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心灵的“空房子”与“俄狄浦斯情结”之再现—《儿子与情人》与《金锁记》中母子关系解析*
2009-04-05姚璐璐
姚璐璐
(重庆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50)
《儿子与情人》是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力作,而《金锁记》堪称张爱玲最完美的作品之一,它们是迥异的社会文化背景下相似的“俄狄浦斯情结”的清晰再现——这极好地印证了弗洛伊德所称的“‘俄狄浦斯情结’是人类普遍的心理情结”,尽管劳伦斯曾公开申明“我不是一个弗洛伊德主义者,从来就不是的”[1]。在复杂的母子关系构建以及儿子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母亲的情感状态无疑会对儿子产生很大影响。
一、母亲心灵之“空房子”
1.母亲年轻时“爱而不得”的情伤与无爱的婚姻
张爱玲曾说:“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2]。两部小说中的母亲年轻时都曾遭受“爱而不得”的情伤。莫雷尔太太十九岁时与约翰·费尔特交往过,短暂分开后他娶了一位富孀。此后她把对他的怀念藏在心里,终身保存着他的《圣经》、至死也未提起过他。姜家二太太曹七巧多年来倾心于三爷姜季泽。在丈夫去世、分家自立门户后季泽前来对她作深情告白,当她弄清他不过是想哄她的钱而并无真心,面对爱的幻灭,她难忍心中强烈悲愤、撒起泼来,季泽竞自扬长而去。恍惚间她“倏地调转身来上楼……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为着赶紧“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两位母亲对爱切切而绵长的缅怀映出她们丰富、细腻、感伤而无奈的情感世界,她们半辈子对爱的执著注定她们的情感是不甘于现实的沉寂的,相反,此类女性总会执著寻求情爱之出路。
而在强大的父权制下,女性是没有婚姻的主动选择权的,其命运是被选择与漫漫等待。两部小说中的母亲都未能拥有幸福的婚姻,这也无疑给原本苦难的女人的一生抹上更具悲剧性的色彩。究其缘由,可从两个层面来看。宏观来讲,强大的父权制下的女人是商品,“这使她成了物质的看护着,其价值由工人、商人、消费者等‘主体’根据他们的工作和需要、欲望的标准而决定。”[3]。《金锁记》中出生麻油店家庭的七巧嫁给大户人家姜家患有软骨病的二少爷,即是以其青春健康、可为姜家生儿育女为价的,对她来讲,“婚姻是个骗局,等同于被父兄充当买卖的媒介”[4]。傅雷曾一针见血指出七巧是遗老家庭里一种牺牲品,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不足道的渣滓——在姜家她毫无地位可言,她怨恨“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5]。而《儿子与情人》中中产阶级出身的格特鲁德下嫁给矿工莫雷尔,发现他曾说过“攒下好多钱”,实际上穷得连家具的账单都未还清、更没有自己的房子;她父亲为她办喜事花了一大笔钱,而到他父母家吃喝一顿多花的六英镑竟然也要算到他的头上;最后婆婆还讥讽她“你真好福气,嫁了个丈夫把为钱操心的事都包下来了”,于是她“那高傲、正直的心灵里有些感情已经结成坚冰了”。然而婚后她却也无力改变烙在她身上“矿工妻子”的标记,只能继续着生儿育女、忙碌、贫穷、毫无幸福可言的婚姻生活。
从微观讲,两位女性与丈夫之间的悬殊差距——身体上抑或精神上的,也注定了她们无爱婚姻的结局:七巧年轻时“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长年卧病在床的丈夫的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种感觉”。长期衣不解带服侍丈夫后身心产生的极度厌恶与痛苦使得七巧的哭声扭曲得“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哪里还谈得上爱上那样的病体了。而矿工莫雷尔刚见中产阶级出身的格特鲁德时“魂就酥了”。但婚后他听不懂太太说的心里话,这使她感到无尽的寂寞;后来夫妻之间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而难以逾越的两个阶层差异导致“他们的关系日益疏远,最后她不再为他的爱烦恼了,他对她已经是个外人。这一来日子反而好过一些”。
2.母亲心灵的“空房子”
“女人是在做母亲时实现她的生理命运的;这是她的自然‘使命’,因为她的整体机体结构,都是为了适应物种繁衍”[6],七巧与格特鲁德都顺应了这样的为人妻、为人母的命运。而“女性承担的母性角色决定女性的首要位置在家庭范畴,这为家庭与公众领域的结构划分奠定了基础”[7],家庭成为她们主要的活动场所,而由于与嫁入的家庭不相般配的地位与身份,两位母亲却难于融入进去,处境极为尴尬:在姜家上至老太太下至丫鬟,对麻油店出身的七巧都颇为不屑。而七巧也明白“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格特鲁德下嫁给矿工莫雷尔后,“莫雷尔的母亲与姐妹就常爱取笑她那种小姐气派”,而她“跟左邻右舍的那些女人都没什么来往”。她们缺少亲情也没有友情。
在狭窄的家庭与家族范畴,两位母亲在极度的孤寂中甚至难于在无爱婚姻之外找到爱与欲的出路:在家中,七巧所倾心的小叔子姜季泽因考虑到七巧脾气躁、人缘差而存心让她“近不得身”,选择了在外面玩女人。而固执的七巧却不解“我有什么地方不好……沾都沾不得?”“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拼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她“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像两只铜钉把她釘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而如铜钉将她牢牢钉住、让她动弹不得、难以抗争的实则是强大的父权制的宗法,玻璃匣子犹如姜家那般的大家庭,从外面看去精致、华美,而里面是狭小而窒息的空间,纵使她有美丽的翅膀,却只能成为残疾丈夫的陪衬标本、失去自由飞翔的快乐。孤寂中,莫雷尔太太也不过是在牧师偶尔要与她喝下午茶时“趁早铺上桌布、拿出她最好的细绿边杯子,心里希望莫雷尔别太早回来”,而牧师则跟她讨论他下一次的讲道而已。莫雷尔太太婚前“秉性灵慧”、“目光敏锐”、“坦率得可爱”,“喜欢探讨各种思想见地”等品性中的闪光点在婚后“天天跟贫穷、丑恶和粗俗打交道的日子”中消磨殆尽,“制度化的母性束缚并贬低了女性的潜能”[8],“展望未来,一想到她这一辈子的前途,她就觉得自己像是给人活埋了”。
无论是七巧酷似蝴蝶标本的凄怆之美还是莫雷尔太太被活埋似的绝望感觉,折射出的都是强大父权制对女人爱与欲的深深压抑和她们“终身无爱”的苍凉。尽管伊里加蕾认为“女性的性征是多重的”[9],弗洛伊德亦认为“女人的性心理需要应该是在其婚姻生活中得到满足的”[10],但他也指出“其家庭生活由于其婚姻关系的过早结束以及其情感生活的平淡无奇而威胁到上述需要的满足”[10]。实际上,女性性欲的满足成为父权社会无人关心的一个黑暗角落。在强大的父权制下,“母性经历和性经历都被设计用来为男性利益服务”[11],于是让女人能够享受到女人的快感还要经历一段漫长的迂回道路。无疑,由于身体、精神上与丈夫的巨大差异,两位母亲的性心理需要在婚姻和在家庭生活中都无法得到满足,甚至在婚姻之外也寻不到出路。
她们自身的局限亦使她们深陷无爱婚姻中无力自拔。她们对自己的丈夫“看不起他,可又离不开他”,凄惶不安中企图“把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12],她终归“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13]。经济上不能独立、犹如“没脚蟹”的母亲无法成功出走,在强大的父权制下亦难于为其压抑的爱与欲寻到美好的出路。她们的心灵犹如空房子,没有爱情,也缺乏亲情与友情,深深压抑在“空房子”底下的则是她们执著的爱与欲,如暗流涌动,其蔓生出的无尽孤寂如同爬壁虎,无声息蔓延、滋生,爬满空荡荡的屋子,苦苦寻找出的路。
二、“俄狄浦斯情结”之再现
在《性学三论》中弗洛伊德指出,随着幼儿的成长,幼儿的性欲对象也相应由自身、自身的映像转移到异性的父母亲身上,形成了“恋母情结”(伊莱克辍情结)或恋父情结(俄狄浦斯情结)。就男孩来说,因“阉割焦虑”而克服“俄狄浦斯情结”是正常成长的关键。
那么在男孩成长过程中,为什么有的可以因“阉割焦虑”而克服“俄狄浦斯情结”建立起正常的性别身份、进入成年人的生殖器期而有的却不能,甚至情况变得更为严重呢?在《梦的解析》中弗氏指出在双亲方面,也很早就产生同样的‘性’选择——即父亲溺爱女儿,而母亲袒护男儿,小孩子们也注意到这种偏袒,而也能对欺负他的一方加以反对。小孩作如此的选择,一方面是由于其自身的‘性本能’,同时也由来自双亲的刺激加强此种倾向。那么在复杂的母子关系的建构中,处于什么样的情感状态的母亲会进一步加强儿子的此种倾向、加重其“俄狄浦斯情结”呢?
这需要先探讨母亲在复杂的母子关系的构建中所起的作用。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对大量的“习俗性禁忌(customary prohibitions)”进行研究,颇具代表性的是美拉尼西亚的禁忌:当男孩达到一定的年龄,他必须离家住到“公屋”里,儿子与母亲之间的矜持随着儿子的长大而增加,而且对于母亲的要求尤胜其子:母亲只能将食物放在地上让儿子来取;与儿子说话时,要使用更为疏远的第二人称复数形式。这类习俗禁忌充分说明母亲在母子关系构建中占据的主动地位,通过严格限制母亲,尤其是限制其行动和语言,从而严格限制母子关系。母亲的主动性再次从神话故事《黑暗掩盖的羞耻》[14]中得以印证:由于母亲爱上了自己儿子科林斯王皮利安德罗斯(BC625-585),她不堪忍受相思之苦,于是设法说服儿子答应在黑暗(夜晚) 中与一位爱慕他的女性相厮守,条件是既不可以点灯,也不可以强求她说话,因为她很害羞。得到儿子的保证后,母亲天天晚上乘着黑夜到儿子的寝宫, 天亮就离去。但时间久了,儿子难以满足现状。一次他事前安排好奴隶半夜点灯,结果发现躺在他身边的竟然是他的母亲。此后儿子颓废,暴政开始。而母亲选择了死路。这一故事凸显母亲的有意识与儿子的无意识两种状态的对比:母亲掌控着母子关系中的主动权,尤其在行动与语言方面,却置儿子于黑暗之中——黑暗指的是儿子一方面对自己的性本能——“俄狄浦斯情结”处于无意识状态,属于潜意识范畴;另一方面对母亲的有意诱导行为也处于朦胧无知状态。
这在小说《儿子与情人》与《金锁记》中同样得以体现:尽管身材瘦小,两位母亲却都生性好强,她们清楚自己的情感状态与自己的主动诱导行为:她们的心灵长期处于“空房子状态”,深深压抑在“空房子”底下的是她们执著的爱与欲。在其难于融入的狭小生活范围,儿子成为比她们弱小的、且能给予她们安全感的唯一男性,于是“女性对生活的不满足促使她通过儿子寻求补偿”[15],儿子成为母亲压抑情感的唯一出口。压抑的情感一旦寻到出路,无疑将变得更为强烈与炙热,却也会因此产生扭曲与变形——母亲主动给予儿子的正是炙热、执著、沉重而扭曲的双重之爱——即母亲对儿子的爱和母亲本应给予父亲的爱,这成为儿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在母亲通过儿子寻求补偿这一过程中,她们主动而扭曲的爱表现为对儿子情感的全面掌控与占有:即在儿子年幼时“统治”儿子和儿子长大后仍独占儿子情感,以此填补自己空荡荡的心灵、获得情感满足。而儿子自出生便被动承受这种母亲主动给予的“他躲都躲不掉”的扭曲之爱,亦不知觉地将母亲当作自己的主心骨,致使其“俄狄浦斯情结”日趋严重。“处于黑暗之中不能点灯”且被母亲剥夺了这方面话语权的儿子自然苦闷不堪。
1.母亲对年幼儿子的“统治”加深其“俄狄浦斯情结”
对母亲来讲,“通过孩子,她得到了男人想从女人身上得到的东西:他者。他集自然和理智于一身,他是猎物又是替身”[16],她“在婴儿身上得到一种肉体的富足感:不是屈从而是统治”[16],母亲“驾驭”着幼小的儿子,掌控着他们的生活、喜好乃至前途。在此阶段,她是“主体”,而年幼的儿子是“客体”,是他者,依附于母亲。两位母亲正是通过全面“统治”年幼的儿子、释放自己心灵的“空房子”压抑下沉重而扭曲的双重之爱以获取情感补偿的,这使年幼儿子原本普通的“俄狄浦斯情结”加深了。
在《儿子与情人》中,威廉生下来正是莫雷尔太太幻想破灭之时,“她的心不放在做父亲的身上,而放到孩子身上去了”,她腔热情地爱着他;而看到小保罗“特别忧郁,仿佛他正努力领会痛苦的滋味”的样子,母亲就想“全心全意去补偿”。“满腔热情”、“全心全意”正是母亲炙热、执著、沉重而扭曲的双重之爱的主动表现,她驾驭着儿子们:小到打扮、爱好,大到找工作——她热切期望儿子改变命运、不再成为矿工。而儿子们被置于母亲这种扭曲之爱的全面掌控之下,不自觉地产生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十分依恋母亲:在集市母亲先行离去,小威廉就再也提不起兴致;而保罗自小更是有明显的“殺父娶母”的情结:小保罗“喜欢跟母亲睡”,在他眼里母亲完美无缺,他常祈祷:“让我爸快死吧。”当父亲受伤住院,小保罗很高兴“现在我就是家里的男人了。”长大后,儿子们努力找到体面的工作、实现母亲的期望。《金锁记》中残疾的二少爷作为丈夫与父亲的角色是缺失的,七巧独自担起家庭重担,她掌控着自己的儿子:她溺爱、纵容长白而不重视其教育:“今年这孩子就吃亏在他爸爸他奶奶接连着出了事,他若还有心念书,他也不是人养的!”姜家分家时,七巧眼见自己要吃亏,于是叫人去找长白,借长白哭诉自己孤儿寡母的苦楚——她对长白的掌控由此可见一斑。而她“捶着胸脯号啕大哭”、争取以其青春和幸福为价应得的家产,最终也是为长白未来着想:“横竖钱都是他的”。置身于七巧扭曲的双重情感掌控下的儿子对其依赖与日俱增,而自身愈发懦弱无能:他宁愿打打小牌、跑跑票房、吊吊嗓子,也不肯去投考洋学堂。长白的“俄狄浦斯情结”逐步加深。实际上,自私、狭隘、性情尖利的七巧需要的仅仅是儿子的存在与相守,因为他的存在即是她身份的象征,亦是其“终生无爱”的扭曲情感的寄托。
2.母亲对成年儿子情感的独占进一步加深其“俄狄浦斯情结”
然而随着儿子长大,“母子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孩子是替身,是第二自我(alter ego)。有时母亲很想把自己完全投射到他身上,但他却是一个独立的主体,因而难以驾驭”[17]。于是母亲扭曲的双重之爱由以前主动地侵入、霸道地全面盘踞在幼小儿子的心灵深处变成后来艰辛的“守”与“留”——其折射出的是内心处于“空房子”状态的母亲面对逐渐成长为独立主体的儿子要脱离自己而难掩心中的悲伤、失落、无奈、却因不甘而作的艰难挣扎,她们仍竭力维持其统治与主体地位,期望独占他的情感像他幼时那样,以此填补自己心灵的空房子、获取情感的补偿。她们这种扭曲的独占心态使她们难以容忍儿子身边有其他女性存在。而儿子在母亲主动而扭曲的双重之爱的长期侵蚀下,对其依恋加深,仍把她当作主心骨,难以真正成长为独立主体。母子关系于是变得微妙而复杂。从肢体动作和语言上的亲昵以及精神上的依恋来看,他们都超乎了正常的母子关系,儿子的“俄狄浦斯情结”更为严重。
《儿子与情人》中莫雷尔太太为威廉即将离家到伦敦工作、“几乎要完全脱离她”而绝望得万念俱灰——她难于维持自己的主体地位了。对前来找威廉的姑娘,温和的她竟粗暴地将其撵走。她亦希望威廉“永远也积不起钱来结婚”,这样反而“救了他”。实际上,在威廉心中,那些姑娘不过像摘下的花朵,很快就凋谢了——他日趋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由此可见一斑。当威廉死去,母亲痛不欲生,期望“死的是我就好了”。此后母亲情感重心转向保罗,“牢牢守着保罗”,拼命留住他,却进一步加重了他的“俄狄浦斯情结”。表面上母亲为保罗和米丽安的恋情而烦恼,保罗不解,母亲却以“我不知道”剥夺了他在这方面的话语权、置他于黑暗之中。实际上母亲是清楚自己的用心的,其扭曲的爱却是无法袒露的,只能存在于黑暗之中:她对保罗哭述:“我受不了。我可以让其他的女人——可不能让她(米丽安)。她没给我留下余地,一点点余地也没留……我从来没有一个丈夫——没有真正的……”而身处黑暗之中的保罗不尽明白此话,但他痛苦地屈服了:“好吧,我不爱她,妈妈。”于是获得情感补偿的母亲给了他一个火热的长吻,她的声音“充满了热爱”——母亲对儿子主动、执著、炙热、沉重而扭曲的双重之爱在此表露无遗。受母亲的主动诱导,“不知不觉中,他(保罗)竟轻轻摸起她(母亲)的脸来了”。保罗对母亲也使用情人的昵称,如“亲亲”,“小鸽子”,他们在行为与语言方面的亲昵已超过正常母子关系了。但母亲亦明白“他(保罗)正当青春……还迫切需要一些别的”,于是她希望他找的女子“能够只占有他新萌发的生命力,而把老根子留给她”。而克莱拉正好填补这一空缺,他们之间更多的是情欲,“她并没有完全赢得他”,他总是心在别处。保罗告诉克莱拉在他有钱时“跟我妈住到伦敦近郊一座漂亮别墅里去”,而对他与克莱拉的未来,他愁苦地说:“别问我将来的事。”“他母亲有如他的命根子、主心骨,他躲都躲不掉”,如此的依附使他难于成长为真正独立的主体,其“俄狄浦斯情结”日趋严重,处于黑暗之中的他苦闷不堪。
《金锁记》中七巧企图独占成年儿子情感、拼命留住儿子的心思也十分明了:“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尖利、好强的个性使七巧绝不善罢甘休:尽管是她一手操办的婚事,对夺走儿子的媳妇的怨恨使她苍老的声音“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为留住成了亲的儿子,七巧利用尽孝道之名主动诱导儿子:“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长白)肩膀上,不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到:‘……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然后有意引长白说媳妇的不好,“足足说了一夜”。之后又接连着教长白为她烧了两晚上的烟,继续从儿子口中探听媳妇的秘密,尔后又对外大肆渲染一番、对媳妇竭尽挖苦之能事。由此主动用亲昵的肢体动作、用眼神、用语言诱导儿子、维持自己的主体地位、留住儿子、内心满怀扭曲的双重之爱的一位母亲形象凸显出来。个子瘦小白皙,“背有点驼,带着金丝眼镜……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则生动刻画出在母亲扭曲的双重之爱长期、全面掌控下的毫无主见、懦弱无能的成年长白的形象。他唯母亲之言是命,非常依赖母亲,这也决定了他无力成长为独立的主体。新婚燕尔,撇下媳妇去陪母亲烧了三个通宵的烟、大谈媳妇的秘密,再次见证他的无主见及其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此后,七巧又给长白娶妾,甚至“变着方儿哄他吃烟”,以千方百计留住儿子。在七巧的主动诱导下,处于黑暗之中的长白的“俄狄浦斯情结”愈发严重,于是“只在家守着母亲与新姨太太”。
在家庭中两位父亲由于社会地位低下或身体残疾,使母亲处于愈发强势的地位而自身更加弱势,这最终造成长期被母亲当成命根子、自己亦将母亲当做主心骨的儿子们不能正常形成“阉割恐惧”,无法克服日益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从而无法顺利建立起正常的性别身份进入成年人的生殖器期,也不可能有正常的婚恋与家庭的生活。
正如长白媳妇芝寿愤怒的心声:“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扭曲的情感导致疯狂的结局:七巧最终将儿子的两房媳妇都折磨致死,长白彻底放弃,“不敢再娶,只在妓院走走”。保罗与米丽安和克莱拉的恋情都无法继续,他朦胧意识到只要母亲在世一天,他就一天不会遇到适宜做妻子的女人。这再次证实在强大的父权制深深压抑之下的对爱执著而生性好强的母亲,其心灵的空房子状态及其在母子关系中的主动地位是造成儿子“俄狄浦斯情结”进一步严重化的决定性因素。这类母亲无论有多少位儿子,都会使儿子具有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而她情感重心所系的儿子,其“俄狄浦斯情结”必将日趋严重化。世界于是在“男人毁了女人,女人又毁了儿子们,而儿子们被母亲所软化,重又毁了自己的女人”的怪圈中轮回[18]。然而保罗不愿就此罢休,“他加快步伐,朝着隐约中热气腾腾、生气勃勃的城市走去”——或许他能挣扎着冲出“俄狄浦斯情结”的深深泥潭、摆脱母亲逝去后的无尽空虚,开启自己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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