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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札记三则

2009-04-03董喜宁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

董喜宁

[摘要]《德行》篇“元方季方为兄为弟”条,正文注文措辞相反,注家或依正文笺释,而义理不尽圆通;或依注文训解,而征引颇有失类。《言语》篇“向子期举郡计入洛”奈,正文注文所述实为两事,据正文乃例行上计公差,据注文乃荣膺察举岁选,注家或含混而解,颇滋疑窦。《言语》篇“谢仁祖一坐之颜回”条,宾客所作颜回之喻,与汉世限年制度渊源甚深,故事常谈,遂为习语。

[关键词]世说新语;陈元方;向秀;谢尚

[中图分类号]H10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1-0101-04

一元方季方为兄为弟

《德行》篇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条:“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方子孝先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刘孝标注云:“一作‘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

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云:“难兄难弟,盖语本《论语·子路》。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言其政相似不相高下也。杨伯峻译为‘像兄弟一般相差不远,最得其实。王、方《释例》:‘难为兄,言不易称为兄,义即二人皆佳,难分高下。“兄”、“弟”指高下、先后。其说是。”张万起、刘尚慈《世说新语译注》的解释与此相类,直译为“元方难为兄而居于上,季方难为弟而在其下”。

以上两家皆以正文“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为是。然细玩文义,这种说法实际上是贬低了元方,抬高了季方,既不符合陈蹇平息争论的初衷,也不符合《世说新语》二美相较各称其长的惯用手法。况且,汉以名教治天下,陈蹇又是对名教是非特为重视的海内名士,恐怕很难以兄弟名分为辞评价德业高下。又,《三国志》裴注引《先贤行状》云:“于时,蹇、纪高名并著,而谌又配之,世号三君。”(孝标注所引略同)倘纪、谌德业相近即兄难为兄弟难为弟,蹇、纪高名并著岂非父难为父子难为子,显然不堪推理。《世说新语》所设计的另外一则小故事也可聊作旁证:《言语》篇云,颍川太守髡陈仲弓,客以此为题刁难元方,问府君何如、家君何如,元方答道,府君是高明之君,家君是忠臣孝子。并未因私人恩怨侵及礼教名分。

刘盼遂《世说新语校笺》云:“案,一本是也。《规箴》篇注,‘王珉声出兄殉右。时人语曰,法护非不佳,阿弥难为兄。陆龟蒙《小名录》卷一,‘僧珍难为兄,法护难为弟。可为极佳之旁证。”周一良《世说新语札记》意与刘同,又引《北齐书》王唏传、《三国志》裴注《魏略》桓范条、《三国志》裴注《山阳公载记》孙车骑长上短下条、《魏书》陆俟传、李德林“相逢狭路间”等申成其说。

以上两家皆以注文“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为是。惟陆龟蒙去晋已远,《小名录》是否为伪托之作又在存疑之间,书中所纪典故,四库馆臣已讥其枝蔓不考,“僧珍法护”云云恐系剪裁合并《世说》所记时人对陈氏王氏兄弟的评价而来,不足为凭。周一良《札记》所补材料甚丰,然核以所论之事,未必尽妥。邢子良与唏在洛两兄书“恐足下方难为兄”之语,用法正与《规箴》注时人语“阿弥难为兄”相反,二者各自成立毫无问题,但要援彼证此,即恐陷于持人之矛破己之盾的境地。他若陆俟传“无礼之人,难为其上”、《魏略》“欲擅斩徐州刺史,众人谓君难为作下。今复羞为吕屈,是复难为作上”等,属辞结构虽与《世说》类似,但适用语境却相去甚远,谓之六朝“习语”大体不谬,谓之足明“一作”为长则略显穿凿。

且不论证据当否,仅就观点而言,实以刘周二家为善。盖依注文文句解读,此则故事方为融通条理。所谓“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指的是元方季方德行俱佳,本不必相较,若强行较之,则为弟之道,季方已极尽其致,易元方于此名分下,亦无能出其右;为兄之道,元方已极尽其致,易季方于此名分下,复难得居其前。陈蹇判语的特点,即是上文所提到的二美并论各称其长。这比较符合平息争论的初衷,也是《世说新语》月旦人物常见的模式。譬如,《言语》篇乐广问王衍洛戏之乐,王日:“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文学》篇乐广述己意,请潘岳为表让河南尹,时人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同篇论太叔广挚虞言辞翰墨云:“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广又不能答。”《方正》篇孝武帝问王爽何如其兄,王日:“风流秀出,臣不如恭,忠孝亦何可以假人。”《品藻》篇明帝问谢鲲何如庾亮,谢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同篇支道林问孙绰何如许询,孙曰:“高情远致,弟子早已服膺;一吟一咏,许将北面。”

二向子期举郡计入洛

《言语》篇嵇中散既被诛条:“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刘孝标注引《向秀别传》云:“后康被诛,秀遂失图,乃应岁举。到京师,诣大将军司马文王,文王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能自屈?秀日:‘常谓彼人不达尧意,本非所慕也。一坐皆悦。随次转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向子期以何种身份入洛,正文注文所述截然不同。举郡计乃史书习用语,指的是被郡守拔擢起用,辟为计吏。岁举之“举”则是汉魏间常见的选官途径,指的是由郡国守相等官按规定的名额和标准向中央举荐人才。依据正文,向秀乃是先为郡守署为计吏,而后以计吏的身份到京师洛阳作本郡的年度报告;依据注文,向秀则是作为本郡的贡举对象,被推荐到京师洛阳等待通调外补。

这两者区分甚明,本不应混淆。然张万起刘尚慈《世说新语译注》译云“应举郡中计吏”,措辞未免稍失严谨,若有人以“合‘应岁举与‘举郡计为一”疑之,不知作者将何以自解?

《资治通鉴》卷六九黄初三年文帝诏云:“今之计、孝,古之贡士也。”同书卷七二太和六年蒋济谏云:“今海表之地,累世委质,岁选计、孝,不乏职贡。”据此,似乎曹魏之世,计吏、孝廉都可视为贡举对象。然《三国志》相关记载本作“计考”,今中华书局标点本文帝诏作“计孝”系依《通鉴》胡注改易。因此,《通鉴》正文注文是否正确,《三国志》标点本校文是否合理,便成了一亟待解决的附属问题。

先看文帝诏书。《三国志》卷二文帝纪录文:“今之计考,古之贡士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限年然后取士,是吕尚、周晋不显于前世也。其令郡国所选,勿拘老幼,儒通经术,吏达文法,到皆试用。”卢弼《三国志集解》引何焯语:“左雄限年之法至此复变。”《通典》选举二:“黄初三年,始除旧汉限年之制。”《后汉书》左雄传:“雄又上言:‘郡国孝廉,古之贡士,……请自今孝廉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帝从之,于是班下郡国。”同书顺帝纪:“辛卯,初令郡国举孝廉,限年四十以上。”然则后汉限年之制的

对象乃郡国贡举的孝廉,本不涉及作为守相令长僚佐的计吏。

次看古之贡士。庄述祖辑《白虎通阙文》贡士条:“诸侯三年一贡士,治道三年有成也。诸侯所以贡士于天子者,进贤劝善也。天子聘求之者,贵义也”。陈立疏证甚详,兹不俱引,要之,以为诸侯贡士,三适则加赏、三不适则受戮;又以为“汉时诏天下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即古贡士之遗法也”,并举董仲舒对策为证。《汉书》董仲舒传:“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汉书》元朔元年诏:“深诏执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有司奏云:“古者,诸侯贡士,壹适谓之好德,再适谓之贤贤,三适谓之有功,乃加九锡;不贡士,壹则黜爵,再则黜地,三而黜爵地毕矣。……今诏书……,令二千石举孝廉,……。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不察廉,不胜任也,当免。”前引左雄上言:“郡国孝廉,古之贡士”。据此,两汉以来,皆以举孝廉为古贡士遗意。又,文帝诏系承左雄议及阳嘉诏而来,其文句亦多与武帝、顺帝同,对于古之贡士与今之孝廉的关系,恐去汉世君臣的理解不远。

次看计孝计考。《文献通考》、《册府元龟》、《汉魏六朝三百家集》、《五礼通考》引文帝诏俱作“计考”;《通鉴》作“计孝”,恐系错改《三国志》而成。胡三省注云“计孝,上计吏及孝廉也”,通句解之,今之计吏、孝廉实即古之贡士。然据《三国志》、《晋书》等相关记载,计吏在曹魏之世,仍为负有特殊使命的地方僚吏,其赴京上计乃例行公差,身份归属并未改变;这与作为候选干部推荐到中央的孝廉秀才有本质的不同。又,《通鉴》录蒋济谏语亦作“计孝”,胡三省注云“谓每岁上计及举孝廉也”。蒋济所谏,乃明帝伐公孙渊事。公孙氏割据辽东,势力甚大,逮渊当国,又想携贰于魏吴之间以自雄,其于曹氏,若说以“上计”的名义派遣特使尚合情理,若说一贯履行察举孝廉的义务则很难想象。事实上,这里仍以作“计考”为是。“岁选”、“计考”乃同位互文,表时间场合。通句解之,指的是每到此时,公孙渊都会派遣“计吏”(这恐怕是曹魏的叫法,比较有中国特色)到洛都陈述政情、贡献方物。裴松之引夏侯献表云:“公孙渊昔年敢违王命,废绝计贡者,实挟两端。”所谓计贡,表述的其实也就是“岁选计考,不乏职贡”的意思。

“计孝”之不妥已略述如上,接下来看一看作“计考”能否讲通。上计、察举两事关系至为密切,不特发生时间相同(岁末)、主管部门相同(后汉以来治计、掌选皆由尚书省主之),而且施行目的也基本相同,前者是通过计簿善恶以课殿最,后者是通过贡士优劣以行黜陟。因而,所谓计考实际上有两部分,一是考长吏政绩,一是考孝廉德行。《通典》选举三考绩魏明帝条:“遂令散骑常侍刘劭作《都官考课之法》七十二条,考核百官。其略欲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皆有效,然后察举,……至于公卿及内职大臣,率考之。”《三国志》载傅嘏难刘劭考课法日:“乡老献贤能于王,王拜受之,举其贤者,出使长之,科其能者,人使治之,此先王收才之义也。”傅嘏虽反对考课法,但其核心观点与刘劭并无本质区别,所谓乡献举其贤者,实即考士;长吏科其能者,实即课官。但郡国长吏身处既得利益集团的核心,只要不犯政治错误,计簿政情云云恐怕就只能如汉宣帝诏书所说,“具文而已”。至于察举孝廉,则因为利益集团门票有限,势在必考。《后汉书》章帝纪建初元年诏:“今刺史、守相不明真伪,茂才、孝廉岁以百数,……甚无谓也。”同书左周黄列传论日:“汉初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斯亦贡士之方也。中兴以后,……荣路既广,觖望难裁,……自雄任事,限年试才,虽颇有不密,固亦因识时宜。故雄在尚书,天下不敢妄选,……斯亦效实之征乎。”限年前文已述,至于试才,左雄议云“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顺帝诏云”诸生通章句,文吏课笺奏”;后尚书张盛欲奏除此科,黄琼上言:“覆试之作,将以澄洗清浊,覆实虚滥,不宜改革”,帝乃止。逮黄初年间,文帝虽除限年之策,但并未取消覆核项目,故诏书云“儒通经术,吏达文法,到皆试用。有司纠故不以实者”。而且,当时“考绩之法久废”,所谓计考云云,只能理解为覆试郡国孝廉。

三谢仁祖一坐之颜回

《言语篇》谢仁祖年八岁条:“谢仁祖年八岁,谢豫章将送客。尔时语已神悟,自参上流。诸人咸共叹之,曰:‘年少,一坐之颜回。仁祖曰:‘坐无尼父,焉别颜回?”

此条宾客所作颜回之喻,与顺帝阳嘉元年诏书颇有渊源。《后汉书》顺帝纪:“辛卯,初令郡国举孝廉,限年四十以上,……其有茂才异行,若颜渊、子奇,不拘年齿。”左雄传:“明年,有广陵孝廉徐淑,年未及举,台郎疑而诘之。对曰:‘诏书曰“有如颜回、子奇,不拘年齿”,是故本郡以臣充选。郎不能屈。雄诘之曰:‘昔颜回闻一知十,孝廉闻一知几邪?淑无以对,乃遣却郡。”尽管徐淑没有成功,但后世谈破格选才,往往援引颜回、子奇为例。《后汉书》边让传载蔡邕荐边让语:“愿明将军回谋垂虑,裁加少纳,贡之机密,展之力用。若以年齿为嫌,则颜回不得贯德行之首,子奇终无理阿之功。苟堪其事,古今一也。”《三国志》秦宓传载秦宓荐老儒士任定祖语:“昔百里、蹇叔以耆艾而定策,甘罗、子奇以童冠而立功,故《书》美黄发,而《易》称颜渊,故知选士用能,不拘长幼,明矣。”又,《后汉书》朱穆传李贤注引谢承《后汉书》云:“穆少有英才,……。年二十为郡督邮,迎新太守,见穆曰:‘君年少为督邮,因族势?为有令德?穆答曰:‘郡中瞻望明府谓如仲尼,非颜回不敢迎孔子。……太守甚奇之,曰:‘仆非仲尼,督邮可谓颜回也。遂历职股肱,举孝廉也。”朱穆自比颜回,当然系世家少年高自偃仰,但究其深层原因,仍与限年制度下破格选才的依据有关。

逮东晋谢仁祖时,已无限年之制。然故事常谈,遂为习语。宾客之言,不失为激扬声誉的绝妙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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