

梁启超眼光敏锐,卓然而立,但他自己也不讳言有“粗率浅薄”[15] (P2)之处,我们认为,对其“吴皖派别之说,出自江氏《汉学师承记》”亦可作如是观。以梁氏之秉性,对学者之开创性的贡献必定彰而大书,但在其晚年论著中却并未再对此加以阐释。

综上可见,吴皖分野的观念有其发展、演变的过程,学者们对其包含的范围也各有不同的看法。追溯谁是首倡者,自有考镜源流之意义,但囿于大师所见,强求证据则过矣。

漆氏之辩驳甚有道理,但似乎在学界的影响不大。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江藩论述戴震这一角度入手,探讨他对吴皖之学的阐释,考察他是否有吴皖分帜和贵己贱彼的观念似乎是有所助益的。

二、江藩笔下的戴震

戴震(1723—1777),字慎修,一字东原,休宁人。钱大昕谓其乃“天下奇才”[7] (P338);江藩亦以“通儒”[16] (《洪亮吉传》)目之;梁启超谓之为乾嘉考据派之“盟主”[5] (P24)。虽也有对其评价稍低者[注]如章太炎就认为戴氏之学确不如钱大昕(见于其所著《清代学术之系统》)。,但谓其乃乾嘉学林“非一即二”之学者似不为过。

(一)展现戴震学术之全貌

在戴震本传,江藩首先以凝炼的笔触描述了戴震幼时问难塾师、江永之欣赏及后来交友之轶事,以不到六百字的篇幅将戴震之气质刻画得跃然眼前;传末又记乾隆叹息一事,将震之学问与所受荣宠表达得淋漓尽致。颇见江藩之史笔了得[注]梁启超、钱穆等论戴学不论篇幅长短都记述了戴震幼年问难塾师之事;《清史列传·戴震传》删节此细节便顿时失色不少(《清史稿》袭之)。关于江藩研究二题[J]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6)03-0054-05。。

江藩谓戴震“长于考辨,立一义,初若创获,及参互考之,确不可易”;“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乃可得知”。又专论戴震论《春秋》、《周髀》、三角八线之法、《尔雅》、《水经注》,可谓将戴震作为一个汉学家的论学精髓揭示出来了。在传中又录戴震训学者之“私”、“蔽”,介绍《原善》所作之由,认可其“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充塞仁义”[16] (《戴震传》)。看来,江藩对戴震之学论述是比较全面的,对其义理之学也有所认识。

然今世学者指责江藩未能展现戴震的学术全貌,尤其是关于《孟子字义疏证》所体现的义理之学。我们来看两种解读:一,从“江藩对戴震的力作《孟子字义疏证》的内容只字不提”得出了江藩对戴震“理学杀人”的主张不满。[1] (P31)另有论者谓,“在《戴震传》中,江藩对《孟子字义疏证》在义理方面的发明只字未提”,并据此认为《师承记》“纯为记载清代汉学之成就而设,于理学无所赞毁,观其叙述戴震生养之道存乎欲,感通之道存乎情之旨,绝不提戴氏之痛击宋儒天理人欲之异,可知其绝无门户之见矣。”[17] (P745)江藩是否忽略戴震义理之学暂不置论,但将《师承记·戴震传》未提《孟子字义疏证》作为理由,则失之远矣。或许是对《师承记》之体裁失察所致。

《师承记》作为一部纪传体学术史著作[注]漆永祥就《师承记》到底是学案体还是纪传体有考察,请参阅其《汉学师承记笺释》前言第21-22页。,江藩实以几传“互见”之法完整地展现了戴震之学术。纪昀、洪榜、孔广森三传与戴震本传一起,方才构成江氏所论戴震之学术的一个完整链条。

《纪昀传》中,江藩对纪昀的介绍其实比较简略,谓其“一生精力粹于《提要》一书”,其著述甚少又不外传,故录其“所作《戴氏考工记图序》一篇以见梗概”[16] (《纪昀传》),无论江氏之主观意图如何,但客观上展示了戴震之学则无疑。于《洪榜传》,江藩谓洪榜以为《孟子字义疏证》之“功不在禹下”,又全录榜与江藩之师朱笥河论辩震之《与彭进士尺木书》,叹其乃“卫道之儒”[16] (《洪榜传》)。于孔广森,传文仅一百五十余字,但全录其《戴氏遗书·序》,该序先总论戴氏之学、再分论其每部著述所作之由,对戴震评价极高,诸如“敏而好学,信而好古,惟于戴君见之矣……君之著书可谓博矣,君之见道可谓深矣”。而江藩结语则论,“广森深于戴氏之学,故能义探其原,言则于古也。世人徒赏其文词之工,抑亦末矣,”[16] (《孔广森传》)由此可见江藩对孔广森论戴氏之学的认可。综合三传,谓江氏不曾谈及戴氏义理之学,似乎不甚妥当,而谓其对《孟子字义疏证》“只字未提”则冤矣。

此外,《国朝经师经义目录》之体例被公认为较《师承记》为严,然《孟子字义疏证》也赫然在列(《论语》条下)。当然,江藩论戴氏之学处处都流露出一个纯汉学家的视角[注]其子江钧《国朝经师经义目录》之收录标准,谓“言不关乎经义小学,意不纯乎汉儒古训者,不著录”(见于卷末)。江藩论戴震这学术自然也会经过如此一番的透视。,这在江藩论戴震对友朋后学的影响时体现得尤为明显。

(二)戴震对友朋后学的影响

在江藩看来,戴震还是壮大了汉学阵营的导师。

金榜与戴震同为江永弟子,江藩特别强调他“与休宁戴编修震相亲善,承师友之训,所以学有根柢,言无枝叶”[16] (《金榜传》)。诸多后学,则在戴震的影响之下走上治汉学之路。卢文绍“与东原交善,始潜心汉学,精于雠校”[16] (《卢文绍传》);汪元亮“与戴君相亲善,乃究心经义及六书之学”[16] (《汪元亮传》);孔广森“少受经于东原氏”[16] (《孔广森传》);汪光燨习闻戴编修东原等诸老宿名论,“乃潜志读书”[16] (《汪光燨传》)。

以上诸人多乃汉学中坚,江藩所论大体不差,然江藩所论以下两人则值得考究了。

程晋芳,江藩入于《师承记》,谓其“及官京师,与笥河师、戴君东原游,乃治经,究心训诂”[16] (《程晋芳传》)。然观程氏之学,更多的倾向宋学,对汉学颇多抵牾之处[注]关于程氏之学,参见程治国,程晋芳研究[J] ,兰州大学2007硕士学位论文(见于CNKI数据库)。,江藩截其枝叶,也作为一戴氏后学入了汉学家阵营。

戴氏之学不仅光大与汉学家阵营,且声威远播于宋室。为江藩入于《国朝宋学渊源记》之罗有高,“见戴东原太史于京师,始检《注疏》及《尔雅》、《说文解字》诸书为训诂之学。”[18] (《罗有高传》)由此可见江藩心目中戴震之影响力。

(三)戴震谓“晓徵为第二人”

戴震、钱大昕之学孰高孰低,迄无定论。江藩于《钱大昕传》中,录有戴震评钱大昕一语,“当代学者,吾以晓徵为第二人”,他据此认为,大概东原“毅然以第一人自居”。随即江藩比较了二氏之学,“东原之学,以肄经为宗,若先生学究天人,博宗群籍,自开国以来,蔚然一代儒宗也。”[16] (《钱大昕传》)显然,在江藩看来,钱氏之学优于东原,故对东原毅然自居第一颇多讥诮之色。

江藩的寥寥数语,对戴震之“清誉”颇具杀伤力,影响深远。承接江氏所论,目东原为狂生者有之,为东原辩解者有之,表示理解者有之。

目戴震为狂生,以章太炎、张舜徽为代表。前已述及,章太炎认为钱氏之学确高于戴氏,并全录江藩之语。张舜徽亦袭此论,谓东原“以第二人与钱,而悍然自居魁首,可以想见其骄狂之气”[19] (P9)。

钱穆与以上诸人的看法相反,认为戴震评价钱大昕之语无可厚非。一方面,从时间上说,竹汀始治声音、文字、训诂之学,“上距惠戴扬州缔交亦十三年”,钱氏走上汉学之路“实闻惠戴而起”,相对戴震,钱大昕乃学术上的晚辈。另一方面,在钱穆看来,钱大昕“识力不高,持论惟偱惠戴藩篱”。然“惠戴而外,学足以拔赵立汉,别树一帜者,端推竹汀也”。故钱穆认为“宜东原之以第二人处之”[7] (P366)。

在以上两种意见之外,余英时则给出了另外一种解读,“东原凭什么理由把钱大昕贬为第二人,而又毅然自居第一呢?显然东原在这里是用义理作为判断的标准。因为如果以考证范围的广博而论,钱大昕在乾隆时代绝无人可与之比肩”[19] (P9)。

观章、钱之论,二者意见截然相反,从逻辑上讲,自当以其学的优劣定评。余氏所论,甚为有理。然是否符合历史的真实,则尚待深讨。

与戴震相较,钱大昕可谓长寿,其学术成就也可谓晚年大成。一般认为,从乾隆四十年(1775)他奔父丧起到嘉庆九年(1803)卒于紫阳书院,乃钱大昕的归田期。这也是他著述的丰收期,“其主要著作,如《廿二史考异》、《十驾斋养新录》和《潜研堂文集》等,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20] (校点前言P4)戴氏谓“晓徵为第二人”的确切时间已不可考,而戴震卒于1777年,其时钱大昕之著作刊成者仅《金石文跋尾》六卷,戴震未见钱氏将来之学问便谓之为第二人,真可谓精鉴知人。陈鸿森便从二者的生卒时间和刊刻时间考察这一问题,可谓切中要害[注]参阅其为漆永祥之《汉学师承记笺释》所作序言第9—10页。

诸位大师言必有据,各有解读,但却忽视了“时间”这一核心要素,值得深思。以后见之明来看,钱穆之论更接近历史的真实。江藩认为钱氏之学高于戴氏,便贸然论断,还颇有不平之气,章太炎和张舜徽亦承江藩而论。余英时给出一分为二的解读,但可谓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

三、轻戴重惠与略皖轻吴

前已述及,认为江藩首次提出吴皖派并轻戴重惠,出自章太炎和梁启超。钱穆则认为吴皖非分帜。然而,后人多从章梁之说,并寻求依据,不断放大,遂使章梁之论有几成定论之势。今人漆永祥力驳此论,但其见解似乎并未为时人所普遍接受。笔者从漆氏之论,在他的基础上,拟再从以下三个方面析而论之。

(一)品人论学以戴震为参照——见戴震之重

戴震之学为江藩所重,突出地表现在将戴震作为参照系评价他人之学上。兹举一例:程在仁谓罗有高“可谓天下第一学人”,对此,江藩痛加贬斥,谓“宋儒之学,不及道原;归西方之教,不如照月;肄训诂之学,不如戴太史;文则吾不知也。”[18] (《罗有高传》)江藩所论确切与否,姑且不论,其举戴震以驳前者,颇见东原在其心中之重。

后世公认吴派学者重师守训,这一点在江藩身上亦颇有体现。余古农乃引领江藩走入汉学门径的恩师,江藩对戴震非难其《古经解钩沈》甚为不满,“当日戴震谓是书有钩而未沈者,有沈而未钩者。然沈而未钩,诚如震言;若曰钩而未沈,则震之妄言也。今核考其书,岂有是哉!”[16] (《余古农先生传》)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接着,江藩论及余氏作书的情境和自己身遭多故而有辱师命的无奈,颇动感情。与余古农交游者甚众,对其评议也大有人在,但此处引戴而驳,可见戴震之影响与分量。

上乃对戴之批评的辩解,而引戴之称美他人亦可见戴震之重。江永之学为文恭所知,实以东原为桥梁,江藩如实记之,并评论曰:“考永学行,乃一代通儒,戴君为作行状,称其学自汉经师康成后罕其俦匹,非溢美之辞。”[16] (《江永传》)这可见江藩对江永之学的认可,当然也见戴震评价的公允和权威[注]这也是证明江藩重视徽学的绝佳证据。。

戴震在江藩心目中所重如此,我们再看江藩友朋对戴震之看法,以及他们有无吴皖分帜之念。

(二)友朋论惠戴之学——无轻此重彼、吴皖分帜之念

乾隆二十二年(1757),时年35岁的戴震游扬州,与惠栋交识论学,客居扬州四年。自是他论学宗旨始变,从三十年《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可明确感知,而他在为余古农《古经解钩沈》所作序言中则明确提出“以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之治经方法。故钱穆认为,至此“东原论学一转而近于吴学惠派……深契乎惠氏故训之说”。[7] (P356)此乃后学所论[注]候外庐也读到了这一时期戴震论学的变化,谓之前,戴震虽力倡汉学,但不排斥宋学;后期则独标新义力攻宋学。此与惠栋之影响不无关系。见于《中国思想史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10月第一版)第399页。,让我们把目光转向大致与戴震同辈的学者,看看他们是怎么认识惠戴之学的。

为更有说服力,让我们把目光主要聚焦于后世视为吴派的学者[注]笔者行文中,如无特别说明,皆从吴皖两部分,不特举出扬州学派。。凌廷堪于东原卒后所作《事略状》中,谓“东原于扬州元和惠栋,论学有和”;王昶为东原墓志铭,亦谓“惠戴见于扬州,交相推重”;而王鸣盛则明确表示当时学者“断推惠、戴两家”[注]此处所引转引自钱穆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356页。。从这些大致与戴震同时代的学者之言论来看,他们并无轻彼重此的迹象,而是吴皖并尊的。

在江藩友朋中,对他有特殊影响的阮元和汪中也极重戴震之学。阮元重视戴震之学,可见于其序《师承记》中,他谓:“元又尝思国朝诸儒说经之书甚多,以及文集说部,皆有可采,窃欲析缕分条,加以剪裁,引系于群经各章句之下。譬如休宁戴氏解《尚书》……如此勒成一书,名曰《大清经解》。”[16] (阮序)这是直接以戴震为治学、著述体例的榜样。汪中乃“藩弱冠时,即与君定交,日相过从”的挚友,江藩谓汪中治经宗汉学,他认为“国朝诸儒崛起,接二千余年沈伦之绪,,通儒如顾宁人、阎百诗、梅定九、胡腓明、惠定宇、戴东原,皆继往开来者……及东原出而集大成焉”[16] (《汪中传》)。由此可见汪中对戴震的评价之高。又汪中之子汪喜孙在为《师承记》所作跋语(作于嘉庆十七年五月七日)中谓“国朝汉学昌明,超佚前古,阎百诗驳伪孔,梅定九定历算,惠定宇述汉《易》,戴东原集诸儒之大成,裒然著述,显于当代。”[16] (汪跋)此等表述与其父可谓如出一辙。从阮元、汪中父子之论可见,在江藩其时和周围并无轻戴的迹象,遑论横亘着吴皖两派的观念了。

学术观念的形成不可能一蹴而就,必定有一个广泛传播而广为接受的过程。如上所见,在大致与戴震同时代的学者中间,并无轻戴重惠和吴皖分野的观念;而于江藩友朋中亦无此迹象,以其交游之密,必当于书函著述中有所表露,然我们暂时却未能找到这方面的证据。相反,斯时倒有人谓江藩乃惠戴兼师,如李斗[注]李斗(?-1817)字北有,号艾堂。江苏仪征人。他从乾隆二十九年(1764)起开始收集资料,准备编写《扬州画舫录》,至乾隆六十年(1795),历31年时间终成,18卷。于《扬州画舫录》卷九论,“江藩,字子屏,号郑堂。幼受业于苏州余仲林,遂为惠氏之学。又参以江慎修、戴东原二家。”[21] (P194)

(三)江藩对戴震评价甚高

在《戴震传》中,江藩对戴震之聪颖和所受荣宠颇为欣赏、羡慕,但并无直接评价戴震之处。在江藩看来,戴震颇为狂妄前已述及《钱大昕传》,,在《朱笥河师传》中再次表达了这种印象,谓其“兀傲不群,好雌黄人物”[16] (《朱笥河师传》)。此乃江藩论及戴震之品性,可以一“狂”字盖之。

其实,江藩对戴震的学术地位有高度的肯定。

《师承记·序》集中表达了江藩对于经学发展史的看法。认为“至本朝,三惠之学甚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沈霾,一朝复旦。”[16] (卷一·自序)可见江藩对戴震评价之高。然而有论者竟将“继起于歙”作为江藩轻戴重惠的证据[注]王永宪:“江藩谓汉学发展‘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突出了吴派在清代汉学发展中的特殊地位”。(见王应宪《国朝汉学承记》研究,华东师大2005硕士学位论文第31页)。,实在遗憾。我们认为,江藩作为惠学嫡派再传弟子,先举己师,从情理上讲无可厚非。事实上,三惠之最少者惠栋较戴震年长二十六岁(1697/1723),此种表达实无可深究之处,将其作为江藩轻皖重吴之证据,似乎是没有道理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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